中产阶层的“焦虑源”
2017-12-29江寒秋
江寒秋
社会学家常常将中产阶层视为社会的稳定器,他们游离于既得利益者和下层人民之间的角力,也因此显得更为平和与屈从游戏规则。不过,当社会角力的洪流滚滚而过,中产也不能幸免,一不小心,他们就有可能步入“下流”生活。
“月入两三万的人最焦虑”
马云说,月入两三万的人最幸福。这月入两三万的收入标准,在中国,基本达到了中產阶级的门槛。
林青(化名)便是这样一个在别人看来很幸福的人。她在一家外资公司工作,先生是一家国企的小主管,有一个正在上幼儿园的孩子,如今,经过几年奋斗,整个家庭月收入在四万左右。
“事实上,我们过得并不轻松,即便是在济南这样消费水平并不是很高的城市。”林青向记者列了一份账单。房贷是大头,2008年结婚时,林青丈夫购买了一套80平米的两居室,如今每月房贷在3000元左右。2017年,他们又借钱凑够了首付,购买了一套140来平的房子,每月房贷在6000元。孩子上了一所不错的幼儿园,每月学费3000元左右。购买了一辆24万元的轿车,车贷4000元,油费加保险1500元,整个家庭吃穿用度,每月6000元。双方父母年事已高,且都在农村,每月需要3000元。购买了几份保险,每月2000元。“这些加起来,每月净支出就接近3万元,还有其他没法算的细账,每月下来,手里剩的钱也就几千块。”
“像这样的开支状况,基本要持续20多年,未来当然有可能会收入增加,但起码在现在,我们的生活过得并不从容。而且,20多年以后,我们也老了。”
按照通行的中产家庭收入标准来看,林青一家年收入48万左右,基本已经达到了中产的门槛,但扣除各种各样的必须支出后,所剩不多。
“一年下来,家里就剩个几万块钱,用来预防一些突发状况。有些事情不敢多想,我们唯一希望的就是孩子、老人都能身体健康。大病致贫的事情同样也有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
“不算账不知道,一算账就觉得焦虑。风险无处不在,而我们抵御风险的能力并不强,依靠的只是每个月的工资收入。”
林青丈夫正在考虑跳槽的事儿,他收到了一些民企的邀请,但他非常犹豫:国企收入虽然不高,但毕竟稳定,民企收入虽然能高一些,但未来很难说。“我们家庭的状况是,一旦有几个月不能按时发工资,恐怕就得举债度日,而我们连两套房首付借的钱都没还清呢。马云说,月入两三万的人最幸福,在我看来,反而是这一群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人最焦虑。”
林青只能这样安慰丈夫:“别想太多,40万有40万的活法儿,20万有20万的活法儿……”
徐辉是济南某律所的联席合伙人,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位从凤凰男进化到中产的成功人士。徐辉出身农村,从一所并不太知名的大学毕业后进入了律师行业。经过七八年的历练,如今的他每年收入大约在50万左右,主要从事企业法律风险防控的管理和知识产权维权。
此外,他维护和管理的,还有其他3名执业律师及其他助理组成的法律服务小团队。可以说,他已跻身于服务社会“优质资源”的律师系列,如服务于银行、地产、制造业的老板。
伴随着服务对象“高大上”的,还有他江湖地位和经济收入的提升。当然,也有倍增的压力。
别人一天的工作时间分为两段:上午和下午。徐辉分为3段:上午、下午和晚上。 “晚上是我办公的黄金时间,通常加班到凌晨一两点,主要审核或草拟法律文书。”徐辉说,白天是从早上7点开始的,梳理新一天的任务和工作安排,主要接电话或现场拜访客户,讨论解决问题方案。
付出和回报越来越无法对等。近年,经济形势不好,很多老板开始就律师费的问题讨价还价。“企业经营困难,你能不能支持一下?”徐辉说,老板这句话意味着他希望你能减免律师费。
打个折还好说,有的律师费被老板一拖就是几年,甚至赖着不给。
“太忙了,压力特别大的时候,我甚至希望自己真的生一场病。”徐辉说,这样,就有正当理由让自己心安理得地享受“假期”了,不至于有负罪感。
像林青、徐辉这样从底层一步步靠知识和经济,逐渐挤入中产阶层的个体而言,实属不易。守护和保卫这份家业和事业,更是难上加难——特别是处在一个社会、经济等各方面,正发生巨大裂变的时代里。
资产的焦虑是这一类中产阶级所面临的最直接的焦虑。林青夫妇和徐辉都是出身农村,父辈们给予他们的资源支持并不多,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培训自己的中产品位,各种各样的生活开支就将他们拖入了一个数字游戏之中。他们位于中产阶层的底部,财富的不安全感是他们最大的焦虑。
“我不敢掉队,我恐惧未来活得不如别人”
宋铭,一位看上去柔弱的女子,十几年的职场打拼,己经实现的财富足以令她“美美容养养花,没事去趟温哥华”;已经获得过的影响全国行业规则的工作业绩,也足以令她此生骄傲。她曾经早早立愿35岁退休,做一个云游四方的老太婆。
可是,她几乎从来没有闲过,从一条战壕跳进另一条战壕,基本是零时差。刚刚读完EMBA,就再一次把自己扔进创业的炼炉,成为一家互联网金融公司的创始人,这家公司正在加速起跑的突破期,她像个性别不明的女汉子那样冲锋陷阵,顾不上花容失色,忘记了我本娇娥。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是盯着屏幕度过,有多少次会议控制不住地对着下属咆哮,又有多少次在享受喜悦的五分钟之后就开始下一轮焦虑。
丰衣足食,情怀小资,又为什么要这样“自找苦吃”?
这没有答案,这是一个群体的生存写照,一边是入世的成功,一边是出世的向往,人们在撕扯中挣扎着前行。
撕扯他们的,一边是马云、马化腾、王健林们的创业故事,财富、梦想、活着就是要改变世界的热血燃烧。种种成功学铺天盖地,如果没有事业,人生的价值如何体现?而另一边又是星云大师、净空法师们的劝世恒言,人生本修行,万般皆身外,何必苦苦相争?
“我不敢掉队。”宋铭说,“我恐惧未来活得不如别人。”
社会发展太快,宋铭们总觉得身边的脚步隆隆,不断有人超车而去,他们不敢停下,生怕成为吃灰的落伍者,生怕成为被嘲讽或者怜悯的弱者。
有人已在中产圈层中挣扎,但更多的白领则在努力寻找挤入中产阶层的阶梯。赵欣似乎找到了感觉。
赵欣今年27岁。2011年7月,她从一家外语大学毕业,学的是日语。不过,她的理想是做记者,她认为“这个职业有社会价值”。但毕业那会儿,她给报社投出很多简历,都没被录用。
最后,她选择了和媒体相近的行业——某公关公司上班。
白领的日子比较清闲,“除了翻译,就是写写软文和新闻通稿。”赵欣说,一个月有7000多块钱,扣除房租、泡吧、吃日本料理,基本属月光族。
但写软文的感觉,让她找不到“像做记者那样的职业尊荣感”,因为总感觉“谁给钱就给谁包装”。有时,一些产品没那么好,也要违心包装好。特别是去帮助一些企业做危机公关,“明明是企业的错,又想方设法去维护这家企业形象,为这家企业狡辩,甚至请水军站队”。
这份工作无论从物质还是精神上,都没法满足赵欣的需求。
即便这样一份工作,很多人仍在为保住它而争斗。公关公司的总监,大都从外部突然空降进来。伴随着新总监到来的,是一番新的洗牌。
赵欣厌倦了为斗米而争斗的生活。两年前,她利用闲暇时光和自身的外语优势,在国外电商平台开网店卖手机壳。
“每月有3万多块钱利润。”赵欣说,现在人民币贬值,如果成交的现金流大,扣除汇损后,还有因汇率变动带来的可观收入。
不过,赵欣也有焦虑,她的焦虑在于:她认为自己这种赚钱的方式并不稳定,而且离自己喜欢的职业越发遥远。
她曾想不顾一切地辞去工作,旅游然后静心写作。不过仅仅是想想。“想了大约有十分钟,一个客户打来的质问电话打断了这个白日梦。”
“稳定器”的另一面
在学者眼里,中产阶级们拥有相对一致和稳定的共同价值观,他们对底层有关怀、有同情、亦有敬畏,他们会主动承担起社会责任,去推动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然而,有意思的是,在当代中国,你难觅这样有担当的中产阶级。
三聚氰胺事件之后,国产奶粉不可靠,但中产阶层发现还可以代购国外奶粉,于是,无人追讨监管漏洞,中产阶层们反而是轰轰烈烈地投入了扶持我国代购行业的事业里。
常外“毒地”事件后,买了学区房的中产阶层赶紧查了下房子之前的土地用途。不是“毒地”的话,就长舒一口气,再无下文。
他们似乎更喜欢在比较中完成一场踩踏。比如,今年上半年,朋友圈流传着一篇神文《成都小区里的阶级斗争》,开头就呼吁“望江锦园、望江水岸、金润华府的业主,我们应该团结友爱”,来对付锦东庭园和致瑞雅苑的业主。
文中这样洋洋自得地说:“我们万科金润华府的业主,以生意人居多,家庭年收入多在50万以上。望江锦园、望江水岸的业主,多是农科院、林科院和其他省直机关已经熬到管理层上的中高级人才,握有一些权力,收入水平也比较高。我们万科金润华府、望江锦园和望江水岸在一起,可謂社会菁英的黄金组合。而致瑞雅苑、锦东庭园的业主,尤其是致瑞雅苑,大多是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做的是第一线的工作,收入水平较低,难以为优质的教育资源买单。”
……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中产阶级力图获得一个不被打扰的世界,却不料,有人早已将他们定位成了“为了国家发展而牺牲的炮灰”。
2016年的《上海证券报》,刊发了一篇《央行有捍卫人类价值观的天然责任》的文章,署名作者是大房鸭公司董事长周洛华。文章里有一段话颇有意思。
“他宣称,英国社会是通过将中产阶级不断贫困化来提高国家整体素质的:一次又一次,英国中产阶级通过自身努力来到了社会中间层,他们踌躇满志,对自己的能力和国家的前途充满信心,然后这种乐观情绪就像一股洪流把他们裹挟着推送到一个新的属于他们时代的泡沫中去,泡沫破灭后,他们又回到社会底层,与之伴随的就是英国底层社会的民众普遍都受过良好教育,接受主流的核心价值观,英国因而实现了国家的整体进步……”
我们的中产阶层们,夹着尾巴兢兢业业地生活。他们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的圈层,守护着自己的经济独立……
然而,若是有一日,他们所赖以生存的“经济”信仰真的破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