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千面
2017-12-29凉月满天
去苏州时,邂逅一种面,条细面软,像一窝银丝盘在青花瓷碗里。汤味鲜甜,鱼、肉双浇。鱼是炸过的,肉韧而筋道;卤猪肉是凉的,埋进滚烫的面汤,过一会儿翻出来,已经软颤透明,入口即化。出门时我回头扫了一眼,见招牌上写着三个大字:朱鸿兴。心里动了一下,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苏州好园林,灰瓦白墙,绿柳悬垂,一路走,我脑子里倏地飞过一句话:“快到朱鸿兴去吃头汤面!”想起来了———陆文夫的《美食家》里有个朱自冶,瘦得跟柳条儿似的,偏是个美食家。这家伙大早晨眼睛一睁,头脑里便会跳出一个念头:“快到朱鸿兴去吃头汤面!”
陆文夫对这家老字号的面是这样介绍的:
“同样的一碗面,各有不同的吃法,美食家对此是颇有研究的。比如说你向朱鸿兴的店堂里一坐:‘喂!来一碗××面。’跑堂的稍许一顿,跟着便大声叫喊:‘来哉,××面一碗。’那跑堂的为什么要稍许一顿呢?他是在等待你吩咐吃法:硬面,烂面;宽汤,紧汤,拌面;重青(多放蒜叶),免青(不放蒜叶);重油(多放点油),清淡点(少放油);重面轻浇(面多些,浇头少点),重浇轻面(浇头多,面少点);过桥———浇头不能盖在面上,要放在另外的一只盘子里,吃的时候用筷子搛过来,好像是通过一座石拱桥才跑到你嘴里……如果是朱自冶向朱鸿兴的店堂里一坐,你就会听见那跑堂的喊出一连串的切口:‘来哉,清炒虾仁一碗,要宽汤、重青,重浇要过桥,硬点!’”
而头汤面有啥讲究呢?原来,“千碗面,一锅汤。如果下到一千碗的话,那面汤就糊了,下出来的面就不那么清爽、滑溜,而且有一股面汤气”。所以才会有人天不亮就起身,匆匆盥洗,赶着去吃人家的头汤面。
一碗面里乾坤大。比如我刚吃到的那碗焖肉面,肉要上風切,下风香,酥而不烂,肥而不腻;面要很细,称28牙。入锅后滚一下,加冷水,再滚就要用笊篱捞拨成形,朝空中掼两掼,将面卷紧,一如木梳梳成似的,放入汤内,吃到最后也不会涨开。吊汤头要用鸡肉、猪肉、骨头、鳝骨做原料,加水煮透,然后吊出清汤来,所以看起来就是酱油汤里漂葱花,喝起来却“鲜得舌头要掉了”。吃个面都要九曲十八弯。什么叫艺术?这就叫艺术。
当一碗面的境界被发扬光大,世界就五彩缤纷得开了花。北京的炸酱面讲究一碗面围一圈小盘子:红萝卜丝、绿葱花、黄豆芽,要吃时左一碟右一碟全倒在一起,拿酱拌上搅啊搅,跟家常过日子似的,是是非非永远分不了太清楚。陕西关中的腊八面讲究将红萝卜、白萝卜、白豆腐、香菇、白菜帮切成小块,将肉丁、辣椒和葱花爆炒,再以羊肉汤炖之,汤熟菜烂时将面条下入其中,味道鲜美,香气弥漫。还有酸汤面、臊子面、碎片面、蘸水面、油泼扯面、棍棍面、龙须面、炒面、凉面、干捞面、豆浆凉面、片儿川……
我家喜欢吃打卤面,香菇木耳黄花卤、白菜豆腐鸡蛋卤、菠菜粉条肉沫卤,少盐多菜、少面多青。若是胃口不错,也可以吃鸡丝汤面,黄澄澄的鸡汤撇净油,里面卧一缕细细白白的面条、几丝鸡肉、数粒葱花,热气腾腾,香味散在空气中。老人胃弱虚寒,则吃炝锅面,汤热面香。小孩吃面更讲究一些,雪白的细面上卧一颗黄澄澄的荷包蛋,点缀几根碧绿的小青菜,葱花香油调味,清淡、好看。
面如美人,千人千面———不对,千面千面。电影《没事偷着乐》中的张大民有一段话:“这世界上最好吃的就是饭,这饭里最好吃的就是这面,这面……再好啊也没你好!”是的,面再好,也没有亲人一句贴心的话好,朋友一句亲切的问候好,爱人一个饱含牵挂的拥抱好,孩子像小鹿一样看着你的纯真清亮的小眼神好。有了一碗好面,胃就有了着落;而有了那些,心就有了家。肚里暖和,心里踏实,这不叫幸福又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