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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世一情

2017-12-29施立松

老年博览·上半月 2017年7期

18岁那年,还在北京大学读书的俞平伯奉父母之命娶了亲,新娘许宝驯大他4岁,是他舅父的女儿,一个裹小脚的旧式闺秀。

五四运动后的那个年代,逃离旧式婚姻是潮流,更是时尚,像俞平伯这等风流倜傥的年轻学子,爱情即便不是轰轰烈烈,也该千回百转。但这桩不被看好的旧式婚姻,他们一走,就是一生一世。

说来,俞平伯是幸运的,父母为他铺下的婚姻路,并没有堵住他的“幸福门”。许宝驯清秀纤细,温柔贤淑,有着细细的眼睛、清脆绵软的嗓音。她的脚虽然裹小了,但出身名门的她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尤擅唱昆曲。俞平伯与她从小青梅竹马,“知音好在垂髫际”,而今柴米夫妻,心心相印,就像左手与右手,熟悉、亲切,又默契。

新婚初别,俞平伯“乘早车入京读书,环(许宝驯)立楼前送我,想车行既远,尚倚立栏杆也。不敢回眸,唯催车速走”。一“尚”,一“不敢”,道尽别情依依,两情缱绻。

从北大毕业后,俞平伯拒绝了外面的锦绣前程,回到杭州第一师范学校执教,住在西湖边他的曾祖俞樾当年讲学的“诂经精舍”,与妻子朝夕相伴。结庐西子湖畔的日子,正像《红楼梦》里唱的,“春日早起摘花戴,寒夜挑灯把谜猜。添香并立观书画,步月随影踏苍苔”,夫妻俩听雨观云,赏月眠花,诗词唱和,曲画互娱。俞平伯创作,许宝驯为他抄誊,他出版的第一部新诗集《冬夜》,她亲手誊写过两遍。他研究《红楼梦》,她是他的“脂砚斋”,红袖添香,也朱笔点评。两年后,俞平伯写出了专著《红楼梦辨》,奠定了他一代“红学大师”的地位。闲暇时,夫妻俩深研曲学。许宝驯自幼随名师学唱昆曲,嗓音婉转悠扬,拍曲字正腔圆。受妻子的熏染,俞平伯也迷上了昆曲。他的嗓音并不美,发音也特别,甚至有点儿五音不全,常常引得妻子哈哈大笑,但他依然妇唱夫和,乐此不疲。他们还专门延请笛师来家中拍曲,他填词、她制谱,她演唱、他打鼓,琴瑟和谐,俨然一对神仙眷侣。俞平伯幸福地感慨:“因我爱妻子,所以我爱一切女人。”

出国留学,几成20世纪二三十年代知识分子的必由之路,俞平伯也赶了趟时髦———他申请到英国留学。可刚离开家门,他就开始想家,想念妻子。一路上,他不停地作诗寄给妻子:“身逐晓风去,影从明镜留。形影总相依,其可慰君愁。颜色信可怜,余愁未易止。昨夜人双笑,今朝独对此。”餐餐单调的汉堡他难以下咽,她做的梅干菜焖肉、西湖莼菜羹、花雕酒熏醉虾,像一首首清新的小令,鲜美里透着甘甜。他想念西窗下的那株蜡梅,想念她烤在红泥小火炉里的栗子的香气,还有她手裁的碎花窗帘、天井里绿色的盆景、书房里一排排散发着墨香的线装书……

在英国待了13天,浓雾紧锁了13天,俞平伯再也待不下去了,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立即回国。他的“半月留英”被传为笑谈,但他不悔。归心似箭的俞平伯一路东归,一路作诗填词,遥寄妻子:“花花草草随人住,形影相依无定处。江南人打渡头桡,海上客归云际路。消愁细把愁重数,执手正当三月暮。今朝悄对杏花天,那日双看杨柳絮。”回家后,品著她亲手泡的龙井茶,穿着她浆洗的衣衫,与她乘舟游西湖,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一份安稳静好的踏实感。家像一个巨大的磁场牢牢地吸住他,让他无法离开须臾。后来,俞平伯曾一度赴美,春天去,夏季便匆匆归来。对他来说,天上人间,与她相伴,才是美事。

抗战期间,清华大学南迁昆明,为照顾年迈的双亲,俞平伯留在了北平沦陷区。他婉拒老师周作人请他到伪北大任教的邀约,搬出清华园,蛰居老君堂旧居。生活虽十分贫苦,但夫妻俩以唱曲自娱,虽卖物度日,亦乐在其中。建国初期,俞平伯研究《红楼梦》的文章受到抨击,谩骂、迫害接踵而至。他和她相依为命,在逆境中顽强地活着。他创办了北京昆曲研习社。每逢周四上午,夫妇俩都会请笛师来家中伴唱,风雨无阻,即便来了客人,也要坚持一曲唱罢才接待。每年夏天,他俩都要去颐和园,租一艘乌篷船,邀上笛师,带上清茶淡酒,放舟后湖中央,昆曲经典一唱就是一个下午。

“文革”时,70高龄的俞平伯被下放到河南干校。许宝驯原可以不去的,但她得知消息后,毅然申请与丈夫同行,“一肩行李出燕郊”。在干校,俞平伯的工作是种菜和搓麻绳。他们住的那间不到10平方米的土房原是牲口圈,墙面斑驳,尘土飞扬。残墙漏屋,他们依然品诗论文、清唱昆曲、把盏绘画,不时还对弈一局,推敲一回难解的桥牌。“负戴相依晨夕新,双鱼涸辙自温存。烧柴汲水寻常事,都付秋窗共讨论。”在弥漫着猪屎气和柴火味的狭小空间里,他写下了许多清新安逸的好诗句:“茅檐极低小,一载住农家。侧影西塘水,贪看日易斜。”漫长而严峻的寒冬,她以她的淡泊、温厚和清纯,将一切化为平易温暖,富有情趣。

1977年10月28日,是他们的结婚60周年纪念日,西方称为“钻石婚”,中国叫“重圆花烛”。当晚,他们点亮花烛,布置洞房,犹如新婚。为纪念难得的花甲姻缘,俞平伯在此前一年间字斟句酌,数易其稿,写成七言长诗《重圆花烛歌》,其中有“嬿婉同心六十年,悲欢离合幻尘缘,寂寥情味堪娱老,几见当窗秋月圆”等凡一百句,因事寓情,感人肺腑。

60余载相守,俞平伯在生活和精神上都十分依赖妻子。年迈的许宝驯因病住院,与他分开不到一个月,俞平伯竟写了22封信给她,信中除了询问和关心,更多的是悄悄话。他在信中嘱咐妻子:“只可写给你看看,原信笺请为保存。”

终归仍难免那么一天,妻子走了。那是俞平伯生命中最黯淡、最无助的一天,她的去世令风烛残年的他“惊慌失措,欲哭无泪,形同木立”。他为妻子写下了20多首悼亡诗:“待我余年尽,与君同寂灭”“逝者固不复,而亦不可分”“反顾欲语谁,方知人已去”“枯鱼无泪点,空自待天明”“八旬丧淑偶,独对孤帷哭”……凄凉孤苦,让人不忍卒读。俞平伯变得寡言少语,不再唱昆曲,甚至不愿提及昆曲。他也不再为人题诗题字,偶尔盛情难却题了,也不再加盖印章。他把妻子的骨灰安放在卧室内,晨昏相对,朝夕相伴,以曾经的美好回忆,滋润她离去后干涸的日子。即使在病重期间,他也不肯离开卧室,他说,她在身边,他才心安。他亲笔写好了与她合葬的碑文:德清俞平伯、杭州许宝驯合葬之墓。

“人得多情人不老,多情到老情更好。”这是张允和写给师母许宝驯80寿辰的寿联。谁说爱情就要千回百转,谁说爱情就需千帆过尽?蓦然回首,俞平伯和许宝驯,这对旧式婚姻中的才子佳人,在阵阵悠扬的昆曲声中,化为一抹旧时月色,平淡,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