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力量与诗歌的世界
2017-12-29王成晨
王成晨
现代语言学之父索绪尔认为,语言符号由所指和能指组成,所指和能指连结的不是语言中的名称和现实的事物,而是指涉着心理实体。长期以来,语言被视为单纯的表达工具,而在现代语言学看来,语言不仅是命名手段,更重要的,语言构建了我们所感知的现实。对于语言的巨大能量,文学家们恐怕是最具切身感受的。因为他们最擅长和语言打交道,也时常遭遇生命中的种种不可言说之处。而在所有文学体裁中,诗歌失去了故事性和叙事性的凭借,不得不最直接地袒露于语言的本质之下。诗人与语言或耳鬓厮磨,或撞身取暖,或贴身肉搏。诗人操纵语言如同造物主,笔之所及,万物生长;但同时,诗人又无时无刻不感受到被笔下的语言所操纵,语言定义了我们的存在,生命的局限性与生俱来,无处可躲。本期的三首诗歌,从不同的维度深入到语言和存在的层面,诗人并不满足于日常生活的描摹,而是不断接近语言表达的边界,存在的意义也由此而敞开。
大多数写作者都会有深夜写文的经历。夜深人静之时,万籁俱寂,只剩下自己和笔下的世界,其中的美妙实在难以言喻。因此在读到宋尾的《我写到影子》时,我首先感到的是亲切熟稔。诗人在失眠中整夜写作,他驾驭语言如同挥洒马良的神笔。诗歌前七句,用“我写到”串联起一个真实的文字世界,诗人所写之物都鲜活蓬勃。然而,无论是地表的影子,在寂静中跌落的雨点,还是在“在笼中跳跃”的花栗鼠,或是“垂头呜鸣”的花,这组意象所建构的,是一个幽深寂寞的世界。笔下世界诗人为王,但他的诗句依然无法逃开“失眠中”“大雨”的浸染。文字的局限性,或者说人的局限性,由此可见。“整整一个晚上/我在失眠中写着大雨。”这两行诗是整首诗的关节,它笼罩着全诗,同时也联结着开篇的文字世界与“翌日清晨”的现实。写作之夜结束的清晨,“蜗牛/爬满了台阶”,竟使人无从下脚。诗人在虚幻中赋予万物以生命,在现实生活中,他依然不忍心伤害任何微小的生命,因为那都是“迫害与牺牲”。这种对于最普遍生命的博爱与悲悯,冲淡了前诗中的寂寞,也使得诗歌获得了可供触摸的温度,复杂幽微的情感沉潜于真实与虚无之后。
江非的《哀歌》短促,有力,结构整饬,节奏感极强,沉重的诗意几乎要超越简洁的诗行溢出纸面。“我”不再是“我”,而成为了“某物”、“某词”、“某处”、“某罪”、“孩子”和“某人”,这一系列指称带有强烈的不确定性,“我”不仅成为了他者,甚至在成为“物”时,也不是以某一确定的“物”存在,而只是“某物”。借助于语言的任意指涉性,“我”不再是被限定的、无法改变的生命个体,而是可以自由地在各种生命状态之间腾挪转移。另一方面,“我”经历了“燃烧”、“言说”、“深挖”、“囚禁”、“死去”、“哭我”,不正好构成了一组完整的生命之流么?亚里士多德曾说,诗歌描写可能发生的事,它所陈述的事更具有普遍性。这首《哀歌》通过高度抽象的语言来描写普遍,因而更加接近了存在的本质——即使“我”出入于各种生命状态之间,但“我”始终是在同一条生命的河流里。
《我们》的诗意来自于对存在的悲剧性体验。而诗歌以“我们”命名,本身就表现出一种为存在整体承担宿命的勇气。人生而为人,但往往终其一生也无法了解生命的真义。“我们用剩下不多的力气去吞咽”,“用荒芜很久的时间去后悔”,“干着不知所已的事把生命浪费了”,“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把梦境丢失了”,这一系列悖论性的情景呈现的是生命的荒谬:“我们”在细枝末节上消耗生命,浪费时间,却永远把握不住本质!而这荒谬甚至是无法避免的,它根源于存在,随存在而生长。诗人也只能哀叹:“我们的来等于我们的去/我们的有等于我们的无”。
这三首诗,或深或浅都带有悲寂和绝望之感,然而并不单薄。诗歌在对语言和存在的挺进之中,呈现出一种承受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