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多维空间和意象构造
——兼介中澳的文学交融
2018-01-26澳大利亚
西 贝[澳大利亚]
纵观诗歌史,流派各异形式各异,而诗的意象始终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特别是现代人的思想变得越来越细致复杂,依靠辞藻的平面抒情和描写,往往不再能唤起诗的共鸣。诗人需要探索自己内心的深处,把那些复杂得难以言说的感觉和体验,借助于意象,来间接地传达其多维的深层的蕴涵。比如从某个简单的物体、场景或过程出发,凝定在一些细节的呈现,微妙的关联能使读者在具体化的意象氛围中唤起个体的经验从而在感悟和超验的空间里产生心灵的共振。
下面我想和大家探讨一下诗歌意象的几个特征:
1. 诗歌意象的通透与国度的穿越
在所有的艺术形式中,包括音乐绘画文学等,或许诗歌是最难穿越不同国度的。在我的诗歌翻译实践中对此深有体会。一些个体化的抒情诗或叙事诗,可能会因其母语文字与音韵的组合具有某种优美和奇妙而被本民族广为传颂,但是译成另一种语言时,因为不存在异国间语句韵律的一一对应,原诗的光彩会在译文中荡然无存。因此有人说诗是不可翻译的。
但富有蕴涵和寓意的诗,言之有物,是诗人选择意象的渠道来捧出自己的灵魂。因为人类灵魂深处的痛苦和感受是相通的,因此在翻译体中很少会有质量的流失。这样的诗既是民族的,亦是世界的。超越了语言的隔膜,是人类共同拥有的声音。
我移居澳洲多年,深感澳大利亚是一个非常重视多元文化的移民组成的国度,有来自世界各国的优秀诗人。比如尼克斯.诺米克斯(Nikos Nomikos)是一位来自希腊的移民,澳洲去年出版了他的诗集《Noted Transparencies》(显著的透明)[1]。他诗歌中的超现实主义很有感染力。下面是他的一首小诗:
今天,当美丽世界的庆典开始,
带着所有斑岩一样的心脏,
带着良好的愿望,他们呼唤我的名字,
用扩音器(好像我是个聋子)
他们向我展示旅途的行程,
快点,亲爱的兄弟,他们告诉我,
波丽妮娅正吹着口哨将带你上船。
这首诗从希腊文被翻译成英文又被我译成中文,因为文字平易,多次转译也不会有质量的损失。正是在诗人平易的文字后面,通过庆典这一通透的意象,传达了一种局外人与这个喧嚣世界相隔甚远的对孤寂的沉湎和迷惘。这也恰好表现了很多移民甚至普通的现代人常常怀有的对外部世界的陌生感以及置身于边缘生活中的游移与逃避的矛盾感触。我读过很多人的诗感慨遗世的孤独,对此都已感到麻木了,但这首小诗却深深地触动了我,甚至让我的眼中充满泪水。
吕进教授曾在他的《现代诗学:辩证反思与本体建构》[2]一书中说到“在心灵世界面前,在体验世界面前,一般语言捉襟见肘。古人说:‘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诗人寻奇觅怪,恰恰是不成熟的表现。诗人善于驾驭一般语言,才能见出他的功力。用浅近语言构成奇妙的言说方式,这是大诗人的风范”。诺米克斯的这首诗,没有丝毫的奇语,甚至没有什么形容词,心灵的共鸣在物象和超验的多维空间产生,这就是诗歌意象的力量。
在高速运行的现代生活中,每个人都忙于周旋在自己的困境里,人们已经厌烦了那些靠文字堆砌的宣泄呻吟或杂陈说教。人们拿到一首诗就象清贫的人拿到一件礼物,期待它能给饥渴的心带来一丝惊喜。辞藻就像华丽的礼品盒包裹的彩纸,不管有多么精美奇妙总要被撕开,外华中空的诗就会令人失望。而那些意象丰富的诗充满深邃的内涵,不去刻意雕琢,而是力求凝练和清晰,能像清澈的甘泉一样滋润人们干涸而又洞深的心底。
我很喜欢诺米克斯诗集的名字“显著的透明”,通透的意象,能让地球上被不同语言和国界隔开的空间变得透明。朴素真切来自心底去除辞藻包装的诗歌意象,能让诗本身的光芒在广阔的大地上穿行无阻。
2. 诗歌意象的纵深走向
意象凝练的诗,可以超越文字的局限,沿着无限的时空之轴,从物象的层面出发,由微妙的心理逻辑向量牵引,走进超验的拓扑空间,并回归物象的本源。此处说到的拓扑空间虽然属于数学范畴,但数学除了研究数量关系,更是研究模式的科学,对于理解模式和分析模式之间的关系,是最强有力的工具。拓扑学主要研究空间內连续变化下维持不变的性质(所谓连续变化,比如拉伸或弯曲,但不包括撕裂)。重要的拓扑性质包括连通性与紧致性。拓扑空间其实也很直观,比如拓扑学中的莫比乌斯带,可用一个纸带旋转半圈再把两端粘上轻而易举地制作出来。它的特点就是正面和反面是相接的。
拓扑的这些性质恰好也概括了现代诗歌意象的某些属性。从表面的物象描述,到达隐在背后的超验的感悟,再回归到意象的本源及至更深一层的现实,循环往复间就仿佛是走在一条莫比乌斯带上,演示出富于意象的优秀诗歌能够把现实的物象空间和寓意的超验感悟空间奇妙地连接在一处。还有人把莫比乌斯带与数学无穷大的符号“∞”相联系,因为如果一个人站在一个巨大的莫比乌斯带的表面上沿着他能看到的路一直行走,他可以无限地走下去。
我曾经写过一首诗,名字就叫“诗的莫比乌斯带”:
物象写在纸的表面
难言的真相隐在背面
两者截然相隔
有人戳破了纸
只窥视到一些碎片
但有一条诗的莫比乌斯带
让两者在不经意间相遇
在那里没有分隔的边界
沿物象的层面径直走下去
你能无限地趋近真理
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Tomas Transtrmer)是2011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奖人。下面是他的一首小诗“落雪”,是我从英译版本《The Great Enigma》(巨大的谜语)[3]一书中翻译成中文的:
落雪
葬礼接踵而来
就像驶近城里时
那越来越多的交通灯
成千上万的人
看着地上长长的阴影
一座桥
慢慢地把自己架起
伸向苍穹
这首诗有着多维的意象:雪,葬礼,交通灯,阴影,桥,看似各不相关。有人甚至说特朗斯特罗姆的诗跳跃太大,费解。而翻译家罗伯特·布來在《半完成的天国》序言里说得好:“我們之所以感触到他诗歌里阔大的空间,也许因为他每一首诗里的四、五个意象,都來自灵魂深处那些隔得远远的源头”。我觉得正是这些多维的意象神秘地唤起我们有时是不自知的某种深处的感觉,精致的关联带来心灵隐秘知音的感动。颁奖的瑞典学院表示:“因为透过他那简练、透通的意象,我們以崭新的方式体验现实”。
我最为欣赏特朗斯特罗姆的平静和客观,那种不带评判的观察其实是人类智力的一种极高的形式。他的这首诗就像题目中的雪一样地静和冷,对接踵而来的葬礼没有悲伤,也不带任何情感色彩。意象的流动或跳跃,蕴含内在的知性,诗人以他纯粹个人的细微的体验映射出人类永恒的疑问,能让读者的联想向深处延伸。不同的人,可能会在不同的层面上唤起不同的感怀或共鸣。跟随诗中一连串的意象,以及平实文字下流动的幽深的感觉,仿佛是被诗人引领着走在一条生死回旋之路。极像是走在莫比乌斯带上,从生的层面到死的层面,再到生死合一的层面,直觉和理性在这里不期而遇并得到完美的统一。
传统的诗重视逻辑和写实,就象传统的绘画,画得越逼真水平才越高。确切地说那该算作是技术的水平,而不是艺术的水平。要把个人的体验升华到艺术的高度,往往需要打破传统的写实。比如毕加索画的“哭泣的女人”,那女人的脸扭曲错裂,我们看到的不是她哭泣的面孔,而是她内心象火山一样喷发的痛苦,画面爆发的强大能量冲击波深深地震撼着我们,是传统的方式所无法企及的。
很多人对现代艺术充满质疑,因为的确有一些伪艺术家,以为把形体画得不成比例,把诗句写得荒诞,便可标新立异。即使有些名家经典,也会有败笔之作。事实上每一首诗都是对诗人的心智及视野眼界,感悟力和文化沉淀以及经历储备等等特质的考核和验证。
3. 诗歌横向的多维空间:意象丛
在数学解析几何中有一个分支研究纤维丛。我们恰好可以引荐纤维丛来分析诗的意象丛。
数学中的“纤维丛”空间,是用基空间与纤维的乘积空间来定义的。如果打个通俗的比喻,纤维丛可以直观地想象成泥土地上长满的杂草。那么泥土地是平原还是山坡?地面平坦还是凹凸?草叶平直还是卷曲?数学研究纤维丛的各种性质,并把纤维丛分为平庸和非平庸的,比如平面和圆柱面都是平庸的纤维丛。
诗歌中的意象丛像极了数学里的纤维丛,意象丛的平庸与非平庸与数学的定义也几乎是一致的,如果诗中的意象丛充斥着规则的物象排列和单调的重复,必然导致诗的平庸。
吕进教授在他的《现代诗学:辩证反思与本体建构》[2]一书中还讲到:“诗人内心的诗是一种悟,是‘不可说’的无言的沉默”。对吕进教授的论述,我深有体会!想要传达内心的这种不可言说的悟真是很难,而借助于诗的意象丛,横向铺展,往往能帮助诗人通过再现那些闪烁不定稍纵即逝的幻象最终来传达心头的感悟。
我很喜欢李元胜先生的这首诗: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比如低头看鱼
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离开
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
……
那些绝望的爱和赴死
为我们带来短暂的沉默
我想和你互相浪费
一起虚度短的沉默,长的无意义
一起消磨精致而苍老的宇宙
比如靠在栏杆上,低头看水的镜子
直到所有被虚度的事物
在我们身后,长出薄薄的翅膀
围绕“虚度的时光”这个基底流形,诗的意象丛生:鱼,茶杯,阴影,绝望的爱和赴死,精致的宇宙,水的镜子,薄的翅膀,这些意象沿不同方向各自生长并被虚化,每一根丛丝都带着诗人捕捉瞬间灵感的搏动。与诗歌寓意的纵深走向不同,诗的意象丛就像一片花草丛,每一朵花每一片叶都有自己的颜色,都是自己的终点,形成了多维的非平庸意象丛。
再比如住在悉尼的澳洲画家剧作家诗人罗德尼·米尔盖特(Rodney Milgate)写的一首诗“莫那若的风景”,引自《Footprints On Paper(纸上的脚印)》一书[4]:
我的是那些蓝桉树幽灵,脖颈瘦长,哑然无笑,
迎着晨风翘首睥睨,沿着库玛公路游荡。
我的是那些体肤绷紧的蝉,伏在傍晚黯赤的微光中,
切切鸣唱白骨般的声音,阵阵铜锣敲响大地。
我的是基调,向回忆倾斜,树梦见原罪的赭石,梦见人界的黑色。
我的曾是一支军队,拯救的直线沿距离和时间平行伸延,
当天空响起殷殷的钟声,便如创作意义者在布道,在畅饮蓝天。
我的是拔地而露的树根,将那些沉睡的树干心中半隐半裸的秘密扎围进沙穴。
我的将是太阳的吼叫,为一个孩子充满阳光的日子干杯;
灵魂欢呼时,茅棚便在脑中闪光,大树跃起来去抚摸雨的手指,而后逍遥而去。
.........
在澳洲内陆行驶过的人都会对那烈日下无边的旷野,空寂的公路,高大的桉树留下无法忘怀的苍然冥冥之感。米尔盖特的这首诗和他的现代绘画一样,在涌动的激情中饱含历史的沉思。他诗中的意象丛具有很强的画面感,强有力地向各个方向伸出意象丛的触角:向着幽冥的宇宙,大地的白骨;向着原罪的赭石,人界的黑色;向着树根沙穴和太阳的吼叫以及雨的手指。读着它,被它的意象煽动着,好像我自己的身体也变成了意象丛的基底,似乎每一颗汗毛都像纤维丛一样竖立起来。
意象的众多有时能够带来某种量变到质变的效应,而这其中最重要的是意象生成的非平庸性。显而易见,平庸的意象丛千篇一律,只能令人感到乏味。
我在《Footprints On Paper(纸上的脚印)》[4]新书发布会上见过米尔盖特先生(因为这本书也收录了我的一首诗),他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高大沉静温和。看到他在2014年因心脏病去世的消息时,我的脑子里回旋着他的诗句:“大树跃起来去抚摸雨的手指,而后逍遥而去”,我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
中澳的文学交融:
我移居澳洲20多年,亲身见证了澳洲对中国文化的日益重视。早在1982年澳洲就出版过一本英文书籍叫《AUSTRⅠNA》[5],书名是用澳大利亚的字首与中国的字尾拼写在一起的,是一本文学和学术价值都很高的文集。其中A.R.戴维斯的“杜甫雨诗赏析”是我读到的最好最真切的唐诗英译! 80年代初Mabel Lee(陈顺妍)博士还创立了野牡丹出版社,出版了大量优秀的亚洲文学翻译作品以及早期移民的英文作品比如来自广东的Stanley Hunt先生写的《从石岐到悉尼》[6]。我们或许可以骄傲地说澳洲为东西方文学上的交融起到了某种重要和先锋的作用。
1993年出版的亚历克斯.米勒的长篇小说《The Ancestor Game(祖先的游戏)》[7]是一部描写澳大利亚的中国移民浪子和他在中国的祖先以及他周围来自各个国家的移民的故事。这本书非凡地勾画了澳洲与中国多个历史阶段的肖像,读起来极为生动并时时会有心底的触动。这本书曾在澳洲引起巨大反响,获得澳大利亚联邦文学奖和迈尔斯·富兰克林大奖。在澳洲的大多数新老移民,或多或少都带有文化上的流离失所之感,他们渴望和梦想着自己在祖国的家园,渴望真正属于自己的某个地方,尽管如此,米勒书中的人物也都不会离开澳大利亚,而且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看到,流亡的家庭可能是一个定义澳大利亚历史和现状的悖论。归属与隔阂以及异化的悖论其实存在于所有现代文明的核心。这方面的文学作品使东西方的文化交融,上升到一个新的广度和高度。
澳洲学术出版社2016年还发行了一部由Mabel Lee教授主编的英文书籍《Lu Xun And Australia(鲁迅和澳大利亚)》[8],因为随着中国的崛起,有越来越多的澳洲英文读者喜欢阅读中国的历史和文学作品。还有一些澳洲学者更是致力于让中文作家和英文作家的作品交融在一起,比如Robyn Ⅰanssen在1996年曾经选出15位英文作家和15位中文作家的作品编辑成书,并由多个翻译家作出对照的译文,出版了双语文集《Footprint on Paper(纸上的脚印)》[4],难忘在新书发表会上,两种语言的作家云集一处,成为澳华文学的一件盛事。在澳洲出版的有关中国的书籍日益增多,我对出版界的近况所知有限,例举以上两本书是因其中选有我的文章或诗,所以知道一些细节。此处挂一漏万。
除了英文书籍,更有大量的华语文学作品出版。悉尼大学的萧虹教授十数年如一日主持南溟出版基金会,专门授予出版基金给澳洲和新西兰用华语写作的作家。我本人就是受益于获得南溟基金奖后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了我的诗集《静守百年》[9]。澳洲的华文报刊也非常重视文学作品,何与怀博士主编的“新文苑”已有八百多期,登载了不计其数的优秀华语文学作品。悉尼的圣童先生主办《当代国际汉诗》杂志,刊登了世界各地众多的优秀诗作和译作。还有谭毅博士主办的“澳华文学网”亦是在网络时空文萃纷呈。澳洲的华语文学作品不仅面向华裔移民,也面向越来越多的正在学习汉语的澳洲人,我的同事和朋友们的孩子很多都是选修中文作为第二语言。澳洲前总理Kevin Rudd(陆克文)就是修读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学专业的。
在当今东方崛起,中华璀璨的新时代,华夏千年的历史传统文学艺术正在越来越受到全世界的瞩目,而诗歌更是文化凝聚的核心。期待全世界的华语诗人写出更多的意象凝练通透深含意蕴的优秀诗作,那样的话,文字和语音都将不再成为翻译的障碍,诗歌本身能够完整无缺地穿越广阔的时空,它闪现的将是一片宇宙之光,让中华几千年积累的文化精髓照亮世界上最偏远的角落。
注 释
[1] Noted Transparencies(显著的透明)by Nikos Nomikos (尼克斯·诺米克斯).Trans by George Mouratidis. Owl Publishing, 2016
[2]现代诗学:辩证反思与本体建构 吕进 著。人民出版社,2016
[3]The Great Enigma(巨大的谜语) by Tomas Transtromer(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 Thans by Robin Fulton. 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
[4]Footprint on Paper(纸上的脚印)Edited by Robyn Ianssen & Yiyan Wang. Robyn Ianssen Productions 1996
[5]AUSTRINA(澳华利亚)Edited by A.R.Davis, A.D.Stefanowska,Oriental Society of Australia 1982
[6]From Shekki To Sydney(从石岐到悉尼)by Stanley Hunt(陈沛德).Wild Peony Pty Ltd 2009
[7]The Ancestor Game(祖先的游戏)by Alex Miller(阿力克斯·米勒).Penguin Books Australia Ltd 1992
[8]Lu Xun And Australia(鲁迅和澳大利亚)Edited by Mabel Lee.Australian Scholarly Publishing 2016
[9]静守百年 西贝(Helen Jia)著。中国青年出版社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