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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

2017-12-25许泽夫

安徽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红二十五军红军

许泽夫

编前 云端看箭

最后一击穿墙而过。远方呼啸而来。力量在弧线的一端发光,它不熄灭,那尖锐的铜就永动。飞越大海时引起喧哗。一层层巨大的蓝先是默默地涌动,然后突然直立,再无限向上,颜色就此疯狂。岁末融入灰烬,他们的柴还在添加,火焰的情势被诗的高潮部牢牢把握,最里层尤其炽热和殷切,是商也是积,无穷大。热量里有一阵阵的铿锵,锤击声在你我的跃动后骤然沉淀,归成锰和钢。12期好大,这港口一直有人出发,繁华。句号是金器,挂在暗处。可以抒情了。有多少话要说呵!你看那些花都硕大,一起向前挤。今晨,又一个城被授粉,只待王的季节在果实的种子里发生。其实,从第一期开始,你们就习惯了一种优异,却比我们稍显淡定。萌原来是一种矜持,是披萨。好爱你们!快看,是什么带我们一越宏大,那披红挂彩的可是来年……

黄柴畈,大别山地区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小山村,却在1932年10月10日,召开了一次鄂豫皖革命斗争史上异乎寻常的会议……

这是一次气氛惨淡的会议,这是一次对鄂豫皖苏区命运重新确定的会议。

主持会议的依旧是中央代表张主席。不过,与以往不同,他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飞扬,脸色苍白,声音沙哑。

参加会议的有苏区党政军方面几乎所有的重要干部:张国焘、沈泽民、陈昌浩、徐向前、徐宝珊、王平章、吴焕先、成仿吾、高敬亭。团以上干部列席会议。

七里坪之战,我军元气大伤,敌人四面合围,步步紧逼,将我军箍在方圆几十里的弹丸之地,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徐向前元帅在《历史的回顾》中总结了这次惨痛的教训,原因是:第一,错误地估计了客观形势和敌我力量对比,头脑发热,盲目轻敌,没有及早进行反“围剿”准备,丧失了主动地位;第二,在敌人重兵压境的严重形势下,未采取避强击弱、诱敌深入、各个击破的作战方针,而是率尔应战,正面硬顶,孤注一掷,始终未能形成战役战斗中的优势;第三,王明路线的推行,搞得根据地民穷财尽,破坏了根据地的坚实基础和抗敌能力,相当一部分群众脱离我们,还有成千上万的群众,只跟着红军跑路,无法形成人民战争的海洋。今天回想起来,那时完全粉碎敌人的“围剿”,虽有不少困难,但如果分局领导人尤其是张国焘不犯这些带根本性的错误,争取胜利是有希望的。

高敬亭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与会者也一支接一支抽烟,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烟雾。有个不抽烟的干部实在忍受不了将门打开,一阵冷风吹进屋里,昏暗的油灯摇曳了好一阵,差点熄灭。高敬亭起身赶紧把门关死,又闷着头一口接一口抽烟。

张国焘清清嗓子,神情黯淡地开了腔:

“情况大家都知道了。第四次反‘围剿以来,我军英勇奋战,麻城失利退往皖西,皖西不胜又退往黄麻。现在,尾追的敌陈继承纵队先头第二师向我军发起猛攻,敌十三师密布于周口镇以东至华家河一线,准备从南面和西面向我军进攻,马鸿逵部由平汉路南下,向四姑娘山方面进逼,敌一师、八十八师也正向我军推进……敌人的力量已大大超过我军的力量。要新集还是要红军?”

张国焘停下话头,仍然不抬头,似乎不敢与大家的目光相撞。他用余光扫视一下会场,接着说:“要新集,新集和红军皆不可保;放弃新集,红军还有生机。”

特委书记沈泽民问:“张主席,你的意见是?”

张国焘抓起桌上的茶杯,一口气喝个底朝天,斗胆望着大家,说:“红军主力离开鄂豫边苏区,向皖西转移,在运动中寻找战机。”

高敬亭的心咯噔一下,他差点站起来,叫起来,但想到自己的职务和地位,党的纪律迫使他只能忍着。

吴焕先坐不住了,腾地站起:“你这不是逃跑吗?”

陈昌浩反驳道:“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这是战略转移。”

吴焕先情绪十分激动:“红军接连放弃了黄安、七里坪,现在又要放弃新集,是不是放弃整个苏区?千百万先烈用生命开创的根据地岂不落入敌手?苏区群众不是要遭殃了……”

高敬亭在心里佩服:说得好!

会场的氛围开始波动。

沈泽民在桌面上轻敲几下:“请大家安静,让张主席把话讲完。”

要是放在以前,张国焘定会勃然大怒,甚至让保卫局抓人,但此一时彼一时,他已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同志们,我们只有跳出包围圈,保存革命的实力……”

吴焕先打断了他的话:“张主席,就算你放弃了新集,到哪里敌人都会像饿狼一样围追堵截,失去了根據地和群众的支持,红军的损失会更大。”

沈泽民沉不住了:“吴焕先同志说得对,我坚决反对撤出根据地。”

张国焘无奈,宣布以举手的方式表决。

会议作出决定:红军主力收缩阵地,向皖西突围,成立鄂东北道委和鄂东北游击总司令部,任命徐宝珊为道委书记,吴焕先为总司令,就地坚持革命。

虽是两个机构,其实有名无实,就两个单枪匹马的领导人和警卫员、300元活动经费,吴焕先希望留下一些作战部队,张国焘不但没有同意,反而把游击队编入了正规军。

留下的还有数以千计的红军伤病员。

高敬亭一声不吭地离开会场,中央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中一落千丈。

根据地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敌人以15个师又2个旅20万重兵,层层设卡,步步为营,反动民团、保安团、还乡团、铲共义勇军卷土重来,反攻倒算,村庄被烧毁,红军亲属被杀害,他们无耻地喊出“驻进山头,宰尽猪牛,人要杀光,鸡犬不留”的口号,在苏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金寨县反抗,一夜之间三千五百多人遭到活埋;反动民团头目顾顺之大喊大叫开人肉案子,被他和他的部下枪杀、处死的战士、群众超过一万人;白匪五十四师为了向蒋介石邀功,割下死亡者的耳朵竟达十几箩筐……

曾经热气腾腾的苏区,转眼成了人间地狱。

在敌人疯狂打击破坏下,根据地大片沦陷,剩下的几个偏远山区的小根据地,也被切得七零八落,错综复杂。endprint

红军游击队的生存空间被挤压得越来越小,快喘不过气来了。

高敬亭和他的战友们肺都气炸了。他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吴焕先:“吴司令,干吧!”

吴焕先欣赏地望着他,几年的血雨腥风,这个当年的屠夫已成为坚定的共产党员和成熟的指挥员了。

“敬亭,你害怕吗?”

“害怕?”高敬亭抽出背后的杀猪刀,“吴司令,我全家被反动派差不多满门抄斩,我恨死这帮王八蛋,我怕?我还真怕,怕他们不来!”

“好!”吴焕先用力拍了一下高敬亭的肩膀,“我们要把红军的旗帜竖起来,要让敌人知道,要让老百姓知道,红军仍然在大别山!”

“太好了!”高敬亭紧握吴焕先的双手,“我们不能装孬种,我们孬了,老百姓的日子就没法子过了。”

1932年11月29日,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五军在檀树岗宣告重建,军长吴焕先,政委王平章,下辖两个师:原二十七师改为七十四师,师长徐海东,政委戴季英,原七十五师番号不变,师长周希远,高敬亭担任政委。

高敬亭率部在新集以南的黄毛尖、香炉山一带,在地方游击队和群众的配合下,以来去自如的游击战术神出鬼没地一口一口吃掉敌人。

郭家河之战,红二十五军毙敌马鸿逵部八九百人,俘敌团长马鸣池以下官兵三千余人,缴获物资无数。

红军的旗帜在大别山高高飘扬。

敌人闻风丧胆。

革命群众奔走相告:红军没走,红军就在大别山!

我们赤区人

个个都觉醒

参加红军杀敌人

革命要认真

……

一支支打着红旗的红军队伍,唱着歌从街道上走过。

一队队挑着军粮的农友跟在红军队伍的后面。

一棵大槐树下,红军竖起了招兵的牌子,牌子前排起一条长龙。

“好铁要打钉,好男当红军。”

“红军是穷人的队伍,当红军,保卫自己家园。”

苏区掀起当红军热潮,有父亲送儿子,有新婚的妻子送丈夫,更多是自告奋勇。

黄锦思指挥几个战士抬着一杆大秤,70斤为合格,另一个战士持一根竹扁担,达不到扁担高度为身高不够。

条件合格的兴高采烈,当场领取军装,不合格的满脸沮丧,好像自尊心受到伤害。

一个半大的孩子来到征兵处。他头发乱蓬蓬的,散落着叶片和灰土,一身衣服补丁缀着补丁,赤着双脚。来当红军的,都是穷人家的男儿啊。

黄锦思问:“你是谁家的孩子?”

他低着头,不说话,双手在裤子上蹭。

“你送你爹当红军?”

他摇摇头。

“送你哥当红军?”

他又摇摇头。

“那你来干什么?这是红军征兵处,到别处玩去吧。下一个!”

“我要当红军!”孩子抬起头,一双泉水般清澈的眼睛望着黄锦思,“我要当红军!”

“啊?”黄锦思俯下身子,“你叫什么名字?”

“毛头。”

“毛头?你大名呢?”

“我就叫毛头。起名要交钱,家里穷,我爹姓万,我就叫毛头。”叫毛头的孩子走上前,剛比桌子高一个头,“叔叔,收下我吧!”

黄锦思一挥手,对旁边的战士说:“来,称一下多重。”

“排长,53斤。”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小兄弟,你看,你才53斤,身高也不够,还没一支步枪高啊,你还小,回家吧,长大了再来当红军。”

毛头抱住了黄锦思的腿一把鼻子一把泪:“叔叔,我没有家,奶奶死了,爹死了,娘也死了,我没有家,我不想再回地主家,我给他们家放牛、喂猪,他们不给我吃,还打我。”

“可……我们红军要打仗啊,你太小了。”

一匹枣红色战马在旁边停下来,跳下一个仪表堂堂的红军将领:“出了什么事?”

黄锦思啪地立正:“报告高政委,这个小兄弟要当红军。”

“啊?”高敬亭摸摸毛头的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毛头。”

“毛头……”高敬亭想起了儿子毛头,才满周岁,就被白狗子杀了。

毛头看出来这是个官,央求道:“叔叔,我要当红军。”

黄锦思说:“报告政委,他身高、体重都远远不够。”

高敬亭似乎没听到黄锦思的解释,眼里闪出父爱的慈祥:“毛头,多大啦?”

“十三岁。”

“为什么要当红军?”

毛头抓了抓头,突然解开破烂的上衣,只见瘦削的身子骨上布满了伤痕,新伤叠着旧伤。毛头哭着说:“我七岁就给地主家放牛,现在挑水、拉车、犁田,什么都做,他们还老打我……我不敢回去了,回去迟早会死,我要当红军,救穷人,打坏人!”

“好孩子!”高敬亭帮他把衣服穿上,“这个兵,我要了。吴常海!”

“到!”警卫班长吴常海应声道。

“把毛头放在警卫班。”

“是!”

毛头破涕为笑。

高敬亭若有所思:“毛头……当红军了,这个名字不行,不雅,难听,不像红军战士……我们红军像海洋一样广阔,像山峰一样高,这样吧,你就叫海峰吧。”

毛头高兴地跳起来:“好喽,我有名字喽,我有名字喽。”

黄锦思提起毛笔,在红军入伍新兵花名册上记下:“万海峰,男,13岁……”

45年后,这个由高敬亭起名的“红小鬼”被授予中华人民共和国上将军衔。

红二十五军在战斗中不断壮大。

无数个像万海峰这样穷人家的儿郎汇入了红军这条大河,形成排山倒海、波澜壮阔之势,先是恢复天台山至邴高山两块根据地,并在宣化店、彭大湾、南面店、浅水湾等地,横扫白匪如卷席,到1934年3月底,鄂豫皖根据地基本恢复到红四军撤走前的状况。endprint

1934年10月,奉省委命令,高敬亭接替郭述申任皖西北道委书记。

高敬亭不负省委重望,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中独当一面,不断寻找战机,在战斗中发展壮大。

高敬亭到皖西北道委任职不久,就与红二十五军失去了联系,他从各地报来的情况综合分析,部队有可能向鄂东转移了。他在干部会议上坚定地说:

“不要看我们现在势单力薄,但我们绝不能后退,后退半步就是死路一条。全国有很多根据地,有很多红军,我们要坚持住,大部队就会打回来。”

“而要坚持下来,就要不断壮大我们的力量。第一,要有队伍要有枪,有人有枪才有实力同反动派叫板。”

“第二,我们要搞粮食……”

高敬亭的话语像春风一样吹进了每个干部、战士的心田,希望之光、胜利之光永不熄灭。

随后,在金寨县沙河镇,高敬亭代表党委宣布,将不同建制的红军连队,即原二二四团九连和四连的一个排编为一个营,从长山冲突围过来的二百余人编为二营,正式组建红二十五军七十五师二一八团,从而解决了统一指挥的问题,形成坚强有力的拳頭,狠狠砸向敌人。

……好冷啊!

丢了一头牛犊,东家狠命地用皮鞭抽打他,逼着他进山找牛。

海峰赤脚走在山路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凛冽的西北风刀子一样从他破碎的衣领、袖口钻进去,他冷得直打哆嗦。天渐渐黑下去,哪有牛的影子啊,只有野狼的嚎叫从山坳里传出。

他又冷又饿,害怕极了。

娘来了!在一个岔路口,娘微笑地迎接着他。

六岁那年,娘死了……海峰记得娘的模样,俊俏,贤惠,娘可疼毛头啦,干活回来再晚都要把他抱在怀里。

“娘!”毛头扑上去,搂着娘的脖子,一肚子委屈,“娘,你到哪去了,你怎么才来啊!”

娘不说话,只是搂着他,啊!一股暖流传遍了毛头全身,好温暖。

毛头高兴地叫着,在娘脸上亲,“娘,娘……”

不对呀!什么东西扎人?娘,你长胡子,娘……娘……

“万海峰,起床了!”班长吴常海在叫他。

海峰猛地醒了,啊!原来是一场梦,他搂的不是娘,是高政委,怪不得扎脸,是高政委的胡子。他一激灵,松开手,翻身下床。

原来,高敬亭检查早操,见海峰睡得熟,怕他冻着,脱下上衣盖在他身上。

“都在出操,就你睡大觉。”吴常海批评万海峰,“派你给政委当勤务兵,让你照顾政委,现在倒好,政委照顾你了。”

高敬亭制止:“他还是个孩子啊!”

“杀!杀!杀!”

“立正,齐步走……”

屋外部队出操训练的声音喊得震天响。

海峰仰起头,望着慈父一样的政委,一脸稚气:“政委,发给我一支枪吧,我要报仇。”

高敬亭为海峰整理显得肥大的军装,笑道:“好!”

海峰得意地向班长伸伸舌头。

高敬亭取出一根竹竿,递给海峰:“万海峰同志,接枪。”

“这……这不是枪,这是竹竿。”

“这是枪,特殊的枪。”高敬亭语重心长地说,“你现在的任务是认字,写字。”

“认字?我不要。我要枪,我要报仇。”

高敬亭摇摇头,说:“海峰,将来革命胜利了,穷人当家做主了,不认得字怎么行?难道还要把那些认得字的地主老财请来帮我们?你还小,路还长着呢,今后靠你们。”

海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过了竹竿:“没有笔,没有纸,要这竹竿有啥用?”

“反对派对我们封锁很严,没有笔墨没有纸张,这竹子就是笔,这大地就是纸,我教你写。”高敬亭握着海峰的手,在地上写下四个字:不喝生水。

“来,跟我念:不——喝——生——水——”

“不——喝——生——水——”

高敬亭解释:“生水就是冷水,井水、河水、泉水都是生水,喝生水容易生病,而我们又缺医少药,要喝烧开的水。”高敬亭把竹竿交给班长,“你教他,今天就认这四个字。”

“丁零零……”屋内的电话响了。吴常海三步并作两步进屋,稍后出来:“政委,哨兵报告,山下有一股身份不明的人,声称是红军。”

“多少人?”

“二三百人。”

高敬亭寻思,难道是红二十五军打散的队伍?他扣上皮带,抓起手枪,“走,看看去。”

“警卫班,集合。”吴常海大声命令。

万海峰还在埋头写字,“喝”字怎么也写不好。常海的话他没做出反应,显然他还不适应瞬息万变的军营生活。

“说你呢!万海峰,跟上!”

万海峰稚气十足地回答:“啊!我……是!”他扔掉手中的竹笔,跑步跟上队伍。

位于金寨县内的抱儿山,隐于云雾之中,若隐若现,山势绵延不断,山壁险峻挺拔,山威气势磅礴,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确实是屯兵扎寨的好去处。

为保证安全,高敬亭沿山路布置了四道岗哨,数不清的潜伏哨,还用缴获的电话安装到每个哨卡,一旦发现敌情,可在最短时间内报告到司令部。

一道用山石垒成的工事,如堡垒盘踞在山路的中间,几个战士瞪大警惕的眼睛盯着山下,枪栓拉开,子弹上膛,手指勾住扳机。

二三百位与山上的哨兵穿同样装束的士兵被挡在狭长的半山腰。

“哪一部分的?”高敬亭问哨长。

哨长:“报告政委,他们说是鄂东北独立团。”

“鄂东北独立团?”高敬亭紧锁眉头,“鄂豫皖队伍没这个番号啊!难道又是冒充的?”

鄂豫皖形势错综复杂、鱼目混珠,各地游击队扯起了红军的旗帜,壮大声势,鼓舞士气。但一些土匪占山为王、打家劫舍,利用红军在群众中的声誉,也号称是红军队伍。敌人有时候装成红军,欺骗群众。真正的红军信以为真,损失不小。endprint

山下的人等得着急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往山上喊:“同志哥呀,请示好了吗?”

高敬亭拔出手枪:“准备战斗!”

战士们各自选择好有利地形,枪口指向山下。

“让他们领队的过来!”高敬亭的眉头没有半点松动,拧成了一座峰。

哨长高声传达:“我们高政委命令你们领队的上来!”

从对方的队伍中走出几个人,领头的二十五六岁,衣服虽是旧得发白,还打了几块补丁,但风纪扣紧扣,缀着红五星的军帽下一双英气逼人的眼神。

“是高敬亭高书记吗?”来人兴奋地摘下军帽,边走边挥,“我是罗孝黄特委书记徐诚基。”

“徐诚基?”高敬亭内心一阵惊喜,但他很快克制住,一连串疑问在脑海里徘徊:他怎么到这儿来?独立团又是怎么回事?

残酷的战争环境迫使高敬亭不得不警惕。有些人经受不住条件的艰苦,看不到革命胜利的希望,脱离了队伍,投靠反动派后,又带领反动派打自己曾经的同志。我们上了不少当,吃了不少亏,流了不少血啊!

高敬亭哪里知道,去年11月16日,根据党中央指示,红二十五军高举“中国工农红军北上抗日第二先遣队”的旗帜,离开了鄂豫皖,北上创建新苏区。临别时,吴焕先政委找罗(山)孝(感)黄(陂)特委书记徐诚基,要他向高敬亭传达党中央和省委指示:红二十五军走了,高敬亭同志走不走,由他自己决定,如果走,可以到桐柏山追赶部队;如果不走,由他主持省委全面工作,统一领导大别山的革命斗争。

十一月底,罗山教导营、河口特务营、光西战斗营和部分痊愈的伤员组成鄂东北独立团,陈守信任团长,徐诚基任政委。十二月下旬,由中共鄂东北道委少共书记方永乐率领,从经扶县乌头尖出发,带着省委的指示信,到皖西寻找高敬亭。

为了完成省委指示,独立团此行艰苦卓绝,几乎每天都在浴血奋战。十二月二十七日在凌云寺与敌一二九师一个营遭遇,激战两小时后继续北进;元月一日凌晨在潢川县仁和集张大庙宿营时,被敌人一零七师六个连包围,方永乐下令就地展开反击,致敌重创,突围转移;元月九日拂晓在商城县余集宿营,遭敌三个营尾随,因敌我力量悬殊,边打边撤,不顾寒冷涉水渡过灌河,摆脱追击;中午遭遇敌一一零师一部攻击,我军打退敌人三次冲锋后,当晚越过封锁线,进入皖西,然后,经立煌县(现金寨县)平顶山,罗田县僧塔寺、青苔关,霍山县东界岭、燕子河,于二月一日到达抱儿山。

无论处境如何险恶,独立团上下都有一个信念:找到高敬亭!

正是这个信念的支撑,一批战士倒下去,又一批战士从血泊中站起来,冒着枪林弹雨勇敢地冲向敌阵。

徐诚基来到面前,喜形于色:“高书记,可找到你了。”

高敬亭将枪插进皮带,并没有出现徐诚基想象的那么激动:“徐书记,你怎么到这来了?”

徐诚基撕开棉袄,从夹层里掏出一封信,双手递给高敬亭:“这是省委给你的指示。”

高敬亭接过,信封上那吴焕先的字体点燃了他的血液,他太熟悉了:“啊?吴政委……”就凭这封信,他没有丝毫理由怀疑眼前这支红军的队伍,他双手抓住徐诚基的胳膊,用力摇着,“欢迎你们啊!”

徐诚基兴奋得红光满面,他向对面的部队扬起了军帽:

“方书记,同志们,找到高书记了!”

顿时,那支队伍的几百支枪举在空中,欢声一片,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报告高书记,鄂东北道委少共书记方永乐奉命向你报到!”站在高敬亭面前的是一个精神抖擞的青年,他十八九岁,两道剑眉下一双明亮而清澈的大眼睛闪烁着自信与坚毅之光,好一个英俊少年!

高敬亭一句话也没有说,一把将他搂在怀里。他在红二十五军任七十五师政委时,方永乐是少共书记,在高敬亭的眼里,方永乐是自己的兄弟,有时也觉得他只是个孩子。

方永乐激动地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

高敬亭用衣袖帮他拭去泪水,也笑了。

和高敬亭一样,方永乐也是个传奇英雄。他幼年读私塾,后随父学木匠,终因家庭困难,忍痛变卖家产,迁至石柏冲落户。其父多次被国民党抓去坐牢,折磨致死。一九二九年十一月,刚满十三岁的方永乐带着对反动政府的深仇大恨参加了当地游击队,后编入中国工农红军。一九三二年任少共六安县委书记,一九三三年转为中共党员,先后担任皖西北道少共书记、红二十五军七十五师少共书记、鄂东北道少共书记等职。这次他率部寻找高敬亭,一路过关斩将,克敌制胜,歼敌无数,显示其优秀的军事指挥才能。

“叭叭叭……”山下传来急剧的枪声。

侦察员气喘吁吁跑来报告:“发现敌人,正向我部方向搜索前进。”

“多少人?”

“两三百人。”

方永乐骂道:“这群疯狗,咬得真紧。传我命令,独立团占领有利地形。”

“不用了。”高敬亭轻松地说,“你们一路劳顿,已经很疲惫。再说,你们是客人,我们是主人,主人怎么能让客人出劳力呢!”

聽高敬亭的语气,不是在谈论大敌当前,而是在叙说远方的亲戚要来了。方永乐、徐诚基的眼里流露出敬佩之情。

高敬亭说:“现在敌人尚不知道我们已经会合。方书记!”

“到!”方永乐挺直胸脯准备接受任务。

“让你的部队每人扔几件物件,帽子、皮带、臭袜子,什么都行,然后到山上休息待命。”

“这……”

“你们打了这么多天,肯定缺枪少弹,运输大队长送来了,正好照单全收,补充一下。执行命令!”

“是!”

……半个时辰后,敌军追上来,见到满地狼藉,敌营长得意洋洋:“弟兄们,方永乐已成丧家之犬,他就在前面,冲上去,打死一个赏两块大洋,活捉一个赏十块。”

一个连长提醒:“营座,小心有诈。”

敌营长反唇相讥:“瞧你熊样,诈什么诈?!方永乐已被我军追杀了两个多月,弹尽粮绝,有诈又怎样!”他朝天连放三枪,“弟兄们!升官发财的机会到了,冲……”endprint

敌营长话音未落,一颗子弹在他脑壳上炸开。

枪声大作,手榴弹遍地开花,四面的山上每棵树后面都喷射着火焰。

“嘀哒哒……”十几支军号骤然响起,仿佛有千军万马在丛林中东奔西突。这是高敬亭的秘密武器——司号班,将十几个司号员组建成一个班。

雄浑高亢的军号,为红军壮威,令敌人丧胆。

敌军群龙无首,像一群苍蝇到处乱窜,没命向山下逃命,殊不知退路已被堵死。

“冲啊!”

“缴枪不杀!红军优待俘虏!”

高敬亭像个高明的导演,而战斗正按他策划的方案有序进行。此战歼敌一个营,缴获长短枪二百余支,轻重机枪六挺,子弹近万发。

在宿营地,方永乐、徐诚基和独立团的战士们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吃着喷香的米饭,他们的内心涌动着一种信念:

有高敬亭在,红军战无不胜!

有战无不胜的红军在,革命迟早会胜利!

抱儿山之战,暴露了高敬亭部队行踪,为防止偷袭,同时也因为部队的壮大,原先的地盘难以展开纵深,1925年2月初,高敬亭率部转移到凉亭坳。

凉亭坳,地处皖鄂两省边陲交界,是英(山)霍(山)潜(山)太(湖)四县交通要道上的咽喉,地形险峻,东西两山衔接,构成马鞍山形。这里群山环抱、溪流纵横,村庄星罗棋布,山高林密,层峦叠嶂。坳上有一座胡氏宗祠,建于清雍正年间,嘉庆二年再次修葺,共有40多间房屋。

村头有块巨型石,似磨刀石,相传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曾驻扎于此,将士们在此磨刀砺剑,故得名“磨刀坪”。

凉亭坳与红军有着特殊的感情,红二十五军军长徐海东曾在这里开展革命,军部设在上坊田。那时,凉亭坳周边地区成立了乡、村苏维埃,打土豪,分田地,群众与红军建立了血浓于水的关系。红二十五军撤离后,反动派卷土重来,血腥屠杀,群众受到残酷迫害。“见妇即淫、见人即杀、见物即抢、见房即烧”,群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他们朝也盼晚也盼红军子弟兵。

当高敬亭率部进入凉亭坳时,大山沸腾了。

“红军回来啦!红军回来啦!”

一个老人拉着高敬亭的手,舍不得放,好像一放开他又会消失:“你是首长吧?”

“这是我们高政委!”警卫员万海峰自豪地介绍。

“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老人说着说着眼泪流个不停,“你们一走,百姓就遭殃了,凡是给红军做过事的,不死也脱层皮。”

高敬亭安慰道:“大爷,你放心,我们不走,永远不走!”

老人高兴得像个孩子:“好,好!”他转过身把这个好消息同大家分享:“乡亲们,这位高政委是大首长,他刚才亲口说,红军不走!”

“红军不走啦!”男女老少雀跃,笑逐颜开。

凉亭坳家家户户住上了红军,最好吃的饭菜端出来,新娘的新房让出来,而红军战士也像到了家里,挑水、扫地、干农活……

高敬亭把指挥部设在“寿春园”药铺,刚安顿好,就在胡氏祠堂召开营以上干部会议。

高敬亭公开了省委给他的指示信。

本来还沉浸两军相会欢乐气氛中的指挥员,面面相觑。

“红二十五军也撤退了?”

“我们不成了孤军吗?”

“我们该怎么办?”

……

高敬亭沉默着,抽着烟,他的肩上码几座山的重量,他比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清楚目前的处境。

红二十五军由罗山县何家冲出发前进,敌47、54等共14个团的兵力尾追而去,留在鄂豫皖辖区的敌人还有55个团以及一些军、师属的营、连,分五个剿区,对根据地“围剿”。

第一驻剿区由25路军负责,指挥部驻罗田县,辖32师、独立五旅、106师。

第二驻剿区由67军负责,军部驻潢川县,辖107师、117师、129师、骑3师、骑6师,还有暂归指挥的108师。

第三驻剿区由57军负责,军部驻黄安县,辖109、111、120师和暂归指挥的109师二旅。

第四驻剿区由11路军负责,指挥部驻霍山县,辖19军独立团、64师190旅、65师194旅和暂归指挥的独立40旅。

罗山、李家湾、丁家桥、黄陂站之线以西区域,为护路区,112师634团驻信阳东双河一带。

五路驻剿区,如五根硕大的绳索,企图把残存的红军一举绞杀。

除上述正规军外,鄂豫皖三省有十多个保安团,还有反动民团计3800人。

鄂豫皖剿总下达《在苏区构筑碉堡制止红军活动的训令》,各地带之内,凡重要村镇、山岭、隘口均筑容量较大的连营碉堡,其余次要地点则建排碉,碉堡数量与密度前所未有。碉堡之间互相遥视,一有战事,遥相呼应,形成火力交叉。与此同时,为配合“构成剿匪地带截匪之穷路”,“剿总”严令各作战部队及地方武装协同各级官吏,清查户口,组织保甲,设关卡,盘查可疑行人,严禁食盐火油進入苏区,意欲置苏区军民于死地。

再看红军方面的实力。

皖西北地区:

赤城根据地。位于商城县的苏仙石和立煌县的杨山、熊家河,在该地区活动有:赤城县机关50余人,二路游击师200余人,二区游击队70余人,中共皖西北道委200余人,红二十五军留下的武工队90余人,一个医院和70余名伤员。

赤南根据地。位于立煌县的岗家山、火炮岭、寿园之间,在此活动的有赤南县机关30余人,一路游击师200余人。

六安三区根据地。有一个60人的战斗连。

六安六区根据地。有一个20人的战斗营。

霍山县檀山有一个20余人的便衣队。

此外就是高敬亭部,是最大的一股力量。

鄂东北地区:

老苏区。位于黄安县的老春山和经扶县的天台山一带,中共鄂东北道委及警卫队、交通队、医院等,道委下属特务队、河口特务营、光山战斗营,活动于附近地区。endprint

还有新苏区、光麻苏区、黄安苏区,整个鄂东北地区、机关、部队加上伤员,共1000多人。

很明显,这些坚韧不拔的苏区政权,已被敌人切割得七零八碎,像狼嘴前的一块肉,随时有被吞咽的危险。

更有甚者,各根据地经历了敌人反复清剿,受到摧残,人烟稀少,田园荒芜,有的甚至成了无人区。

……

讨论,也可以说是争论,在干部之间进行。

“敌人力量太强大,我们应撤出去,跳出包围圈,找大部队去!”

“撤?这不是逃跑主义吗?群众怎么办?难道把他们交给敌人?”

“撤出,是为了保存实力,也是省委的精神。”

……两种不同的观点在屋子里碰撞,谁也说服不了谁,高敬亭侧身坐着,大口吞着旱烟,不时地咳嗽,连续多日的超负荷带队,他感到肺部隐隐作痛,每一声咳嗽,就痛一下,但他不能声张,更不能休息,他知道,上千双眼睛时时刻刻盯着自己,他不能示弱,因为没有人能代替他的坚强。

不知谁说了句:“大家别吵了,听高政委的。”

这句话很灵验,争论声马上停下,大家纷纷笔挺地坐好,目光聚向高敬亭。

高敬亭站了起来,他扫视了一下会场,眼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停留了片刻,这些都是出生入死、生死与共的战友啊,看着他们,心潮澎湃。

高敬亭分析了敌我双方的态势,然后话锋一转:

“是的,我们与党中央,与红四方面军、红二十八军、红二十五军部失去了联系,现在是孤军深入,孤军奋战。但我们不怕,红军是不会完的,除了我们,全国还有很多块根据地,还有千千万万个红军,总有一天,大部队会重返大别山的。

眼下我们面临着困难,但我们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

如果有人问我们的本钱是什么,那我明白无误地告诉你,我们的本钱大着呢,在座的哪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你们就是革命的本钱。其次我们还有一千多个人,一千多条枪,以一当十,以一当百,我们就是大别山上的狼,一千多条狼,把所有拿枪的敌人扑倒、撕扯、咬死。

还有更大的本钱,那就是苏区的老百姓,几十万人哪,他们拥护红军,恨透了国民党反动派,恨透了地主老财,他们是我们的父母,也是我们有难同当的兄弟姐妹。”

高敬亭越说越兴奋,他仿佛看到了万杆红旗在大别山崇山峻岭猎猎飘扬,他接着说:

“我们下一步怎么办?是撤,还是坚持?这两种选择都没错,不过……”高敬亭一指窗外,“大家看见了群众见到我们的那种高兴劲,他们把我们当成救星了,为了红军,他们吃的苦受的罪比海深啊。我们怎能忍心撇下他们呢。撤退,正是敌人所梦想的,敌人妄想把我们从苏区赶出去,在运动中消灭我们,我们不走,我们要像一千把钢刀,插进敌人的心脏……”

回答他的是雷鸣般的掌声。

这次会议作出决定:一、鄂豫皖辖区成立领导机构,由高敬亭统一领导党政军全盘工作;二、整编部队,将皖西北红218团与鄂东北独立团合并,重建红二十八军,由高敬亭任军政委(未设军长),下设82师和手枪团,师长罗成云,政委方永乐,师政治部主任熊大海,下辖244团和特务营,全军一千余人;三、根据新的斗争形式,在赤城、赤南、霍山、六安等苏区大部被敌人占领的情况下,大胆积极地寻找新的立足点,开辟新的根据地。

为了迷惑敌人,壮我军威,激励群众信心,三年游击战中,高敬亭大量使用一些“虚虚实实”的番号。曾先后使用了红82师所有的三个团:244团、245团、246团。这些番号确实存在过,但其兵力远不如一个团那么强大,也就二三百人。使用过的地方部队番号更是不计其数。在绵延的大别山区,大量的红军标语,落款为:鄂东北独立团,第七路游击师,黄冈战斗营……敌人晕头转向,根本搞不清到底有多少部队多少兵力,而看到了红军的强大,各地群众们拍手称快。

政委即政治委员,是人民军队序列中的一个特殊的职位,无论何时,政委的作用就是强化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

1929年古田会议上,毛泽东同志成功地对红军进行了深入改革,这是三湾改编支部建在连上后的又一次突破,其标志性成果就是在红四军建立了政治委员制度。

政委制度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军队克敌制胜的重要保证。在我军历史上,不管形势多么险恶,从来没有一支成建制部队投敌叛变,无论野心家多么狡诈,从来没有人能够利用军队实现个人阴谋。

红二十八军营以上设立政委,各连建立党支部、团支部,连队还成立了红色战士委员会,党的工作、青年工作、群众工作,在红二十八军开展得红红火火,有力地保证了全军的战斗力。

多年以后,已是成都军区政委的万海峰上将回忆这段峥嵘岁月,仍深情地说:“那时,干部熟悉每一个战士的经历、特性,关心爱护战士。作战时,干部冲在前;行军时,干部帮战士扛枪、背背包;宿营后,干部给战士烧水洗脚。全军上下,亲如手足,形成一个团结巩固的战斗集体。长期与上级失去联系,敌人重重包围,但一支铁的红军队伍——红二十八军红旗不倒,在夹缝中生存、发展,重现了中国共产党人和红军威武不屈、顽强拼搏的英雄气概,并使自己坚强和成熟起来,这与红二十八军坚强的政治思想工作是分不开的。”

红二十八军是高敬亭的老部队。1933年,红二十五军74师221团和特务营组成了红二十八军。但不到4个月,红二十八军一部留在皖西,主力转战鄂东南,为了集中优势兵力对付国民党的“围剿”,它与红二十五军会合,军主力改编为红二十五军73师,原留在皖西的小股部队和部分游击队还保留红二十八军番号,一起合编为红82师。10月,红二十五军74师由徐海东率领回返皖西,与红二十八军82师会合,重建红二十八军。1934年春,吴焕先军长率红二十五军回到皖西,红二十八军再次编入红二十五军,因此再次取消了番号。

高敬亭秉灯连夜写了一封信,将会议情况向党中央报告。将信密封好,交给从特务营精心挑选的密使,嘱咐他天亮出发,向北寻找党中央,寻找紅四方面军或红二十五军……endprint

第二天便是大年初一,鞭炮声在大山深处此起彼伏,太阳的光芒无私地照耀山川大地,穷苦人从温暖中感受到冬天即将过去,春天已经不远。

经过无数次生死考验的红军战士,穿越一道道死亡线,在凉亭坳的竹林湾集合,尽管他们衣服破旧、武器装备参差不齐,但个个满面春风,精神抖擞。

高敬亭以洪钟大吕般的声音宣告红二十八军成立,他说:“我们红军战士个个都是党培育的好汉,天不怕地不怕,死也不怕,还怕暂时的困难吗?要论怕,谁怕?是国民党反动派。我们这些人虽然不是刀枪不入,但我们是穷人的队伍,我们就是穷人的魂,总有一天,我们会把国民党反动派赶出大别山,哦不,赶出去不行,要消灭在大别山,我们穷人坐江山……”

谁也没在意,此时有几个不速之客,正伏在距凉亭坳不远的牛马寨上向这边张望。

带望远镜的叫汪咏潭,凉亭坳地区联保主任兼团防头目,他一大早接到情报,凉亭坳一带似有共匪活动,他心有狐疑:“共匪不是被剿灭了吗?国军的报纸上可是天天登啊,莫非是股漏网之鱼……”为慎重起见,他带着两个团丁前来探听虚实。越走近竹林湾越觉得气氛不对,便伏在牛马寨上远远观望。

汪咏潭看到一杆杆大旗在风中漫卷,一队队红军从一个高土台前列队走过,接受最高长官检阅。口号声、歌声、战马嘶鸣,交织在一起,大有波澜壮阔之势。

哪里来的这么多红军?汪咏潭揉了揉眼睛,没错,的确有千军万马,难道他们一夜之间从天上掉下来的?

团丁见汪咏潭神色不对,不知是天冷冻的还是天生口吃:“汪、汪……主任,看到什么?”

汪咏潭不说话,把望远镜递给他。

团丁举镜一看,吓得瞠目结舌:“妈呀妈呀……”

望远镜掉在地上。

“撞见鬼了,胆小鬼!”另一瘦小的团丁捡起望远镜,大惊失色,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结巴缓过神来,端起枪,拉开枪栓。

汪咏潭连忙按住枪管:“你想干什么?”

“汪、汪主任,红、红红军。”

汪咏潭抡起巴掌打在他头上:“那你还开枪,想把红军引过来,找死啊!”

瘦团丁还在恐慌中,说起话也像结巴了:“我、我们……去,报报告。”

汪咏潭扬手要打,瘦高个躲开了:“你个笨蛋,报告个屁,国军哪次来剿匪,不是要钱就是要粮,不死也要脱层皮,我们有过什么好处。”

“咋,咋办?”

汪咏潭扶正棉帽,正好衣领:“老子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回家过年。”

俩团丁谄媚地伸出拇指:“还是汪、汪主任高、高见。”

汪咏潭疾声厉色:“你们俩兔崽子记清了,这可是灭九族的事,把嘴闭得严严的,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

汪咏潭连滚带爬逃离了牛马寨,但一阵阵歌声,一浪高过一浪,在他身后经久不息——

八月桂花遍地开

鲜红的旗帜竖呀竖起来

张灯又结彩呀啊

张灯又结彩呀啊

光辉灿烂现出新世界

亲爱的工友们呀啊

亲爱的工友们呀啊

唱一支国际歌庆祝苏维埃

……

天,像倒扣的黑锅。

一队人马利箭一样在山道上疾步如飞,领头的正是刚成立的红二十八军政委高敬亭,他忍着肺痛,走在队伍最前面。

高敬亭得到情报,安徽省财政厅厅长余谊密在20名士兵的护卫下,从省府安庆回到老家潜山县大水乡小王庄,与家人共度元宵佳节。

余谊密何许人也?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

余谊密,字咏南,生于1837年,晚年自号疏园,出身于官宦之家、书香门第。20岁举拔贡,从此步入仕途,平步青云,先后出任山东单县知事,潜山县临时参议会议长,安徽省临时参议会议员,民国初年出任怀宁、南陵、芜湖县知事,陈调元主政安徽时,余谊密任省政府委员兼财政厅厅长,赫赫不可一世。

余谊密双手沾满革命党人的鲜血,冯玉祥所部二十五路军清剿红军时,他在家乡招募巨款,购买枪支弹药,组织地方“围剿”,使200多名革命干部惨遭杀害。

余谊密胞侄余大化系中共潜山特支书记,致力于革命事业,余谊密横加干涉,申斥道:“你是缙绅子弟,要读书求仕,光宗耀祖,不该放下书本,成天宣传打倒这个打倒那个,这些都是乱党口号,长此以往,当心你项上人头。”余大化遇难后,胞弟余化民继承兄志投身革命,不料身遭官兵团练围捕,余谊密得悉,手谕团总:“社会败类,家庭逆子,杀!”致使余化民被砍头示众。

余谊密是省政府要员,血债累累。又与梁冠英过从甚密,除了他,既可震慑反革命顽固派,一解百姓心头之恨,又可打击梁冠英嚣张气焰,灭其威风。

高敬亭毅然决定,奇袭小王庄,活捉余谊密。

部队与小王庄相距一百多里崎岖山路,需长途奔袭,方永乐主动请缨,让久病不愈的高敬亭坐镇军部;但高敬亭考虑,此战是红二十八军建立之首战,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果断亲率手枪团和特务营,经十个小时急行军,于子夜时分到达预定位置。

正月十五闹元宵。元宵节,在当地的风俗中,和春节、中秋节同样是盛大传统佳节,元宵之夜,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人们点起万盏花灯,携亲伴友,逛花市,放焰火,踩高跷,划旱船,载歌载舞,通宵达旦。

为行路方便,高敬亭命点起火把,好在这喜庆日子,漫山遍野灯火通明,引不起敌人注意。

高敬亭命令手枪团悄悄合围余家大院。特务营兵分两路占领两翼制高点,既可压制余家火力,也可狙击增援之敌。

“高政委,你看,那是谁?”

一个着少将军衔的国军来到高敬亭面前,拱手作揖:“高政委,在下张某,接驾来迟,望海涵。”

一个马弁模样的人上前介紹,“这是我们张司令。”endprint

“张司令?”高敬亭摸不着头脑,望着方永乐。方永乐一个劲傻笑。

“张司令”啪地立正:“报告高政委,手枪团团长余雄奉命前去给余厅长拜年,特向你辞别。”

高敬亭这才认出,原来是手枪团团长余雄,他捣了余雄一拳:“好小子,这招高啊,谁的主意?”

“小师政委。”余雄说。在红二十八军,大家都亲切地称方永乐为“小师政委”。

高敬亭用赞许的目光看了一眼方永乐,说:“好,这套行头不错啊!来,让我试试。”不由分说,脱下了自己除了红领章红五星分不清颜色的军装。

余雄不知就里,只好脱下少将军服。

高敬亭穿上,给大家亮亮相,不无得意:“怎么样,威风吧!”

“威风!”大家众口一词,“像个大将军,哈哈。”

“威风个屁!”高敬亭反唇相讥,“吓唬吓唬老百姓。总有一天红军胜利了,我要当共产党的将军。”

余雄递过高敬亭的衣服,催促:“政委,时间不早了,赶紧换回吧。”

“是啊,换来换去真麻烦,现在改变战斗计划,”高敬亭大手一挥,“手枪团团长余雄原地接应。”

“啊!政委,你要去?……太危险了!”余雄劝阻。

“少废话!你去就不危险?出发!”话音刚落,高敬亭已冲到前头。

余府,一望便知豪宅,高墙大院,门口的两只石狮盛气凌人、活龙活现。

余谊密带来一个中队护卫连同家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时有欢乐的人群打门前经过,护卫们伸长了脖子,和大姑娘小媳妇们开着荤素搭配的玩笑,乐得前仰后合。

高敬亭一身戎装,带着一小队战士,大摇大摆地走到门前。

“站住,干什么?”中队长拦住。

高敬亭身后闪出一个膀大腰圆配上尉衔的马弁,骂骂咧咧:“妈的,眼长到屁股上了,张司令都不认识。”

中队长见“张司令”的军衔比自己高出许多,毕恭毕敬:“请长官出示证件。”

“哈哈,小老弟,麻烦你进去和余厅长通报一声,就说他的把兄弟拜访他。”

“这……”

马弁斥责:“还不快去。”

“是……”中队长不知深浅,不敢怠慢,转身跑进了院门,高敬亭紧紧跟在他的后面。

人生得意须还乡。余谊密满面红光,正与几个当地乡绅高谈阔论,中队长进来报告:“报告厅长……”

余谊密停住话头:“什么事?”

还没等中队长回答,高敬亭已跨进门槛,朗声道:“余兄,你飞黄腾达,忘了小弟了。”

余谊密见来者气度不凡,可想不起来是谁:“你,你是……”

“哎呀,余兄,一别十余年,我征战沙场,风餐露宿,莫非变化太大,连你都不认识了。来,我的名片……”高敬亭在怀里掏着,可掏出的不是名片,而是一把手枪,顶住余谊密脑门,冷笑一声:“余厅座,久仰,我是红二十八军政委高敬亭。”

中队长见状,伸手掏枪,突然感到腰际有硬邦邦的铁器顶着,凭经验判断,是一支德国快慢机,刹时,他的枪被“张司令”的随从上尉下了。而那几个乡绅早已吓得两腿筛子一样。

“高政委?”

“对,就是你们悬赏一万大洋捉拿的高敬亭,不欢迎吗?”

余谊密的眼珠骨碌碌乱转,苦思着脱身之计,高敬亭看穿了他的心思:“不要有幻想了,没有人救得了你。”

余谊密仿佛受到重重一击,傻眼了。不愧为久经场面的老江湖,他故作镇静,强装笑脸:“哈哈哈,老弟,你真会开玩笑,来人,上茶。”

“不用枉费心机了,厅座。”高敬亭一语道破。

“老朽敬佩你的胆识和勇气,可就凭你们几个人,进得来,出得去吗?”余谊密的话语软中带硬。

高敬亭若无其事地坐到余谊密的座位,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说:“不劳余厅座担忧,你所想的,我们早就替你想好了,现在,命令你的卫队和所有家丁放下武器,徒手到院子里集合。”

一个家丁冒冒失失地冲进来:“老爷,不好了,外面全是红军,我们被……包围了。”见到眼前架式,明白了几分,声音越来越小。

余谊密像泄了气的皮球,有气无力地望着中队长:“照他们说的办吧。”

“是,是……老爷。”中队长走到门口,吹起集合的哨子。

“请吧,余厅长。”高敬亭做了个请的手势,余谊密沮丧地往门口走。

迎面碰到余雄,他带着战士已冲到院门口,高敬亭吩咐:“收拾好战利品,迅速撤退,记住,不要伤及无辜。”

红军冲进大院,那几十个卫兵和家丁还站在院子里,等待余谊密训话、发赏银哩。

太阳偏西,村外枪声大作,手枪团与梁冠英的先头部队接上了火。

梁冠英名子超,河南人,陆军大学特别班第3期毕业,1913年投入冯玉祥部当兵,几年后旋任国民革命军旅长,参加过北伐,中原大战失败后投蒋,任第25路军总指挥。余谊密回乡过节,曾派人专程通报梁冠英。

高敬亭打出了红二十五军的旗号,使蒋介石寝食难安,电令本来正追赶红二十五军的梁冠英回师鄂豫皖,又把东北军的108师和11路军的387团、397团交给他指挥,督令他大兵压境,趁红二十八军立足未稳,一举剿灭之。恰在这个节骨眼上,余谊密衣锦还乡,着实让梁冠英费了一番脑筋。

余谊密是省府要员,其分量梁冠英岂能不知,他要是在自己的防区出现意外,将无法向南京方面交代。

余谊密是个士大夫,信奉“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每过县境,地方官吏迎来送往,极尽排场,动静搞那么大,高敬亭不可能不知道,索性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让余谊密做个香喷喷的诱饵,远远地抛出去,引高敬亭上钩。

此次高敬亭作了周密的打算,并不像以往那样派红军“黑虎掏心”半路伏击,几乎动用了一半家底:手枪团和特務营,虽远必诛,志在必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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