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过蒲寮
2017-12-25文非
文非
上路后,女人一直盯着窗外,一声不吭。外面并没有什么好看的,没完没了的山和树,不时闪过被雨淋湿的灰不秃噜的村庄和收割后芜杂的田野。偶尔,有那么一两只胆大的野兔、黄鼠狼箭一般横穿过马路,消失在山林中。
大雨渐零落,雨刮器摆动幅度小了一些,发出的单调干涩的声音,依然令人难以忍受。
男人很想表现得大度一点,打破这该死的僵持。
“讲一个?”男人调整了一下坐姿,打着哈欠。
女人没有理会。这种氛围下讲笑话,多少有点不合时宜。
男人懊恼,出发前不该带女人去吃面,可他的腿已经习惯了往面馆拐。货场那家山西面馆受欢迎,不仅因为面好,分量足,更为重要的是老板娘长得撩人。跑货的司机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但一本正经里面透着骚劲的女人却是少见。填着肚子,开些半荤半素的玩笑,是最好不过的调料。女人在男人们的嘻笑中默然吃着。结账时,女人居然提出抹掉两块零头,理由是面太辣了,没吃上几口。女人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冲,有些毫无来由的不满。老板娘接过女人的钱,上下打量了一眼女人,又瞟了一眼男人。这一眼,让男人好生羞愧,出了门,就火了,火火地火了。
男人从方向盘上腾出手拿烟,烟盒却空瘪。这阵子,女人不声不响藏匿了他不少烟,他心里清楚得很,也不想去说破。他旋开音乐——解乏的法子永远是抽烟、讲笑话、听歌——秋裤大叔沧桑沙哑的声音顷刻灌满了驾驶室,将滞涩的雨刮器声以及汽车轰鸣声掩盖。他最近喜欢上了这个满脸委屈的男人,唱出了中年男人的辛酸和无奈。
女人摇下一点车窗,灌进来的冷风迅速将驾驶室残留的烟味吹荡开来。
“能换一首么?”女人说,脸依然侧望向窗外。
“你自己选吧。”他说。
这是他们上路后的第一次对话。女人收回目光,侧身,胡乱摁了一首。里面的歌不多,周华健、刘德华、杨钰莹、汪峰……九十年代的老歌居多。其实在路上他也很少听,尤其是一个人跑货的時候,困了就抽烟,一根接一根,好这一口。
山里的路不好走,飘着雨,车速不快,一晃一晃,颠得厉害。若不是为了节省一点高速公路过路费,他才不会选择这条见鬼的国道。不过等过了蒲寮,上了高速,也就快了。
“小虎——没事吧?”女人扭头望向车后窗。其实什么也看不见,玻璃窗爬满了脏兮兮的水渍。
“它是条狗。”男人说。
“跑完这趟你回去吧。”男人像是下定了决心。
“嫌我碍事?”女人“嗤”的一声,嘴角悬着一丝冷笑。
“你什么意思?”男人刚刚好点的心情又变得烦躁起来。
女人张嘴,却又忍下了,外面路况并不好。
“净给我添堵。”男人嘟囔了一句,脚下跟着用力,货车轰然向前。拐过一段“Z”形弯路,上了一个坡,又下了一个坡,路边闪出一块湿漉漉的路标,显示前方是蒲寮——后边那个字怎么念,他不确定,反正,这地方不陌生,跑过好几回——路两边有了人烟的迹象,雨雾竹林中不时闪现灰黑的屋瓦和静默的檐角。女人翻了一会儿手机,把窗户摇上,掐了音乐,闭了眼,歪在椅子上补觉——昨夜在货场的小旅馆,男人将她折腾得整宿失眠。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把女人从睡梦中捞了回来,剧烈的踉跄过后,车子尖叫着刹住。女人悚然惊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恍恍然跟着男人下了车。车后十来米处,几只被碾压成肉饼的山羊贴在路面上,压爆的眼珠突出眼眶,面目可怖,内脏模糊了一地,血水混合着雨水恣意横流。路边,还有两只折了腿的,眼里充满了痛苦和恐惧,试图爬到路基的草丛里。男人有些沮丧,四下张望后,随即命令女人上车。女人看了看地上剧烈抽搐的羊,捂了嘴,手足无措。
“杵着干啥,走!”男人边走边回头喊。
“不管了?”
“咋管?”
“有两只——”
“少给我惹事。”
“我是说……”
“够了。我们已经够倒霉了。”男人烦透了,他必须让女人马上闭嘴。
“你就不怕……”女人表情有点怪异,爬上车,似乎不想往下说,但最终,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两字,“报应?”
这两字把男人彻底给惹火了,他黑下脸想发作,却见水箱表亮起了红灯。他瞪着女人,蹦出一句粗话,迅速将车驶离现场。走出去很远,男人才下车查看,水箱居然快干锅。出发的时候光顾着和女人怄气,竟然忘记检查水箱。他爬上驾驶室拽出水桶,四下望望,然后朝不远处一处低矮的灰砖房走去。很快,他又回来了,看他提桶走路的样子,就知道是空手而归。
“什么人!”男人将水桶“咣当”扔下,踢了一脚水箱。
女人僵了一阵,捏了几个桃下车,提起铁桶朝灰房子走去。
屋里光线不好,凌乱的杂物在暗中静默,檐下的竹竿上挑着几件还在滴水的衣服。女人喊了几声,久无应答,于是将桃搁在檐下木凳上。女人刚转身,却见屋角突然闪出一个怀抱柴火面容黑且瘦的妇人,细小的雨珠挂在发梢上,闪着明亮的光泽。
“车子没水了。”女人尽可能使自己的笑容看上去充满善意。
“那是你男人吧。”妇人把湿漉漉的柴火放在屋檐下,“火气不小。”
女人朝公路上的货车望了一眼,男人正弯腰给铁笼里的小虎喂食。一天没吃,那家伙肯定饿坏了。
妇人向后捋了捋缀满水珠的头发,抬手指了指。女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发现羊圈旁有一口锈迹斑驳的压水井。女人走过去,却怎么也压不上水——活塞似乎松了。妇人过来,三下两下,很轻易地就将水压出。
女人绕着纷乱的积有雨水的羊蹄印及散落的羊粪球,来回三趟才勉强将水箱填满。男人也不搭手,倚在车头一边抽烟一边懒懒地往这边看,天知道他是怎么找到那些被藏匿的烟的。
再次上路,天已擦黑。前面就是高速公路蒲寮入口,男人打算在前面的饭店打尖歇脚,明天一早赶路。
“这样的事情,摊上就是大麻烦。”男人惦记被窝里的那点事,试图安抚女人。
“你看见么,井边的羊圈,门敞着,空落落。”女人幽幽地说。
“……怎么可能。”
“出事后一路过来,只看到她那间房子。”
“路上跑货,难免意外。”男人尽量使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恼怒。
“……那两只折了腿的羊,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你能。”男人压住火气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依稀看见远处饭店昏黄的灯光。
饭店就蹲在路旁,像一只不怀好意的巨大的黑兽。这样的路边店,多是民房,一楼吃饭二楼住宿,招徕的是外地司机的生意。一块写有“吃饭,睡觉”的木板歪在院门前,黄灯冷雨里,这几个蹩脚而潦倒的字,倒让人心里莫名暖和起来。
院门半开着,光滑的铁环泛着清冷幽寂的光。迟迟不见人出来,男人摁了一气喇叭。二楼的窗户应声推开,伸出一个肥硕的光头,怒骂:“娘那个■,嚎丧啊。”未等男人探身回骂,窗户便“砰”地关上,紧接着,从屋里颠颠地跑出来一个干瘦的老头,赔着笑脸道:“师傅,莫急,莫急,吃饭睡觉,独这两件事急不得哟。”说着,打着手势引导男人将车移进遍地泥泞的院子。
屋里比外面暖和多了,男人跺掉脚上的泥,准备先登记住宿。柜台里面没有人,老头朝楼上“阿雅阿雅”地喊。只听得楼上一片纷乱的麻将声,并不见人下来。“要不,二位先吃吧。”老头递过来一张布满油渍的菜单。男人简单点了几样菜,要了一瓶二锅头。
饭菜倒很快就上来,男人胃口好,中午就啃了半个馒头,早饿了。女人还没从刚才的情绪里转出来,索然地扒了几口饭菜。男人很想再叨上几句,但转念又觉得不能继续讨论这个话题,纯粹是个陷阱。
楼上的麻将洗牌声愈发地响亮,女人放下碗筷,不断地朝上面张望。正在上菜的老头赔着小心说:“几个玩牌的朋友,很快就会结束的。”说完,噔噔上楼,站在一楼至二楼的楼梯间大声喊那个叫阿雅的女人把客人的房门带上。话落,哗啦哗啦,哗啦哗啦的洗牌声退潮一般远去。
吃完饭,老头给男人办理登记手续,女人则将桌上的残羹剩饭用一个盆装了,朝货车走去。老头不解,目光追着女人。
“一条狗。”男人点上烟。
“最好让它在笼子里老实呆着。”老头似乎有些担心。
“它一直很听话,也很友好。”
“哪怕是对油耗子?”老头笑起来。
“那不一样,就算在笼子里,也让人胆寒。”
拿了钥匙,他们一前一后上楼。迎面一个女人捂了嘴,急促下楼,似乎就要吐了。他们下意识地把身子贴在壁上避让,一阵香水及烟酒的混合味拂过男人的鼻翼,他游移的目光迅速落在女人丰腴的臀上。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女人就是阿雅。
经过208房,女人从虚掩的门缝里往里瞄了一眼,并不能看清什么,烟雾弥漫中,浮动着几个虚幻的身影。
他们的216房,在走廊的最深处,虽然和208房隔了好几间,但关上门,外面的喧闹依然响亮。男人想换间房,转念又作罢。就这么几间房,换哪都一样。而且,站在216房窗前,可以照看院内的货车。
下水道居然坏了,马桶缠了黄胶带。他想起老头在他们办完入住手续后,狡黠地提起过院子里的厕所。
“还是回车里吧……心里踏实。”女人犹豫。
“烧得?”男人瞪了女人一眼,把自己放倒在床上舒展身子骨。催促女人先去洗洗,他要让今夜的一百二十块钱花得够值。
女人不敢违拗,磨磨蹭蹭洗漱完出来,男人却佝在床上,鼾声如雷。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辽阔的海,一眼望不到尽头。男人在哗啦哗啦的海浪中尽情凫水、撒欢,他好久没这么畅快过,感觉真是妙极了。女人穿比基尼的样子真是好看,男人抱着不敢下水的女人向深水处游去,女人吓得抱紧他大呼小叫。男人开心极了,可就在某一瞬间,他像突然失去了游泳的本领,手脚完全不听指挥,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他们呼叫着、扑腾着,渐渐向无意识状态滑下去……
挣扎着醒来,男人意外发现自己手脚被捆,用的是货车上的尼龙绳,勒得腿脚生疼。男人迷迷瞪瞪,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咬了咬舌,疼。
他大声喊叫。卫生间传来女人“呜呜”的回应。
“你还好吗?”他冲里边喊。
里边发出更为急切的“呜呜”声。男人一骨碌翻下床,双膝跪着向卫生间“走”去。他看见了,女人被反绑在水管上,口中塞满毛巾,如若不是开着暖气,女人这会儿肯定冻僵。男人艰难地移到女人身边,跪着,示意女人低头,几经努力,他咬住了女人嘴里的毛巾。
“他们……半夜……把我从车上绑下来。”女人大口喘气。
“他们是谁?想干什么?”
女人摇头,惊魂未定。
屋外响起哗啦哗啦的洗牌声,男人想起昨夜梦里的海浪声。一定是那伙人干的,他们究竟想干什么,把人绑了,却还在悠闲地斗牌。
“没把你怎样吧?”
女人又是摇头,眼泪都要下来了。
男人搞不懂,放着舒舒服服的床不睡,却偏要在车上蜷着受罪。他似乎又想到什么,用背部蹭着墙壁,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然后僵尸一般“咚咚咚”地向窗口蹦去。老天保佑,车还在,货物安然无恙。车边散着泥泞的脚印,昨夜女人被他们从车上绑到房间时,一定发生过拉扯,可他居然一丁点都没察觉。小虎呢?这么大个事它怎么都没半点动静。那畜生也许和他一样睡得死,对昨夜发生的危险,浑然不觉。
门突然开了,老头领着一个板寸头的汉子进来。男人本能地向后退步。
“到哪里?”“板寸”扫视了一眼屋内,一副审讯犯人的口气。
“深圳观澜。”男人如实回答,在没搞清楚他们的意图前,他不打算和对方发生冲突。
“什么货?”
“桃。”后边的老头抢了一句。
“板寸”把眼一瞪,老頭赶紧缩了回去。
“老实呆着,否则有你好受。”“板寸”说完往门口走,回头丢下一句,“解了。”
老头给他松绑的当儿,男人总算闹明白了咋回事。昨夜进院门的那几声喇叭,把屋里打牌的几个家伙给惊着了,其中一个快要输光了的瘦子,哆嗦间居然出错了牌,输掉了仅剩的几张票子。输光了钱的瘦子为了使赌局继续下去,打起了院里货车的主意,当即将货物估价,每人均占一份,最后输掉的那位出手把货物扣下变现。
男人气冲冲摸手机要报警。老头冷冷地说甭找了,手机、车钥匙、身份证,早给收了。政府要是管得了,天下早太平啰。
“连车带货,可是我一家老小性命。”男人气急。
“少安毋躁,就一游戏。”
“游戏?”
“对,游戏。你们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运气好的话,你可以毫发无伤地走人。”
“我们耗不起,晚到一天就得赔。”
“我也是受害者,收不上房钱不说,还贴上好酒好菜。”老头的语气明显不满,“我巴不得把这伙瘟神送走。”
“都是些什么人?”
“附近村上的无业游民,城里混不下去,回来了。”
老头开门离开的一刻,喧闹犹如开闸泄洪的水灌进来。
女人揉着发红的手腕坐在床沿啜泣。男人“嚯”地起身出门,女人连忙跟了出来,被男人铁着脸喝住。在怒冲冲走向208房的过程中,男人的脚步慢了下来,他似乎改变了主意,或者说在那一瞬间丧失了冲动和勇气。经过那扇虚掩的房门,他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来,仅仅是朝屋内匆匆一瞥。他看见几个面目不清的男人浮在烟雾中吆五喝六,麻将拍得山响。
男人低头拐下楼,柜台前那个叫阿雅的女子正在对镜补妆。来一包芙蓉王,男人说,声音有点阴冷。女子眉眼没抬,丢过一包芙蓉王。男人并没有拿烟,他捏了捏手中的几张钞票说,来一条吧。对方眼角向上挑了挑,睨了男人一眼。再来点饮料,王老吉、果汁,还有啤酒,都来点。女子照办,把东西窸窸窣窣用塑料袋装好。男人递过两张老人头说,帮个忙,给楼上打牌的那间送去。女子怔了怔,嘴角迅即掠过一丝媚笑,怎么谢我?男人勉强也笑了笑,不用找零了。女人拎起烟和饮料,穿着拖鞋扭着腰肢踢踏踢踏地上楼。不多时,又扭着腰肢踢踏踢踏地下来了。搁那了。女子说,领不领情我不知道。男人点了点头,在柜台前木了一会儿,看着女子抿了抿红唇,将口红旋上盖。
男人推开门,一阵寒风顿时卷进来。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屋檐滴滴答答。男人呱唧呱唧踏着泥泞往车边走去,车门紧锁,他试着拉了拉,没用。雨水潲进了铁笼,小虎支棱着湿漉漉的黑毛显得有些躁动不安。男人爱怜地摸了摸它的头,然后从车底下解下一块油布,盖在铁笼上。做完这一切,男人低头返回屋内。
那个叫阿雅的女子已经离开了,柜台上搁着一把银色的扳手,该是哪个粗心的司机拉下的。男人想打听打听楼上的牌局,他靠在柜台前等了一会儿,久不见人过来,倒是有厨师模样的人以为他是新到的客人,从那边走过来询问。男人又等了一会儿,离开的时候,很自然地把那把明晃晃的扳手隐在袖里。
女人一直坐在窗前,守着院里的十二轮货车。
“跑不掉。”男人重重地把自己抛在床上。
“得想点法子,不能干等。”女人忧心忡忡。
“没什么大不了。”男人口气轻松,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找他们好好说道说道?”
“大不了拼命!”
女人看着男人翻过身留给她的脊背,心里发虚。这显然是她不想要的结果,当然事情也不会走到那一步,不值当。
除了耐心等待,似乎什么都不能做。
“他们出来了。”女人急切地说。
男人抢到窗前。院子里,一胖一瘦两人正拉着裤链向西北角的厕所走去。胖子正是昨夜推窗骂人的那位,并不是光头,而是留着郭德纲式的发茬,腿脚看上去不是那么灵便,一高一低,显然是个伤了腿的瘸子。瘦子穿着皮衣,下颌尖突,还蓄着一丛山羊胡,应该就是输钱的那位。
“是他们?”
女人点头。
瘦子矮身钻进厕所的那一刻,男人似乎发现了异样——那只一直下垂的左手臂看上去更像是一截有气无力的袖管。
“两个废人。”男人笑着说了一句,声音羽毛一般。
“你说什么?”女人从男人的脸上看出了不屑。
“两个废人。”男人笑着又说了一句。
208房嘈杂依然如故,除了板寸头,屋内至少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他们都没见过。男人反身把门敞开,试图捕捉到对面屋里的信息。
上厕所的两人很快都出来了,瘦子边走边艰难地用右手系着裤带——男人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他们站在货车边点烟,胖子觉察到了笼子里的动静,伸出手欲揭开笼子上的油布,一声汹汹的狗叫吓得他一屁股坐在泥地里。
“狗日的惹事了。”男人擂着拳头骂了一句。
胖子恼羞成怒,爬起来抢过瘦子找来的晾衣杆,朝铁笼一阵乱捅。笼里的“小虎”毫不示弱,呲着利齿死死咬住了晾衣杆,胖子进退不得,只得撒手,悻悻地和瘦子回屋。
“小虎好样的。”女人说。
男人翻了女人一眼。
中午,老头给他们端来了两份盒饭。说是208屋给送的,抽了男人的烟喝了男人的饮料,怪过意不去。老头说话的当儿女人看着男人,把男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男人搞不明白他们这是在闹哪一出,坚持要老头端回去,老头不高兴了,搁桌上走人。男人不敢吃,示意女人泡面。
一天过去,没有任何结果。那一车货,在208房的牌桌上不断地易主,目前胖子是赢家,瘦子的那一份,几乎又要输光。这是男人今天得到的唯一有效消息。
夜里,男人抱着女人,无法入睡。
“讲一个?”男人知道女人也没睡。
“说,一头公鹿在路上越跑越快,最后……變成了啥?”
“能变成啥,公鹿呗。”
“再想想。”
“别卖关子了。”男人不耐烦。
“讲出来就不好笑,得想。”
男人想:小虎得罪了胖子,事情会变得更加糟糕,明天要不要去找他们呢?
“高——速——公——路。”女人一字一顿。
男人愣了愣,暗夜中瞬间却又笑起来。
“操。”男人说,“高速公路原来就一畜生,坑人的畜生。”
“那四个家伙在屋子里打麻将,警察来了,却带走了五个人,为啥?”
万一动手,胖子和瘦子不会成为麻烦,但另外两个人肯定不好对付。男人想。
“因为被打的人叫‘麻将。”
“麻将,警察,■包。”男人狠狠地骂了一句。
一早,女人被饿醒了,男人正蹲在床角,将那几股绳子拧成结。那尼龙绳,黑不溜秋,手指头粗,被汗水滋养的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她不知道男人要干什么,看男人那股狠劲,心里生出说不出的忐忑。
雨不知何时停歇了,要放晴的样子,刮干风,依然阴冷。对面搓牌声也歇了。
“该不是走了吧?”女人问。
男人鼻子哼了一声,沉着脸摇摇头。
“小虎该是饿了,我去看看。”男人推门下楼去了。
人都还没吃呢。女人想,昨夜只吃了半桶面,早已饥肠辘辘。可男人不会想到这些,小虎比她重要,路上捡来的流浪狗,跟他有好几年了。女人没跟车前,小虎是他的伴,吃住都和他在驾驶室。后来女人来了,男人才在车厢下靠近油箱的地方焊了一个铁笼,作为小虎栖身的地方,同时看车防油耗子。
男人端着盆往货车走去,里面是什么呢?肉,或者骨头?女人看不清楚,那些东西被男人塞进铁笼,小虎看上去吃得挺欢。男人将小虎抱了出来,半蹲着,摩挲着小虎被风吹翻的黑毛。小虎摇着尾巴,亲昵地用舌头舔着主人的手。女人不知道男人要干什么,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思逗乐。但就在那一瞬间,她的心悚然一惊,蹲在地上的男人,裤腰下露出半截绳头,正是下楼前打好了圆形结的麻绳。女人张大嘴,她转身出门,在通过走廊奔向楼梯口的当儿,她已经听到了“嗷嗷”的狗叫声。
那一幕令女人感到恐惧,小虎吊在卡车铁钩上,呲牙嗷叫。男人疯了一般双手死死地拽住绳索。屋里的老头和伙计听见动静颠颠地跑出来。二楼,那伙人也出现在窗前,嘴里叼着烟卷,饶有趣味地看着楼下的一切。小虎没有被立即吊死,它悬在半空垂死挣扎,它居然时不时抓住苫布得以喘上一口气。那苫布很快被撕破,露出里面的印有猕猴桃的黄色纸箱。这显然出乎男人的意料,他有些急慌了,狠命拽绳。楼上的那伙看客不耐烦了。
“喂,行不行啊?”胖子在起哄。
“狗都弄不死,还装啥逼。”瘦子的声音。
老头从屋里找来一根木棍,递给男人。男人让老头拽住绳子,自己举起木棍狠砸,那狗惨叫着咬住了绳,对着木棍猛呲牙。楼上响起一阵嘘声。男人有些气急败坏,丢下木棍,阴着脸,径直往厨房走去,出来时,男人手里多了一把菜刀。他这是要干什么呢,难道他要像杀猪一般给狗放血?这真有趣。楼上有人打起唿哨,他们倒要看看这个衰人怎么弄死这条狗。
狗被放了下来,离地两尺吊着。男人提着刀走过去,狗咬住绳,看着疯了一般的男人,眼神里填满了绝望。男人将油布盖在狗头上,抡起菜刀,一声沉闷的声响,狗脑袋炸开了花,红色狗血白色脑浆迸射而出,溅了男人一脚。楼上的笑声戛然而止,胖子拍着巴掌叫好。“上桌吧。”输了牌的瘦子催促。于是都离开窗前,不再理会楼下呆若木鸡的男人。
那伙人在208房划拳猜酒吃狗肉,香味从房间里窜出来,弥漫了整个楼道。女人抹着红肿的眼,关上门窗,将喧哗及狗肉味儿阻隔在门外。但一切都是徒劳,狗肉香依然丝丝缕缕钻进他们的鼻孔。男人双手枕着后脑勺躺在床上,目光虚空地望向满是水渍的天花板,男人眼里,那股令女人害怕的凶狠已荡然无存。在这之前,他们有过争吵,准确来说,是女人一直在责备男人。现在,他们都安静了下来,但女人脸上的鄙夷和失望并未褪去。男人就那样躺着,不管女人说什么,始终沉默。
有人敲门,老头站在门外。
“他们……要你过去一趟。”老头说。
“做什么?”男人抢过来问。
“不知道,”老人指着女人道,“要她去。”
女人的身子不由晃了一下,又定住了。
“我去吧。”男人说,随后将一把银晃晃的东西塞进裤兜。
“还是我去。”女人还在赌气。
“不好。”男人说。
女人像是下定了决心,边说边往门口走。男人没有跟上来,男人站在门口,看着女人消瘦的身影拐进了斜对面的208房。不多时,女人脸色煞白,端了一个巴掌大的碟出来了。未待进门,便触电般将碟子扔下,捂了嘴冲进厕所干呕。碟中,两个黑色弹珠一般的东西滚落,水晶般的黑色球状体,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来得及褪尽的惊恐和绝望。
男人的心猛地一阵痉挛。
男人彻底愤怒了,男人的愤怒抵消了女人的一点怨恨,她感到莫名其妙好受了一些。
“我去找他们。”男人的声音压抑着颤抖。
女人没有回应,她内心是矛盾的,直到男人亮出一把明晃晃的扳手,女人才提醒:
“他们有刀。”
男人愣了愣,颓然坐下,塌塌的,就像被大雨淋垮了的一堵泥墙。女人心里跟着一声叹,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垮塌。
男人就着一包多味花生,沽了不少酒。女人也不劝,冷冷地看。
夜里,又下起了雨,雨水寂寞地敲打着窗户。已经第三天,不能再耗下去了,男人下定决心,明天一早去找他们。想到明天可能会出现的结果,男人竟然有些悲壮,他翻了个身,抱着女人,很想借着酒劲和女人来一次,可下面不得劲,女人也不配合,给了他一个冰冷的脊背。
未及天亮,男人悄无声息爬起来,外面的搓牌声歇了,无休止的喧闹后是一种可怕的寂静。他走到窗前,黑黢黢的院里,大货车犹如泊在码头的大船,阒静无声。他边摸索着往外走边用手摸了摸口袋里的扳手,一股铁器惯有的冰冷由指肚瞬间传遍全身,他裹紧衣服,让冰冷的铁器尽可能贴近身体,在暗中站了一会儿,自认为铁器有了体温并变得温热起来后,他“嚯”地拉开了房门。
过道里灯光昏暗,208房没有半点动静,惨白的灯光经由敞开的门投在过道及墙壁上。男人迅速作出预判:一、那伙人熬不住了,累了睡了;二、那伙人在深夜已经离开,游戏已经结束。第二种情况的几率几乎为零,男人将扳手隐在衣袖中,拖着沉重的双腿艰难地向前走去,犹如走向安静得令人悚然的坟墓,抑或是潜伏着死亡血腥的战场。他仿佛闻到了黏稠的血腥味。他知道,女人就站在身后,他不能停下来。
208房人去房空,一片狼藉。
茶几上散落着酒瓶、狗骨头、烟头、果壳纸屑及残渣剩菜。桌上是一副未打完的牌,看样子这伙人走得匆忙。窗台上,他发现了自己的车钥匙、手机及身份证驾驶证等物件,男人快步上前把东西揣在衣兜里,顾不上多想转身出门,不料差点和正欲进门的老头撞个满怀。
“赶紧走吧,”老头挥手说,“算你们好运。”
男人木然。
“瘦子家的羊丢了,他女人不敢声张,昨天夜里才来电话。”
男人黧黑的脸皮跳了跳,低头出门。
女人站在门口张望,折叠的身影一半贴在地上,一半贴在墙上。男人脚步轻快,迎着女人匆匆走过去。
很快,在208房收拾的老头听见了脚步急促下楼的声音,仿佛被人追着,继而是汽车发动的声音。他探出身,看见滞留了三天一夜的大货车轰然驶出院门,留下两道黄泥车辙后,直奔蒲寮通往高速公路的匝道口。那车一定开得非常快,鬼火一般的尾灯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天际线黑夜和晨曦交替的那一片短暫的寂静里。
老头转身离开,猛然发现了窗台上躺着一把银色的扳手,微亮的晨光中,它大张着凶猛的嘴,通体发出幽暗清冷的寒光。
责任编辑 赵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