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崔晋?辨赵孟頫书札中的「晋之」与「进之」
2017-12-25马顺平
马顺平
故宫博物院书画部副研究馆员
特稿
谁是崔晋?辨赵孟頫书札中的「晋之」与「进之」
马顺平
故宫博物院书画部副研究馆员
「赵孟頫书画特展」目前正在故宫武英殿内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在第二期全新的展品中,人们将看到赵体小楷书的名作《小楷道德经》卷。在此卷的结尾赵孟頫说此卷本是「为晋之高士书」。除此处外在赵孟頫存世的多封书札中亦对「晋之」以及与之同音的「进之」多有提及。「晋之」是谁?赵孟頫这卷《小楷道德经》是为谁所写?「晋之」与「进之」是同一人么?
与元初赵孟頫的好友及姻亲崔晋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欲知个中详情,请看详细分解。
崔晋的生平
元代杭州人崔晋,喜好鉴藏,是书画家赵孟頫(一二五四年~一三二二年)挚友,两人之后还结为姻亲。他的传记不见于《杭州府志》等地方文献,近人王德毅等编著的《元人传记资料索引》亦未收录。但崔晋屡为时人提及,并多次出现于赵孟頫书札中,其孙崔复、曾孙崔晟并以书画知名,并非无可足道之人。关于他的生平,重要的资料有以下两种:
元至正二十年(一三六〇年)张昱跋崔复《吴兴清远图》:
右《吴兴山水清远图》一轴,乃钱塘崔复之所摹本也。……崔氏之先有隐君子曰晋之,为钱塘大姓。好古博雅,与文敏公(赵孟頫)交最旧,公过杭必留焉。亲命集贤(赵雍)之长姬,以妻其孙复。于令崔赵氏之联姻者,凡四世矣。……余与崔、赵为通家契,用题记后,留为二家子孙左券。(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编《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第二卷,文物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第七九页)
明洪武十一年(一三七八年)徐一夔撰赵孟頫长孙女赵淑端墓志:
钱塘崔晟之母曰赵夫人……文敏公之孙女……处士讳复之妻,讳谦远之冢妇,讳晋之孙妇也。崔氏世有雅德,文敏公与处士之大父敦世契只好,每自吴兴里第抵钱塘,必舍崔氏。当夫人与处士在妊时,公与处士之大父约曰:「使崔氏而女,赵氏而男也,以妇吾家;赵氏而女,崔氏而男也,以妇崔氏。」……文敏公薨,夫人稍长,崔氏以成言来请婚。……遂以夫人归焉。(【明】徐一夔《始丰稿校注》卷六《崔母赵夫人墓志铭》,浙江古籍出版社点校本,二〇〇八年,第一五七页)
元张昱跋崔复《吴兴清远图》崔复《吴兴清远图》与赵孟頫《吴兴清远图》合装于一卷,现藏上海博物馆
张昱题跋,与故宫博物院所藏其行书《怀远亭诗页》笔法全同,真迹无疑。他与徐一夔均与崔氏子孙有密切交往,其说可靠。据此知:崔晋,字晋之,世家钱塘,喜鉴藏,为赵孟頫挚友。赵孟頫生前,曾与崔晋指腹为婚,将长孙女赵淑端(父赵雍)许给崔氏长孙崔复。但崔赵正式联姻,已是赵孟頫身后之事。张昱跋文中称崔晋为「隐君子」,可知他终身不仕。其好古不仕之门风延及后人,其孙崔复「善绘事」、曾孙崔晟「工篆隶」,诗书自娱不入公门。(崔晟字彦晖,号云林生,元明之际隐居避世,见《始丰稿校注》卷五《云林小隐记》,第一〇〇~一〇一页)另崔晋字晋之,其孙崔复又字复之,或有某种联系。
此为崔晋生平之大概。其「好古博雅」,亦有验证。如《石渠宝笈·初编》著录了一件清宫旧藏的宋高宗书《孝经》册,有大德三年(一二九九年)中秋「武林崔晋」跋文。(《石渠宝笈·初编》卷二,「贮御书房·列朝人书画合册上等·宋高宗书孝经马和之绘图一册」条,清乾隆内府刻本)清康熙时佚名所著《装余偶记》中,也著录了这件宋高宗的《孝经》册,但所录崔晋题跋后有「崔氏进之」一印。(【清】佚名《装余偶记》,文物出版社,二〇〇七年)《装余偶记》系装裱师据实物著录,所录印记较为准确。由此可见,崔晋一字进之,或「晋之」又作「进之」。值得注意的是,《石渠宝笈》著录的这件宋高宗书《孝经》册,并有赵孟頫题跋一段,末云「大德三年秋七月望,吴兴赵孟頫敬题于进学斋」。进学斋,亦见于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所录赵孟頫至大三年(一三一〇年)所临《十七帖》册,其后邓文原题曰「今进之公藏于进学斋」。(【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书考》卷十六,《中国书画全书》第六册,上海书画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第三九一~三九二页)证明进学斋乃崔晋书斋名,崔晋又字进之,宋高宗书《孝经》册就是他的藏品,赵孟頫大德三年的题跋,就是应崔晋之请在杭州崔氏书斋中所写。又邓文原题跋称崔晋为「进之公」,也与张昱、徐一夔所记崔氏未仕、为「隐君子」一致。
元末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记录了钱塘崔进之与赵孟頫轶事一则:
元 赵孟頫 数日帖纸本墨笔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赵魏公刻私印曰「水晶(精)宫道人」,钱唐周草窗先生密以「玛瑙寺行者」属比之,魏公遂不用此印。后见先生同郡崔进之药肆悬一牌曰「养生主药室」,乃以「敢死军医人」对之,进之亦不复设此牌。(【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十「先辈谐谑」条,中华书局点校本,一九五九年,第一一九页)
此处「崔进之」与赵孟頫、周密相友爱,可知其具有相当的文化水平;他经营药肆亦可证明其并无官方身份,加之籍贯钱塘,故此可推断陶宗仪笔下之「崔进之」,即是崔晋。
另郭畀(一二八〇年~一三三五年)《云山日记》中,记他至大元年(一三〇八年)在杭州曾四次见到崔进之。十月十九日,并向进之「索小楷碑文」。(【元】郭畀《云山日记》卷上,清横山草堂刻本)郭畀书画兼擅,他索求书碑,知崔晋小楷亦颇有时誉。
于是,根据起首两条史料和上述几则补充资料,崔晋的生平可以修订如下:崔晋,字晋之,亦作进之,元代杭州人。喜鉴藏,工小楷,斋名进学斋。终身不仕,在杭有药铺产业。与赵孟頫过从甚密,孙崔复妻孟頫长孙女赵淑端。崔复并曾孙崔晟皆有书画之名。
赵孟頫书札中「晋之」与「进之」的考订
赵孟頫书札中,写给「晋之」或「进之」的,见于《石渠宝笈》等著录书者不下十数种。因赵书作伪甚多,此处讨论以所见传世真迹为限。
致「晋之」足下《数日帖》(《赵孟頫七札册》之一,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孟頫顿首,晋之足下。数日来心腹之疾大作,作恶殊甚。令亲至,得所惠书,知安善,为慰不可言。付至西洋布及报惠诸物,一一拜领,感激无喻!员印冀用情,昨仲美以为必可得。望以下意,祝仲美委曲成就为佳。沈提领处绫亦望催促。令亲带来纸素,缘情绪不佳,不能尽如来戒,千万勿讶。人还,草草具答。余唯珍爱,不宣。十一日,孟頫再拜。
致「进之」足下《乍凉帖》(《六帖册》之一,张学良旧藏):
孟頫顿首,进之足下。连日不得书,乍凉,计惟雅候清胜。当时遣舍侄去,本欲令其诸处投抹子。不谓其滞留不归,并无分晓回报。近闻塘门侄女自平江来此,约在中旬必到,望进之遣舍侄速归为妙。恐路上相差,不作舍侄书也。官人身起安乐,闻将北去,不审果否?望与一初商量。不肖当在几日到杭面谢,冀赐报。右丞处,不知曾说得透否?望再托王成之转浼赵公,于右丞处说,如何?皂斜皮靴若已办,乞令万八送至为感。孟頫顿首。
万八来时,望于养斋处赎来复丹、苏合香丸各数贴,陈居士消风散数贴。转烦王成之于沈铸处讨汉壶,叶兰坡处讨琴。(小字补书)
致「进之」提举《去家帖》(《赵孟頫七札册》之一,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孟頫再拜,进之提举友爱执事。孟頫去家八年,得旨暂还。何图酷祸,夫人奄弃。触热长途,护柩南归。哀痛之极,几欲无生。忧患之余,两目昏暗,寻丈间不辨人物。足胫瘦瘁,行步艰难,亦非久于人间者。承专价惠书,远赠厚奠。即白灵几,存没哀感。托交廿年余年,蒙爱至厚。甚望吾友一来,以叙情苦,而又不至。悬想之情,临纸哽塞。不具。七月四日。孟頫再拜,进之提举友爱执事。
致「进之」提点《病来月余帖》(《赵管尺牍合璧》卷三札之一,故宫博物院藏):
元 赵孟頫 去家帖纸本墨笔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家书再拜,进之提点真人亲家,赵孟頫谨封。
孟頫稽首再拜,进之提点真人亲家。□□□□ 病来月余,眠食都废,憔悴疲剧,极无聊赖。春寒,计惟道体清安。孟頫昨为女婿处张人事,曾转烦于耶律处致辞。今耶律已满,欲烦任吉卿于金郎中处宛转一言。但得照元委官徐推所问,断绝其事,幸甚。仆已作吉卿书,其事之详委,全在进之备说,乃所望也。专此干烦,千万用情为恳。不宣。孟頫稽首再拜,进之提点真人亲家座右。
为「进之」高士书小楷《道德经》(故宫博物院藏)款署:
延祐三年,岁在丙辰二十四、五日。为进之高士书于松雪斋。
元 赵孟頫 病来月余帖纸本墨笔故宫博物院藏
对于赵孟頫书札中出现的「进之」,清宫《石渠宝笈》编纂者在《去家帖》后,就根据陶宗仪《南村辍耕录》的记载,指出其为崔进之。(《石渠宝笈·三编》第十函第二册「延春阁藏列朝名人书画·元赵孟頫七札」,清嘉庆内府刻本)徐邦达《古书画过眼要录》,同时参考了《南村辍耕录》和《装余偶记》,考出崔晋字进之。徐先生认为,上述《乍凉帖》、《去家帖》、《病来月余帖》、《道德经》等书法作品中的「进之」,都是赵孟頫友人崔晋。(《徐邦达集五·古书画过眼要录·元明清书法一》,紫禁城出版社,二〇〇六年,第九三~一二三页)单国强所作赵孟頫信札编年,著录《乍凉帖》、《去家帖》、《病来月余帖》三札,他考「进之」为崔晋,官提举,为赵氏亲戚。(《元赵孟頫信札系年初编》,《故宫博物院院刊》一九九五年第二期,第一~二五页)其结论,大致同于徐考。写给晋之的《数日帖》,上述诸家都著录,但于「晋之」的身份均无考。
根据前述对崔晋生平的考证,可以肯定《去家帖》、《病来月余帖》中的「进之提举」、「进之提点」,都不是崔晋。崔氏无官方身份,张昱、徐一夔均言之凿凿,郭畀《云山日记》等资料所记亦如是。此二札中之「进之」,必是另有其人。从二札的内容来分析,受信人也不能是崔晋。《去家帖》是一件系年明确(延祐六年,管夫人去世之时)、内容丰富(记述赵孟頫此时的身体状况)的作品。据前引徐一夔所作赵孟頫长孙女赵淑端墓志,淑端生于延祐五年(一三一八年)十月,出生前就由祖父指腹为婚,许给崔晋之孙。则作于延祐六年七月的《去家帖》,如果是写给崔晋的,起首必然要作「亲家」称谓。反过来,赵孟頫称崔晋为亲家,必在延祐五年后。赵孟頫致进之提点《病来月余帖》,与致吉卿郎中《前岁到杭帖》同装在一卷中,系同时所写。赵孟頫最后到杭州,系皇庆元年(一三一二年)返乡为先人立碑时,则其作书年代不能晚于延祐元年,与崔赵二氏有亲家之谊的时间不合。故《病来月余帖》中之「进之」亦非崔晋。
元 赵孟頫 道德经卷(局部)纸本墨笔 纵二四·三厘米 横一五三·三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书札致晋之足下《数日帖》,其中「晋之」就是崔晋,这也是没有疑问的。书札《乍凉帖》和《道德经》中的「进之足下」、「进之高士」,按照赵孟頫书札体例,均是无官方身份之人,和崔晋不仕的史实相吻合,应该就是崔晋本人。存世赵孟頫信札六十余件中,受信人中没有官方身份的,除了上述《数日帖》《乍凉帖》两札中的「晋之足下」、「进之足下」外,就只有写给吴森的一札了。吴森号静心,家富资财,「嗜古名画,购之千金不惜」,卒后赵孟頫为其撰墓志铭。(《赵孟頫集》卷八《义士吴公墓铭》,浙江古籍出版社,二〇一二年,第二二六页)赵氏写给吴森的信札,起首作「静心相干心契足下」,可见其书写体例。以「进之」或「晋之」为名号者,《元人传记资料索引》所收有十余人。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拥有官方身份。所以,有无官方身份,是分辨度很高的判断因素。
又,《石渠宝笈》续编著录过一册《赵孟頫十四札》,其中三札都是写给「进之提举」的。在第五札钤封云「记事奉达杭州竹竿巷崔进之提举,孟頫就封」。(《石渠宝笈·续编》第三十二册「重华宫藏列朝名人书画二·赵孟頫十四札」条,清乾隆内府刻本)此十四札未见他书著录,其内容多有可疑之处,钤封格式亦不合元代书札体例,因原作不存,兹不再论。但纵使为真,据已有无疑之史料,也可以断言,此「竹竿巷崔进之提举」必非赵孟頫姻亲、鉴藏家崔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