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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外的草

2017-12-22郑飞雪

福建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滩涂母亲

郑飞雪,女,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近年致力于散文创作。作品发表于《福建日报》《福建文学》《散文选刊》等报刊,入选《中国当代散文精选》等选本。获全国海洋文学大赛奖,获宁德市年度散文奖。

如果对一种植物的牵念,超越了它的属性、形态、气味,以及土壤、气候等原生态环境,我相信,对这种植物的思念已经根植进生命里,挥之不去,它是一株飘摇世外的草。

初见识它时,在凄冷的冬雨天里,我穿着厚厚的棉服去车站取一捆远方捎来的草。从麻袋里掏出来时,它同其他草混杂一起,被雨水淋漓,每一片湿润的枯叶,都透着深冬的冷意。我的心情比雨水更潮湿、更清寒。它是母亲的草。当母亲的生命遭受健康极限挑战时,我希望有一种传说的草,打通母亲身体的条条筋脉。于是,我开始打听民间各种奇异的草药。舅舅在偏远的山村,大清晨穿进深冬的冷风冷雨里,寻觅过一坡坡山地,才拔来寥寥几株草,又冒雨从山村辗转到镇汽车站,再寄中巴客车,及时捎往城里,花费了大半天时间。虽没有阳光,但从雨水湿润的草叶上,我闻见一株草在阳光里生长的气味,温暖而清香。我仔细辨认它,想知道这种与母亲生命关联的植物究竟是什么草。它同冬天里所有的草本植物一样,枝茎已经枯干,叶片萎缩,整棵植株显棕褐色,经受霜雪煎熬的样子如同经受太阳烘烤,显现出焦灼状态,蒸干了水分,看不出生命之初蓬勃的原貌。像暮年的母亲佝偻着身影,听不见青春舒展的歌喉。我辨识着草茎上的肌理,一条条纤维从宿根部分延伸向枝叶,如老去的河床,虽然弥失了水流,但分布的支脉清晰记忆着流水的方向。一株草的纤维肌理,保留着区别于其他草本的生命特征。纵然,尘世间杂草丛生,季节流转,但属于生命的印记不会被轻易抹去。如同某个人拥有独特的体形、性格、思想、心胸、气度、修养,即使被盗版模仿,也能从混淆的身份分辨出真假。我按纤维管的肌理辨认,把它从杂草堆里一株株分离出来。这才发现,枯干的枝茎上蔫枯着一朵朵细小的花,枯朵看不出原初的花色。花,虽枯萎了,并不凋零,依然牵挂住枯朽的枝叶,就像一个人牵着另一个人的手,一起慢慢变老。这份坚持和相守,脆弱的草木显得情意真挚,淳朴动人。

我并不知道它是什么草,但粗略了解到它的功用:清热解毒,能医治盲肠。从盲肠的概念延伸,大概也能治疗肠道的相关部位。母亲的病兆部位在直肠,病兆一天天恶化,将很快溃散母亲的躯体,母亲的身体最终要像扬起的花粉,随風飘散。我抑制着内心的疼痛,不敢跟母亲说实话。母亲以为她忍着身体里慢性的痛,一天天消磨,能厮磨过岁月风霜。舅舅从电话里传来乡村消息,说有一位乡邻,和母亲相同病况,被医生请出了医院。回村时,他无药可治,天天上山拔草,将这种草和另一种马兰草一起煎服,已经熬过两个冬天,走过了医生宣告的生命期。这不知名的草在我面前豁然泛出光亮,仿佛它将吸收过阳光雨露后的能量释放出来,汇聚成了一缕光,照见母亲身体幽暗的瘀肿,击溃它。我把潮湿的草抱到母亲跟前,母亲一眼就叫唤出草名——粘衣籽。母亲生长在乡村,认识许多无名的野草,如同认识一个个老乡。即使老乡的容颜衰老、模样憔悴,她也能从老迈龙钟的背影忆起伙伴的童年模样。一株草,倾泻出母亲遥远的时光。母亲说,她小时候常背着篓筐去拔猪草,走过一弯弯草坡,天地寂寞,唯有风吹草动的飒飒声响,回家时衣裤黏附着这些不起眼的草籽。我把母亲童年的身影置换成我童年的身影,随父母乡居时,我也撒野欢跑过一片片青草地,依稀有不知名的草籽黏附住裙裾。这草,像鬼一样精灵,开花后结出籽,总喜欢黏着人跑。一朵花萎谢后依然坚持着梦想,一株草也有出逃的愿望。我和母亲都闻过乡间的野草,青草是母亲血液里的一种香,流淌进生命里;对我,野草如一阵风,闻过就忘记了。粘衣籽,多么贴切的俗名,草民对草的叫法,朴素地道。就像农耕的锄头和镰刀从土地里挖垦或收割出经验。粘衣籽另有学名,叫鬼针草,这是后来我随朋友上山采草时才知道的。

我将大把的鬼针草和其他草浸泡在水里,熬出浓浓的草汤,棕褐色的,弥散出清苦的味道。草汤底部沉淀出渣滓,如岁月里不被溶解的生活颗粒,浮现出忧郁的光影。母亲必须大口大口地饮服下这些草汤及渣滓,通过胃囊,流进肠道缓缓消融。某些来不及粉碎的生活颗粒摧毁了母亲身体里的器官,被硌疼的部位隆起黑色疙瘩,需要汤汤水水去消弭。母亲的生命倒退着,像一片枯叶在风中与时间赛跑。我希望草汤散发出阳光雨露的能量,能像拯救地球一样救赎母亲的身体。在此之前,母亲如神农氏尝遍百草的滋味,有白娘子和许仙传说的灵芝草,有远洋舶来品上千元一斤的鲜叶忧遁草,有兵书里记载燃烟时可以引经寻水的午时艾草……各种草的功效虚虚实实,以阴阳调和的原理,为风霜中老迈的肌体理气、除湿、祛风、去毒。一株草与人体的契合过程,正如一株草与土壤的契合。草的医治功效很缓慢,如草在四季里的生长:破土、萌芽、抽枝、结籽,经过不同时序的轮回。母亲的身体接纳各种草,就像一株草不断被移植,一次次接受新的土壤。母亲在每个清晨睁开眼时,总有一碗草汤在桌上等着她。饭前喝小半碗,饭后一会儿又喝小半碗,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各种草汤能汇聚成一条河流,在她体内潺潺流淌。她听见的草声,不再是山风吹过原野拂动小草时发出歌唱般的飒飒声响,而是流荡在苍老体内流水般的咕噜咕噜声音。母亲的身体就是一条疲惫的河床,被草汁浸润成棕褐色,和老年斑融成一体。当生命需要各种草得以延续时,她热爱过的花花草草不再芬芳浪漫。

我穿过羊肠小径去寻草。城里几乎寻不见草,骑车环绕过大半个城,到了郊外,才发现农民田园的水沟边长着几株鬼针草,植株低矮。舍不得采它,想让它再蹿高些、丰茂些。过几天来,水沟边稀疏生长的草全没了。这么情急拔除这些嫩草的,也只有城里人,和我一样,从城里寻找到城外,迫不及待。城里有很多人爱花木,也有人爱草。这些寻草的人都有草木衷肠、草木气息。我的朋友善于跋涉,她的脚步走过多远路途,相逢过多少山水,脚下也缠绵过许多野花野草。她知道哪道坡草多,哪道坡草少。我在她带领下遇到了山坡上的鬼针草,白的花,黄的蕊,像秋天盛放的小雏菊;又像迎着日光的朵朵小葵花,一片片簇拥在山坡上寂寞招摇。也许,鬼针草的超脱、自在、阳光、明朗,它穿过柔肠唤醒肌理的气质,正是它有别于其他草木的特质。一种草性的清凉或温热,会从花色上宣泄出内在品质。从遇见鬼针草花朵的时刻,我的内心就被这白花黄蕊震慑住了,犹如雪地上遇见一缕阳光。从深冬枯干的粘衣籽,到立夏花叶繁茂的鬼针草,一株神话般脱俗的植物,在现实面前复活了。朋友也采鬼针草,连根带茎全部采摘,寄给山下需要草的朋友。城里城外,有不同的人需要一些草,用不同的草汤去修复身体不同程度出现的纰漏,就像用修正带去修改书写的字迹。如果生命出现漏洞,时时修补可以达到完好,即使涉过远山远水去探寻,也是生命一种尊贵的追求。很多人愿意在一生的行程中边走边修正,去追求心中完美的愿景。母亲跋涉过的路途很坎坷,为了分担别人行走的困难而遗忘了修补自己。母亲身体豁裂的洞口越来越大。当我的手伸向一株株鲜活的鬼针草时,我的内心悄悄颤抖,暗自忧伤。这立夏时节盛开的鬼针草,依旧会黏着人跑吗?它依附着母亲身体水流一样行走时,会不会来得太迟了?endprint

母亲体内流淌着丰盈的草汤,药汤在体内汹涌澎湃,母亲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她把饮服肚里的草汤呕得干干净净,嘴巴只剩下苦涩的草味。任何长久的适应都有厌倦的时候,长期蛰伏母亲体内的鬼针草产生了耐药性,它的草性渐弱阻挡不住肿瘤嚣张的气焰。我又继续为母亲寻遍天下草方,期待所寻访的民间草方里有一处奇方,产生仙药般的奇迹功效。母亲曾服用国医堂名医开的各类草药。名医医治名人的传奇经历和御医传人的身份传说,使国医堂里取出的药草扑朔迷离弥漫着神奇的芬芳,昂贵的药价似乎令药品非同寻常。一段草根,让人浮想联翩。也许,它采摘自涧水边,有三年的生长期,不是人工种植见长就收的园草。也许,它经历了处暑、寒露、霜降、大雪等节气,采摘草的三寸宿根。据说,不同节气不同部位的草,有不同药性。国医堂的药草按时令采摘,严格挑选,经过濯洗、晾干,精确称量,药量合乎规则,药性入情入理,这样的草让人刮目相看。各种昂贵的草,廉价的草,名医的草,庸医的草,变成汤水在母亲体内一遍遍流经而过,都如清水通渠一样变得平淡无奇。但母亲身体的渠道并没有被各种药草打通,母亲依旧日夜疼痛着。

传闻外省有位青草医生,深居老林。村庄偏僻,有个古怪的名字——牛家俺。俺,像牛鼻子拖出长长尾音——唵,喷出新鲜的青草气息。隐居山林的老郎中会是怎样的世外高人呢?我怀想联翩,陪伴疼痛的母亲长途驱车跨越外省。经过分水关,隘门关,一路山道蜿蜒盘旋,车子颠簸摇晃,像一匹野马奔跑在荒弃的古道上,追寻着遥不可及的世外桃源。穿过群山,竹林掩映的牛家俺村豁然出现在眼前,它并不像牛鼻子那样粗重地呼吸。村庄五六户人家,散落在青山坳里。山很静,空气很轻,村庄似乎沉睡了千百年。七十多岁的郎中头发银白,身着长衫,像旧时的人物,沉浸在旧时的梦影里。他身后陈列着一排排泛黄的药柜、药罐、药箱,满屋子弥漫着浓浓的青草味。多种青草味混合在一起,涌成一股气息,穿进劳途颠沛的鼻翼里,很难说那是草香,还有草味之外被遗落的岁月气息。就像梦想随着一道道山坡七拐八弯,心中难免五味杂陈。老郎中把过母亲的脉,叮嘱母亲少吃蔬菜水果等寒凉食物,建议吃人参、桂圆、红枣、生姜、芝麻等活血温性食物。这些饮食调理几乎与省城西医的建议相悖。当中西医各持己见,相互矛盾时,母亲不敢贸然尝试山村郎中的土方。一种传说的土方总要尽可能与省城医生的嘱咐相互贴切,否则,母亲手术后的持续治疗将功亏一篑。这是怎样的一名郎中呢?药柜上放一叠名片,印刷着电话号码和牛家俺村的地理图,屋前有车轮的纵横痕迹,由此推测,这里每天远客络绎不绝。这样好的声名,为什么不选择市区附近,偏要隐没深山呢?也许,兰花因为幽居而高洁。从牛家俺村带回的两把草,让我念念不忘。乡村郎中没有写处方的习惯,他熟练的指捻拾掇起一撮撮药灌里的碎末:白的、黄的、黑的、紫的。我敏感地捕捉到棕褐色的鬼针草颗粒,椭圆的叶子,暗褐色的蕊刺,是我跋山涉水最稔熟的草木。千里迢迢慕名而来寻访的,难道是家乡山野普通的植株吗?

我认真百度了一下鬼针草,它功效多样:主治呼吸道感染、咽喉腫痛、急性阑尾炎、肝炎、胃肠炎、风湿关节炎、疟疾,疮疖毒等。一棵草的特性很难从平凡的植株外表被轻易觉察。就像一个人的多种潜能要通过不同境遇、不同条件,才能激发出内在。好的厨师擅长配菜,将一种食材与另一种食材搭配,根据不同火候、不同方式,烹饪的菜品色香多变,也营养丰富。一种草的个性只有在草本的世界里得以尽情诉说。

母亲最终对一些草产生莫名的信赖,是因为后来向一位和尚寻医。和尚是方外之人,当过医生,得过肠道绝症,万念俱灰后离职出家,吃斋诵经的日子病魔渐渐离他远去。他在寺院里回报信众,给求医者免费开诊。当知道患者有多少,才知道香客有多少。心有郁结的人向神明问诊;身体有郁结的人,向医生问诊。有人远路赶来,披星戴月等候在寺门外。清晨,当院门打开,一条条代表诊号的板凳长龙似的,沿着诊桌排过厅堂排向门口。求医者趋之若鹜,每天坚持到夜幕笼罩,远途的人要赶车归去才散开。母亲自然是排队候诊的其中一员。午时,我给她送点心,看见代号的凳子依旧排列在那儿,很多人都离席到户外活动去了,暗褐色的空凳子蜿蜒成一条小路。母亲守在她的位置,像个彷徨的孩子寻找回家的路。轮到母亲就诊时,母亲握住医生的手千恩万谢,和尚医生双掌合十,安慰着母亲。每次问诊,医者与患者都形成嘘寒问暖的默契。母亲对和尚医生的信任,不仅是信任处方上开出的中草药,也信任医者的仁慈心和仁爱态度。

母亲最后卧床不起滴水不进时,仍在迷糊中念叨着:药,和尚的药……母亲临终也念念不忘的药,在她心里有多么强烈的起死回生的召唤呵。我急速拨响和尚医生的手机号码,但和尚云游在外,取药已经来不及。我打开手机图库,查看保存的药方。一把针——这醒目的草名映入眼帘。我又开始百度,一把针又叫盲肠草,就是野地里生长的鬼针草。我匆匆赶到青草店,抓了一把鬼针草,来不及煎熬,将草叶蘸水双手用力揉搓着,湿润的枯干草叶软了、碎了,轻轻放到母亲的鼻翼下。草,释放出缕缕清香,梦一样飘进母亲鼻孔,飘进母亲胸腔,柔柔地穿进她体内。遥远的童年气息像一首歌谣,在母亲的睡梦里轻轻吟唱,故乡的流水清浅,溪畔水草飘摇、蜂飞蝶舞,呼唤着母亲回家、回家……

母亲永远地睡着了。

她的身体像飘扬的花粉,随风飘散。

现在,我的窗外盆栽着一株鬼针草,时值盛夏,盛开着绿叶、白花、黄蕊,空气中飘来隐隐的清香。静默的鬼针草是超脱世外的植株,连接着我和母亲的隔世对话。当我双手轻轻托起一片绿叶,犹如牵起红尘外母亲温暖的手。风中,佛经音乐缥缈:万物有灵且美。我禁不住潸然泪下……

故 乡 埝

家乡的滩涂上生长着一种海生物,壳薄如蜂翼,翼壳里的肉,状如小米粒,棕黄色。想要真切表达出它的风味,舌尖抵触唇腭,轻灵地发出“埝”音,才能把弥留心间的缕缕清甜,深情呼唤出来。村庄的碑文里镌刻着它:虫字旁,从“念”字。但汉语字典里没有这个字,只能用同音字“埝”替代。后来,从潮汕一带的海鲜里发现它的品名——薄壳米。endprint

故乡的滩涂辽远广袤,灰黑的泥质杂着黄色的沙质,在天光下变幻莫测,时而是光滑如丝的银灰色绸带,时而是斑纹美妙的黄色轻纱。在冷暖色调交相辉映的环境里,沉淀着埝梦一般的睡眠。埝裹着泥质的柔软,沙质的挑衅。在充满契机和风险的背景里,埝的家族不允许单独的个体横冲直撞,埝们从壳质里伸出触须,根一样牢牢纠缠在一块,以集体的存在绵延伸展。成片成片的埝生长在泥埕里,宛如稻草起伏在田野上,等待一阵阵风,撩开土地腹部神秘的隐语。

乡亲挽起裤管,走过滩涂,一条条波浪洗濯着脚踝,涌向岸边。当波涛轻吻着海岸,层层向后退落时,滩涂灰黑的泥水也随之往低处流逝,被掀动的泥沙袒露出掩埋的种子。埝壳在浑浊的泥水里闪烁着光泽,像散淡的星星饱睡之后,露出惺忪的睡眼。这些蒙眬的眼睛在波光里摇荡,恍惚迷离、若隐若现。故乡埝,又称凤眼。那一只只凤眼从淤泥里探出迷情的神采,扑朔迷离又风情萬种。滩涂上寻觅的眼睛很快捕捉住这隐约的光。赤裸的脚步惊喜地奔跑向那片埝地,如健壮的公牛向水田快乐狂奔。土地赋予人类和动物同等富有,只不过,人类善于把竞争者的脚步驱赶向土地边缘,把物产占为己有。

率先发现埝地的人,会用篱笆把滩涂围起来,以埝篱为界,阻止后来者入侵。

我的三叔回忆起埝事时,如描述一场久违的恋情,两眼泛着光亮,眼眸里跳动着真挚的焰火。那是他在滩涂劳作里最值得追忆的往事。

九岁的三叔还是个孩子,孩童的心里永远装着大人无法理解的愿望。他的脚趾头暴露在鞋外面,忍受着严寒皲裂。他一直渴望有一双鞋能包住脚趾头。但贫穷的大家庭儿女成群,谁会在意一个拖着鼻涕的孩子排行老几,身上穿的、脚上拖的又是什么呢?三叔像一只苍蝇,嘴里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围着祖母转,希望祖母的身上掉下一枚硬币,解决他在伙伴面前露趾的羞耻。穷人的孩子往往讨不到零花钱。祖母转身之际,猛然在三叔的脑瓜上狠狠敲响,声音清脆,干净利索,像老练的瓜农试探西瓜的熟性。三叔不识趣地从祖母身体左边又绕到右边,继续发出嗡嗡嗡的吟唱,如夏天的蚊蝇纠缠一块烂肉。冷不防,脑瓜上又遭受一记。三叔抱着脑袋,绝望地鼠窜而逃。

三叔在滩涂上割埝,埝蔓牵扯的力量几次拽倒他瘦小的身躯。他从泥滩上爬起来,浑身黝黑,像一条精瘦的泥鳅,手里依然紧攥着埝刀。埝刀是专门为割埝打制的,三叔手上那把埝刀为他瘦弱的身躯设定。埝刀有小胳膊那么长,像侠客的长剑,刀末处镰一样稍稍弯曲。人类使用武器时,最早用来对付外敌,厮杀拼搏得以侥存性命,但人类对待自然界亲近的生物,也一样使用冰冷的武器。人们用镰刀割倒一垄垄麦穗;用锯子伐断树木的躯干;用弹弓射死自由的飞鸟;用叉戟刺戳活蹦乱跳的鱼儿;用屠刀剖杀憨厚的猪羊……三叔天性中有农人优秀的基因遗传。他跪在溜车板上,像勇士驾驭着战车;手持埝刀,像武士挥动剑戟;他在滩涂上左奔右突,如身披盔甲的勇士横冲沙场,刀光剑舞、游刃有余。枝蔓纠缠的埝根,一串串被锋利的埝刀拉扯过来,生生拦腰割断。埝根脱离土地时,一定很疼痛,像盘根错节的筋脉被生拉硬扯。淘空的泥滩也一定失落,呈露穹空时,失去饱满的骄傲,失去掩蔽的含蓄。三叔的思想不会顾及这些,所有的远征都是为了胜利。当丰硕的埝串盛满竹匾,泥水的稠浆往下渗,淋湿全身,三叔像喝了酒,醉了。他往埝滩的途径兴奋地跨越一步,离心中的梦想也趋近一步,好像满天的繁星砸进水里,溅出欢乐,身上的汗水热腾腾地往外冒。

三叔用自己的劳力挣上第一双鞋时,在夏天。那是一双叉鞋,脚趾头依然暴露。此时,伙伴们艳羡的目光紧盯着叉鞋,瞧个没完。

九岁的自信,让一个少年辍学。三叔把一生的气力倾注在这片滩涂上,挖螺捉蟹捕鱼养虾,如在庄稼地里细耕密植。传言,三叔是村中的割埝好手。

割埝根本用不着穿鞋,穿了鞋也一样要脱下来搁置岸上。第一双叉鞋给了三叔启示。三叔下海从不穿鞋,赤脚。这样,方便用脚清洗埝。农人劳作时,双手得到勤快发挥,但从没忽视过脚的功用。制作黑茶时,棕叶、竹篓裹着茶叶,用脚踩碾;制作酸菜时,双脚直接踩缸。这些食物的制作,插足功能可以催化出不可比拟的极品口味,却没有留下丝毫脚丫的痕迹。落后的生产力,手脚并用似乎是工艺,被默然允许。

竹匾上的埝串,要拖到远处有清水的地方濯洗,深一脚,浅一脚,赤足走过滩涂泥泞。灰黑的淤泥从脚趾间吱吱冒出来,云朵一样轻绵柔软。水的冰凉,泥的温暖,非常惬意地贴近心灵。三叔如一阵风从滩涂上轻快掠过,云朵在脚下连绵绽放;歌声如自由的小鸟,从心间扑棱出来。天空白云缕缕,水中浮云悠悠;三叔年轻的身影如耸立云间的青峰,飞鸟流云穿梭过肩膀,飘荡出身上汗巾的酸臭。三叔把匾放进清水里,赤脚往埝串轻轻扫过,灰色的泥巴剥离埝串,一重重褪去,如落花飘零水上,质本洁来还洁去。银色的埝壳在天光下出现本色,绽放出柔和的光亮,凤眼醒了,清澈、晶莹、饱满。

传说,故乡的滩涂是凤凰落洋的地方。故乡背倚青山,面向大海,滩涂成片,如凤凰从水面展翅,翩翩欲飞。凤凰栖息的地方盛产凤眼。埝,依附故乡名,就像埝粒依附水土的根脉。故乡埝,远近闻名。也许是水土的丰润和气候适宜,故乡埝的形状、色泽、味道,都与众不同。别地的埝,个大、丰硕、色浅,像泡过的水藻一样浮肿。好看,只有外表,尝起来味淡。故乡埝,个细、色沉,像阳光下暴晒的农民,精瘦的肌肉绽放出土地的纹理,缄默的外表沉淀着深厚的情怀。故乡埝不怕煮,越煮越有味,那消融在汤水里的埝汁,荡漾着深浓的故乡情,能把千里之外的乡愁召唤回来。离乡的游子习惯捧一把晒成米粒大小的埝干,再装一罐麦黄色的埝汤,藏进行囊,依依不舍地踏上离乡路。

每当我看到三叔黝黑的面孔,就不由得想起慈祥的父老乡亲,想起故乡越嚼越有味儿的埝,满是清甜的汁水,从心间浓浓往外溢,弥漫过条条乡间路。有时走进菜市场,听见有人高声叫卖着故乡埝,如着了魔一般,循声找去,停立在埝担前,用手细细翻看着煮熟的埝粒。那去壳后麦黄色的埝肉,堆成小山丘,仿佛故乡的山峦,山脚下大海迷茫、烟波浩渺、海浪遥遥涌来……

滩涂随着延展的土地渐渐缩小,如今收割的埝已经很少能晒出成堆的埝米了。虫字旁的原始字,并不存在于字典里,薄壳米标明着它归属的品类,这名称并不接地气。正如熟悉一个人,叫他山东人、山西人,远不如一声乳名叫唤出乡音乡情。如果,哪天滩涂里再也觅不到埝,故乡的滋味,也许只能从代代相传的记忆里依稀重温。

责任编辑 林东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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