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与飞蛾
2017-12-22丰一畛
丰一畛
1
刘小丽按捺着自己的情绪。文件归好了类,每个文件盒上也都黏上了纸条。卞老师早就看见了的,他没说什么,可等刘小丽坐回座位,卞老师的表情变了。刘小丽低着头,她没看卞老师,眼珠动都没动。但她还是感受到了一点光,亮盈盈的,在她左耳朵偏上的地方晃了晃。老板椅转动的声音很轻,卞老师没说话,坐在她对面的苏菲菲说话了。苏菲菲敲敲桌子,刘小丽抬头,“老师交代过,纸条不能直接糊在文件盒上。”苏菲菲故意压了嗓子。
刘小丽一脸疑惑,苏菲菲皱起眉。“先将黏着纸片的透明胶放进热水里泡一会,捞出来,把纸抠掉,儿字就会留在透明胶上。”苏菲菲歪着头,瞄了瞄卞老师。她的嘴唇不自觉地嘟了下,红润润的。顺着苏菲菲嘟嘴的方向,刘小丽也瞥了瞥卞老师。
卞老师正拿起手机,以屏幕做镜子,整理头发。
“然后再往文件盒上贴。”苏菲菲偏过头,声音大了些。
刘小丽一阵木讷,想起什么似的,猛地起身,走向了饮水机。
拥挤和压抑是两种不同的感受,现在,它们正慢慢混合。卞老师的办公室的确很挤,因拥挤而压抑看起来顺理成章。然而,在刘小丽,仿佛是先感觉到了压抑才意识到拥挤的。或者说,拥挤一直在,起先她视若无睹,即使觑到了,也没觉得不适。甚至,拥挤是理所当然的,不要忘了,这是一间饱览群书的教授的办公室。可某一天,也似乎顺理成章,心底的压抑溢出来,流变成了拥挤。她看见了办公室的逼仄,看见了两种感受的翻涌和转换。刘小丽站在门边搁脸盆的小架子旁,她的脑子短路了,没想为什么,只是按着苏菲菲的提示,机械地将重写的黏了胶带的纸条丢入脸盆。她听到了身后的声音,打电话的声音。卞老师总是在办公室打电话。要么坐着,摇晃着椅子,要么站起,走来走去。卞老师的电话太勤了,间隔几乎超不过十分钟。好像他来办公室,就是为了打电话的。刘小丽的头嗡嗡地响,脸盆里的热气氤氲着她的脸。一瞬间,她像是睡着了。她的身体轻飘飘的,灵魂出窍般,只往上升的气流里钻。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卞老师哈哈大笑。刘小丽看见另一个自己飞起来。卞老师又说了什么,挂了手机。另一个自己越飞越高,那些气流像是她的翅膀,无数双细小的翅膀。刘小丽的眼前出现了一颗灯泡。她飞那么高了吗?灯泡闪着,周围嘤嘤着几只飞蛾。哪里来的飞蛾?
虽是白天,办公室的灯也亮着。山城雾多。天总阴着。办公室在一楼,也在山的胸膛里,整栋楼是劈了山建的。办公室的右手边,一个扎著辫子穿着牛仔裤的女孩正发呆。那是她。脸盆架子右边,竖着台冰箱,上下门的透明的冰箱。冰箱旁依次排着台式电脑、打印机和复印机。台式机前支着拼在一起的两张桌子。每张桌子上各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靠里,坐着另一个女孩。她脸扁平,皮肤白皙皙的,黑色的短裙遮不住板凳。那是苏菲菲。对面横着张大办公桌。卞老师蜷在办公桌后面。电脑是索尼的。老板椅后面空着,旁边有张小床,小床一侧,是个简易衣柜。塑料罩着,里面挂了几套西装。过道的左边,靠墙立着长长的书架。书架一格一格的,除了书,还陈列着一些少数民族的服装和饰品。另外,更多的是照片,卞老师不同场合不同衣着的照片。
的确拥挤。
空间上的,也包括心理上的。
日光灯嘶嘶响动。刘小丽下意识仰头,哪有什么飞蛾?她又仰了仰头。
苏菲菲削了个苹果。高跟鞋的声音,嘎哒嘎哒。果肉被切成了不大不小的片儿。苏菲菲抬臀挨上桌子,头蹭向卞老师。她夹了块苹果,喂到卞老师嘴边。“吃水果嘛。”声音嗲嗲的。“再吃一块嘛。”声音嗲嗲的。“不想吃了。”卞老师温暾的回应。“不嘛,乖哈,多吃水果对身体好。”“那你也要吃。”“好啊好啊,老师吃一口,我吃一口。”
喂完苹果,高跟鞋亲吻了几下地板,苏菲菲拉开个抽屉。抽屉里存放着各种各样的药。她抽出个类似隐形眼镜盒的东西,打开,捏了几片。那是款安利的保健产品。哄了半天,卞老师的嘴还是张开了,苏菲菲的手一松,药片糖似的落进去。高跟鞋又笃笃了会儿,杯勺碰撞的声音。苏菲菲调了杯蜂蜜柚子茶。卞老师几乎每天都要出去应酬,应酬就要喝酒。而蜂蜜柚子茶,是用来解酒的。
苏菲菲的屁股斜着翘了翘,桌子一吱呀。夹子变成了勺子,“喝了嘛。”“全喝了嘛。”
声音没变,嗲嗲的。
刘小丽揩着透明胶上松涨了的纸片。她确信她没有回头,可她怎么看见的?她听着自己轻微的喘息声,真有飞蛾围着灯在转吗?她翻翻眼皮,难道那飞蛾是她?
拥挤是密封的。压抑也是密封的。刘小丽想起来了,早上,开窗透气时,是有只飞蛾误打误撞进了办公室。她没看见,苏菲菲告诉她的,她拿着办公室的钥匙,要先来。苏菲菲说,那蛾子很丑,一扑棱,粉末乱舞,吓坏她了。
后来呢?后来它飞走了吗?
苏菲菲没说,刘小丽也没问。
2
三月初,还没收到复试通知,刘小丽先来了重庆。卞老师给她打了个电话。她记得清楚,那是卞老师第一次打她的电话,接听的时候,她的手都是哆嗦的。卞老师说,过来吧,过来适应下环境。卞老师又说,放心,我想要的学生,复试拦不住。手机屏幕还在闪,刘小丽的泪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她把手机捂在胸口,蹲下来,哭得汹涌。不知怎么,她就是想哭,旁若无人地哭。初恋分手时,她都没这么哭过。
她觉得受宠若惊。她何德何能?
要说,考研的事也算一波三折。大学倏忽间快要读完了。刘小丽不知道下面该干点什么,能干点什么。那就继续读书好了。可读书,她又不想考试。正巧这时候,辅导员在群里发消息,说是可以推免。机会是学院里的一位姓周的老师争取来的。周老师并非她的授课老师,她不认识。但这并不重要。名额是整个社会学院的名额,每个学生都可以申请。她递交了材料。经过层层的筛选和评议,她被推免了,推免到卞老师所在的学校。她联系了卞老师,以邮件的形式。卞老师很快回复,表示了祝贺和欢迎,同时希望她发一份尽量详细的简介以及几张个人生活照。刘小丽的心头掠过了一丝忐忑。怎样的简介才是尽量详细的?还有,她不想发生活照。不想不是因为她心里画了问号,觉出了可疑,而是源于自卑。学院里的女孩子多,即便如此,也有不少人说,她长得挺好看的,起码占到中上游。可收到卞老师的邮件以及邮件里的希望,她魔怔了似的,反复照着镜子。她脸上生了痘痘,不是一颗,不是两颗,是很多颗。她厌恶自己了,并固执地认为,她是丑的,且胖。权衡了半天,以近乎悲伤的心情,刘小丽选了三张照片,发出去了。可这时,事情又起了变化。她的推免资格被取消了。不仅她的,整个学院的名额都收了上去。其实,不要说学院层面,她所在的学校都不具有推免的资格。然而,法外开恩还是受了扶持,具体不知道怎么回事,学校还是搞到了几个名额。不过,本来说好的,这名额里有社会学院的份儿,后来转给其他学院了。又有传言说,周老师接了个他不怎么熟的师兄的电话,说他那接收推免生,可以避过学校,院系与院系之间谈。周老师去院里找了领导汇报。两边谈了,最终没谈拢。endprint
总之,不管背后的运作和利害怎样,结果是,刘小丽空欢喜了一场。
那怎么办?还读书吗?读书的话,就要考了。考的话,就要选学校了。如果没有前面简直像是瞎折腾的推而未免,或许,刘小丽真就不会再想读书的事了。推而未免刺激了她,考试真有那么可怕吗?考就考,谁怕谁!老家省城的一所大学曾是她高中时梦寐以求的,后来,她最要好的一个高中同学去读了。她联系了她。大约有那么一周的时间,刘小丽重拾了梦想似的,信誓旦旦。她上网买了参考书,托同学找到了一位所要报考专业的师兄。她加了陌生师兄的QQ,还和他聊了一个晚上。一切准备停当,再也找不到不开始的借口或理由的时候,刘小丽坐进了图书馆。考研的人很多。她环顾左右,密密麻麻的人头,密密麻麻的刀子般的坚毅。她顿觉无路可走。路上都是脚。脚多了,路就没了。高考不就是这样败下来的吗?她不能原谅自己发挥得那么差,可关键时刻掉链子几乎成了她的宿命。她害怕了。她承认她畏惧考试,尤其可以决定人生走向的考试。她想走捷径。不考试当然算捷径,可老天只是开了个玩笑而已。
考试。捷径。考试与捷径之间。退而求其次的捷径。刘小丽想起了卞老师。省城那所学校并不比卞老师所在的学校好多少。而陌生师兄与卞老师的分量却不可同日而语。她为什么不能去重庆读研?难道仅仅因为离家远了点吗?
一线天光越过窗户漏在掀开的《考研英语分级词汇记忆宝典》上,刘小丽茅塞顿开,卞老师,她喊出了声。卞老师就是那条退而求其次的捷径。
刘小丽去找了辅导员。辅导员找了周老师。周老师说,接着联系卞老师就好了,他会跟卞老师打招呼。刘小丽还在酝酿措辞,卞老师先来了邮件。他表达了遗憾和鼓励。用实力证明自己没什么不好,卞老师说,何况你有这个实力。
需要什么资料,有什么疑难,随时联络。卞老师说,如果有缘,山城见吧。
刘小丽很感动,再次坐进图书馆,再次凝视那些备考的身影,她镇定了。笑话!考的不是一个学校,报的不是一个导师,她慌什么?她掏出小镜子,脸上的痘痘快不见了。有光,寒凛凛的光,摇曳在她的瞳孔里。
学习累了,刘小丽会上网搜索卞老师的新闻。她点开卞老师的百度百科,一遍遍读。这成了她的动力来源,也演变为她的休闲方式。
某一年,卞老师晋升为副教授。仅仅两年后,他便破格晋升为教授。卞老师还是个帅哥,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他的五官有点像彭于晏,或者,彭于晏有点像他。
每隔几天,刘小丽的邮箱会收到新邮件。准备得怎么样了?现在在哪儿呢?最近学习上遇到困难了吗?一定要注意身体呀!临考的前两天,邮件里发来了几道大题。卞老师说,说不定会考,多准备!结果果然考了,两道原题,30多分!拿到试卷的一刻,刘小丽目瞪口呆。
她竟然默默背诵了一会儿百度百科里卞老师的简介。
连真题都泄给她了。先不管别的。她只能觉得受宠若惊。她何德何能?
接到卞老师电话的当天晚上,刘小丽决绝地坐上了去重庆的火车。山城的细雨迎接了她。她以为她来得够早了,毕竟,复试通知都还没收到。然而,到了才知道,同一级报考卞老师的,卞老师认为能被錄取的,她来得是最晚的。
她以为苏菲菲是师姐。一问才知道,她们同级。苏菲菲早来了,一年前就来了。整个备考阶段,她一直在重庆。
她以为那些邮件都是卞老师发的,也是卞老师回的。
然而,她以为的,不过是她以为的。
3
有什么不对了。不是这样的。简直南辕北辙。她来重庆读书,可卞老师说,要用办公室的培养标准来锻炼她。她被安排守办公室,和苏菲菲一起。而另外的人,都去了城乡统筹与规划研究中心。那里,一层楼,几个房间里十几个人,正忙着帮卞老师做课题。
短裙,丝袜,细高跟。这是办公室人员的标配。开始,卞老师只是开玩笑地说。但很快,刘小丽意识到,她错了,这不是个玩笑。苏菲菲就是这么打扮的。她还喷了淡淡的香水。卞老师教她如何检索文献。苏菲菲坐着,卞老师站在她后面,弯着腰。苏菲菲的手摸着鼠标,卞老师的手轻触着苏菲菲的手。
牌子换了。卞老师说。
苏菲菲抖抖头发,哪个好闻?
卞老师呵呵地笑着。
刘小丽还是一贯的行头。牛仔裤,平底鞋。卞老师靠过来问她事,她赶忙站起来,或者撤一撤。事情早就有了端倪,不是吗?当初,发生活照时,她激动得像是要被临幸似的。可来了,真成了祭品,她倒没办法了。卞老师说,活泛为的是自己,亲近人为的也是自己,小刘,你什么时候能上道呢?
进办公室有一段时间了,刘小丽一直打着杂。苏菲菲以师姐自居,指挥着她干这干那。她拿着办公室的钥匙,掌握着办公室的财政大权。卞老师也是她的,她负责照顾卞老师的衣食住行。而刘小丽,居然默认了这一切。打杂没事,任劳任怨也没事,一个士兵从不想当将军,那就有事了。
吃早饭,卞老师要人陪。以前都是苏菲菲。那些天,卞老师总叫刘小丽。去的是学校外面的小店。小面上来了,刘小丽低着头,拿了筷子分给卞老师。卞老师没接,下巴指了指下面的锅,去烫烫。刘小丽烫了筷子,回来了,卞老师说,你应该烫三根,万一掉了根呢?刘小丽没说话。我说得不对?对。刘小丽拉了拉脸。剥鸡蛋呀,快凉了,小苏以前都帮我剥鸡蛋的。刘小丽照办。一个鸡蛋剥成了两瓣。卞老师点点头。等吃完了面,卞老师抬起手,伸了下。刘小丽送过去两张餐巾纸。卞老师没动。刘小丽不知所措。牙签,卞老师有点调侃,和我们这样的人一起吃东西,要时刻准备牙签。刘小丽乖乖地递上了牙签。
苏菲菲忍不住了。刘小丽抢了她的工作,冒犯了她的权威。她气呼呼的,跟刘小丽说话的语气里都带上了阴阴阳阳的鄙夷。但她对卞老师更好了,好得刘小丽的脸一阵一阵地红。
他们出去接待访学的教授,打包了剩菜。没吃过吧?没见过吧?卞老师问刘小丽。刘小丽老实地回答,没有。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卞老师乐呵呵地说。趁着卞老师没注意,苏菲菲插进话来。刚做出来的更好吃。应酬完了,卞老师专门带我去吃的。他还说将来会推荐我去读博士呢。endprint
苏菲菲做了个鬼脸。
刘小丽哭笑不得,苏菲菲在争宠。
她无语,那她们成什么了?
一次,苏菲菲不在,卞老师问刘小丽,小苏有个男朋友,你知道吗?不知道。她没跟你说过偷偷谈恋爱的事?没有。你看,她什么都不告诉你,你还把她当朋友,她把你当朋友了吗?刘小丽无言以对。小张,你师兄,对你挺好的?挺好的,请我吃过火锅。请吃火锅就是对你好呀?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刘小丽无言以对。小董跟你走得很近?没有,只是偶尔一块去吃饭。你留心,这姑娘人品有问题,她间接地打过你的小报告,不止一次了。刘小丽无言以对。她能说什么呢?她不想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了。一把剑悬在她的头顶。这把剑曾经是条捷径,是根救命的稻草。可故事才刚刚开始,接下去的三年,卞老师几乎将会是她在重庆最重要的社会关系。这把剑,随时有可能刺向自己,自己也随时有可能用以自刎。
卞老师说,小刘,老低着头干吗?我又不是鬼。你不是说我长得像彭于晏吗?你就要上道了,相信我。交給你个任务吧,小董这些天收集资料不认真,你过去跟她谈谈。不管你怎么说,要让她明白,能给她前途的只有卞老师。另外,将你们的谈话用录音笔录下来,回头放给我听。聊到什么程度呢?——直至小董认识到错误,哭了为止。
恐惧,泡在山城的夜雨里,一点点发酵了。刘小丽没打伞,她去了操场。她围着操场一圈圈走。雨淋湿了她的脸,覆盖了她脸上的泪。仿佛有什么一刻不停地追着她,她不愿意回头,走得越来越快。她好像跑起来了。可她穿着高跟鞋呢。
穿高跟鞋就意味着上道了吗?高跟鞋与上道有什么关系?她为什么不能穿高跟鞋?她为什么不能穿着高跟鞋跑步?
回到住的地方,已经十一点了。卞老师为他的研究生们统一租了公寓,女生一块,男生一块,女生每人一间,男生两人一间。房租,当然谁住谁出。
关了门,外面的世界远了。但也只是远了一点而已,永远无法隔开。这里并不安全。卫生间是公用的,某一天,刘小丽吃坏了肚子,夜里蹲了三次。第二天,卞老师便送来了关切的问候。她习惯于晚上回来了给家里人打电话,每周两次,时间固定。卞老师很快掌握了这个规律。
不知道谁告的密。不知道谁是告密者。或许,谁都是告密者。可她不记得跟谁说过,卞老师长得像彭于晏。她仔细想了,她不可能跟任何人说过这话。
可即使她也是个告密者,她怎么可能告自己的密呢?
难道她真的上道了吗?难道不知不觉间,她正朝着另一个苏菲菲进化?
刘小丽没开灯,湿漉漉的衣服也没脱,她径直钻进了被窝。雨水绵密,雨水掩埋着雨水,雨水滋生着雨水。雨水只是那种用来听的东西吗?山城为什么那么多雨水?墙角蹿出了菌子,人身上起了霉。卞老师说,来吧,先适应下环境。可这环境该如何适应?
恐惧在膨胀。恐惧开出了花。恐惧结下了果。恐惧的果实炸了。冷不丁地,刘小丽蹬开被子,坐起来。那个老问题卷土重来,那个老问题野火似的点燃了她的脑仁。
还要不要读书?
还要不要读书?
刘小丽下了床,光着脚走来走去。她急切地想抓住点什么,抓住点什么。
百度百科,卞老师的。
她一拳打在自己翕动的嘴唇上。
4
他们出了趟差,重庆下面的一个县。县上的旅游局与卞老师合作了个项目。本不打算让刘小丽去的,办公室不能没人。可临出发前,卞老师改了主意。来重庆几个月了,刘小丽还没出去做过调研。
刘小丽见到了大师姐。大师姐是卞老师带的第一个研究生,早毕业了,在一个地级学院里当老师。传说,大师姐开创了给卞老师洗内裤的传统。当然,大师姐开创了不止一个传统。这些传统一代代因袭下来,到刘小丽这一级,苏菲菲接过了衣钵。
所谓出差,无外乎吃饭喝酒唱K。女孩子不能扎堆坐,要穿插在当地的领导之间。大师姐作了分配。刘小丽活动着眼球,她的左边,是个老头,右边的男人,挺着个大肚子。她倒吸了口凉气。
你身材好,长得俊俏,他们会很愿意和你碰杯。什么时候拖延什么时候速战,什么时候该敬什么时候不该敬,要学会看眼色,要把握好时间。饭前,大师姐一再告诫刘小丽。大师姐的意思,她懂,说白了,就是不能让这些人逮着去敬卞老师酒的机会。但大师姐似乎弄错了,她的接班人是苏菲菲,不是她。刘小丽端着杯凉白开敬了一圈,还没等当地的领导回敬,她趴桌子上,装起了醉。
装醉也没能逃过唱K。几乎是连拉带拽,刘小丽被按进了包厢。路上,她都后悔装醉了,那个大肚子以扶她的名义摸她。她的一个师兄也趁机摸了她两把。她心里骂着娘,牙齿咯噔咯噔地,恨不得咬死他们。
包厢里乱作一团。诡异的效果灯砍斫着更加诡异的躯体。刘小丽抱着胸斜靠在沙发角落里。还有人过来敬酒,她用力挡了挡,酒洒在那人衬衣上。她笑眯眯的。
大师姐在陪人唱歌。纤夫的爱。小苹果。苏菲菲在陪人唱歌。香水有毒。北极雪。大师姐在陪人跳舞。苏菲菲在陪人跳舞。交际舞。双人舞。贴面舞。卞老师也在跳,跟当地的一个女领导。女领导好像不是这里头最大的领导,可来KTV时,卞老师还是一路狂奔过去,揽住了女领导的脖子。卞老师扭着屁股。女领导扭着屁股。卞老师拍了下女领导的屁股,卞老师又拍了下女领导的屁股。
那女的丑极了,真的。可卞老师那么英俊。
刘小丽闭上了眼。
大师姐喝得烂醉如泥。回宾馆的路上,她拉着刘小丽不放手,刘小丽只好扶着她走。苏菲菲也喝得烂醉如泥,一路上,她往卞老师怀里扑了三次。大师姐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小刘啊,你要照顾好卞老师,他很辛苦,不容易的。小刘啊,拜托了,要帮卞老师挡酒,你可能不知道,他挺器重你的。小刘啊,真的,我看好你,你将来肯定会比小苏强很多。小刘啊……“哇”的一声,大师姐吐了自己一身。
苏菲菲也吐得浑身都是秽物。刘小丽跟她住一屋。安顿好大师姐,进到房里,卞老师在。卞老师喝得也不少,舌头都直了。苏菲菲又吐了,吐床上了,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馊臭的味儿。刘小丽擦了床。要帮苏菲菲换衣服。卞老师不走。天早热了,苏菲菲穿着身连衣裙,外面裹了件外套。刘小丽翻她的包,包里备了身连衣裙。卞老师还没要走的意思。刘小丽脱掉了苏菲菲的外套。卞老师不走,也不回避,就那么站着,直勾勾看过来。停了片刻,刘小丽又脱去了苏菲菲的裙子。暗红的胸罩。鲜红的小裤。刘小丽一步到位,解下了苏菲菲的胸罩,拽下了苏菲菲的小裤。她又张了张苏菲菲的双腿。endprint
苏菲菲的阴毛稀松,灯光下,痉挛般颤了颤。
刘小丽走向卞老师。她走到卞老师的身后。她伸手环住了卞老师。她松了卞老师的皮带。她拉开了卞老师的裤链。她伸手抓住了卞老师的老二。
刘小丽的眼没动,她无声冷笑,苏菲菲的胴体值得细看。
她的手动了,卞老师的老二热乎乎的,也硬邦邦的。
卞老师惊愕地盯着刘小丽。你想干什么?!卞老师挣了挣身,猛然推了下刘小丽。你想干什么?!卞老师舌头顺了,醒过来了似的,收拾着裤子,迅疾地朝门口走去。
章院长来了,社会学系其他的硕士生导师也来了,卞老师没到。章院长坐中间,右手邊是老师,左边一排是学生。章院长扶了扶眼镜,低头看了下表。什么时候,他的桌前出现了张纸条。他摊平,目光转了一圈,说,时间到了。章院长念了四个人的名字。这是卞老师的选择,他请假了,委托学生转交了这张纸条。没有刘小丽。她预料到了,心里慢慢沉淀着一口气。这是她希望的,只是这希望化成现实后,更类似一摊死水。
也没有小董。
外校报考卞老师的学生多,剩下的主要的事儿就是将卞老师挑剩的她们调剂给其他的老师。
小董说话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说,我是冲着卞老师来的。教室里一片寂静,连章院长也错愕了。小董掏出手机,当着大家的面给卞老师打电话。无人接听。她再打。章院长脸紫了,皱纹堆成疙瘩。他“啪”地拍了下桌子,声音里的愤怒也闪出一种青紫色,你这个学生,怎么这么说话?还冲着卞老师来,在座的老师哪一个的学问比他差?
老师们面无表情,有的夹着胳膊闭着眼,有的拖着腮玩手机,也有的仰头盯着空茫的地方愣神儿。
他凭什么不要我?小董像在自言自语。她迎上了章院长愤怒的眼神,竟然笑了下,还微微笑出了声。她像故意的,故意出自己的丑,出卞老师的丑。
你这话说出来,还让老师们怎么选你?!章院长也像自言自语。他也拿出手机,给卞老师打电话。无人接听。他又打了一个。无人接听。真是不像话!章院长气愤至极,呼吸都重了。你们四个,刚才念到名字的四个,赶快给卞老师发信息,就说我说了,无论他在哪,现在,立刻,马上,赶过来。包括我这个院长,我们所有的老师都在这等着他,他不来,这个会就不散。
气氛异常沉闷。老师们默然,丝毫没有打圆场的兴致。边上的一位老师起身,拉开了窗帘。外面好像下雨了,一只蛾子扑簌簌飞进来。也有可能,它本来趴在窗帘上,哧啦声惊扰了到它。它飞起来,看上去一点目的也没有。它落下来了,不堪重负似的,落在了刘小丽面前的桌子上。它的翅膀抻开,合上,又抻开,又合上。刘小丽还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一只飞蛾。她迫不及待一般,又逃避一般,目光收紧了,注视着它。它的颜色是枯黄的,或者不是,她没办法形容。那是它的眼吧?凸出来,泛着蓝光,类似一个小小的晶体。还有那条触角,头上打了个结似的,晃一下,又晃一下。一,二,三,四,五,从她的位置,她只能看见它的五条腿。它们动了动,一些粉留在了原地。它扑棱下翅膀,又飞起来了。它在往高处飞,往她的视线外飞。房间里湿气重,翅膀上沾了水似的,它飞得吃力。刘小丽的眼皮一点点上翘,她可以抬起头的,她的脖子都僵了,人也僵了,但她只用余光瞟着,尽力地瞟。它是要飞到天花板上去寻觅那盏日光灯吗?
可灯没开。
她看不见它了。
刘小丽一阵心跳。她耐不住好奇,抬头了,那只蛾子不见了。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好像做了一个梦,她的心“咔嚓”了下。她轻轻叹口气,卞老师不是一条退而求其次的捷径,他就是条捷径。她坐收了渔利。她不想的。她有什么好处呢?可她还是没忍住,飞蛾扑火似的,伸手点开了桌洞里的手机。
她给苏菲菲发了张照片,苏菲菲的照片。
你想怎样?苏菲菲回得快。
小董真是个可爱的姑娘。
什么意思?
硕士研究生入学考试,卞老师泄漏了真题。
你到底想怎样?
刘小丽屏了会儿呼吸。她转了转头,起风了,窗帘的角儿一阵翩跹。窗外,那日渐黑暗的地方,山城的雨,正一丝一丝下进她的骨头里。她感觉到了冷,抽丝剥茧的冷,以及某种决绝,快意的决绝。
要不放把更大的火吧?她回道。
责任编辑 林东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