尕秀的小铺子

王小忠

1

拉毛草老遠就跑过来，取过我简单的行装。

你这是干什么？我吃惊道。

她像是没听见一样，背着我的包就朝小铺子走去。我朝她吼道——我是来买风干牛肉的，马上就走。

不行，今晚要住。她转身朝我笑道。

和拉毛草认识是一年前。那天我们去郎木寺路过尕秀，中途停车时发现了一家小铺子，在茫茫草原上，显得孤零零的。高原的四月，更为苍茫而辽阔，遥远的群山和泛黄的草地连成一片，这让南方来的客人很是兴奋，一群人站在那里，说说笑笑，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但我想，人与生俱来对生存的环境是具有依赖性的，这种依赖不会因为瞬间的兴奋而彻底改变。果然，没多久，他们就在寒冷的追逐下，一个个都跑回车里。

我祖上是牧民，习惯草原，转身去了小铺子。铺子有名字，叫拉毛草百货商店，看铺子的是一个中年妇女，略胖，个头很高。铺子里最惹眼的就是摆在柜台上的十几袋风干牛肉，我就盯着看。

好一会儿后，她先开了口，自己家里风干的，没有添加其他东西。

我起先没说话，是怕她听不懂汉语，没想到她的汉语说得这么好。没有讨价还价，那些风干牛肉全让我买走了。

恰好又是四月，然而今年的四月感觉要比去年热。其实，让我吃惊的并不是天气的变暖，而是拉毛草开了小宾馆，还有她超强的记忆力，居然一下又认出了我。

柜台上的风干牛肉比去年少很多，小铺子却扩大不少。我问她，她沉默一会儿，又笑着说，忙呀，顾不上。不过，会抽空做的，过路的客人们都喜欢。

然后，她看着我的脸说，不走了，住下吧！不会要你太多钱的，我们都是朋友了。

朋友的概念在牧区可不同于城市。在牧区有人认你为朋友，那可是你的福报。但今天，我真的没有住下来的打算与准备。

我是来买风干牛肉的。我笑着说，南方的朋友们想吃，我是专门来买的。

拉毛草把包塞到我怀里，说，不多了，你全拿走吧。我看得出，她有点儿不高兴了。

她见我不说话，便又说，要不你过几天过来吧？

过几天就有了吗？我说。她不说话，只是望着我，眼神里多了份失望和无奈。

那样最好，过几天我一定来。我又重复了一句。

还不如住下来，又不是不方便。拉毛草的声音突然低了许多，房间都是新的，有电视，有电褥子，还有WiFi，自由得很。

还有WiFi？我很吃惊。

拉毛草又提高了声音，说，不信你去看呀。

于是就跟她去看小宾馆。的确不错，房间不大，却十分整洁。床上被褥雪白，墙上挂着电视，还贴着一张纸，上面是WiFi账号和密码。她自己似乎也很满意。想必她的小宾馆还没人入住过吧？所以才一直挽留我，希望我能成为那个第一位入住的客人。

小宾馆在小卖铺旁边，占地很大，门前是宽敞的停车场，屋后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条件得天独厚。如果这里是旅游区，那还有什么可说呢？

转了一圈后，我们回到小卖铺。拉毛草给我倒了杯茶。

你看，现在的尕秀怎么样？拉毛草问。

尕秀现在就是甘南的小香港了。我笑着说。

见我没有过夜的意思，拉毛草说，走吧，时间不早了，天色要变。

我说，过几天我一定来，多住几天。

拉毛草帮我装好风干牛肉，说，记得一定再来，我们都是老朋友了。

我笑答，一定来。而后转身离去。

有煤气灶，吃不惯我们做的，你可以自己做。拉毛草远远地朝我大声喊。

2

一周之后，我再次来到尕秀，在干净整洁的村子里转了一圈，然后就去找拉毛草。小铺子关着，小宾馆里也没有人。去哪儿了呢？其实对尕秀我并不熟悉，对拉毛草，也只是几袋风干牛肉的交易之情。从小铺子返回，自然谈不上失落，大家都在忙着过日子，早就没有专门为等候一个人而伤感的那种情怀了。

在尕秀，你很难找到像一般村子那样的中心街道。因为尕秀的街道就是省道，一边连着省城兰州，一边直通旅游胜地郎木寺。我沿省道向前走了一段，看见许多女人围在一处空地上。走近一看，才知道她们在捻线。拉毛草也在人群里，她看见了我。拉毛草将一团牛毛线交到另一个女人手中，就跑了过来，并朝我胳膊捣了一拳，说，你来了？风干牛肉还没准备好呢。面对那么多人，我一下子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我说，来了。

还没来得及问，她就像倒豆子一样说了起来，我们捻线呢，发展第二产业。

什么是第二产业？我问她。

别考我了，我只知道挣钱，牛毛线很值钱的。拉毛草认真地说。

那夜，我没有考虑，就住在她的小宾馆里。有点儿冷，不敢开门。厕所居然在前边很远的草地上。

等我从厕所回来，推开门就看见拉毛草坐在床沿上。

你来干吗？这么迟了。我质问她。

见你房间灯亮了，就过来看看。怕你高原反应，送了命我可担当不起。她说。

厕所太远了，这还真挺要命的。我直截了当。

过些日子就好。她笑了起来，说，到时候不但房间里有厕所，而且还能洗澡。

第二天，太阳还没完全出来，门就被她敲得山响。我一边回答，一边慌忙穿衣服。打开门，但见拉毛草手里端着热牛奶和饼。她见我邋遢之态，便笑，晚上睡不觉，早上起不床。拉毛草一时心急，表达上没有转换过来，我听着就哈哈大笑。她放下牛奶和饼，转身就走了。

拉毛草又生气了。

等我吃完早餐，太阳才露出山头。外面很空旷，草原上空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空气有点呛人。她们又开始捻线了，一位老奶奶坐在用自行车车轮做成的绞盘前，慢慢搅动着轮子，三五个和拉毛草一样的女人手里拿着早已洗净的牛毛，一边抽牛毛，一边向后退。牛毛绳子的一端在车轮上方的滚柱上，一端在女人们手里，阳光泼在她们身上，也洒在纤细而不断拧动的牛毛绳子上，温暖而明亮。endprint

我转了一圈，雾渐渐散开了，群山与群山的交接处，皑皑白雪清晰可见。不远处的草地上牛羊成群，它们低着头，正在努力舔食青草。公路上过往的车辆箭一般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没有一辆停留下来。两边小饭馆里人出人进，学校里孩子们的读书声隐隐约约传来，我内心有种说不清的感触。

3

恰好遇到村子有佛事活动，这是我来尕秀的第三天。

拉毛草把我带到一座不大的帐篷里，然后跪在草地上，虔诚聆听诵经。村里的佛事活动一年一次，声势浩大，不光是尕秀一个村，而且附近村的牧民也会来。阿克（和尚）们围坐四周，认真诵经，祈四季平安，万事如意。

帐篷里坐了一圈人，其中一个是尕秀村村委会主任。大概是拉毛草提前说好了，所以他很热情地拉我坐到中间，并倒上滚烫的奶茶。

主任指着一位约七十的老人对我说，东智布爷爷今年八十一岁了，算是村里知道得最多而又不聋不哑的为数不多的老人了。我十分惊讶，八十多岁还如此精神？不但如此，而且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表达上没有丝毫含糊。

老人手里掐着佛珠，不紧不慢地说着。我挪到他身边，认真听。

尕秀村是1966年成立的，以前没有这个村，有的只是拉仁关公社的四个部落。后来，由于各种原因，其中两个部落就搬迁过来。搬来后，依然保留了部落名——尕秀。当时搬来的只有六十多户，那时候，这里荒无人烟，大家住草皮砌成的土房子。1983年包产到户，夏天住帐篷，冬天搬到冬窝里。一直到2013年，这里才有了牧民定居点。人口慢慢也多了，上学读书的有了，外出做生意的也有了，村子也慢慢好起来。

村委会主任听到这里，抢过话头，说，这几年又搬来许多户人家，现在村子有三百多户，已经建成了生态文明小康村，这里再也不是以前的晒银滩。

晒银滩？多么有诗意的名字。据载，著名的吐谷浑古城“漒川城”就坐落在尕秀东南面两公里处。漒川城始建于公元330年，是由十六国时期前凉国击败漒川羌后，逼迫羌人在此山顶就地取材而夯起来的一座城，其地理位置南通蜀地，东通秦汉，北通熙河，是历代中原王朝与西部少数民族之间战争的缓冲带。可想而知，吐谷浑、鲜卑、蒙古、党项、羌、吐蕃等等之间的战争从来就没有停息过。当初尕秀部落搬迁到晒银滩，大概是为平衡部落权利的举措吧。它的过往如何，我不得其详，但我知道，未来它很可能是一个小镇，一个旅游胜地，甚至是一座草原新城。

村委会主任说，最近刚实施了无线网络进村入户工程。

难怪拉毛草大呼小叫，说她的小宾馆有WiFi，实际上有WiFi的不止她一家了。

东智布老人接着说，我们村子还有新的“三戒”规定。

原来是大家都在寺院里发誓，一律戒赌、戒偷盗、戒抽烟喝酒。村委会配合执行。

东智布老人说，风气正了，任何事情都不是大事情。

村委会主任不失时机打开他的手机，说，你看看，不是我们说大话，这可是国家司法部与民政部联合颁发的。有了“三戒”规定后，村里连吵嘴的人都没有了。

我接过手机一看，原来是一张荣誉证书的照片，上面写着——授予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碌曲县尕海乡尕秀村全国民主法治示范村荣誉称号。

村委会主任还说，把尕秀村打造成全州环境卫生整治升级版样板村，我们有信心。

主任对文件的熟悉程度和領悟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样板村，听起来多么时尚。

我走出小帐篷，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外面的佛事活动已经结束了，大家纷纷回到各自的生活当中。拉毛草大概也回去了，我没有看见她，可我看见和她一样的好几个女人，她们提着纤维袋，拿着火钳子，将草地上的垃圾一一捡拾起来。

4

被巨大的风声惊醒，之后再也没有了睡意。看看时间，恰好是凌晨，小宾馆似乎在晃动。从床上爬起来，向外一望，朦朦胧胧的，过往的车辆稀少，也似乎听不见声音。小宾馆的停车场上多了好几辆大货车，都用篷布裹得严严实实。我没有出去，怕被风刮走。他们都说，尕秀的风，从春刮到冬。看来的确如此。没什么奇怪的，尕秀地势平坦，群山在千里之外，高原上大地解冻，没有四起的朔风那就不正常了。

躺在床上，我再次想起拉毛草说过的话。

退牧还草后，大部分牧场都禁牧，劳动少了，幸福多了，但心里还是不安稳。儿子工作了，女儿还在上大学，小铺子在七八月生意还是可以的。小宾馆也还可以，主要是跑货运的大车司机入住。早年都是简易的土房子，政府帮忙修建了小宾馆，以后朋友会越来越多的。

全域旅游无垃圾示范区样板村的修建如火如荼。

拉毛草反复向我提起卓玛草，我便专门去找过她。卓玛草五十多岁，是尕秀村普通的一个牧民，但她拥有一个较大规模的综合商店。显然是村里的大老板。从最初的传统畜牧养殖开始，到尝试发展新办家庭旅社，再到综合商店，她的确比别人早迈出了一步。

5

等我再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拉毛草没有送早饭过来。我来到外面，停在场地里的货车也已经走了。

拉毛草从小铺子里探出头，向我招手。

又下雪了。我边说边走进小铺子。

消了。都春天了，雪想坐也坐不住。再刮几天风，草就出来了。拉毛草一边说，一边给我倒水。

风大呀，你的小宾馆迟早会刮跑的。我吓她。

怕的没有，那全是钢做的。她说。

钢做的？我说。

不信？自己去看。她似乎又要生气了。

我跑出去，才发现小宾馆真是用彩钢搭建而成的，难怪彻夜的风如此肆虐。

这样的房子牢靠，以后真要搬迁或扩大修建，也很方便。土房子砖头房子都没这个好，一拆就成一堆土了。拉毛草颇为自得。

你考虑得真周到。我说。

看——她用手指着对面的一处草地，兴奋地说，那些小房子都是我的，夏天你来就住那里。

对面草地上的确有几个尖尖的小房子。

可以住人？我故意逗她。

专门住人的，专门给游客住。拉毛草笑着说，也适合你这样挑剔的人住，村里可就我一家才有，政府给了项目，说盖成别墅，才会有人住。

我不知道如何接话，因为我知道，尕秀距离尕海湖只二十多公里，距离郎木寺也就五十多公里，那里的住宿条件比她这里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大概到她所谓的别墅里来过夜的游客屈指可数吧？

拉毛草的想法很多，从早上到中午一直喋喋不休。她说，网通了，她知道了很多，想开个网店，专门卖风干牛肉，还想卖牛毛线，还想做酸奶。总之，还有很多很多。

我后来不得不引开话题。昨晚风真的太大了，整个房子都在动。我说。

她笑了笑，说，狼没进来就好。

哪有狼？我吃惊不小。

狼很多。她狡黠地露了下笑容，说，这几年不让打，全都保护起来了，半夜里，它们就会出来到处乱转。她说得轻松自如，我手心里却捏出一把汗。

吃完午饭，我要离开。拉毛草送我到车上，说，过几天再来呀。

我说，一定。但你要准备好风干牛肉。

过几天就有了。她说。

车子沿公路缓慢行走，看不见遥远的前方——又起雾了。远远的群山与草地接连在一起，整个大地也似乎在顷刻间陷入迷茫之中。坐在车上，我又想起了拉毛草，她多像迷雾中奔跑的一匹小野马。当大雾完全散开，她看到的又将是什么呢？

责任编辑 陈美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