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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花指

2017-12-22冯伟

福建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兰花指香水母亲

冯伟

母亲八十岁生日这一天,突然做了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儿。

这一天是阴历三月初二,阳历已经是四月份的日子,具体说是四月二十七日,谷雨后的第七天。以往母亲的生日是在饭店操办的,孙男娣女一大帮,浩浩荡荡走进某一家餐馆,吃上那么一顿,说上几句“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等一些好话,给老人家听,让她高兴,好酒好菜却进了我们自己的肚子。老人呢,却看不出兴奋来。她对自己的生日是不怎么在意的,在意的是又过了一年,又长了一岁,离死也就又近了一步。老人嘴上不说,心里总是在合计,老了,没几天活头儿了,吃上今天这顿,下一顿能不能张开嘴都不好说。未免对年轻人的那些喜悦有些伤感。其实老人家吃不了多少,半碗饭,几口能嚼动的菜也就足够了。倒是这些儿女们吃了个不亦乐乎。酒足饭饱之后也就散了。可这一年母亲却一反常态,说,今年的生日不去饭店,在家过。

儿女们都不理解,问,妈,为啥?

母亲平静地说,不为啥。

在家吃饭是很麻烦的,什么都得到市场上采购。特别是在乡下,这个季节青黄不接,吃的大多东西可以说都是年前买的,或是过年时吃剩下的,无非是土豆萝卜白菜之类,也是寥寥无几。母亲的一句话,折腾了我们两三天,先是写菜谱,然后采购,最后是由谁来做,冥想苦思。生日的这一天都想吃啥?这是个大的问题。全家二十一口人,有老有小,众口难调,饭菜不好吃,是要遭埋怨的。我和小妹就趴在母亲面前的炕上写菜谱。先是问母亲想吃啥,母亲不回答,依旧边用双手卷着旱烟,边嘴里嘟囔着:王可权的心,老赵的心,心那心……

母亲是从父亲故去的那一年开始,得了一场病,谁也说不清是什么病,像是脑子出了问题。一天到晚,无论下地干活,还是在家做家务,总是重复着这句话。我们开始说不清为什么,可村里有的人能说清是为什么。

母亲生病肯定和父亲的故去有关,因为父亲故去不久母亲就得了这种病。好像是挺突然,她先是无端地笑,不是对谁笑,而是自己笑,笑得很开心,露着白白的牙齿,嘴角有些上扬,偶尔能听出声音来;从脸上看那一层层的笑容是很真实的。由于笑的环境不同,又没有笑的理由和对象,乍看上去不禁让人有些惊悚。可时间久了,我们家里人习惯了,外面的人也习惯了,也无所谓了。开始的时候,我们想带她去城里的大医院看看,妈就说什么也不去,好像心里还挺明白。可渐渐地,不仅笑没有消失,还添了新毛病,开始自言自语,梦呓般地嘟囔:王可权的心,老赵的心,心那心……

老赵我们不知道是谁,心里却认定应该是个男的。王可权我们是很熟的,他是我们的父亲。

从记事儿那天起,我的父亲和乡下其他农民是一样的,干着农田活儿,吃着庄稼饭,一辈子唯一的成就是借母亲这块“地”,生养了我们这六个儿女,再也找不到父亲做过什么更有意义的事儿了。当然,在父亲看来,他这一生最大的贡献就是造就了我们,和有了我们这个家。这恐怕是一个农民能做出的唯一的牺牲和贡献了。

不谈牺牲和贡献,只谈自豪,我的父亲也是很自豪的,因为他娶了香水数一数二的美女詹大凤,就是我的母亲。可以说,这是父亲那辈子的男人最值得炫耀的事情了。

在香水,叫大凤的有两个女人,一个是住在河西的我的母亲詹大凤,一个是住在河东的苗大凤。詹大凤和苗大凤住的地方只隔一条香水河。河不是很宽,水总是那么潺潺地流着,四季不竭。詹大凤和苗大凤不仅同岁,还有着相同的个子,留着一样粗长的辫子。她们都没念过书,打小就在家里干着她们力所能及的农活。说起来,我母亲的娘家和苗家还有些亲属关系,只是不太近,按照他们的说法已经出五服了。可推算起来两个人是同辈人,年龄相仿,处得也不错,今天你到我河西的家里玩儿,明天我到你的河东府上去,两个小姑娘就像两朵花儿,盛开在香水河的两岸。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在她们长到十八岁以后,也就出落得越发喜人了,两个人便成了香水两岸有名的大美女。凡是家中有男孩子的,都想攀这样的高枝儿,以娶到一个漂亮的老婆为豪。按说像父亲这样长相一般、家境贫穷的人是不可能找到像母亲这般漂亮的女人的。讽刺一些说,有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意思,可这块天鹅肉偏偏就落到了我父亲的嘴里。

那是在母亲二十岁的时候,村里村外上门提亲的人就多了起来。这么说吧,方圆二三十里的媒婆基本上都踏过外祖母家的门槛。外祖母哪里肯把这么如花似玉的大闺女随便嫁人?那是棵摇钱树呀。当然提亲的什么样条件的都有:在村里务农的,在供销社上班的,在学校当民办老师的,还有在信用社做临时工的等等。工作条件好的,人长得不好的不行,人长得好的,家里条件不好的也不行……挑了个山穷水尽。母亲詹大凤是不想嫁给农民的。也就是说,她不想找一个像自己父亲这样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的男人。那一段日子家住河东的苗大凤也同样面临着如何嫁给一个好男人的选择。她和我的母亲詹大凤两个人时常手拉着手、肩并着肩来到香水河的岸边或落鹰山间的一片柳树林子里,谈又有什么人又给介绍了怎样的对象,谈她们的婚姻大事,谈她们的未来。其实,她们没有更高的向往,只想嫁个家境殷实一些的,人长得帅气一些的,有个好工作的男人。可在当时是很难的。那个年代在乡下没几家生活殷实,小伙子帅气有好工作的也就更少,凤毛麟角。相亲的高峰期,往往有的时候她们会在同一天被人介绍给同一个男人。也就是说,有同一个男人在相看完河东的苗大凤后再相看河西的詹大凤,一天相见她们两个姑娘。

詹大凤和苗大凤在山间的小树林儿里坐着,看着夕阳渐渐落去,说着自己的心里话,恨不得把所有相亲的经过都讲一遍。什么谁的个子高了,谁的个子矮了,谁的门牙是假的,看起来像金的,其实是铜的,一笑起来还掉了,又哪个黑得要命,又哪个相亲的时候还放了个响屁等等,把那些她们瞧不上眼的男人,一个个重新数落一遍。有的时候听得如痴如醉或大吃一惊,然后便是捧腹大笑。她们时常把相亲的经过当故事分享给对方。詹大凤笑道,太逗了,怎么能有這样的事情,又同时被我们给拒绝了?苗大凤说,将来咱们不会嫁给同一个男人吧?母亲詹大凤打了她一下,说,你尽胡说,怎么可能……可就在两个人的嬉闹谈笑中,果真一个她们共同看好的男人从天而降了。endprint

其实这一天介绍人是给我母亲詹大凤介绍对象,也正赶上苗大凤在我外祖母家玩儿,我的母亲詹大凤是硬拉着人家陪她相亲的。也就是说,这个小伙子一下子相了两个如花似玉的美女。

小伙子姓赵,叫赵立泰,是某部宣传队的文艺兵,还有半年就复员回老家了。因为还没有复员,小伙子探亲是穿着军装回来的。那年月,在乡下能见到一个当兵的,比吃一顿饺子都难。詹大凤和苗大凤见到他的时候,心怦怦直跳,眼睛里闪耀着奇异的光芒。她们想起了这个男人的家一定有块“军属光荣”的牌子,挂到他们家的门框上,像太阳一样,照耀着他们全家人的生活。

当小伙子看到詹大凤和苗大凤的时候也不禁大吃一惊,做梦都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竟能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兒,而且是两个。他有些喜出望外、眼花缭乱了,觉着哪个都不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个子一样高,辫子一样粗长,脸蛋儿也都是那么耐看。他有些想把两个都娶走的欲望。谈扯了一会儿,介绍人看明白了,把赵立泰叫到了外面,问,咋样?

赵立泰问,你说的是哪个姑娘呀?

介绍人说,真完蛋,相了半天,目标都不知道,左边那个呀。

赵立泰想了想问,左边,哪个左边?是你的左边,还是我的左边,还是她们的左边?

介绍人让赵立泰给绕糊涂了,说,就是那个穿花衣服的。

赵立泰说,都穿花衣服。

介绍人说,穿白凉鞋那个。

赵立泰又想了想,说,我只看脸儿了,没注意她们都穿的什么鞋。

介绍人急道,这兵怎么让你当的?

赵立泰说,我是文艺兵,又不是侦察兵。

介绍人无奈,说,进屋,重新相相。

再次来到屋里。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在炕上坐着,詹大凤和苗大凤坐在炕沿上。两个女孩子的脸都红扑扑的,有些像秋天被太阳晒红了的苹果。炕上一只猫,地上一条狗。赵立泰和介绍人坐到屋地的一张条凳上。赵立泰这回没有只看两个姑娘的脸,而是把目光射到了她们的脚上。炕沿下一共有两双脚,一双穿帆布红凉鞋,一双穿帆布白凉鞋。赵立泰先去看那个穿白凉鞋的,就是我母亲詹大凤的那双脚。母亲的脚不是很白,瘦瘦的,没有多少肉,脚面是褐色的,被太阳晒过了和经过风吹雨打的那种颜色。赵立泰又去看穿红凉鞋的那双脚,是苗大凤的脚。这双脚和母亲的不一样,是穿着白色袜子的,看不见脚的色彩。赵立泰看完脚,又把目光重新抚到了她们的脸上。这一次他看清楚了,没穿袜子的是我的母亲詹大凤,是他今天真正应该相的人。穿袜子的是苗大凤,不是他今天应该见的。这时,苗大凤为赵立泰送上一碗水,水是甜的。那时在乡下很少能见到茶,更没有什么饮料可言,无论到哪家相亲,白糖水是要给人家喝一碗的,一是对客人的尊敬,二是体现主人家的富有。可我外祖母家的糖水不是白糖水,里面放的是糖精。外祖母是舍不得买白糖的,即便有白糖,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地把白糖拿给别人吃。就在赵立泰去接苗大凤手中那碗水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了苗大凤的那双手,眼睛一下子亮了,便随口一问,你会做兰花指吗?

赵立泰的这一句话有些突如其来,把在场的人都问蒙了。

介绍人问,小赵,你说啥?

赵立泰说,我是说兰花指。

介绍人又问,什么是兰花指?

赵立泰恍然,这是他们在宣传队女孩子跳舞时手势的一个术语,乡下人不懂。于是,就做了个兰花指的手势给在场的人看。只见赵立泰抬起自己的右手,大拇指放在中指的下面,食指、无名指和小指跷跷着,像只蝴蝶在飞。

苗大凤不知什么意思,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手抬起来,跟着赵立泰做起兰花指来。我的母亲詹大凤觉着好玩儿,不知所以地也跟着做了。这一做问题就出来了,苗大凤一朵白白的兰花和我母亲詹大凤那朵略黑的兰花同时盛开了,好像还开出了一种声音,就那么“咔嚓”一下,惊动了炕上的猫,地上的狗,惊动了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当然也惊动了介绍人,大家都看见了两朵兰花的盛开。由于詹大凤和苗大凤第一次做这种手势,难免有些不自然,不灵活,手指发硬,再加上有些紧张,五根手指不知怎么动好,怎么做也没有人家赵立泰做得好看。赵立泰见她们兰花指做得笨拙,便站起身,来到她们面前亲自给她们指导,帮着她们做,并告诉她们,兰花指的特点是钩、柔、白、瘦,钩似圆月,柔若无骨,白如玉石,瘦胜麻秆……做起来是很美的。他边说边摆弄着两个姑娘的手。苗大凤和詹大凤有些难为情,可还是让人给摆弄了。摆弄的结果是,苗大凤的手软软的,詹大凤的手硬硬的。苗大凤和詹大凤觉着有意思,就反复地在那里比画,依旧是笨恰恰的。可人家苗大凤的这朵花儿是白色的,再怎么笨拙也是要比母亲的黑色耐看。

这一天,母亲詹大凤有些心花怒放,寝食不安了。可以说这是她相亲以来唯一看中的这么一个男人,不是随随便便哪个乡下年轻男人可以比拟的。她忘不了赵立泰的那双手。在教她做兰花指的时候,他的手怎么那么软,无骨般的软,在乡下干活男人的手是不会这样的。特别是人家的那身军装,整洁、笔直、熨帖、挺括、大气、威武,站在那里,整个人像一杆枪,可以战胜一切。赵立泰就把我的母亲詹大凤战胜了。不仅战胜了,母亲还愿做一颗子弹,放到赵立泰的这杆枪膛中,跟着他走到哪里都行。如果需要,她可以和他一起冲向疆场。

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詹大凤渴望着介绍人的再次出现。一晃十天过去了,也不见介绍人的影子。未免让母亲着急,可又不好意思问人家。这些天苗大凤也没有到詹大凤的家里来玩儿,詹大凤也没心思到她那里去。这一天傍晚时分,母亲詹大凤郁闷,一个人来到了山间小树林。刚刚走进来,发现两个身影,一个是穿花衣裳的苗大凤,一个是穿着军装的赵立泰……正是夏季八月份的日子,天本是很热的,詹大凤看到这个场面,仿佛遇到了一股寒流,她当时就被冻僵在那里了。

母亲詹大凤不明白,这个赵立泰怎么就看上苗大凤了?她想了一夜也没想清楚。自己到底差哪儿?论长相,她不比苗大凤差,比家境,她詹大凤的家境比苗大凤的家境还要好一些。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勉勉强强熬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了介绍人的家,直截了当地问介绍人,那个姓赵的为啥没看上自己?endprint

介绍人说,这个我可说不清,她苗大凤跟赵立泰好跟我没什么关系,你去问问那个姓赵的吧。

詹大凤想了想就去了赵立泰家。赵立泰家不住香水,住在蒲草,离香水五里地。我的母亲詹大凤就凭着两只脚来到了蒲草。找到赵立泰的家,赵立泰不在。詹大凤就在那儿等,直等到了过晌午,赵立泰才回来,身后还跟着个苗大凤。詹大凤的心也就一揪。赵立泰见是詹大凤吓了一跳,奇怪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母亲詹大凤并没有拐弯抹角,也并没有难为情,她看了一眼站在赵立泰身后的苗大凤,问,你咋没看上我?

这句话把赵立泰问蒙了。他看着站在眼前的詹大凤,又看了眼站在身后的苗大凤,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苗大凤好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她怎么也沒想到詹大凤能来找赵立泰问这件事儿,就想躲避。苗大凤刚要走,詹大凤说,你别走,我就是想讨个说法,我这么个大姑娘就那么让人家白看了?还摸了我的手,我得知道为啥。是长得难看,还是让人家给撬去了?苗大凤见走不了了,就站在原地没动。母亲詹大凤又对赵立泰说,实话实说,是我长得不好,你没瞧上眼,还是我的家庭不行?

赵立泰看着詹大凤说,都不是。

詹大凤说,那为啥跟她苗大凤处,不跟我詹大凤处?

赵立泰没法说,就去看母亲詹大凤的手。詹大凤不知所以,也看了眼自己两只纠缠在一起的手,还问,看我手干啥?

赵立泰说,你还是回去问问介绍人吧。

詹大凤说,介绍人说她不知道。

赵立泰说,她知道。

詹大凤说,我就是想让你亲口说,我为啥不行?

赵立泰红着脸说,你去问介绍人吧,她真的知道。

詹大凤还是站在赵立泰面前,看着这个穿着军装的男人,越看心里越喜欢,可越看心里也越不是滋味儿。这时苗大凤见赵立泰不说话,在一旁说,你去问介绍人吧,介绍人什么都知道。

母亲詹大凤见什么都问不出来,自己在这站着也很是尴尬,二话没说,横了一眼苗大凤,转身就走。

母亲詹大凤回到了香水,又来到了介绍人的家。介绍人正在喂鸡,见了詹大凤也就什么都明白了,说,我跟你说实话吧,丫头,那姓赵的是没看上你那双手,说你的手长得没苗大凤的手好看,嫌你的手粗糙,太硬,太黑。

母亲詹大凤立刻看了眼自己的手。她猛地想起赵立泰那天突然让她们做的兰花指……

詹大凤问介绍人,你说啥?就为这双手?

介绍人说,对,就为这双手。

詹大凤说,我天天在家干活,手能不糙吗?再说,相对象和手有什么关系?

介绍人说,人家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好看的手能给男人带来福气。还说,他们宣传队女孩子的手都特别软,她苗大凤的手就软。不仅软,还白净、纤细,是福相。

母亲詹大凤说,她苗大凤在家干多少活儿?我在家干多少活儿?怎么能比?好看的手就能带来福气?乡下的女人能干活儿才是男人的福气。

介绍人说,可那个姓赵的不那么认为……

母亲詹大凤折腾了一天,万万没想到是为了这双手,从介绍人的家里出来的时候就憋了一肚子的气。她边走边打自己的手,边打边说,你怎么就不白,你怎么就不软,你怎么就不细?人家就是因为看不上你才看不上我的。来到香水河边,詹大凤的手都有些让她给打红了。她弯下腰去,把略略有些红痛的手放在清清的河水里去洗。水是流动的,两只手放在水里,仿佛被放大了的两只海星,红红的,肉肉的。她又想起了那天姓赵的让她们做的兰花指,便在水中做了一个,一朵笨拙且有些粗糙的兰花在水中绽开了。詹大凤看了看,眼泪掉了下来,那泪水把兰花砸成了碎片,随着一层层的涟漪散去。

母亲詹大凤在家足足躺了两天。这一天早上,我的外祖母从河东回来,对女儿说,你还躺着干啥?人家苗大凤明天就要和那个姓赵的结婚了。

詹大凤披头散发地躺在炕上,瞪大两眼看着自己的母亲。

外祖母说,男人有的是,何必一棵树上吊死?

詹大凤恶狠狠地大声道,男人和男人一样吗?!

外祖母见女儿这样跟她说话,觉着女儿要疯了,也就没敢再说什么。詹大凤在炕上痴迷了一会儿,猛地翻身下地,走了出去。

母亲詹大凤直到晚上很晚的时候才回来,谁也不知道她干什么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个小红包,也没人知道那里面装的是啥。

苗大凤和赵立泰从认识到结婚不足二十天。一是赵立泰探亲假一个月,眼看要到期回部队了;二是苗大凤怕夜长梦多,也就急三火四地把自己嫁了。

这一天是苗大凤和赵立泰结婚的正日子。香水的河东河西,凡是有关系、,有走动的人都来苗大凤家贺喜。当然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也去了。后来才知道,赵立泰没有父母,是孤儿,倒插门儿来的苗大凤家。

婚礼还算热闹,苗大凤家的院子里满满当当摆了十几桌酒席。街坊邻居、亲朋好友都来吃喜儿了。正在他们闹得疯狂的时候,正当新郎新娘准备拜天地的瞬间,我的母亲詹大凤出现了。她穿着一身和新娘一样的红衣红裤红鞋,也梳了个新娘发式,同样还在头上别着一朵小红花儿,手里拎着个瓶子走了进来。这时在场的人正兴高采烈地看新郎和新娘拜天地,突然又来了个新娘,不仅苗家人蒙了,在场前来赶礼的人也都蒙了。他们看着詹大凤微笑着,喜庆庆地从门外大大方方地走进来,径直来到了新郎和新娘面前,说,结婚呀,带我一个呗。说着,就把手上拎的瓶子拿了起来,对准自己的嘴就开始喝……

母亲詹大凤当时就被送进了公社卫生院,好顿折腾才被抢救过来。母亲喝的不是什么烈性毒药,那个年月没有“乐果”,也没有“敌敌畏”,她喝的是最好淘弄的老鼠药。母亲真的想死,把三包老鼠药都放到了一个瓶子里,稀释之后喝下去的。

母亲詹大凤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的上午,刚一睁开眼就看见了王可权。詹大凤怀疑着问,你怎么在这儿?

王可权憨厚地笑道,我一直在这儿,是我把你背到医院来的。endprint

詹大凤问,是你救的我?

王可权说,是我。他们都吓跑了。

詹大凤说,谁让你救的?我不想活了,你救我干啥?

王可权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王可权家住河西,和外祖母家离得并不很远,一个村子的,自然很熟悉。不仅熟悉,半年前,王可权在香水河岸边堵住詹大凤,跟詹大凤还求过婚,让詹大凤的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给回绝了。

母亲詹大凤躺在病床上,看着王可权,流着泪,突然说,你救了我,你就得养活我。

王可权没听明白,问,你说啥?

母亲詹大凤说,你不是要娶我吗?我同意了。

王可权看着詹大凤有些不敢相信地说,我得问问我爸和我妈。

詹大凤就从床上坐起来,说,走,咱俩一起去!

就这样,母亲詹大凤在王可权的陪同下来到了王家。

那时父亲的家里可以说是很窘困的,在整个香水,也算是首贫。他家有九个孩子,五个男孩儿四个女孩儿。我的父亲王可权排行老四,比我母亲大三岁,上有两哥一姐,下有两弟仨妹,可以说整个家拿不出几件像样儿的衣服,穷得叮当乱响。母亲詹大凤自然知道他的家境。可母亲“疯了”,就是想尽快结婚,而且想把自己嫁给一个最穷的人。谁也说不清母亲当时是怎样想的,也不知是报复自己,还是报复别人。她什么都不顾,从医院里出来就拉着王可权直接来到了王家。詹大凤进屋就说,我要跟你家老四结婚。当时王可权家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好了。这是谁呀?詹家的宝贝闺女,香水的大美女,能主动嫁给咱家?做梦吧?王可权的父母就在炕上坐着,望着这个红衣红裤红鞋的黄花大闺女,站在他家那三间破茅草房里,直觉着屋内的黄土墙壁都跟着熠熠生辉了。他们又看了眼站在一旁衣着不整、憨态可掬的儿子,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眼瞪着,嘴张着,心跳着,就是说不出话来。母亲詹大凤见王可权的父母傻傻地看着她不说话,又重复道,我要嫁给你的四儿子王可权!你们听见没?两个老人这下听清了,立刻从炕上蹦下来,忙说,孩子,你不是疯了吧?咱家这条件……詹大凤坐到炕沿上,喘息着说,你甭提条件,我也没疯,今天晚上我就住在这儿了。三天之后,让你儿子跟我回门。

其实这一天晚上我的父亲王可权根本没敢碰我的母亲。不仅没敢碰,连屋子都没敢进。他在院子里足足待了一夜,就那么守着突然飞来的“天鹅”。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从睡梦中醒来,比前一天精神多了。这几天又是喝药又是洗胃抢救,把她折腾得够呛。天已经大亮了,她把守在院子里的王可权叫到了身边,问,你啥意思,怎么不进屋?我想嫁给你,你不愿意?

王可权低眉顺眼地看了眼詹大凤,嘴上动了一下,没发出声音来。

詹大凤吼道,大声说话!

王可权立刻说,愿意!

詹大凤立马下炕,说,走,跟我去登记。

就这样,我的父亲王可权没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地娶了香水美女詹大凤。

我的母亲和我的父亲王可权结婚后,过着和其他乡下人一样平平常常的日子。可我母亲詹大凤对苗大凤还是耿耿于怀。母亲的最大愿望就是想好好看一眼苗大凤的手。她不明白那双手到底能给男人带来什么福气。可自从苗大凤和赵立泰结婚,詹大凤和苗大凤的关系也就彻底断了,母亲想看苗大凤的手也就越发的难。母亲总在想,她跟苗大凤好的时候还真就没在意她的手长得什么样子。两个人曾经无数次牵着手在一起玩儿,也曾无数次在一条河水里洗澡,苗大凤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她都见过,哪儿大,哪儿小,哪儿黑,哪儿白,她都一清二楚,就是那双手没仔细看过。

母亲的生日到了,这一天一大家子二十多口人,带着欢声笑语来到母亲家,为八十岁老母祝寿。母亲坐在餐桌的上首位置,全家人众星捧月般祝福着老人健康长寿。我们为老人的耄耋之年而欢欣,也为老人的身体康健而鼓舞。母亲不管忘记们,表情总是木木的,像是一切都与她无关。她依旧边吃边自言自语地嘟囔:王可权的心,老赵的心,心那心……

老太太那梦呓般的嘟囔已经没人在意了。不仅是家里人不在意,包括村里认识她的人也都习以为常。每个人都不在意她为啥说,为啥笑,只要老人家健康地活着,比什么都强。正在全家人大快朵颐,吃得畅快的时候,母亲突然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瞪着一双昏花无神的眼睛在看自己的手。在场的侄孙儿女们也奇怪地看着她。我问,妈,你咋的了?

妈说,我要洗手。

我说,没吃完饭呢,吃完饭再洗吧。

母亲还说,我要洗手。

母亲边说边看着自己那皮包骨的手背,两只手还相互用力地搓了搓,那长着老年斑的赭色的皱皮随着揉搓掀起了层层波澜。大伙都不明白,互相看了看。

哥問,妈,饭没吃完洗手干啥?

母亲没说原因,还是说要洗手。

母亲说话的声音并不大,比念经的声音大不了多少,却字字能听得清。哥立刻到厨房给母亲端来一盆水,放到她面前。母亲把手放到了水里。

水是温热的,母亲的手放在里面感觉很舒适。她慢慢地洗着自己的手,她的手已经没有年轻时那样粗壮了,那瘦而苍老的手在水的浸泡下有些膨胀。母亲看着,笑着,自语道,难怪老赵没看好这双手。

自从母亲的那件事儿之后,她对自己的手就不那么看重了。不单单是手,她对自己的一切都不那么在意了,有一种破罐破摔、自甘暴弃的意思。特别是当母亲的头发开始苍白的时候,母亲就开始讨厌镜子,她对镜子里面她那真实的生活写照很是不满。这一天,母亲又在梳头,发现自己的白发越来越多,脸上的皱纹也开始层层叠叠了。她感觉这张脸很是不忍目睹,心一横,把梳妆用的镜子藏了起来,不想再照。

我问妈,镜子呢?

妈说,没了,不知道。

妈的回话很不客观。妈对我们这个家的一草一木都是关心的,了如指掌的,哪怕是住在咱家的老鼠丢了她都能知道,更何况她用了多少年的镜子。从那之后母亲再没照过镜子。母亲不照镜子是不想看自己渐渐地苍老。正像她说的,看自己的白发心里不好受。母亲不想看脸,可以不照镜子,可她想回避这双手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endprint

从那以后母亲天天洗手,不仅是天天,可以说是时时,只要想起来了就洗,边洗边嘟囔王可权和老赵。

赵立泰自从进了苗大凤家的门,没到半年就复员了。按理应该继续做个农民,却没有,因为他是部队宣传队出来的,喜欢吹拉弹唱,蹦蹦跳跳,复员后很是意外地被安排到了香水的小学校,当了一名音乐教师。那个年月,可以说是一个复员军人很理想的结果了。这样苗大凤在香水就更有东西可炫耀。也就是说,她的丈夫由中国人民解放军,摇身一变成了让人敬仰的人民教师。这是一个多么华丽的转身。她不能不炫耀,也不能不自豪。两个人夫唱妇随,过着甜美的日子。

这件事情我的母亲詹大凤自然也是知道的。她知道很多当兵的复员后又继续做了农民,在家种地。其实,在母亲的心里也未尝没有过看苗大凤笑话的想法,就是等着赵立泰复员后回家种地。那样的话母亲的心里还能安慰一些。遗憾的是母亲的这颗心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慰藉。不仅没有得到抚慰,还遭到了很大的打击,那是若干年后,赵立泰竟然当上了香水的小学校长。

母亲詹大凤怎么也没想到,赵立泰能当上小学校长。本以为他能做个小学老师也就烧高香了,不承想的是先做了教务处副主任、主任、副校长,最后居然做了校长。赵立泰的一步步升迁就像一把把盐,不经意地、轻轻地抹在了母亲一直未愈合的伤口上,让她痛不欲生,让她龇牙咧嘴,让她咬牙切齿。相反人家苗大凤却锦上添花,如日中天了。

这一年詹大凤也就三十多一些,已经是有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当她听到大女儿告诉她赵立泰是他们小学新任校长的时候,不禁又想起苗大凤的那双手来。她似乎有些相信女人的这双手能给男人带来好运了。她想起了赵立泰本是个命运不济的孤儿,三岁丧母,七岁丧父,是公社照顾才去当的兵。自从遇见苗大凤以后命运有了好转,从复员后当教师,又一步步当上了校长,对于一个农民来讲是多么大的飞跃。不仅他赵立泰趾高气扬,那个苗大凤也跟着人前显贵。穿的戴的用的明显跟乡下人不同。母亲又把这一切归罪于自己的手。如果自己的手长得比苗大凤的好看,那这个叫赵立泰的校长就是她的丈夫了。母亲这一天的心情极为糟糕。她不顾一切地找到在地里干活的丈夫王可权,伸出自己的手让王可权看,问,你说我这手好看吗?王可权看了看,又摸了摸,说,好呀,摸哪儿哪儿舒服。母亲听了猛地号啕起来。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就在赵立泰蒸蒸日上当上小学校长没到半年的时候出了一件事儿。说赵立泰跟一个姓吴的教音乐的女老师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整个香水传了个沸沸扬扬。当时听女儿说这话的时候,詹大凤正在做饭,听了这个消息后,她立马停了手上的活儿,问女儿,想不想吃饺子?

女儿正在看妈往烧热的铁锅里贴天天吃的玉米饼子,莫名其妙地问,妈,你说啥?

詹大凤说,我问你想不想吃饺子。

女儿高兴,又有些不敢相信地说,想吃,谁不想吃饺子呀!

詹大凤高兴道,妈给你去街上买肉去。

那年月母亲是很少给我们包饺子的,逢年过节能吃上一顿半顿的解解馋就不错了,而且肉放得也极少。母亲突然给我们包饺子吃,觉着母亲有些不正常。母亲急急忙忙去了河东,买肉给我们包饺子吃。饺子是芹菜馅儿的,明显这一次的肉放得比平时多。我们吃得也就很香,满嘴流油。母亲还给父亲王可权打了二两酒。父亲喝着酒,高兴地对我们说,我真希望你们的校长多搞几个破鞋。

詹大凤那些日子无比兴奋。她兴奋的表现不是在语言上,而是在行动上。母亲的行动不是走东家窜西家,也不是跟谁说说赵立泰的坏话。她的行动是无声的,悄悄的,是从河西的家里到河东的供销社去。以往母亲是打怵去供销社买东西的,想买什么东西总是打发我们小孩子去,或是买酱油或是买盐,或是买别的什么。她怕见苗大凤,也怕见到那个姓赵的。眼下不同了,自从她知道赵立泰有了男女关系的绯闻后,母亲的腿脚突然勤快起来,有事无事都想往河东跑一趟。或是路过苗大凤的家,或是在小学校的大门前转上一转。她很想见一见苗大凤和赵立泰,看看他们还怎样人前显贵,还怎样趾高气扬。她想那个只会做兰花指的男人,喜欢的那个女教师是不是也喜欢做兰花指/即便不喜欢,他也能手把手教上一教,就像当年教她一样。呸,这个大流氓……只是母亲很遗憾,每次都没能如愿见到这两个人。不见也没什么,母亲在等着一件事情,那就是赵立泰应该被学校开除,让他和其他农民一样在家种地。让他那只做兰花指的手,变成扛锄头的手。母亲又失望了,她从这一年的夏至等到第二年的谷雨,也没有听到赵立泰被开除的消息。突然这一天在地里干活儿,听一个女社员说,赵立泰不在小学当校长了,而是去了中学当校长。詹大凤听说的时候正和社员们在一起播种高粱,她怒视着说话的女社员,将手中没有种完的高粱种狠狠地摔到了她的脸上,说,不可能!瞬间,母亲多年的希望变成了绝望。

詹大凤和苗大凤同在香水住着,这么多年不可能不见面,只是见了面也是回避,视而不见。直到有一天,詹大凤的女儿王翠妮在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领家来一个叫赵曼的小女孩儿,詹大凤和苗大凤才不得不说话。两个孩子不仅是同岁,还是同班同学,两个做母亲的也就没法再计前嫌了。她们不想把个人的恩恩怨怨强加到孩子身上。再说,苗大凤的丈夫是她孩子学校的校长,她詹大凤是得罪不起的。这一天詹大凤和苗大凤两个人在供销社买东西的时候见面了,实在躲不开,只好说了话。她们已经好多年没这么面对面聊聊了,有一种无从谈起的尴尬。在一起往回走的时候,刚好路过苗大凤的家。苗大凤想请我的母亲去家里坐坐,母亲没去。

母亲詹大凤和苗大凤开始说话后,母亲最关心的还是苗大凤的这双手。她总想看看苗大凤的那双手是不是还像先前那么白净、柔软、纤细。只是苗大凤就是不想让母亲看到她的那双手,每次见面她都要把自己的那双手藏起来,或是放在口袋里,或是夹到腋窝下,母亲也就怎么也看不见。母亲不明白,既然你的手好看,就拿出来让人看看呗,掖掖藏藏有啥见不得人的?越是这样,母亲就越是想入非非。

母亲总是喜欢想象苗大凤的手应该是个什么樣子。在她看来,你苗大凤的丈夫是校长,不等于你苗大凤是校长,在某种程度上讲,她苗大凤要比她詹大凤干的农活儿还要多一些。她詹大凤还有个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丈夫王可权做帮手。她苗大凤却没有。在母亲看来,那个只会做兰花指的男人是干不了什么农活儿的。可以说她詹大凤在家干什么活儿,她苗大凤在家也应该干什么活儿。鸡鸭鹅狗,人吃马喂,洗洗涮涮,柴米油盐……是乡下做女人的本职工作,一样都不可能少。endprint

想当初,母亲詹大凤执意地嫁给了王可权,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自然是反对的。按照外祖父的话说,他家的凤凰落进鸡窝里了,凤凰是应该落到梧桐树上的,怎么可以落到鸡窝里呢?在他们看来简直是莫大的屈辱。说来也奇怪,在这件事情上,我的外祖父的反应比我外祖母的反应还强烈。那一天,外祖母见女儿去了王可权家的瞬间,她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她在想,不管去哪里,只要人还在,不再喝药自杀就行。外祖父却不同,那一天外祖父也在苗大凤家喝喜酒,正跟着其他人抻着脖子看新郎和新娘拜天地呢,自己的女儿却闯了进来。他当时都傻了,他女儿一身新娘装扮,他愣是没认出来,还在一旁看热闹,说闲话,好呀,又来了一个,一个男人娶俩老婆,美死了!还是我的外祖母捅了他一下,提醒了他,他才缓过神儿来。只是外祖父的反应太迟了,当他看清是自己女儿的时候,詹大凤已经将三包稀释的老鼠药喝了一大半儿。可在詹大凤被送到医院的当口,我的外祖父并没在女儿的身旁,他来到他们老詹家的祖坟前,狠狠地咒骂了一通自己,说他对不起老祖宗,养了个逆子。特别是当他的女儿詹大凤和王可权回门的那一天,外祖父站在院门前就是不让他们进门儿。他手中拿着镐把,满眼是火,指着他的女儿詹大凤和王可权说,我看你们谁敢进来!女儿詹大凤哪听得父亲这一套,她穿着新娘的红衣红裤红鞋,手里拎着个装了药的瓶子,面无表情地站在父亲的面前。父亲看着自己女儿着实有些心痛,那新娘的新装已经很不成样子了。我的母亲詹大凤并不在意。她看着自己父亲,傻傻地,难为情地叫了一声爸,然后对王可权说,可权,叫爸。

王可权痴呆呆地喊了一声爸。

我的外祖父手拿着镐把,并没有答应。他看着眼前这两个人,气得嘴唇直哆嗦,手也直抖。尤其见到这个王可权,今天是新郎官,穿的衣服和平常没啥两样,只是干净一些,脚下换了一双新的布鞋。

詹大凤问王可权,你怕爸打你吗?

王可权看着眼前这个手拿镐把的岳父大人,说,不……不怕。

詹大凤说,好,像个爷们。就把王可权手中的四彩礼拿过来,往父亲眼前的地上一放,又将拎在手里的药瓶子在父亲的眼前晃了晃。外祖父看着女儿手中的药瓶子,镐把一下子掉了下来,砸到了自己的脚面上。

这一天正是外祖父到祖坟去咒骂自己的第四天。

又一盆水端上来,母亲又将她的那双手放在了水里。自从母亲洗手,常说的一句话是,我要是有一双漂亮的手,你们的日子会过得更好。当然,母亲说这话是自言自语的。我听了就说,你要是有那么一双好手,过好日子的就不是我们了。不管母亲能不能听懂我的话,反正母亲那么一说,我就这么一说。母亲自从大脑出了问题,我们就很少再跟她计较什么了。她是个病人,病人说的话,怎么能往心里去呢?

我的父亲走得很早,没到五十就走了。确切一些说是在赵立泰当上中学校长十年后的某一天走的。可以说父亲走得很匆忙,也可以说父亲的故去给我们家带来了沉重的打击,也给母亲带来了不可预想的痛苦。那时我们家还有我和一个弟弟没有成家,家中的一切负担都落在了母亲身上。

父亲自从一分钱没花吃了母亲的“天鵝肉”之后,就发奋地劳作,决心通过土里刨食富起来,以报答我母亲的献身之恩。父亲的想法着实有些幼稚,那年月,没有哪家是靠踏实肯干富起来的。八口人,只靠父亲挣那么一点点的工分儿糊口,是可想而知的,怎么会有好日子过?

可父亲不信这些,总以为劳动就能过上好日子。他有好的身板儿,有健壮的四肢,身上也有使不完的力气,无论在地里还是在炕上,都是生龙活虎的。母亲很喜欢父亲的这股劲头儿。父亲正在陶醉在炕上的瞬间,也正在妄想着富起来的时候,突然一病不起,呜呼哀哉。父亲是因为长年劳作,病痛日积月累而走的。他的故去对母亲是个极大的打击。这个家中的顶梁柱,这个想当初她不喜欢,却让自己硬是嫁给了他的男人,连一声招呼都没打就走了。父亲的故去,对于母亲比当年赵立泰对她的放弃还要痛苦百倍。母亲什么都不怪,怪自己的命不好。命不好的唯一表现,就体现在她的这双手上。母亲深知父亲的存在对这个家的重要性。她常说,你们的爸爸虽没有大能耐,却有一副好心肠。母亲也常常拿父亲的好心肠和赵立泰的心肠去比。她恨赵立泰,怎么能有一颗喜欢女人手的心?

父亲穷了一辈子,没留下任何值钱的遗物和遗产,只留下了一个柳条编的烟笸箩。父亲走后,母亲继承了丈夫王可权的“衣钵”,学会了抽烟。通过抽烟来打发她那寂寞的日子,和对丈夫的想念。王可权是个穷抽烟的,和人家有钱人抽的烟不一样,他抽的是那种极为廉价的烟。廉价烟是又苦又辣又涩又要火的,抽一支烟要划好几根火柴,麻烦得很。父亲为了不费事儿,节省火柴,烟抽得顺当,就往烟里掺一些干豆角叶子。干豆角的叶子是很吸火的,和不吸火的劣质烟混在一起,也就好了很多。味道虽说不怎么样,只是不用再那么麻烦划火柴了。母亲同样没有改变父亲的习惯,饭前一支烟,饭后一支烟,所不同的是在卷烟的过程中,往烟里添加了那么一种无休止的唠叨。这一天,母亲吃完了饭,洗完了手,又开始抽烟。她拿过放在炕头的烟笸箩,扯过一张小得只能卷烟的白色烟纸,先是把烟纸横着勒成一道槽儿,往槽里放烟丝,两手灵活地一转,卷了支喇叭状的烟,再用舌头的唾液把纸的一角封死,然后将另一头的死结拧下来,随着“……老赵的心,心那心……”的嘟囔,将拧下来的死结往地上狠狠地一扔,又是一笑,便开始点火抽烟。

父亲走后,母亲的整个身体就不行了,除了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其他繁重的农活基本干不了。不仅人塌了,整个精神也跟着塌了。母亲很少说别的话,每天嘟囔的只是那句:王可权的心,老赵的心,心那心……

母亲整整洗了四年手。有一天我问母亲,妈,你总洗手干啥?手洗多了会秃噜皮的。

母亲不听我的话,该洗还洗,说,洗干净了,见阎王爷的时候也好看。阎王爷也一定喜欢漂亮的手。老赵喜欢,阎王爷也肯定喜欢。把手洗干净了,再投胎做人,能嫁个好人家,不像嫁给你爸,你们都跟着受穷。

我说,妈,那是迷信。

母亲说,可不好瞎说,你看老赵家的日子过得不比咱家好呀?人家搞破鞋都没事儿,不仅没事儿,还高升了,这就是命,女人给男人带来的命。你看人家吃啥,穿啥?说话时嘴里吐出来的都是猪大油味儿。人家走道儿,是往前看,往上看。咱往哪儿看?咱看的是地上能不能捡到钱。

不管母亲詹大凤和苗大凤怎么重归于好,也是缺少先前的那种亲切。在母亲的心里也是有着一块补丁的,是一块让她永远也不能愈合的创伤。她永远也忘不掉是苗大凤亲自用那只兰花指的手勾走了那个姓赵的人。在母亲看来,苗大凤不仅仅是勾走了一个男人,也是勾走了她一生的幸福和希望。

正在母亲心上的那块伤疤难以愈合的时候,苗大凤突然死了,那一年母亲八十二岁。

苗大凤是在丈夫赵立泰死后的第七个年头儿走的。母亲詹大凤知道了,说什么也要去看看。我们拗不过她,只好带她来到了苗大凤的家。这是母亲詹大凤从那次喝药想自杀后六十年来第一次登苗大凤的家门儿。

苗大凤的家已经不像先前那么宽敞明亮了,房子旧了,院子也狭窄了。我扶着母亲走进来,见苗大凤家孙男娣女一大帮,披着麻,戴着孝,边哭边烧着纸钱。苗大凤的尸体就躺在她家厨房的过道里。

母亲哆嗦着走上来,看着用拖地巾蒙着的苗大凤,说,我想看看她的手。

我说,死人的手是不能看的。

母亲问我,为啥?

我也说不清为啥,只说,就是不能看。

母亲说,不让看我就不走。

母亲的固执让我们很无奈。我们只好和赵家的人商量了一下,人家同意了,母亲这才看到了苗大凤的手。

苗大凤的手比先前瘦多了,也难看多了。满手的老年斑,瘦骨嶙峋的一点光泽都没有,仿佛干死了的枯树枝。母亲看着,抚摩着,眼睛有些湿润,也更加模糊了,多少年前那朵盛开的兰花指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凋零了。母亲颤抖着声音似问非问地说,这双手到了阎王爷那里,阎王爷会喜欢吗?

……

苗大凤走了。在香水,唯一和母亲有故事的人走了。母亲詹大凤终于看见了苗大凤的那双手,看上去她有一种如愿以偿的兴奋。在我搀扶着她往家走的时候,母亲依旧无理由地笑着和梦呓般地嘟囔着,只是那一天的笑声和嘟囔声比先前更嘹亮了……

责任编辑 石华鹏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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