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鸟
2017-12-22田仲
苏诗布,笔名田仲。1964年生于大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三明市作协副主席。著有散文集《永远的家园》《踩着阳光过日子》,长篇小说《白鹤》《闽海大将军》等。在《中华活页文选》《福建文学》《广州文艺》《新世纪文学选刊》等多家刊物发表散文、中篇小说多篇。获福建省优秀文学作品奖,市政府文艺百花奖等奖项。散文《竹影》入选多家考试卷。散文《鱼》入选《福建省文艺创作60年选》,散文《紫河车》入选《文学教育》等。
1
李镜出事那天,是没有任何征兆的。围坐在一起泡茶的摄友们都站起来拍屁股走人,李镜还呆坐着。钟华芳说,李老师,回家吧。李镜看着钟华芳,还是那般呆呆地看着。
钟华芳拍了李镜的肩膀说,走吧,明天还得早起。约好的事情不能黄了。李镜还是那般呆坐着。钟华芳推了推李镜,又在李镜的眼前拂了拂手说,李老师,夜里十一点了,回吧,李嫂等得急!李镜突然开口,说,你认识李嫂?
钟华芳说,李嫂不是李老师你的爱人吗,能不认识?
李镜说,认识就好。李镜说完了,又是呆坐着,不再说话。李镜不走,钟华芳只得陪着李镜呆坐着,坐到了天亮。
对于钟华芳她们来说,天亮意味着出发,意味着到山里去。钟华芳是吕县摄影家协会的会长,她的身边围着一群摄影爱好者。每到周末,摄友们都得开展活动,一起到乡村里见证慢慢消逝的乡村文化。此次,他们接手了县樱花树节的大型摄影展,准备到乡下的土堡去拍蜜蜂窝。
约好的人到齐了,李镜却又不见了。
钟华芳在她的茶叶店四周找了几趟,都不见李镜的踪影。钟华芳的茶叶店,说是茶叶店,其实是县摄协的摄影棚。钟华芳有一个地方没找,是茶叶店里的洗手间,那洗手间特别,是她自己独立的小空间。
老摄头说,走吧,说不定是李镜不想去,他怕蜂窝。老摄头说的话管用,他是摄协的老摄,原本是要当摄协的会长,摄协成立之前,老摄头已拍下了许多好作品,获过省奖,登过省级专业杂志。可到了摄协选举公布时,会长却是钟华芳。老摄头也没意见,钟华芳当会长请客那趟,老摄头一手插在他的短头发上,一手夹着香烟,跟在钟华芳的身后敬酒。吕县摄协有一句暗话,说老摄头的话才管用,就如同现在,老摄头说走吧,钟华芳自然说,走吧。
七八个摄友骑上他们的摩托车一溜烟行驶在山野里,像一群鸟。
那时候,李镜正蹲在钟华芳的洗手间里暗自发笑。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老摄头,又大声骂一句:老摄头!李镜干吗无缘无故骂老摄头呢?他自己也找不到缘由。是不是自己真的病了?李镜又骂一句神经病,这一句是骂自己还是骂别人,他自己真的不知道。骂了这一句话过后,李镜心情好了很多。李镜没由头地骂老摄头,也不见得地道。当然谁也不清楚李镜的无人机丢了。这事情要怪谁呢,谁也没得怪,只能怪自己。谁让自己的飞机飞丢了呢?李镜弄来这架无人摄影機,已经费了他近几年的积蓄,一不小心,那家伙就从山崖那边走失。无人机丢就丢了,怎么如此不争气,还抱住头哭泣?这哭泣有谁能听得清?李镜又骂一句,这一句不是骂老摄头,是骂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叫老官,老官,老摄头,他们三人同年又投缘,都是摄影爱好者。李镜敌不过老官,但是他李镜怎么能不骂他老官呢?有一股气息弥漫在洗手间里,很男人味,有烟草,有陈年老酒,有樱花树叶等杂味,这是老官的味道,李镜嗅得出来,也许,老官在不久前就光临过这间洗手间,钟华芳还是离不开这男人。李镜叹了口气,又骂了一句粗话,这一句粗得实,李镜自己也觉得自己过分。李镜推了推洗手间的隔板,隔板很沉,洗手间里竟然藏着另一个洗手间,只在一个隔板之间。建这个摄影棚时,老官是花了心思的,像太阳鸟的窝。
其实过了没多久,李镜竟然蹲在钟华芳的洗手间睡了下去。李镜让一阵吵闹声吵醒。这声音是从钟华芳的茶桌上传出来的。那群不知深浅的家伙回来了。老摄头嗓门原本就大,这会儿缘于兴奋,嗓门更大了。老摄头喊,这蜂窝要是让李镜这小子碰上,必定让他尿裤子。另一摄友正在另一个洗手间方便,小便的声音很响,他说,不会吧?李镜这人深藏不露,总不至于自己裤子里的东西也管不住?
钟华芳在一边也跟着笑。
李镜听得很清楚,钟华芳的笑,在哪个地方他都能明辨。就现在,隔着洗手间厚厚的木板,他听出来了。这笑意有些无意,但是她是笑了。别人怎么看他不管,但是李镜在此时觉得,钟华芳不应该笑,她如此笑着,就不应该。要是他李镜面对面看着钟华芳那样笑起来,他真的会尿裤子?病根啊,人一旦落下病根,就很难康复,李镜就这点东西不争气。说白一些,李镜那男人的东西不好用。
老摄头又喊,其实李镜这小子,还真的怕蜂窝。他被蜜蜂叮到那地方的时候,我在场。有一摄友探着头问老摄头,那是什么地方?你的东西也被攻击过吗?老摄头点头。摄友问老摄头,怎么攻击?老摄头不说话。摄友再问,老摄头才说,他怕蚯蚓,蚯蚓这东西,每一回让他见了,必是相同的结果,都得死在他的脚下面。不就是一层皮包起来的泥土吗,哪来的硬功夫?其实老摄头说这话的用意在后面,他的意思是引导,引导摄友们往男人身上想,男人那玩意儿不就是一层皮包起来的一堆的肉吗?更准备地说是用皮包起来的一些血管,能充血的小海绵。
钟华芳此时却没有笑,其他的摄友笑得过头了,一群地哈哈呼呼,好像他们都踩在蚯蚓上过日子。
李镜开始生气了,暗自在钟华芳的洗手间里生气。李镜寻找生气的原因,其实也没有原因。按理无人机丢就丢了,他李镜不至于这么没水准,干吗还在生气?是不是缘于这一天,李镜没有参与摄友的活动,他没有参与,他们依然如此开开心心地把乡下土堡的蜂窝给拍回来?眼下,他们拿出各自的手机,按着自己的思路开始编辑图片与文字。要是别的时候,此时,他李镜是最为忙乱的,他必是他们当中不能缺失的一员。说白一些,他们的表达能力有限,对图片的阐释无法准确传神,而李镜的理解力与表达力超强,对图片的搭配与解读,明暗对比,很有一套。其实也不是这个缘由。
老摄头也骂了起来,骂李镜不是人,竟然要吃独食。endprint
有一摄友说,不会吧?李哥不是这种人。老摄头说,你懂个屁,他就是这样的人。想想看,再怎么独自出去,也该回来了吧?他不回到这店里,说明什么?说明李镜有什么新的发现,他可能又发现了新的摄影点,这家伙眼球里藏着摄像头呢,到了哪儿都能发现些什么。
李镜叹了口气,在心里说,还是有人惦记着自己。这老摄头嘴虽破,但也离不开他李镜。还是朋友好!李镜想站起来,拉开洗手间的门,自己走出去。李镜想想,又觉得不对,这隔板不是谁都认得。钟华芳说,只有他李镜知道?这时候,老摄头又叫,李镜这家伙是不是待在家里,守着老婆吃蜂蜜?李镜停了下来,他害怕的就是老摄头提自己的老婆。李镜已经隐隐约约觉得他的老婆身边多了个男人,这男人是谁呢?老摄头竟然在这时候有这样的想法?李镜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又蹲到地上去。
2
李镜爬上洗手间的后窗,一点也不敢大意,如同他第一次从这个窗口爬进来时那般小心,甚至还更谨慎。现在他屏住呼吸,把自己憋得满脸通红,牙齿咬到嘴唇流出血丝。李镜不怕高,也不怕窗台外面的墙体,只要有一点点的固定的挡板,他就能有效地借助和利用,就是一颗钉子,也能帮助他渡过难关。当时,他发现这个窗台时,爬了几趟,总是够不着窗台面。后来,他悄悄地在窗台外的墙体上打进了一枚钢钉,这枚钢钉露出来的顶很小,如果没有细心去寻找,一般人的眼光不易发现。李镜的脚探过那枚钢钉,那枚钢钉好像让人给拔除了。李镜只得把身体贴到墙体上,慢慢地滑落。落到地面,李镜的双手没有受伤,有一个地方是受伤了,双腿之间热乎乎的。李镜在原来打钢钉的地方细细地瞧着,发现那枚钢钉还在,只是让人完全给击打进墙体里,失去了支撑的作用。李镜抬头望一眼窗台,有些像红灯区的灯光还是那样,透着一股俗劲。李镜就是喜欢这种灯光,他第一次爬上这个窗台时,不是对于钟华芳,而是这股灯光。李镜第一次爬进去时,意外地发現这个藏起来的洗手间。那时钟华芳显得特别的静,一点也不觉得意外,而且还告诉他李镜,这个空间是属于他的。从后窗台上滑落的瞬间,李镜觉得钟华芳也骗了他,老官和老摄头都骗了他。那枚钢钉必定是老摄头敲进去的。
从钟华芳的茶叶店到自己的家,李镜走的是近道。一般的行走,要穿过两条直行街,再转一条古旧的老街,从正门入庭院。李镜走后门,就转一条直行街,斜插入自己家的后院。李镜要开后门的时候,显得特别的犹豫。他是不是要回家,回家又要做什么,此时的李镜内心不是太明确。
李镜没有急着开门。他静静地站着。这扇门的门钮是件古物,是李镜从乡下的一座老房子里淘来的,他把这门钮再装到自己院子的后门,也是事出有因。是缘于他家的旧门钮不知在什么年代消逝了,变成空空的两个泛白的眼洞。李镜当时把门钮装上去的时候,摄友们都说他是怪人,放着前门不走,专走后门。现在他站在这里,叹了口气,叹息声有些粗,像两个人在跑步。李镜把自己的气息调好,想推门的瞬间,他发现这气息还在,还有人在跑步。李镜收腹吸气,再呼气才发现,那跑步还在跑步,而且跑得很用劲。李镜的心提了起来,他隐隐约约当中感觉到一种结果,他正想转身离开,就听到他熟悉的大嗓门。
怎么会是老摄头呢?真是老摄头!他怎么会在李镜家的后院跑步?
李嫂的声音,细细的,她说,走吧!别管他的事情。
老摄头说,唉,这人啊,不好说,说不见就不见了,像让一阵风吹走。要是树还会落一地的树叶,人呢,什么都没留下来。
李嫂的声音,是叹气的声音。
老摄头又说,李镜就是与别人不一样的李镜,想着独食,有好的对象就老是想着独自一人占着,这是老毛病。
李嫂说,这家伙该不会蹲守在哪一个角落搞偷拍吧?要是这样,谁同情他?
老摄头说,这回可能不是上回,虽说怕蜂窝,但从他的脸上能看到,他是有事了。
李嫂说,能有什么事?钟华芳,这女人就是不守本分!
老摄头突然笑了一下,重重地笑出了口。李嫂好像是拍打了一下老摄头的肩膀,还是其他什么地方。李镜隔着厚厚的老式大门板,听得不是太清楚。李嫂大概是缘于这句不守本分的话头拍打老摄头。谁守本分了?就是老摄头与李嫂,此时相约在李镜的后院里,他们能做些什么呢?是本分的事情吗?
一棵树的枝丫伸出来,从后院的墙檐上伸出来,浓郁的树叶,像春情外露。李镜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李镜又一阵子的辛酸。这是一棵野生樱花树,是李镜悄悄移植回来的。
对于樱花树,李镜天生有一种亲近感,主要是缘于树皮的光泽,那种光泽像贝壳的内壁,很难用语言解说得清楚。樱花树的树皮,结实耐用,是最自然的扣子,用樱花树的树皮当扣子,美观又自然,用在装饰件上,又是馋死了老摄头。李镜把精制的樱花树皮做成均匀的皮扣子,套到摄像机的支架上面,弄得老摄头眼红了几天,几天吃不好,也睡不好。吃不好,李镜看在眼里,是不是睡得好,只有他老摄头自己知道。后来,李镜又把这种套子给摄友们人手弄了一份,又让老摄头一阵挖苦。老摄头说,为钟华芳服务的吧?那时钟华芳还不是摄影协会的会长,老摄头说话自然很白。李镜说那是自然,为人民服务嘛,就不计较谁与谁。老摄头说,也不计较个人得失。其实这句话是触痛李镜的内心。李镜摄影成功,还得靠老摄头,也就是说,李镜根本无法打理摄影这份行当。有一阵子,李镜老用老摄头用过的镜头,长枪短炮都是老摄头资助的。你弄几个樱花树的皮套子,显什么本事?有能力就弄个真投入,要搞好摄影,没几片钱,那是白玩,跟风,风都跟不上。
谁白玩?李镜跳了起来,伸手去抓樱花树的树叶。樱花树叶抓了一把下来,他用鼻子嗅了嗅,骂了一句,樱花也会出墙。谁不会出墙?就是墙头草也会出墙。李镜心里好受一些,稍微放慢脚步从自己家的后门退了出去。那时,一股没缘由的风吹了起来,吹得李镜的额头冰凉冰凉的。李镜有家回不了,也不是回不了,现在他是不想回去了。真不想回去!
3
樱花树坑有太阳鸟。这是李镜发现的,是那种叉尾太阳鸟,当地的摄友叫它们为留鸟。这种鸟也叫东方蜂鸟,它们挂在樱花树花蕊上探蜜的镜头,是大镜头,对于吕县摄友们来说,谁拍摄了这组镜头,谁就将获得五十万元的奖款,谁就能获当年度的摄影大奖。樱树坑有太阳鸟,李镜一直藏着,他没有告诉老摄头,谁也不想告诉。半年前,他要备一架无人机,告诉了李嫂,李嫂说他是疯子,哪来的太阳鸟?是想无人机想疯了。后来,只得告诉了钟华芳,钟华芳说,为了太阳鸟,行,备一架无人机。这半年,李镜一直找机会蹲守。就在前三天,李镜用无人机成功捕捉了太阳鸟与樱花蕊相约的镜头。大概是太激动,他的无人机竟也跟着飞走了,带着那些让李镜痴迷的影像飞走,飞过那道山冈,就再也没有回来。endprint
李镜的心被掏空了,原本他的心已经空了。他的心在二十年前,已经让老官掏过一回,这回还是离不开老官与钟华芳。无人机飞走了,樱花树还在,李镜不死心。那棵樱花树不比其他树,是树中有树,枝里藏枝。他第一次发现这一窝太阳鸟时,呆呆地抱住樱花树的树干,双脚死扣在树枝上。在那时候,李镜真的想变成一只太阳鸟。其实,太阳鸟比人还聪明。李镜再上樱花树坑时,太阳鸟不见踪影,就连那小小的鸟窝也不知藏到哪儿。老摄头说他李镜吃独食,他就吃独食了。就樱花树坑太阳鸟的事,他是真的吃独食了。这会儿,李镜又走了一天再加半个夜晚。李镜又为自己一个人独自出来而庆幸。谁说要结群而行?艺术的追求不就在于孤独?这是太阳鸟的个性,太阳鸟喜欢独行。
那棵樱花树依然如此,只是一树的枝杈硬生生的,不见生机。挂在树上的樱花全枯萎了,按节气,此时的它们必是粉面桃花,招蜂引蝶。老树下面,太多人的脚印,太多的人必是曾经围在老树的下面。
李镜此时又恨起了自己。他是怎么了?他为了这棵老树,为了樱花树坑的太阳鸟,想吃独食,结果却自己出卖了自己。他一个人躲在钟华芳的茶叶店的洗手间里,只是不想让自己的表情显露出来。他藏不住自己的心事,有高兴的事情,有痛苦的事情,他的脸上都会写得清清楚楚。老摄头最会读他脸上的表情,一百次没有一次不准的。李镜曾经在心里骂了老摄头不知道多少趟,骂老摄头是人精,是人渣。这一次也还是没有逃脱老摄头,这樱花树坑山高路远,也难为了老摄头。老摄头有收获吗?拍摄到太阳鸟了吗?捕捉到太阳鸟与樱花蕊相爱的一幕吗?
李镜抬头看天,高高的山冈就在远处,就像自己此时的心境。那道山冈又显现出与往日的不同,他李镜怎么会让他的无人机去爬这道山冈呢?
一只红嘴蓝鹊从树梢间飞了起来,接着又有一只跟着,再接着又有一只跟着,连着有三只,它们相互之间架起了一道桥。这桥有岸吗?它们要连接哪里?
李镜说:“你们要去哪儿?”
樱花树摇了摇身体,好像也说:“你们要去哪儿?”
李镜又说:“天快要下雨啦!”
“天快要下雨啦。”
李镜骂了一句:“这个老不死。”
“这个老不死。”李镜笑了一下,笑声有些走调。
樱花树又摇了起来,一阵风吹来,有些急。
李镜问:“是人吗?”
山冈那边传来了回响:“是人吗?”
李镜笑了起来。他自己是人吗?二十几年前,那一次野外拍摄,李镜糊涂又清醒,他看见老官做了那件事。他自己是不是也做了,他不敢肯定。对自己曾经做下的事情,他早想把结果告诉给钟华芳,但面对钟华芳,他没有开口的实力,正如老摄头调侃的那样,他软乎乎的,能做什么?
李镜想了想,采了一把菖蒲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这味道可以让人清醒。其实,就在这时候,李镜开始怀疑自己,他是不是真的看见老官做那事情?他是不是真的回到樱花树坑,他是不是真的拍摄到太阳鸟与樱花相约的镜头,他是不是真的有无人机?这种清醒让李镜越发地糊涂。甚至怀疑他听见的那些话头。这个老摄头,他真的与李嫂有一条腿吗?老摄头在钟华芳的茶叶店说到男女的一条腿时,眼神特别明亮。老摄头总是瞪着眼看着别人,说这条腿一旦伸出来,就放不回去,就得老是那样放着。他用自己的腿往钟华芳的双脚之间探着,像一只小狗在钟花芳的平底鞋前使劲嗅起来。钟华芳也乐意,装作不知道,還在一边乐哈哈地说笑,说那些陈年旧事,说县上又有领导让一条腿给缠绕住,解不开。李镜他怎么就插不上嘴呢?每一回,他碰上这样的话题,都无法插入,不敢当着钟华芳的面说那件事情。这是一个可怕的问题,如同此时的李镜,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他还能有其他的出路吗?他这趟再入樱花树坑是为了什么来的?是为了拍摄太阳鸟,是为了寻找他丢失的无人机,是为了躲避老摄头与李嫂那一场对话,还是为了钟华芳,或是为了老官?
眼见着山冈那边有云层厚了起来,一场雨可能随时就会落下来。李镜咳了几声,声音非常干。在这时候,李镜才稍稍地感觉到一个人的孤独不是孤独,一个人的悲伤也不是悲伤,甚至一个人的快乐也构成不了快乐。一个人,如果没有牵挂,没有思念,他活得怎么滋润,也是没有滋味。李镜觉得他得给钟华芳打个电话。他出来多长时间了,胃空了?他没有感觉,但是心里空了,他才觉得人是要有依靠的,一个人不可能隐居在哪一个地方,不可能独自活在哪一座山里。老摄头老是开他的玩笑,说他李镜就是吃独食的货。其实,这个生活空间里,压根就没有独食。
4
一整天李嫂来了五趟。在茶叶店的玻璃门外站了一会儿,探着头看了一会儿就离去。钟华芳叫了几趟,让了几趟,李嫂就是不进门。钟华芳在心里骂了李嫂一句,也有这样的女人。可是钟华芳的心里才泛出这种念头,李嫂竟然自己推门进来,像老摄头一样随意地找地方坐下来,要了一杯绿茶喝了起来。茶水喝到一半,续了一回水,又一仰头喝了一半。水温度高,大概是烫了舌头,脸上抽了几下,又续了一回水,放着。李嫂开口了,说你们这趟该高兴好呢,还是落几滴眼泪好呢?
老摄头先回应,怎么能这样说话?李镜是我们的摄友,他的失踪,放在谁的身上都不好受。
李嫂看了老摄头一会儿,又抿了一口绿茶说,有一个人心里必是好受的。李嫂说着,看了钟花芳一眼,这一眼有些毒。这一眼看得钟华芳心里有些乱。钟华芳在心里说,我认识李嫂吗?茶叶店又静了下来。围坐在一起的摄友不知如何去回应李嫂这句话。李嫂这句话是对钟华芳说的。
李嫂与钟华芳有过正面对抗,目的也不是太明显,具体是什么原因,没有人认真去探究过。李嫂站在钟华芳的茶叶店外,吐了口水,踢了几脚玻璃门,这种动作是家庭妇女的作为,李嫂就是家庭妇女,钟华芳是一会之长,她怎么能与李嫂计较呢?
可是,眼下钟华芳她不能不管这事,李镜确实是失踪了。已经多少个小时不见人影,这期间,有二十四个小时李镜还在钟华芳的视界里。这个细节,钟华芳没有明说,她也不能明说,这是她与李镜两个人的世界,说了也没有人相信。endprint
对于李镜的失踪,群里也有人持不同的意见。这人是小官,他用眼睛看着老摄头,做了个鬼脸。暗示老摄头是李嫂说的应该高兴的那个人?老摄头也发现了小官的小动作,站起来,踢了小官一脚,骂了一句小毛驴。小官刚进摄协不久,对于摄友们的关系只知道个皮毛,不知深浅,但是他感觉好,看见老摄头与李嫂之间的眼神,就发现了些内在的东西,发现老摄头与李嫂有一腿。小官年轻,他坚守一点,觉得朋友妻不可欺。他觉得老摄头不地道,拿李镜玩玩就算了,李镜弄得失踪了,一转眼又玩上李嫂,这是怎么回事?小官虽看出门道,但他也不明白这其间的暗道与陈仓。人嘛,总得有底线,绕不过去,就会出问题。
李嫂站起来,看了小官一眼。李嫂说,这位小先生,看见李镜了吗?他老是提到你。其实这话是李嫂的客套话,李镜很少对李嫂提及摄协的事情。
小官笑了一下,说嫂子,哥这回不知在哪呢,他会提到我?不会吧。还是想想,他最近去了哪儿,是不是喝酒了,还是打牌啦,或是有其他的事头出现,比如上夜总会,上歌厅,还有那些红灯、黑灯什么地方,发个微信,让朋友圈找找。
李嫂抓了小官一把,说还朋友圈,他就一个朋友,这朋友还不认,弄什么朋友圈?那一大圈,有哪个是朋友?手机一按,朋友都消失。
一群的摄友都捂着嘴笑了起来。
老摄头说,弄个微信,求助一下,说不定能发现李镜的消息。
李嫂说,一只鸟要飞就飞走,毛也不会丢下一根。
摄友们还想笑。
钟华芳说,再等等看,今晚没回来,先上山去找。老摄,你不是常说,他想吃独食吗?他会去哪座山吃独食?
老摄头抓了抓自己稀少的头发,摇了摇头说他也不知道。这小县城周边都是山,他们上了多少座山也记不得,要是李镜隐藏在哪一座山上,要找也难,除非他自己从山里回来。
钟华芳对李嫂说,要不您先回去,等明天再打算。
李嫂说,这事还有明天吗?要是今晚李镜出事,要找的就是钟会长。
钟华芳说,行,您就直接找领导。钟华芳这领导说得实在,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老摄头,另一层是自己说漏嘴,说的是那个人,那个对摄协有贡献的人,老官。
李嫂推开玻璃门要走了。刚推开门又折回来,探着头问,你们也回家吗?
老摄头说,回家。
李嫂一手还把着玻璃门拉手,人已经走出门外,顺势往回折了回来,手一松,玻璃门摇晃了一下。李嫂又回到店里,往洗手间方向跑了起来,蹲在洗手间,蹲了好长的时间。钟华芳等得急了,她害怕李嫂在洗手间里做文章,忙推门,门反锁着。还好老摄头脚力足,一踢门就开了。李嫂还真是李嫂,她竟然也在钟华芳的洗手间里睡了过去。李嫂靠在洗手间的地板上睡得安稳,老摄头把她摇醒时,李嫂说,她梦见李镜了,李镜这家伙在上树。李嫂竟然也作态说谎了,而且说得有头有脸。
一阵没由头的笑声。
钟华芳松了一口气。
小官不知道李嫂说的上树的意思。钟华芳和老摄头他们都知道。这是他们的一句野话。上树就是男女间那点事。他们如果感知得到,此时的李镜确实在上树,确实抱住一棵樱花树,他们还能如此地开心而笑吗?
老摄头倒是低着头,不说话。李嫂发觉了,忙掩藏起自己的梦境,推开玻璃门跑了。李嫂跑了几步,又折回来,听见一阵更响亮的笑声。这笑声是她的梦境引起的,她说的上树确实是没错,她已经很久没有上树了,不对,是李镜很久没有上她这棵树。男女之间那点事情,少了上树的冲动,背后的东西就越发没劲。李嫂是爱上树的人。李嫂没有责怪这群不仁不义的摄友,他们欢笑自然有他们欢笑的道理。她转身,沿着李镜常走的那条近道回家。
5
一群人散了。钟华芳还呆呆地坐着。她不知道李嫂这上树又有什么意思,是针对她,还是刻意地伤害李嫂自己。李嫂的眼界,一直就没有改变过,一直把钟华芳当成是李镜的情人。其实,钟华芳心里有这个意思,但是李镜这家伙心里只有他的太阳鸟,其他的似乎早已经不在意。那一趟,李镜破窗而入,让钟华芳逮了个正着。那时候的钟华芳正在洗澡,李镜已经看见她的全部,但李镜就是没那个上树的意思,李镜的眼里很干净。事后钟华芳想,就她这种风情女子,有的人见了,恨不得咬一口,恨不得把她当成一架破旧的马车,赶到荒弃的古道上,使着劲奔跑,让她累死,让她渴死。更有些人,就是爱看热闹,像老摄头,一有风吹草动,就伸长脑袋,往她的胸脯上嗅,好像她的胸脯上藏着谁的男性荷尔蒙。
李镜是不一样的人。钟华芳从认识李镜开始,她就知道。这回李镜的失踪多少与她有关联。
茶叶店的玻璃门又被推开了,钟华芳吓了一跳。一头杂乱头发,脸藏在头发下面,光着脚,湿的衣裳。钟华芳叫一声李镜,那人没有反应。钟华芳下意识地拿起了案桌边上的塑料警棍往案桌上拍打起来。那人没有退后,拿出一个塑料包丢在地上跑了。
钟华芳慢慢地把塑料包打开,里面竟然是李镜的无人机。这架破损的无人机,钟华芳识得,李镜购买无人机时缺钱,是钟华芳帮了他一把。没想到李镜竟然在无人机上刻下了钟华芳的字样,难怪这古怪的家伙会找到钟华芳的店里来,把无人機还给钟华芳。
一个人没有钱,就是再有骨气也有低头的一天。李镜当时借钱说这话时,一手翻着人民币,一手往嘴里沾着唾沫,像银行出纳员。钟华芳说,想好了,别后悔,这钱也不干净。李镜说,知道,钱哪有干净的?看它用在什么地方,用对地方,不干净的钱也变得干净。钟华芳知道,李镜也一直在心里藏着什么,他不会轻易说出来。就是她背后的那个男人老官,李镜一直没有明说,他一直藏着。眼下这架无人机,也许能打开一些内容。钟华芳敢去打开吗?打开它,必是要有信心,对于这架无人机的密码,钟华芳有把握,她知道李镜的心思,这一点准不会错。但钟华芳还是放弃了。她把无人机收起来,放到洗手间的窗台后面。
钟华芳也像李嫂那样,把自己弯曲成一条长长的昆虫,躺在洗手间的地板上,她得像样地在洗手间里睡一觉。钟华芳的感觉上来了,她从来就没有这种感觉,她好像变成一只鸟,变成一只非常细小的鸟,变成李镜诉说的那只太阳鸟。那只鸟非常特别,见了樱花的骨朵儿,它就热闹,就一次次往樱花骨朵儿探着,一次次地永不言败。太阳鸟好像是累了,或是她钟华芳累了,突然一个动作,钟华芳从樱花树上摔了下来,她的身后是李镜,还有老官,还有老摄头,他们都年轻,身前都挂着一个摄像机,他们都笑,笑得特别有意思。钟华芳抹了一把脸,发觉自己的身上让水珠挂着!她知道,她这样做就是浪女,但她得浪一回,再不浪就没有机会了。钟华芳给李镜那么多的机会,李镜都没有接受,现在只剩下一架无人机,她相信这架无人机还有摄影功能,她相信这架无人机还在默默地工作。李嫂能在她的洗手间梦见上树,她为什么不能?她也要做梦,梦一场自己的,梦一场与李镜一起上树的梦。她看见李镜光着身体伏在树枝上面,蚂蚁爬了他一身,黑乎乎的一大片。她用手赶蚂蚁,越赶蚂蚁越热闹,蚂蚁顺着她的手往她的胸脯上搬迁了,一条黑乎乎的蚂蚁像一条厚实的血迹,她突然叫了起来,她听到自己的叫声。她的梦醒了。endprint
她的眼前站着老官,这男人曾经种植在钟华芳的心里,像一棵樱花树,花开了,他才来,花谢了,他也飞了,像李镜诉说的太阳鸟。
你想做什么?男人骂。
钟华芳清醒过来,掩着自己的身体回答:“能做什么?”
“想不开,想死,路多着呢,别脏了这茶叶店。”老官霸道惯了,说话像放枪。
“谁想死了?只是做了个梦。”
“谁都有梦,别让尿憋死。”
“走吧,没你的事。”
“听说李镜出事啦。人总会有个结局。也许是好事。”
钟华芳不想对此说什么,她显得很虚弱。她是在自杀吗?她想自杀在李镜的无人机下面,她想在李镜的无人机下面静静地睡过去,不再醒来?
“得让巡山队去寻找,别自作主张,樱花树坑的地形复杂,不是谁都可以进入的。”男人说完走了,留一地破碎的脚步声。钟华芳叹了口气,她不知道昨晚她做了什么。她往洗手间的镜子里瞧了瞧自己,眼圈发黑,嘴唇肿胀,脖子黑出了一大圈,她是不是用自己的双手去做了什么?
一个晚上过去,谁能捕捉到自己的梦境呢?
钟华芳往窗台的无人机看了一眼,无人机依然待在上面,只是静静地待着,并没有工作的迹象。钟华芳叹了口气,收起浴巾,从洗浴室里逃了出来。这一晚,对于钟华芳来说,没有让李镜的无人机收录其间,但却被另一摄像头完整地记录下来。要知道,这间茶叶店是他们摄协的工作室,也就是摄协的创作室,有多少深藏着的镜头!
6
李镜失踪七天了。其实李镜也不算失踪,他只是换了个人活着而已。老摄头又撕去一张挂在墙壁上的小字号挂历。这本挂历是老摄头让传媒策划中心的小官给弄的。小官的眼就是贼,他老摄头备了近二十张的摄影家协会会员的照片给他,他才看了几眼就看出了名堂。
小官说,有名堂。
老摄头听得一头雾水,问什么名堂。
小官说,您老这张照片有名堂。
老摄头当时提供的照片是在李镜的老院子拍的,一棵樱花树上,恰好有两只红嘴蓝鹊飞过去,让老摄头抓拍到了,挺有味的。老摄头拿着照片看了好久,说没有什么名堂吧?就是两只在一起的鸟。
小官笑了一下说,就是两只鸟。
后来,老摄头一直在思量着小官说的那两只鸟。
老摄头自然是聪明的人。其实那组照片确实把他给出卖了。按当时拍照的光影和位置分析,老摄头选定的位置是在李镜老庭院的二楼,那位置是李镜的书房。在李镜的书房里,去拍他的庭院里的两只飞着的红嘴蓝鹊,要是让李镜看见,李镜会怎么想?外界人知道,老摄头与李镜是朋友,是可以同穿一条裤子的朋友。外界人一般不知道,李镜爱他的书房胜过他的无人机。倒不是李镜爱看书,而是书房本身。那一间书房是旧书房,装着许多的线装书,是李镜的祖辈遗传下来的,藏在几架老旧的清代橱柜里。要不是李嫂,他老摄头就没有那样的眼福。李嫂带着老摄头进入李镜的书房时,感觉就像做贼。李嫂站在李镜的书房里说,这家伙,还以为装着什么金银珠宝,就是破书,味道还难闻,满地的樟脑。李嫂站了没多久就离开了,说她受不了。老摄头一个人呆呆地站到窗前,就是在那时候,他拍下了那组照片。那时候,他的胸前还挂着相机。他老摄头一般不挂相机的,他觉得这样老土。不像是摄影家,摄影家要有大智慧,老是在胸前挂着相机,就能拍出好作品吗?那是三流摄影家的做法,他老摄头不同。老摄头为自己拍下这组照片后悔起来。小官一眼就能发现,李镜能不发现什么?李镜没有对这组照片评判,保持沉默,这其间也许就像小官,看出所以然来。老摄头为李镜的沉默,想了好多的法子折腾李镜,结果很微妙。
李嫂也翻了翻小挂历,叹了口气说,就是两只鸟也懂得飞回来,一个大活人能飞到哪儿去?瞎折腾。
老摄头说,也许是,也许不是。李镜是让蜜蜂给吓的。
李嫂说,蜜蜂哪来的吓啊?
老摄头说了他与李镜掏蜂窝的过程和结果。
李嫂说,你知道李镜这件事?
老摄头说,知道。
李嫂说,还有谁知道?
老摄头说,应该就三个人,一个人是李镜,另一个人是我,还有一个人是你李嫂。
李嫂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说,李镜这人,老摄头这人,是朋友?
老摄头说,别人都这么認为。
李嫂说,你也这么认为。
老摄头说,应该没问题。
李嫂站起来,打了老摄头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很重。
这一夜,老摄头独自坐在李镜的院子里,呆呆地坐着。二楼的李镜的居室昏暗着,没像往日一直亮着灯。老摄头想拿出兜里的香烟抽上几口,但是,他只是想想而已,他还不敢在这时候拿出香烟,毕竟他告诉过李嫂,他不会吸烟。他知道李嫂与李镜结合,有一点就是李镜不会吸烟。李嫂曾经说,这男人吸烟是好,但不吸烟更好。就为这一句话,老摄头戒了好长时间的烟,但又总是戒不了。平时抽了,用茶叶、用洗手液、用艾草抹双手,但还是不管用,还是有烟味藏在手里、嘴里。
那一回,老摄头借摄友们外出拍摄的机会,回来帮李镜拿一个长镜头。他把李镜的镜头拿在手上,忘了套上平时李镜特别弄好的外套。李嫂把镜头装到李镜的外用套子里时,看了老摄头一眼,那眼光很热,弄得老摄头六神无主。老摄头突发奇想,突然张嘴在李嫂的脸上咬了一口。老摄头原想,反正都得走一步,让李嫂打骂都无关紧要,毕竟他老摄头对于李嫂已是想了好久。这种想,是没由头的想。是好奇,还是有爱,老摄头说不清楚,他只想知道,一个没有性欲的家伙是怎么维系婚姻的?男人就是那点本事,想就想吧,想做了又得装出一种至高无上的感觉。李嫂竟然没有出手打老摄头,也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大声骂得过头。李嫂只是深情地看着老摄头,看得老摄头呆呆的,过后才她说,抽烟!老摄头还以为李嫂想抽烟,拿出一颗香烟递给李嫂。
李嫂拿着香烟,呆呆地看了许久说,男人抽烟好,不抽烟更好。endprint
后来,老摄头在钟华芳的茶叶店把李嫂这句话转播起来,李镜听得一头雾水。李镜也像李嫂那样呆呆地看着他老摄头,好像他们夫妻俩的眼光也是夫妻的。谁会知道他李镜不行?
老摄头叹了一口气,又往二楼的阳台上看了一眼。李嫂没有站在阳台上。有时候,李嫂为了省电,把灯关了,但人还是在的,会站到阳台上面,隔着阳台的栏杆与老摄头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这回李嫂与他会有什么结果?也许再也没有结果了?那一巴掌就是结果。朋友,什么是朋友?古话说得多明白,朋友妻不能欺。但是,李镜与李嫂是夫妻吗?十几年了,那个不行,还能是夫妻吗?
老摄头抓住自己的头发,嘴里咬着那颗香烟,烟丝的苦涩味让他心里发颤,眼里盈泪。
7
一干人四处寻找李镜,荒了钟华芳的茶叶店。
钟华芳的茶叶店恢复到正常营运的那天黄昏,一群的摄友又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谈樱花展的进展情况,谈钟华芳的作品,谈谁谁能入展。他们表面上是忘记了李镜,但实际上都有心思。特别是老摄头,选了个靠玻璃门的位置坐着。钟华芳说,老摄头,最近你辛苦了,坐过来,泡杯佛手,清清心头。老摄头没有回话,他觉得钟华芳说得也不是个味。什么他最近辛苦了,能不辛苦吗?从这个茶叶店到樱花树坑,来回多少趟,脚都磨破皮了,李镜的一根毛也没找着,他能不辛苦吗?这种辛苦让钟华芳一说,反而又沾了另一种意思,沾上了他与李嫂那一层的意思。
李镜正常时,老摄头胆大了,心野了,欺负了李嫂一两回,李嫂让欺负得心甘情愿,有时还浪荡情怀,让老摄头隔三岔五地做些家务事,让老摄头呆呆地坐院落里,隔着二楼阳台上的围栏,说些摄友们的陈年旧事,有时也说李镜,说李镜的父母。说着说着,月亮没有了,夜色凶了起来,老摄头才大模大样地从院子的正门里溜出来。那些时候,老摄头知道自己就是一个贼子,做贼嘛,心虚。李镜失踪了,不见了,不见七七四十九天了。老摄头原以为,他的努力和付出会有结果。可结果却是反了,不像老摄头的臆想,受了李嫂一巴掌不说,自己内心里也不是个滋味。每一天累完了,回到家里上洗手间,不断地洗自己的大脑,结果还是那样。自己的东西好像也不行了,软乎乎像像热水泡过的茄子。老摄头对于这种事,常与李镜交流,当然只在于李镜喝了几杯啤酒过后。李镜不会喝酒,三杯啤酒下肚,内心有些话还是会露出来。往往在那时候,老摄头必是要抓住李镜说事,说李镜自己身上的工具,也说李镜的摄影工具。李镜的摄影工具像他身上的工具一样,都是不好使的。但李镜就是李镜,工具不好使用,拍出来的效果却意外的好。老摄头往李镜的工具说笑时,必定拿着李镜的摄影图片说,这效果好啊,好到天啦,好到人的骨髓里去,只是这效果是李镜自己的效果,别人嘛,一般也体会不到。说到别人嘛,老摄头还会认真地看着钟华芳。
老摄头不自然地抓了抓自己的裤腰带。这个动作让小官发现。小官说,摄头,你也犯上啦!有一种女人碰不得。
老摄头往小官的脸上看了许久,抿了一口钟华芳递到他手上的佛手茶。老摄头越来越觉得小官像他,像他刚进入摄协那阵子,眼光贼得过头。眼光贼不好啊。聪明一时,糊涂是一世。要装糊涂得从眼睛开始,要装作看不见,看见了,事情就会跟着,就是再怎么糊涂,难受的是自个儿,跟别人没關系。要不是他李镜的眼光贼,钟华芳会走出这一步吗?钟华芳早就该嫁人,早就该成为别人的母亲。可这钟华芳也是哪根神经出错,缘于老官,她竟然不嫁,竟然走到摄协圈子里,不再往回走。一个小会长能有什么瘾头?
老摄头开始接触摄影时,有多神气就有多神气。每天都背着架海鸥牌的照相机,走到哪儿拍到哪儿,哪儿都是美景,也都是美女。更神气的还在于那些领导,总是不自然地在他眼前摆动作,当然这些动作是藏着的,不像美女摆得夸张。像老官,自己有那么一套,把脸部的正面或是侧面送到你的镜头上来,他早就研究好了。自然也有女同胞,约老摄头到野外去的,说好是拍风景照,但拍到兴趣高时,也要求写真照。老摄头对于她们的要求总能满足。不像李镜这家伙,总是躲躲藏藏,谁知道这躲藏的背后又干了什么?
钟华芳与老官的关系也是在那时候让老摄头捕捉到的。其实,老官完全没有那个必要,他与李镜都是朋友,朝气蓬勃,团干部,自然有外露的倾向。钟华芳,刚从学校毕业没多久。钟华芳说是毕业于茶业专业的中专学校,那不是农校吗?没得分配了。农校就农校,到镇里去种茶也是一种职业。可是钟华芳找到老官。那眼神啊,怎么说呢?就是一刚从冰水里拿起来的玻璃玛瑙。老摄头让钟华芳给电到了,说真的,对于老摄头来说,大到美女的胴体,小到领导的红鼻子、宽额头,哪一个精细的细节能躲得过他的镜头?老摄头知道,他死了,死在钟华芳的眼神里。老摄头善于捕捉男人与女人的表情,他能把人的表情拍成花朵,拍成高山流水,拍成藏在天空的云朵。他不像李镜,李镜只会把花花草草、天空中的飞鸟、地里奔走的小野物拍出人的感觉,而对于人,却把握不好。李镜也是让钟华芳电到,只是李镜会藏。
钟华芳站起来走到老摄头身边给他加茶水。一股浅浅的茶水味让老摄头的双手颤动起来。
钟华芳说,别弄出病来。
老摄头的双手还在颤抖。他这是怎么啦,怎么在这时候见到钟华芳会有这种感觉?老摄头说,没事,再不行,让搜山队进山搜山,不怕找不到李镜。
钟华芳说,李镜会自己回来的,只要他还在世,会自己回来,他不回来,找也是没用。别再浪费劲,别把自己折腾出病。
摄友们听到钟华芳如此说老摄头,都把眼光集中在他的身上。小官的眼神还是那样,又是贼得流火。这怎么是折腾呢?人活着要见人,死了就要见尸嘛,才四十九天就要放弃,讲点人道吧。老摄头如此想着,又是一肚子的气。但是他又不能把这一肚子的气弄出来,他只能把这一肚子的气藏着,像李镜。
小官不像老摄头,他是看出些名堂。但是他熬不住,借着给老摄头加茶水,把热乎乎的茶水加到老摄头的手臂上。这个动作,让老摄头伸出一只脚直接把小官绊倒,烫到的反而是小官。小官的半边脸让茶水给烫得红乎乎的,让钟华芳的牙膏抹得白一片、红一片,看起来像小丑。endprint
8
临近樱花摄影展了,李嫂也常跟着老摄头到茶叶店品茶消遣,来了几趟又生出事端。事情的起因还是钟华芳的洗手间。钟华芳的洗手间有些透亮,窗台虽说高出挺多的,但那玻璃透亮,从洗脸台上的玻璃看,更是透亮。好像有人刻意在那上面不停地用清洗玻璃的专用清洁剂擦洗。李嫂站在洗脸台前,看见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后背,看见一道很厚的光影从自己的肩膀上弥散下来。李嫂对着自己的脸,对着那一道光说,不死心啊!人就是不死心。心怎么会死呢?人死了,心还在。李嫂再坐到茶桌边上,看见钟华芳有些鼓起来的眼泡,心里突然冒出那种感觉,那种从肩膀上透进来一束光的感觉。
那一束光是谁,是不是李镜?
钟华芳的眼神自然好,她与李嫂的眼神碰在一起时,她总是避开,不与李嫂对视,不用眼神开战,也不用眼神交流。也许就是这种软磨或者说是逃避,让李嫂抓住了什么。钟华芳把茶水往李嫂的茶盏加入时,李嫂说,小官,你的脸好了吧?那时候,小官正好忙他的新买的防水镜头。小官头也没抬,说他没脸了,只有一半,另一半讓老摄头给弄歪了。老摄头踢了小官一脚说,就你那脸,是小白脸,谁弄呢?你想想吧,我老摄头弄得动吗?
老摄头这句话说得重了,钟华芳的手颤动一下,茶水也洒了,但没有洒在李嫂的手上。李嫂把茶盏一丢,站起来骂,钟老板,你的茶店是坑人的吧,故意弄些热茶水害人。
一茶室的人突然静了下来。
老摄头也支着手,一边歪着看小官。
钟华芳站起来,她知道李嫂已经很久没有闹事,以往闹事也只局限于嘴上说些没有轻重的话头,但此时她这是怎么啦?还摔破茶盏,如此凶恶地站起来,像一只让开水烫了的老母鸡。钟华芳知道,她如果出语说什么,或是做些什么动作,李嫂必定是要蹲到地上去,双手抱住肩膀,悄悄地哭泣。对于这一点,钟华芳早就已经领受过。只是李嫂已经习惯了李镜的失踪,习惯了与影协相处,而且还能自己拍些花草,拍得很有意象感。这时候,李嫂怎么又犯了狂躁症?钟华芳细心地问,李嫂,您是不是又病了?
李嫂骂,你才有病,洁尔阴擦玻璃。
一阵笑声浪了起来。老摄头的肩膀一颤一颤,他知道洁尔阴的功效,他的大腿两侧老是长湿疹,就是用洁尔阴给弄好的。
小官说,李嫂,您说用什么擦玻璃?
李嫂看着小官说,小少年也想用,自己弄去。
老摄头的眼睛白一下,在心里骂李嫂,就知道弄弄,真想弄了,却弄不起来,真是邪门。
钟华芳在那时候,显得无地自容。她知道李嫂必定是在她的洗手间发现了什么,发现那个窗台,发现窗台上的玻璃光影。她相信自己的感官。李镜第一次从那个窗台爬进来时,她没有拒绝,没有声张,甚至还存在着那种欲望。这是钟华芳自己的通道,这条通道是为谁留下来的呢?刚开始是没有这条通道的,是老官,那个可怕的男人打开的。李镜从窗台上爬进来时,钟华芳还以为是那个男人。但发现不是老官时,已经晚了。钟华芳已经按着老官事先约好的情节在上演,她得满足老官,一个细节也不能疏漏。她的浴巾滑落的时候,她是刻意的吗?对于李镜,她是刻意的。她知道,这样做是浪女形象,在那样的时刻。怎么说呢?她是按捺不住了,她完全可以从洗手间里跑出来,她完全可以大声叫喊,她完全可以打110报警,但是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让那条浴巾自由地滑落。她从李镜的眼里看见了一种东西,看见了一种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突如其来的东西,这东西是不是李镜常说的太阳鸟,她不知道。
那种眼神让钟华芳改变了,变得自己也无法理解。一个女人为了心里的那个人,能留下一方天地。比如给他留一道门,给他留一个座位,给他留几件衣服,给他留一些财富,这些都可以理解。而她钟华芳竟是为李镜留一个窗台。这个窗台留下几年了,应该没有人发现,就是老官也没有发觉。这回李嫂发现了,她的眼神告诉钟华芳,钟华芳再怎么隐藏也是藏不了。
李嫂这个发现对于钟华芳来说,是致命的打击。还好,李嫂只发现那个窗台,窗台下面的隔板之间还藏着另一个洗手间,李嫂能发觉吗?李嫂可以向钟华芳发威,甚至可以不顾一切打闹,或是把她的茶叶店一扫而空,这些钟华芳都能忍耐下来。但眼下的李嫂让钟华芳觉得李嫂就是魔鬼,就是一个从内心到外表让狗咬过之后的浪荡妇。谁让李嫂闯进了钟华芳那个小小的透明窗口,谁让她那么精明,谁让她能看懂窗台上的透明?
钟华芳的双手突然一举,一道闪着高温的水弧探向李嫂,像一把小小的利器扎到李嫂的肩上。老摄头不明事态,钟老板是怎么啦?如此的声势还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他跳了起来,挡下了那道滚烫水柱。
摄友们面面相觑,他们不明就里。对于钟华芳的发飙,他们压根不知真情。李嫂让老摄头扶着离开之后,小官说,这茶叶店不是茶叶店了。
钟华芳早就有把茶叶店关停的意思,但是她却没有这个决心,她舍不得那个窗台,她总是在摄友散了回家之后,独自在洗手间里慢慢地擦洗,慢慢地擦洗那面窗玻璃。她如此地做了下来,心里才安静一些,才觉得自己是存在的,自己还有一个依靠。其实啊,李镜是她的依靠吗?现在李镜失踪了,那个窗台就是她的依靠了。李嫂竟然也看透了那个窗台的不同,看透了那个窗台的透亮。那是她的心血啊,一次一次地擦洗,擦洗的是钟华芳自己。李嫂竟也能一语说中,说她用洁尔阴擦洗玻璃。
这个李嫂啊,钟华芳叹了口气,不知道这是为自己叹气,还是为李嫂,或是为李镜,还是为老官。
9
钟华芳与李嫂的不欢而散,对于老摄头来说是一次损失,或者说是一场损失。独自上钟华芳的茶叶店泡茶水消磨时光好像缺了什么。扪心自问,必是与李嫂相关。不上钟华芳的茶叶店,心又不甘。毕竟他是钟华芳茶叶店的老茶客,也是摄协的老主人,他不像小官,茶叶店关停就关停了,他可以另选高枝栖息。老摄头早上十点跑一趟茶叶店,下午四点跑一趟,晚上九点再跑一趟。自然每一趟并没有进店里,只在店外的街面上找一棵树藏着,往店里瞧些光景而已。
钟华芳还是钟华芳,一茶叶店就她一个人了,她还是呆呆地坐着。endprint
缘于这种特别的心理,老摄头两头跑,一边跑李嫂的家,一边跑钟华芳的茶叶店,他发现这两个女人都变态了,变得很可怕。李嫂竟然把那个大院子的前门和后门都打开,稍不留意,街面上的土狗和宠物狗就钻到李嫂的院子里。老摄头说,把门锁好吧,这年头小偷多。李嫂说,谁不是小偷?你是小偷吗?这话让老摄头心里不是太愉快,他怎么能算是小偷呢?他对于李嫂是有感情的,是有爱的。缘于李嫂老把院子的门打开,老摄头大部分时间得守在李镜的院子里。一到夜晚,李嫂又得让老摄头坐在院子里空等,呆呆地坐着,有时也给泡一壶茶,让他呆呆地坐着品茶。李嫂还是那样,站在二楼的护栏杆上面,有一句没一句地问话。有时候,看见从街面上钻进来的母狗与公狗,在李镜移植的那棵樱花树下撒野,李嫂总是开心地笑着,笑声特别响,比他老摄头的大嗓门更颤动。李嫂从楼上走下来说,这樱花树不结果的,砍了它吧。老摄头说,砍了。李嫂竟然大骂起来,谁敢砍它?老摄头说,不是你让砍的吗?李嫂说,谁让砍了?这是一句台词,你知道吗?这是一句台词。每一回,我说这句臺词时,李镜总会如意地对答。李镜总是会说,没关系,这树开花呢,这树开花过后,就得等,等一只鸟,那只鸟藏在很远的地方,它会顺着樱花树的气息找到这里。对啊,就是这里。李嫂这般说着,就抱住那棵树,像抱住一个人一样,死死地抱住。
老摄头好奇起来,他不知道李镜竟然有这心思,在自家的院子里引种一棵樱花树是为了勾引太阳鸟?老摄头看李嫂死抱住樱花树,问,我要说什么台词?李嫂说,你啊,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就说李镜说过的,就刚才那台词。老摄头说,我记不住。李嫂又骂起来,记不住,就那简单一句台词也记不住。老摄头说,是记不住,说其他的。李嫂说,不行,就那句,一点也不能改。老摄头说,那就不说。李嫂双手一松,把自己摔在地上,过后又跳了起来,说一句台词也不会,还想是李镜?老摄头说他不是李镜。李嫂说,不是李镜敢上李镜的床,敢搞李镜的女人?这话说大了,老摄头一脸的尴尬,抽腿想跑。李嫂似乎早有准备,从后背一把将老摄头抱住,像抱那棵樱花树。过后,就是李嫂常常显现的状态,她不是伏在老摄头的肩头上哭,而是突然松手,坐到地上,双手抱住自己的脸,一直伏着,直到老摄头把那前后门都锁上,都还伏着。
老摄头也熬不住了,趁钟华芳茶叶店没其他人的时候,钻到钟华芳的店里,诉说了李嫂的怪异之相。钟华芳看了老摄头老半天才说,她梦见一只鸟,就在昨晚。你猜怎么着?今天开店时,有一只鸟就死在那个玻璃窗口外面。
老摄头抓了抓自己的双手,说有这回事,是梦,还是鸟死了,撞死在玻璃窗口。
钟华芳说,不相信,去看看,鸟还在,舍不得丢,想做个标本放在店里。老摄头说,好事。这样,就用你的现场,鸟与洗手间的窗台,还有你,创作一件摄影作品?钟华芳用眼光暗示,说还要用浴帽、浴巾吗?或是也用死了的身体,发白的身体。
老摄头没有反对,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对于老摄头来说,能让钟华芳再成为他的模特,比李嫂成为他的情人更重要。
钟华芳说,要交易吗?要交易的话,得按行情进行,不能越位。要知道,这只鸟死得不明不白,她刚做了那个梦,这只鸟就来了,竟是自己闯进她的梦里,这已经是怪事了,而且还死在她的窗玻璃上面。
老摄头原本想摊牌了,告诉她这只鸟是他弄上去的,是他不想再让那玻璃窗再演绎更多的离奇的旧事,是他老摄头弄一只死鸟丢到窗台上去。这个动作,老摄头想了很久,他这样做是不是有意义?他这样做是不是多此一举他想了好长的时间,但是他熬不住,他只能这样做。没想到,钟华芳竟然用这样的思维抵挡了他老摄头的挑衅。梦见一只鸟死了,这只鸟真就死了,谁之过?老摄头沉默起来,他的大嗓门一时被堵得死死的。
李镜可以自己跟自己玩失踪,而他老摄头怎么就不能放荡一把?就眼前的女人,怎么就是那个男人的专利,怎么就能成为李镜的眼中女神?在老摄头的心里,她早就是他老摄头的镜头里的妈祖。但是他老摄头与钟华芳无缘,他知道,只要他一坐到钟华芳的茶桌前,钟华芳就像一朵花碰上热茶水,便生生地枯萎。就这感觉,老摄头问过李镜,李镜那时候说,有一种花是碰不得的,就像樱花与太阳鸟,太阳鸟太执着了,一直围着樱花飞着,不停地飞,就是不敢栖在花蕊上面。
钟华芳是樱花蕊吗?
钟华芳咳了一声,想成交吗?
老摄头一愣怔,说成交。
钟华芳说,怎么交易?
老摄头站起来,说得想想,还没想好,想好了自然成交。
老摄头从钟华芳的茶叶店走出来,门外雨很大。如此的大雨,他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
老摄头钻到雨中,消失在雨雾里。
10
李镜的失踪,就像老摄头胸前的相机。没挂在老摄头的胸前,那必是难受的。这种感觉如同钟华芳的茶叶店,一个人坐在店里,就实在,就有日子消磨。老摄头从雨雾里消失三天了,这是很少有的。钟华芳问小官老摄头去了哪里。小官说,这人不会玩失踪,也不可能玩失踪。钟华芳问,那他在哪?小官说,不知道!
那天下午,老摄头就回来了,弄得一身的泥。钟华芳问,去哪了?老摄头说,不是要借助你的工具吗?钟华芳问,什么工具?摄像器械自己挑。老摄头说,你忘了,就是那回事,得用你的洗浴室,还有你。
小官在一边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洗浴室,什么你不你的?
钟华芳笑了笑说,真想?
老摄头说,真想。
钟华芳说,这三天呢,也去寻找李镜?
老摄头说,不好说,带上李嫂去了。李嫂非得说要去一趟樱花树坑,也差一些迷路了。李镜八成是迷路,回不来。
钟华芳没有说话。
小官说,一个人,真会迷路,两个人安全很多。
钟华芳说,两个人也不安全。
老摄头抓了一把脸,叹了口气说,这李嫂,真不好对付。女人不能掉到坑里,掉到坑里就上不来。
小官问,掉樱花树坑里。endprint
老摄头说,樱花树没坑。大赛的日子近了,你的作品呢,拿出来了没有?小孩子别懒。小官说,没我的份,努力也白搭。
老摄头说,小孩子,怎么说话?
小官喝了一口苦丁茶,说,这茶的味道就是不同,苦!
钟华芳知道,小官又看出老摄头的心思。不就是一张照片吗?说好了是一件作品,说不好就是一张广告,有时候连广告的份也谈不上,充其量就是一次记忆,瞬间的记忆,把你的记忆分享给别人,别人接受了,自然是好,不接受还以为是侵犯他人的阅读权。老摄头很在意他的作品,每一次参展,都在迎合主办方的要求,但每一次的展示,结果都不尽如人意。老摄头每一趟捧回来的奖状都挂在摄协的大厅里。明眼人看过之后,拿老摄头开玩笑说,老摄头永远是老二。
老摄头针对小官说的苦字,倒是没有像往时那般较真。老摄头说,知道苦,有进步,哪一种事、哪一种心思不是苦的?其实苦就是甜。
小官发笑,那是,那是,苦就是甜,老二就是老一。
老摄头站起来又想踢小官。小官夺门而出,站在玻璃门外,大声发笑。
钟华芳却笑不起来,这种氛围少了李镜,就少了李镜的意味。
那一晚上,钟华芳又成为老摄头的场景,就在钟华芳的洗浴室。这种场景再现,对于老摄头与钟华芳,水到渠成,一点也觉不出尴尬。二十年前,钟华芳在另一处场景,用同样的方式把自己解构成一件艺术品,那时候的老摄头也不是眼下的老摄头,那时候的老摄头也淳朴,眼神如同李镜的眼神。但是今天,钟华芳才把浴巾披上,才把自己的双腿露出来,老摄头的眼神就出卖了他自己。老摄头欲火燃烧,脸虽让摄像机挡着,但一股暗流已经泛游而出,像凶猛的水往上涨,像浴缸里的流水往上涨。钟华芳也抵挡不住那股流水的力量,咳了两声才慢悠悠地躺下来,躺在洁净的地面上。窗台上的灯光已经让老摄头的摄影灯打破了,那束光藏在暗夜里,有几盏星光变得很假,那必是老摄头刻意用纸张贴上去的。钟华芳躺着,一股从地底下冲撞而入的冷爬满全身。二十年前,消逝在茶水里的记忆又冲撞而来。二十年了,钟华芳每一天都在忍受这种感觉,忍受被侵犯的感觉。她不知道,那种直接要把她杀死的现实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三个男人,像三只鸟一样在她的身边转来转去,老官,这个一直往上爬升的男人,还有李镜,呆呆看着她的李镜,还有就是眼下的老摄头,这三个男人,是谁把她杀死了,杀死在那片草地上面?那是多好的一片草场,她为了自己,还是老官?她那样做,把最好的一面留下来,是留给自己,还是留给别人?结果,她成为老摄头的模特过后,却迷迷糊糊入睡了。阳光那么美,身边的人那么美,那些花草那么美。老官、老摄头还有李镜都在她的身边。她醒过来时,那三个男人都像鸟一样飞走了,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一回,死在这片草场上面。
是谁把她杀死了?是老官,还是李镜,或是老摄头,或者都不是,或者是他们三个人都在杀她?
一片雾水。钟华芳让冰冷包裹着,眼里却流露出淫荡,谁抵挡得了?钟华芳此时的淫荡如同一只野兽。兽的欲望,是在什么时候被打开的?钟华芳自己知道,只是这种兽欲再也没有办法再修复,再也找不到了。二十年,钟华芳的欲望一直藏在她的表皮下面,一直沉沦在这种欲望之间。在她的茶叶店里,这种欲望被原谅了,让茶水侵吞了。钟华芳看见这三个男人当中的一位,她的内心都在游动,都在寻找一个出口,这个出口刚开始是报复,再后来,是隐隐之间的回忆,再后来,回忆也淡了,后来,只有一个结果,钟华芳忘不了那次伤害。钟华芳把伤害变成另一种结果,她期待眼下的形式,会变成另一种结局。钟华芳确实是期待,期待老摄头能从摄影的角度摆脱出来,让她发现二十年前的事实。二十年了,她用各种不同的方式,只是为了探求二十年前那次伤害。就是对待李镜,也暗藏着这种思维。缘于那个伤害她的男人,缘于那个不时出现在她生活里的男人。这两个男人是同一个人吗?不敢肯定,所以她得一直利用不同的方式,把这三个男人都激发出来,这种激发方式显得不可理解,但是只能这样做。
老摄头创作了他寻找了二十几年的作品,作品的角度、灯光与自己的感觉都很好。老摄头收起他的摄影器械才发觉钟华芳竟然睡觉了,光着身体睡得很香。老摄头害怕地提着脚退出钟华芳的洗浴室。
11
李嫂又出现在钟华芳的茶叶店时,是半个月过后的事情。李嫂又有些失态,她呆呆地坐在钟华芳的茶桌前,双手支着下巴,眼睛乱转。嘴巴探在茶盏的玻璃口边缘,像孩子在吹泡泡,一边吹着茶水,一边往钟华芳的脸上吹气。小官看不下去,骂老摄头,怎么不把李嫂带回家?老摄头说,李嫂的家是李镜的家,他怎么能带李嫂回家?况且他也没有家。他的家就是一架棚子,堆满摄影器械。小官知道,老摄头的家确实只有一间小棚子,堆满了女人的头套、大衣、红塑料高跟鞋子、挎包,甚至还有一位女模特。小官与老摄头一起在棚子里待不到五分钟,就跑出来了。那时候小官很好奇,问老摄头,那女模特是创作对象吗?老摄头嬉笑起来说,那是工具。小官不知道,这工具能有什么用途?现在小官明白了许多,老摄头就是老摄头。老摄头背后是谁?就像攝像镜头,只是藏着创作者的念想。每一个瞬间都在改变,对于一张构图来说,这是追求的大理念。小官慢慢地觉得老摄头的工具的意义。对于摄友来说,工具的好坏,如同书法家手头上的笔。笔的好坏对于书写有一定的意义,但好的书法家不是用笔,而是用心写字。摄友们也许不应该忘了这一点,只有用心去拍摄,作品才有生命力。
小官呆呆地看着老摄头,没有明说自己的想法。
其实在背地里,小官又是另一个李镜了。就在钟华芳成为老摄头的创作模特时,小官也悄悄地爬上钟华芳的后窗口,像李镜那样爬上钟华芳的窗台,他发现了钟华芳的另一个洗手间。只是小官采用了不同的方法,他用摄影者的常用办法,在钟华芳的窗台上面装了个暗藏的摄像头,采用不正当的拍摄手法,记录了老摄头创作的过程。打开那段记录时,小官屏住呼吸,他一直期待着他暗想的那种结果。但是没有!创作过后,老摄头显得平静如水,倒是钟华芳浪得出头,脸上显现出一位女人被追赶、被谩骂、被侵害、被蹂躏的感觉。小官看了这段摄像,他对自己一直的臆想产生了怀疑,产生对抗,钟华芳的背后也许藏得更深,比老摄头还藏得深。endprint
一张好的摄影作品,好好地显现出来,足够展现其特殊的魄力,为何又要往深处里藏,在清晰与朦胧之间再建多维空间呢?小官又呆呆地想着李镜,在心里,骂李镜也不是地道的家伙,是真玩失踪,还是玩假失踪?
李嫂突然把茶盏放下来,站起来说,还给我,男人。
钟华芳看着李嫂,没有正面回答,说,再加一些茶水?
李嫂骂了起来,加你个水,你就是祸水。
钟华芳稍微笑了一下,这笑藏得很好,李嫂一般看不出来。
李嫂又骂,女人都是祸水,能把男人冲走。
老摄头不吭声。
钟华芳也无语,她能说什么?她能接了李嫂的话头说,女人确实是祸水吗?谁不知道女人是祸水!
李嫂无趣,悄悄地放下茶盏,悄悄地走了。推开门的双手非常松软,脸让门挡了一下,长头发也让门把挂了几根。老摄头知道,李嫂再也不会到钟华芳的茶叶店来了。
有时候,相互之间的追慕,只在一个瞬间,而有时候,这个过程要非常久远,一辈子,或是两辈子,或是更远。就像太阳鸟与樱花树。
老摄头说,完了。
小官说,什么完了?
老摄头说,结束了。
小官说,刚刚开始呢?
钟华芳还是无语。对于男人,她看得透些。老摄头说到完了,必是有另一层的暗示,他与李嫂之间的纠缠,明白人一看就明白,青菜萝卜各有所爱。老摄头爱李嫂,而李嫂表面上看无所谓,但对于李镜,钟华芳就是一棵樱花树,一棵不会结果的野樱花树。李嫂呢,却是一座旧房子,一座能遮风挡雨的老房子。眼下这座旧房子也要崩塌了,崩塌的原因,不在于别人,在于老摄头。李嫂那扇为李镜留下来的门,现在留给了老摄头,可是老摄头却出现了状况,出现了如同李镜一样的状况,李嫂能不伤透心吗?其实李嫂的心非常简单,简单得像摄像机的镜头,镜头对准哪儿,哪儿就是风景。这么简单的风景却让两个男人给拍成不是风景的风景。而她钟华芳把自己的苦痛咬在牙齿当中,她越来越复杂了。原本,她把自己变成一棵樱花树,也是一棵简单的樱花树,她的花期不是为结果,她压根就不会结果了,她只是为了太阳鸟,太阳鸟总是如期而来,如期而退。这二十年,钟华芳内心里一直死死地藏着,藏着那个让她不再复活的过程,可面对这个过程要复活,她却又胆怯了。她真的不希望那个过程是真的,她更希望那个过程就是一场梦,一场把她带到野外,带到山花灿烂里去的梦。一个一直不会醒过来的梦。男人就是一只鸟,有的是好鸟,有的必是什么呢?用老摄头的话说就是自己身体下面的鸟,是飞不起来的。钟华芳想到这儿,脸上不免露出些微微的粉红。
小官用茶盏在桌面上敲了敲,这个动作钟华芳有些讨厌。
小官说,茶水溢出来了。
老摄头说,你自己溢出来了。
钟华芳的眼神又生长出另一棵树了。
钟华芳看了小官一眼,她的双手颤抖得厉害,茶水确实洒在桌面。
12
以推介樱花为主题的摄影大赛如期举办。
前期工作,钟华芳介入的时间较多,到了后期,就交给传媒。具体有多少的作品入展,钟华芳也没个准数。开展那天,协办方请了几位省摄协的名人到场。钟华芳又得认真去请县上的领导,说准确一些,就是去请钟华芳那个男人。在摄友们的嘴里,老官还是个男人,在界外,那就是钟华芳的靠山,钟华芳就是个情人,是位小三。按时下的行情,钟华芳是被清理的对象。
老官走进摄影展大厅时,场上的人排成两列欢迎,有节奏地鼓掌。
要是没有出现意外,这场摄影大赛又是钟华芳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但是,到了半中间的时候,意外来了,来得有些突然!在钟华芳的心界里,这种意外也属自然,这是钟华芳期待的结果,又不是钟华芳期待的结果,说起来有矛盾又不矛盾。出意外的不是李镜,而是老官。原以为,李镜会在这个摄影展上现身,毕竟李镜的作品回来了,就挂在展厅一个特别的位置上。虽说那件作品没有写上李镜的名字,但钟华芳知道,只有李镜才能创作出这样的作品。钟华芳为此还和主办方沟通,在挂李镜作品的窗台外面,再移植一棵樱花树。但是李镜没有现身,钟华芳不时地往展厅外面探望,直到她看见另一个身影,吓了一跳。窗外站着的却是送无人机的男人。
老官还在台上认真地讲话,认真地解读这次樱花主题的重要性。他的报告还没完,他就被请走了。
坐在钟华芳身边的老摄头问,老官是怎么啦!腐败?
钟华芳不想说什么,她自然知道老官是怎么啦,只是她没有说出来。钟华芳在那时候突然觉得她是不是也出事了,满脸的冰冷。
人群散尽了,钟华芳还呆坐在她的位置上,她的身后围着四壁的画框,那些画框里都藏着摄友们精心拍摄下来的作品。只是那些作品都被一层厚厚的旧报纸掩盖着,看起来像许多的窗口挂在那里。也许,那些作品确实是一个个窗口,一个个通向作者心灵深处的窗口。那些窗口将要打开了,却缘于一次举报,或者说一次没缘由的报复行为而被死死地挂在那里。钟华芳开始自责起来。她不知道她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她真的无法辨别?她把自己关闭了,只存放着一个小小的窗口,像那个小小的镜头一样,她只是为了那一次特别的遇见。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是报复吗?她暗自问自己,她把与那次侵害相关的男人都引向了她臆想的结局,结果呢,她无法从中解脱出来,而且是越陷越深!
钟华芳站起来,一道熟悉的影子划过去,一转眼就消失了。钟华芳跑出展厅,看见街对面站着一个人,那个人很污秽,那个人像李镜。钟华芳静静地站着,街上的行人与车辆拉着满地的阳光奔走。钟华芳刚想从街中央跨越而过,那个人一晃不见了。
钟华芳折回到展厅,展厅显现出来的怪异让钟华芳再也控制不住,她蹲在展厅里,大声地号啕,声音发颤。那些旧报纸,不知缘于何故,都从画面上掀开,精美的摄影作品显露而出。每一幅作品都是太阳鸟,以各種不同的姿势围攻樱花。太多的太阳鸟似是飞了起来,往一个方向飞着,随同樱花的花蕊在翻飞。endprint
13
摄协的樱花摄影展流产,钟华芳的茶叶店也开不下去了。
摄友们散的那天夜晚,钟华芳拿了把小凳子坐在洗手间的洗脸台前,她的背后,那一束光又显现出来,一束浅浅的光影,四四方方的,看起来就是一条通道,特别是从自己的后背上划下来,她觉得自己的后背出奇的冷。到了后半夜,窗台上又有动静,像一只鸟扑在窗台的玻璃上,扑了几下,钟华芳抬头细细地瞧了几眼,希望那种动作能持续下去。钟华芳深藏着的那个包裹不见了。是什么时候不见的?钟华芳也觉得蹊跷。是李镜又回来了?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了,怎么又离去呢?
钟华芳静静地坐着。
一个人头从窗台上钻进来,光影收了一下,收得很紧,空间明显暗了下来。钟华芳依旧静静地坐着,看起来像一具模特。
那个从窗台钻进来的男人,不是李镜,也不是老摄头。钟华芳有些紧张,她的一只手悄悄伸向洗脸台下的暗柜,那里藏着一把刀,一把给自己和李镜留下来的刀。
那个男人熟门熟路,伸手就出击,往钟华芳的胸脯上出击。男人喘着气。男人都是这样,没有别的套路。这男人年轻有力气,一把就将钟华芳控制了。这男人竟然是小官,这是钟华芳没有想到的,他也知道这个暗藏着的洗手间?
钟华芳问,怎么啦?
小官说,没怎么,就是想着这个窗台。
钟华芳说,想做什么?
小官说,也不想做什么,只想这样。小官说话的时候,已经转过身体坐在钟华芳的大腿上。
钟华芳说,已经老了。
小官说,人都会老的。
钟华芳说,樱花树老了,枯死了。
小官说,太阳鸟依然在,一直就在樱花树周边,只是不轻易被发现而已。
钟华芳说,太阳鸟啊,太阳鸟。
小官的嘴里跟着钟华芳悄悄地喊太阳鸟,身体已经有动作了。小官出奇地兴奋,从来没有过地兴奋,他在认真地一板一眼地做着动作。可是他身体下的那个小凳子却慢慢地矮下去。等小官的兴奋劲消逝的时候,他才发现钟华芳已经躺到地板上,满身的血,左腰上还冒着血,手上死死地握着刀把,眼睛眯着,一脸的笑意。
小官说,为什么这样!
钟华芳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嘴动了动,像是在说老官。
小官落荒而逃。他的身后,钟华芳依然浅笑着,谁也不知道那笑的意味。
那道从窗口越入的光越来越小。钟华芳知道,那道光再也不会出现。她还在浅笑着,此时的她非常满足,一个人做对了一件事情,就是一生都错了,也是满足的。她知道,二十年前是谁侵害了她,那个男人,在小官的身体上让她觉醒起来。老官、小官是两只不同的鸟,还是相同的鸟?钟华芳的嘴里干透了,她只是吐了幾口浅浅的血腥味的气息,不再想,不再去想。
有一只鸟栖在窗台上,探着头,好像在说话。它能说什么呢?没人知道。但那只鸟不是太阳鸟。
责任编辑 石华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