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在嘴上 不在纸上
2017-12-19山西刘毓庆
山西 刘毓庆
律在嘴上 不在纸上
山西 刘毓庆
近十几年来,古代诗词创作的队伍发展非常迅猛。与中华文化的自信和复兴是联系在一起的,可以说是大好事。但同时,也出现了一种不正常的情况:有一部分诗词作者抓住格律不放,不知变通。诗的好坏主要在内容表达,格律是为内容服务的,不能喧宾夺主。声律的形成,完全是为了语言抑扬顿挫的变化,“诗律在嘴上,不在纸上”,不是单纯平仄合辙就可以,本文谈几点关于格律诗创作的意见,以供爱好者参考。格律 拗救 平仄易读近十几年来,古代诗词创作的队伍发展非常迅猛,特别是《中华诗词大赛》电视节目播出后,激起了一批中小学生写作古代诗词的热情。这种情况的出现,与中华文化的自信和复兴是联系在一起的,可以说是大好事。但同时,也出现了一种不正常的情况:有一部分诗词作者抓住格律不放,不知变通。看一首旧体诗,不是先看内容,而是先看合不合平仄,是不是出韵。而且还有个别人把写格律诗当作一种本事和水平,对周边刚刚开始学习诗词写作的人横加指责,使得部分初学者自尊心大挫,遂畏难而退。指责别人不懂格律的人,我们承认有一部分是格律诗高手,还有的其实他自己不见得懂多少,甚至是一知半解。因为古体诗词虽有格律,但还有多种变通。现在一些介绍古体诗词入门的书,把话说得很绝对,使一些不研究的人,把这些“绝对化”的表述当作了“铁律”,实在是误人不浅。当然他们并不是没有根据地在说,而是把清代科举考试对于格律的要求当作了金科玉律。但要知道,清代考试文、诗,都有了僵死的“八股”套路,像所谓“孤平”“三平调”之类以前没有见过的概念,现在则变成了作诗的“戒律”。清翟翚《声调谱拾遗自序》中说:“泥于声调者,不可以为诗。不娴于声调者,亦不可以为诗。”这是很对的。诗的好坏主要在内容表达,格律是为内容服务的,不能喧宾夺主。声律的形成,完全是为了语言抑扬顿挫的变化,读起来上口,听起来悦耳。诗句中的平仄交替,自然可产生这样的效果,但前提是要自然流畅,如云之出岫,不留迹痕,不可为格律而格律。现在有些人,为了合律,把语言变得别别扭扭,这实在没有必要。据说有地方搞格律诗大赛,让计算机先判卷,把不合平仄的全刷下来。我不知道这样评出来的诗会是什么样子。还听说有人开发了写格律诗的软件,由电脑来写格律诗。古人言“诗言志”,电脑写出来的诗还能“言志”吗?如果能,那又“言”的是谁之“志”?他们忽略了“诗者活物也”这一本质性问题,也忽略了“诗律在嘴上,不在纸上”。清人李重华在《贞一斋诗说》中说:“作诗曰吟、曰哦,贵在叩寂寞而求之也。”杜甫有名句说:“新诗改罢复长吟。”为什么要吟?就是要找嘴上的感觉和心里的感觉。这就不是单纯平仄合辙就可以解决的了。以下谈几点关于格律诗创作的意见,以供爱好者参考。
不合格律,未必不是好诗
有相当一部分诗词创作者,把格律当作诗的第一生命。好像不合格律就不是好诗,作为古体诗词刊物,不合格律,就不应该刊登。他们认为这是最起码的知识。但却不知,现行的各种“中国文学史”著作,讲到了众多的佳篇;各种“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选本,也选了无数的诗作,却没有一首诗是因为它严守格律而入选的,也没有一首格律诗因违律不选。古今广为传播的唐诗名篇,比如妇孺皆知的“春眠不觉晓”“千山鸟飞绝”以及王维的“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孟浩然的“移舟泊烟渚”,李商隐的“向晚意不适”,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些被古人认定为绝句的诗,要不是失粘,要不是不合平仄,但这并没有影响它们的传播,也没有影响人们对它们的评价。因为诗的第一生命是内在的情志,而不是形式。因此写诗首先是要考虑内容,而不是先考虑格律。
元末文坛领袖人物杨维桢,经常有人来向他求教诗法。他说:“余在淞,凡诗家来请诗法无休日,《骚》《选》外谈律者十九。余每就律举崔颢《黄鹤》、少陵《夜归》等篇,先作其气,而后论其格也。崔、杜之作,虽律而有不为律缚者。”(《蕉囱律选序》)别人向他请教律诗,他特意推荐崔颢的《黄鹤楼》、杜甫的《夜归》,这是两篇怎样的诗呢?我们先看崔颢的《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夜半归来冲虎过,山黑家中已眠卧。
傍见北斗向江低,仰看明星当空大。
庭前把烛嗔两炬,峡口惊猿闻一个。
白头老罢舞复歌,杖藜不睡谁能那?
仄声韵被王士禛排斥在《律诗定体》外,而这首诗却是押仄声韵。第二句第四、六个字皆用平声,第五句第四、六、七字皆用仄声,第三句中间连用四个仄声,第四句中连用五个平声,第七句中连四个仄声字。可以说完全不合律。如此不合格律的格律诗,为什么作为一代诗歌领袖而且人们评价在“元诗四大家”之上的杨维桢还要作为律诗的佳作推荐呢?显然杨氏的标准不在形式,而在诗歌内在的生命情感。
武汉大学王兆鹏教授根据历代选本入选唐诗的数据、历代评点唐诗的数据、20世纪研究唐诗的论文数据和文学史著作选介唐诗的数据,编写了一本《唐诗排行榜》,如果仅计算格律诗,排在前十位的是:
第一名:崔颢《黄鹤楼》(七律)
第二名:王维《送元二使安西》(七绝)
第三名:王之涣《凉州词》(黄河远上,七绝)
第四名:王之涣《登鹳雀楼》(五绝)
第五名:杜甫《登岳阳楼》 (五律)
第六名: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七律)
第七名:孟浩然《临洞庭湖赠张丞相》(五律)
第八名: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五律)
第九名: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五律)
第十名:王湾《次北固山下》(五律)
第十名原本是李白的《蜀道难》,因非格律诗,故除外,补上排在第十一名的王湾的《次北固山下》。要注意的是,这排名前十位的格律诗,完全合于格律的只有王之涣的两首和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三首,其余皆有问题。排榜第一的崔颢的《黄鹤楼》,背离格律之处非一,已见上述。排名第二的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第二句“客舍青青柳色新”与第三句“劝君更进一杯酒”失粘。排名第五的杜甫的《登岳阳楼》,第一句“昔闻洞庭水”,正格当作“平平平仄仄”,而此作“仄平仄平仄”。此属五言平起不入韵格,王士禛《律诗定体》定第三字当作平声,而且“必不可易”,而“洞”字却是仄声。排名第七的孟浩然《临洞庭湖赠张丞相》,属仄起入韵格,第一句“八月湖水平”,正格当作“仄仄仄平平”,而此作“仄仄平仄平”,《律诗定体》定第三字当作仄声,而且“必不可易”,而“湖”字却是平声。第八名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属平起不入韵格,第一句“清晨入古寺”,“入”字当平则仄;第四句“禅房花木深”,“花”字应仄而平;第五句“山光悦鸟性”,“悦”字当平而仄;第六句“潭影空人心”,属三平尾。第九名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川》;第七句“无为在歧路”,“歧”字当仄而平。第十名王湾的《次北固山下》,属仄起不入韵格,第三句“湖平两岸阔”,“两”字当平,且是王士禛所谓“必不可易”者,而此作仄。
格律诗排名前十位,自然是历史上认可度极高的好诗,可竟然就有七首不合格律,占到70%!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历史在做选择的时候,根本不考虑是不是合格律,而考虑的是其能不能唤起读者的内心世界,能不能展示生命的姿彩。
格律诗未必不能通韵
王力先生在《汉语诗律学》中说:“近体诗用韵甚严,无论绝句、律诗、排律,必须一韵到底,而且不许通韵。”又说:“出韵是近体诗的大忌。”王先生谈的只是一般情况。像科举考试,就要严格遵守这个规则。但在诗人平时的创作中,只能是尽量“一韵到底”,不“出韵”。但也不是绝对的,如果追求“一韵到底”影响了情感思想的表达,那一定是以达意为主,以嘴上的感觉为要,绝不会死守这些格套。不烦举唐诗例来说明。
唐玄宗《饯王晙廵边》:
振武威荒服,扬文肃远墟。
金坛申将礼,玉节授军符。
免胄三方外,衔刀万里余。
昔时吴会静,今日虏庭虚。
分阃仍推毂,援桴且训车。
风扬旌旗远。雨洗甲兵初。
坐见台阶谧,行闻祅祲除。
檄来须插羽,箭去亦飞书。
舟檝功斯着,盐梅望匪疏。
不应陈七德,欲使化先敷。
这是一首长律,韵脚“墟、余、虚、车、初、除、书、疏”,皆在鱼韵,而第二联的“符”和第十联的“敷”,则是虞韵。用诗家的话是“出韵”了。
李白五律《观胡人吹笛》:
胡人吹玉笛,一半是秦声。
十月吴山晓,梅花落敬亭。
愁闻出塞曲,泪满逐臣缨。
却望长安道,空怀恋主情。
“声、缨、情”在庚韵,“亭”则是青韵。
杜甫五律《雨晴》:
天水秋云薄,从西万里风。
今朝好晴景,久雨不妨农。
塞柳行疏翠,山梨结小红。
胡笳楼上发,一雁入高空。
在今人看来,杜甫是最讲究格律的。但在这首诗中,“风、红、空”用东韵,而“农”字则在冬韵。
白居易七律《三月三日》:
画堂三月初三日,絮扑窗纱燕拂檐。
莲子数杯尝冷酒,柘枝一曲试春衫。
阶临池面胜看镜,户映花丛当下帘。
指点楼南玩新月,玉钩素手两纤纤。
“檐、帘、纤”为盐韵,而“衫”则为咸韵。
闾丘晓五律《夜渡淮》:
舟人自相报,落日下芳潭。
夜火连河市,春风满客帆。
水穷沧海畔,路尽小山南。
且喜乡国近,言荣意未甘。
“潭、南、甘”在覃韵,而“帆”字却是咸韵。
魏兼恕五律《送张兵曹赴营田》:
河曲今无战,王师每务农。
选才当重委,足食乃深功。
草色孤城外,云阴绝汉中。
王建七律《上武元衡相公》:
旌旗坐镇蜀江红,帝命重开旧阁崇。
褒贬唐书天历上,捧持尧日庆云中。
孤情迥出鸾凰远,健思潜搜海岳空。
长得萧何为相国,自西流水尽朝宗。
“红、崇、中、空”在东韵,而末联“宗”字则在冬韵。
刘禹锡七律《送蕲州李郎中赴任》:
楚关蕲水路非赊,东望云山日夕佳。
薤叶照人呈夏簟,松花满盌试新茶。
楼中饮兴因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
北地交亲长引领,蚤将玄鬓到京华。
“赊、茶、霞、华”属麻韵,“佳”则是佳韵。
李商隐七律《楚宫》:
湘波如泪色漻漻,楚厉迷魂逐恨遥。
枫树夜猿愁自断,女萝山鬼语相邀。
空归腐败犹难复,更困腥臊岂易招。
但使故乡三户在,彩丝谁惜惧长蛟。
李商隐也是严守格律的人,但这首七律,“漻、遥、邀、招”皆在萧韵,而末联的“蛟”字则属肴韵。
唐诗如此,其他的诗也是一样。如元好问七律《望王李归程》:
一褐霜寒晚思孤,眼中行李见归途。
虞卿仲子死不朽,石父晏婴今岂无。
义士龙沙元咫尺,累臣驹隙自舒徐。
何时斗酒欢相劳,惊看燕家头白乌。
“孤、途、无、乌”属虞韵,而“徐”字则在鱼韵。
像这种情况还有很多,不胜枚举。这说明一个问题,唐人并不认死理,需要融通时便融通。而且通融的原则是嘴上的感觉,嘴上读起来一顺而下,畅达无碍,通韵便无妨。如像东和冬、鱼和虞等韵,通韵比其他韵为多,就是因为其差别甚小,后来人几乎感觉不出来。有些情况我们可能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但如果说近体诗绝对“不许通韵”,而且把这当作“铁律”来批评人,这就不合适了。更重要的是,有些韵今人已根本读不出来,只能死记。如冬和东两韵,在口语中宋朝人已不能区别,只是要应付考试,不得不分而已。诗是要吟诵的,嘴上区别不出来,却非要在纸上区分不可,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实在看不出来。
关于孤平、三平调
近体诗要讲平仄,这是常识。但过度讲平仄,变成了“平仄狂”,则不是好事。因为它会大大地影响表达。所以元人杨维桢《蕉囱律选序》说:“诗至律,诗家之一厄也。”像所谓“孤平”“三平调”之类的概念,就是过度讲平仄才产生的。“孤平”是指一句中除韵脚外,只有一个平声字;“三平调”是指一句中后三个字全都是平声字,也叫“三平尾”。在今人看来这是写诗的大忌。
为什么“孤平”“三平调”要避免?就是因为影响了声律的和谐。仄声包括上、去、入三个调,如果句尾是三个仄声字,音之高低还有变化,若三个都是平声字,这就没有变化了。如一句中仄声字太多,字音不是上,就是下,短而促,少了平声,读起来也不好听。所以作诗时要尽量避免这种情况出现。但是否像有些人所说的这是“大忌”,就一定不能犯呢?也不是。任何事都不能绝对化。就拿“孤平”来说,我们前面所举的崔颢《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孟浩然《临洞庭湖赠张丞相》“八月湖水平”,不就是孤平吗?如果依王力《诗词格律》第二章第三节所说:“孤平是律诗(包括长律、律绝)的大忌……在五言‘平平仄仄平’这个句型中,第一字必须用平声;如果用了仄声字,就是犯了孤平。因为除韵脚之外,只剩一个平声字了。”那么像杜甫《翫月呈汉中王》中“夜深露气清”,戴叔伦《送友人东归》“出关送故人”,也都是“孤平”。
至于“三平调”,那就更多了。如李白五律《听蜀僧浚弹琴》: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
李白七绝《望庐山五老峰》:
庐山东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
九江秀色可揽结,吾将此地巢云松。
七绝《山中与幽人对酌》: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杜甫七律《望岳》:
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列如儿孙。
七律《卜居》:
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
七律《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
锦官城西生事微,乌皮几在还思归。昔去为忧乱兵入,今来巳恐邻人非。
七律《赤甲》:
卜居赤甲迁居新,两见巫山杞水春。
七律《长沙送李十一衔》:
与子避地西康州,洞庭相逢十二秋。
刘眘虚五律(阙题):
道由白云尽,春与清溪长。
祖咏《终南望余雪》: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刘长卿《听弹琴》:
泠泠七丝上,静听松风寒。
李商隐七律《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罗隐《曲江春感》:
江头日暖花又开,江东行客心悠哉。高阳酒徒半凋落,终南山色空崔嵬。
字下标线的都属“三平调”。这种情况在唐诗中很多。甚至还有一句全仄者,如杜甫《去蜀》:
五载客蜀郡,一年归梓州。
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
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
安危大臣在,何必泪长流。
这是一首五律,第一句全仄,第二句四平。第四句“潇湘游”三平。再看杜甫《江雨有怀郑典设》:
春雨暗暗塞峡中,早晩来自楚王宫。
乱波分披巳打岸,弱云狼藉不禁风。
宠光蕙叶与多碧,点注桃花舒小红。
谷口子真正忆汝,岸高瀼滑限西东。
第一句即是孤平。“晚”字宜平而仄,“波”字宜仄而平,第七句也只有“真”字是平声。
这说明一个问题,格律不能不讲,但不可死守规则。内容永远是居于第一位的。只要表达顺畅、自然,必要时不必过于顾及“孤平”“三平调”之类的禁忌。李颀七律《题濬公山池》云:
远公遁迹庐山岑,开山幽居祗树林。
明王世贞《艺苑巵言》从格律的角度考虑,以为“开山幽居”四个平声,声律不谐,“开山”当作“开士”,“言昔日远公遁迹之岑,今为开士(菩萨的异名)幽居之地。开士见佛书”。翟翚《声调谱拾遗》说:“此诗文义亦断依原本,改易不得。盖‘开山’字本承上句一直说下。远公来遁迹庐山,而开山以居。故结用元度与远公故事,终始以比体暗照濬公。若添出‘开士’一层,便不成章法,笔力亦疲苶矣。”这说明,诗当以意为主,不可生搬硬套格律。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五说:“拗字诗在老杜集七言律诗中,谓之吴体……五言律亦有拗者,止为语句要浑成,气势要顿挫,则换易一两字平仄,无害也。”当然这是在熟练掌握格律的前提下才能做的。
关于平仄拗救
“春”字平声救“细”字仄声。杜甫《至德二载甫自京金光门出,间道归凤翔乾元自从左拾遗移华州掾与亲故别因出此门有悲往事》:
此道昔归顺,西郊胡正烦。
“昔”字宜平而仄,“胡”字宜仄而平,成“仄仄仄平仄,平平平仄平”。这种情况实在太多了,不可不知,
一百五日又欲来,梨花桃花参差开。
第一句除韵脚外全是仄声,对句全用平声来救。王维《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出句是“平仄仄仄仄”,对句则以“仄平平平平”来救。又《酌酒与裴迪》: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上三仄尾,下三平尾救。杜甫《秦州杂诗》:
萧萧古塞冷,漠漠秋云低。
也是三仄尾与三平尾相互救的。杜甫《题省中院壁》:
落花游丝白日晚,鸣鸠乳燕青春深。
出句是“仄平平平仄仄仄”,对句则是“平仄仄仄平平平”。“花”与“鸠”互救,三仄尾与三平尾相救。又《赤甲》:
炙背可以献天子,美芹由来知野人。也不可不查。其间也有多种变化,有全拗而半救者,如杜甫《夜雨》:
小雨夜复密,回风吹早秋。
第一句全仄,第二句本当作“平平仄仄平”,而改为“平仄平”,这是以下句第二节拍点上的上字,救上句第二节拍点上的下字。也有干脆不救的,如杜甫《独钓》:
秋半百物晦,溪鱼去不来。
上句连用四仄声,下句则依律调不做变化。翟翚《声调谱拾遗》说:“凡律诗,上句拗,下句犹可参用律调;下句拗,则上句必以拗调协之。此不易之法。”这也是一种解释。还有一种似不救而实已相谐,如吴融《灵宝县西》:
碧溪潋潋流残阳,晴沙两两眠鸳鸯。
两句平仄不是相对,而是相同,都是三平尾,但读起来有一种重叠复沓的和谐感,这可说是不救之救。
还有一种情况是干脆可以不救的,如数字对仗。因为在一至十的数字中,只有“三”是平声,如果要平仄相对就很难,因此就要以内容为主,放弃平仄考虑。如“洲渚四五曲,渔樵八九家”“田园一蚊睫,书卷百牛腰”“风檐燕引五六子,露井榴开三四花”“宝笥十八九,香缇千万重”“茅屋七五聚,沙汀八九盘”等,虽然不合平仄,但读起来自然和谐。
以上是要说明一个问题,格律诗的格律,虽有一定的套路,但变通方式也是多样的,原则是阴阳谐调,正奇互出,就像用兵一样。韩信背水之战,诸将疑其不合兵,而不知“置之死地而后生”,正在兵法之中。现实中,如果对方懂格律,而他没有依律去写,那一定是有原因的,要理解他,千万不可随意指斥其误。
关于平仄易读
平仄易读是最容易被误会的一个问题。我写过一首《题娲皇石》的诗,最后两句是:“纵使红尘冷落久,壮心犹在娲皇年。”有一位老乡朋友告我:有人说我犯了三平调。其实那位诗人朋友当着我的面也说过,只是我笑而不言而已。这位朋友既然一本正经地告我,而且作为疑问提出来,我就不能不解释了。我问他:你念一下“娲”字,他念了。我说:你念的是几声?他一想,说是四声。我说这就对了。我并非不知道书上标“娲”读平声,只是我自己方音太重,读不出来,所以我只有按仄声读了。再则,我还有另外考虑,“冷落久”是三个仄声,故即使“娲”读平声也无妨,因为上下可救。
像这种平仄易读的情况,古书中很多,原因就是因为“律在嘴上,不在纸上”。写在纸上是让人看的,而嘴上则是自己的感觉,从某种意义上讲嘴上的感觉比纸上更重要。如杜甫《秋日·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这是一首长律,中间有云:
缚柴门窄窄,通竹溜涓涓。
堑抵公畦稜,村依野庙壖。
清儒倪涛《六艺之一录》卷二百六十四说“稜”字“韵书作平声”,杜甫长律《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凭久乌皮绽,簪稀白帽稜”,即读平声,而“公畦稜”则读成了仄声,原因是他用了方俗之音。其自注云:“京师农人指田远近,多云几稜稜岸也。音去声。”苏东坡的《石鼻城》诗:
平时战国今无在,陌上征夫自不闲。
北客初来试新险,蜀人从此送残山。
独穿暗月朦胧里,愁渡奔河苍茫间。
渐入西南风景变,道边修竹水潺潺。
第三联“苍茫”二字本是平声,但在这里则读为仄声。王十朋注说:“‘苍茫’读从上声,先生前篇亦云:‘苍茫旷奔流。’” 陆游五律《杜门》:
寂寞山深处,峥嵘岁暮时。
烧灰除菜蝗,送芋谢牛医。
笕水晨浇药,灯窗夜覆棋。
杜门君勿怪,迟暮少新知。
“蝗”本平声,这里却读仄声。其自注云:“读如横字,去声。”其他如“胜”字本仄声,而王维诗“仙家未必能胜此”,则读平声;“嫣”本平声,杜牧诗“韩嫣金丸莎覆绿”,则读仄声;“庾”本仄声,许浑诗“独上高城望庾楼”,则亦读平声;“皱”本仄声,陆游诗“霜皱旋破如拳栗”,则按平声读。
清儒王士禛《池北偶谈》中“唐诗字音”云:
李子田举唐人诗用字,音与今人别者,如刘梦得“停杯处分不须吹”,分作去声。王建“每日临行空挑战”,罗虬“不应琴里挑文君”,挑皆上声。包佶“晓漱琼膏冰齿寒”,冰去声。段成式“玳牛独驾长担车”,长上声。予按:白氏《长庆集》中,此例尤多,如“请钱不早朝”,请作平声。“四十著绯军司马”,司入声。“红阑三百九十桥”,十读如谌。“为问长安月,如何不相离?”相,思必切。“燕姬酌蒲桃,烛泪粘盘垒”,蒲桃,蒲上声。“三年随例未量移”,量平声。“金屑琵琶槽”,琵仄声之类,子田皆未暇及。又刘梦得“几人雄猛得宁馨”,宁平声。“抛却丞郎争奈何”,争去声。独孤及“徒言汉水才容ザ”,才去声。卢纶“人主人臣是亲家”,亲去声,读如靓。徐铉《骑省集》:“莫折红芳树,但知尽意看”,自注云:“但,平声。”予按《老学庵笔记》云:但,姓,音读如檀。又宋陶谷“尖檐帽子卑凡厮”,厮入声。宋文安《三十六所春宫馆》“州军司马,也好画为屏”,亦如白诗。又《猗觉寮记》举李商隐“可惜前朝元菟郡”,菟去声。“九枝灯檠夜珠圆”,唐彦谦“灯檠昏鱼目”,《释文》檠音景;《前汉·苏武传》注:音警。唐人如此尚多,未能枚举。又陆游“烧灰除菜蝗”,蝗仄声。“拭盘堆连展”,连上声,今山东制新麦作条食之,谓之连展,连读如辇。东坡诗“左元放”,放作平声。司马相如,如作上声。
王力先生《汉语诗律学》第一章第十二节《声调的辨别》中,附注《丛残小语》一段话,录来做参考:
诗中有字音平仄借读者,既经前人用过,亦可据以谐律。今就所见拈出之。杜牧诗:“南朝四百八十寺”,白居易诗:“红栏三百九十桥”,“十”读平声。姚合诗:“每月请钱共客分”,白居易诗:“请钱不早朝”,又“红楼许住请银钥”,又“当时绮季不请钱”,“请”读平字。包佶诗:“晓漱琼膏冰齿寒”,“冰”读去声。武元衡诗:“惟有白须张司马,不言名利尚相从”,白居易诗:“四十著绯军司马,男儿官职未蹉跎”,又“一为军司马,三儿岁重阳”,“司”读去声。(原注:《容斋随笔》读入声,《野客丛谈》据《集韵》作去声。)卢纶诗:“人主人臣是亲家”,“亲”读去声。陆龟蒙诗:“莫把荣枯累,但知上下包”,又“得失任渠但取乐,不曾生个是心心”,徐铉诗:“莫折红芳树,但知尽意看”,“但”读平声。杜甫诗:“恰似东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白居易诗:“为问长安月,谁教不相离”,“相”读入声。王建诗:“绿窗红灯酒初醒”,“灯”读去声。杜甫诗:“会须上番看成竹”,独孤及诗:“旧日霜毛一番新”,“番”读去声。李商隐诗:“可惜前朝元菟郡”,“菟”读去声。白居易诗:“烛泪粘盘累蒲萄”,又“燕姬酌蒲萄”,“蒲”读入声。李群玉诗:“红芳点袈裟”,“袈”读去声。白居易诗:“金屑琵琶槽”,又“四弦不似琵琶声”,张古诗:“宫楼一曲琵琶声”,方干诗“语惭不及琵琶槽”,这“琵”读入声。独孤及诗:“徒言汉水才容刀”,“才”读去声。白居易诗:“况对东溪野枇杷”,张古诗:“生摘枇杷酸”,“枇”读入声。白居易诗:“金杯翻污麒麟袍”,李贺诗:“银鞍刺麒麟”,李山甫诗:“志公偏爱麒麟儿”,“麒”读去声。白居易诗:“三年随例未量移”,“量”读平声。苏轼诗:“闻道已许谈其粗”,又“寂寞闲窗易粗通”,“粗”读上声。陶谷诗:“尖檐帽子卑凡厮,短革靴儿未劂兵”,“厮”读入声。今北地“亲家”之“亲”读去声,吾吴“蒲萄”之“蒲”,“枇杷”之“枇”读入声。诗人皆随方言入律,四声遂无定位矣。
“诗人皆随方言入律”,一语击中要害。像“但”字平读、“相”“乘”字仄读之类,今方言中还时见。有些字本来就有两种读音,原则上不同的音读表示不同的意思,是应该区别的。但有时因方音问题,也会相混。如“中兴”本读平声,而杜甫“百年垂死中兴时”则读仄声。“细草偏称坐”,“称”字义从仄声,而却读平声。当然,平仄易读,只能在特殊条件下用。如果过泛,那真是“四声无定位矣”,诗律也就乱套了。
总的来说,诗重在嘴上的感觉,而不是在纸上死抠文字。可看而不可吟诵的诗,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好诗。诗律可以变通,但不是随意变通。明艾南英《张龙生近刻诗集序》说:“诗之有律,犹兵之有法也。……不为律所缚而终归于律者,惟老于法者能之。”因此欲达到“无法”的境界,必从“有法”开始。
以上乃一得之见,仅供参考,不作讨论。
作 者:
刘毓庆,山西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山西大学国学研究院院长。著有《古朴的文学》《朦胧的文学》《雅颂新考》《诗经图注》《从经学到文学》等专著二十余部。编 辑:
张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