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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蓄的生气:郁达夫《江南的冬景》解析

2017-12-15杨欧婷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7年11期
关键词:冬景北国含蓄

杨欧婷

《江南的冬景》的解读文章多以“温暖”“湿润”来概括江南冬季的特征,以“xx图”来概括几段写景文字,感受作者对江南冬景的喜爱之情。但这并没有揭示文本的独特之处。

作者为什么喜爱江南的冬景?这是文章的核心问题。这一核心问题,又可以分为两点:一、江南的冬景有什么样的特征?(客体角度)二、作者为什么喜欢具有这种特征的江南冬景?(主体角度)

一、前提:有景、可赏

江南的冬景有什么样的特征?不少解读者认为作者将北国、江南、闽粤的冬景进行对比,是为了突出江南冬景“温润、和煦”的特点。但如果作者是追求温度上的适宜,那么北国的暖炕和四季如春的闽粤显然更好,但作者并未留恋北国,也指出闽粤的冬季实是“是春或秋的延长”——不是冬季,何来冬景?所以“温暖”“和煦”并不是吸引作者的主要特征。那么作者将北国与江南对比想要突出什么呢?

文章标题为“江南的冬景”而非“江南的冬季”,说明吸引人的是“景”。开头写北国过冬虽丰富多彩,却也只能局限于屋内。一个“躲”字写出了因寒冷而不能出门的困窘,一“躲”就是两三个月,风大雪大,如何赏景?所以文中几次提到了“散步”(第2、6、9、10段),如文章的第6段中:

说起了寒郊的散步,实在是江南的冬日,所给与江南居住者的一种特异的恩惠;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生长的人,是终他的一生,也决不会有享受这一种清福的机会的。

强调“特异的恩惠”说明对作者来说两者的主要差异在于能否出门赏冬景,气温只是间接原因。在北国即使出门也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郁达夫想要写“北国的冬景”恐怕也会感到为难的吧!而江南的冬季是可以“营屋外的生涯的”,是可以赏景的。

所以“有景”“可赏”是欣赏江南冬景的前提条件。

二、郁达夫的“江南的冬景”

(一)江南的山野

作者在描述闽粤时写道:“更还看得见许多杂七杂八的秋花。”这里用了“杂七杂八”这一略带贬义的词说明作者并不喜爱过于繁盛的冬景。

那么作者到底钟情于怎样的冬景呢?

芦花可以到冬至而不败,红叶也有时候会保持得三个月以上的生命。像钱塘江两岸的乌桕树,则红叶落后,还有雪白的桕子着在枝头,一点一丛,用照相机照将出来,可以乱梅花之真。草色顶多成了赭色,根边总带点绿意,非但野火烧不尽,就是寒风也吹不倒的。若遇到风和日暖的午后,你一个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则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岁时的肃杀,并且还可以饱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气;“若是冬天来了,春天也总马上会来”的诗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易体会得出。

与北方的肃杀相比较的是“含蓄在那里的生气”。“可以”“顶多”“总”“还可以”等表示程度的词语,均是以北方的冬景作为参照对象,言语中颇有夸耀之意。作者还俏皮地化用“野火烧不尽”一诗,更表现出了一种自豪、欣喜的感情。另外,这一段不仅写出了江南植物的生命周期长,而且写了植物的颜色,这也是为了与北方的冬景作对比,此时北方必然是白茫茫一片,这才对比出江南冬景的“生气”。这些颜色并非是热烈的,“着”“一点一丛”“带点绿意”等词表明了这种“生气”是一星半点的,这才是“含蓄在那里的生气”。

同样写色彩,在老舍《济南的冬天》中冬景是另一番面貌:

水藻真绿,把终年贮蓄的绿色全拿出来了。天儿越晴,水藻越绿,就凭这些绿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冻上,况且那些长技的垂柳还要在水里照个影儿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蓝汪汪的,整个的是块空灵的蓝水晶。这块水晶里,包着红屋顶,黄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团花的小灰色树影;这就是冬天的济南。[1]

“真”“全”“越”“那么”“整个”……这些词表达的力度强、范围广,展现出一种极为蓬勃的生命力。色彩十分鲜艳(绿、红、黄、蓝)和明亮(澄清、清亮、空灵、水晶)。这可以说是近乎春天的“冬天”了。比较发现,郁达夫的“江南的冬景”体现出一种更为“含蓄的生气”。

(二)江南的雨景

对江南雨景的描写令人奇怪:“这微雨寒村里的冬霖景象,又是一种说不出的悠闲境界。”在江南居住过的人都知道,江南冬雨时节阴冷潮湿,“霖”字意为久雨,更不舒服,但作者却说是“悠闲境界”。对于一般人来说难以忍受的连绵冬雨,在作者眼中成了审美客体,甚至是感到“悠闲”,这是超越了实用价值的审美价值,是作家个人趣味的体现。

江南的雨景竟是由着性子“画”出来的——“再洒上一层細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层淡得几不成墨的背景……则门前可以泊一只乌篷小船,茅屋里可以添几个喧哗的酒客。”这已不完全是现实中的江南冬景了,有了想象的成分。“微”雨、“淡得几不成墨”、“小”等词都表现了与之前相同的氛围:含蓄。不多不少,只是一点点。这是从笔法来说的。另一方面,整幅江南冬雨图的色彩是黑白色调:“白雨”“几不成墨”“乌篷船”……这是中国水墨画的气质,体现出清新淡雅之美。如果只是这样,就过于凄清,于是作者“加一味红黄,在茅屋窗中画上一圈暗示着灯光的月晕”,有灯意味着有人,有了生气——“含蓄的生气”。这一抹灯光点亮了画面,也点亮了作者的心情。如“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杜甫《春夜喜雨》),一点温暖的光在灰暗的背景中产生了视觉冲击和精神上的感染力,生成了一种“默默的、内在的、不形于色的、微妙的”[2]喜悦。作者的心境则变得洒脱而“生死不问”了,在悠闲中多了一分开阔。

在对江南雨景的“中国画”式的描绘中,作者的审美体验已经超越了简单知觉,有了更多想象的成分。

(三)江南的雪景

作者承认写雪景所引用的诗句“也许不尽是在江南所写,而做这几句诗的诗人,也许不尽是江南人。”这就像苏轼的“三国周郎赤壁”,明明不是真正的赤壁,但对他创造审美意境并没有什么影响。那是“苏东坡的赤壁”,这是“郁达夫的江南”。这就进入了更虚、更美的境界。endprint

这几句诗所写情景完全有可能出现在其他地方。但为什么郁达夫却以毋庸置疑的语气认定了是写江南——“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我们来分析一下。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天寒欲雪成了请朋友喝酒的好机会,小小的欣喜与期待从一声邀请中流露出来。诗人的情感给画面带来了一杯酒的暖意。“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以意象并列,只看“寒沙”“微雪”则画面一片死寂空白。重点在“梅影路”和“酒香村”,前者带来色彩,后者带来气味,带来生命的意味。“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也是在空白且混沌的画面中,添上了声音与人影,有了生的气息。不论是从家里的人、“夜归人”还是从“犬”来看,主人的归来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喜悦也隐含在简练的笔墨中。“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则更为鲜明,白中有红,死中有生,也是藏而不露的欣喜。这几句诗的共同点是画面平淡简洁,但“淡”不是“没有”,有着景物“含蓄的生气”和作者隐微的欣喜。

写雪的诗句很多,但像“千树万树梨花开”就过于繁盛;“独钓寒江雪”中虽有“人”,但情感不是“淡”,是“绝”“空”;像“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就不是欣喜,而是失落与怜悯。这些都无法与郁达夫心中的“江南的冬景”形成情调上的一致。不是“江南的冬景是怎样的”,而是“我心中的江南的冬景应当是怎样的”,作者情趣、诗句、江南冬景最终达到和谐统一。

作者又写道:“借了这几句诗来写江南的雪景,岂不直截了当,比我这一枝愚劣的笔所写的散文更美丽得多。”引用作为一种修辞手法,是通过他人的语言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与文本本身隔了一层。古诗与白话相比,在语意上又隔了一层。郁达夫却说用古诗句更为“直截了当”,岂不矛盾?这体现了我们常说的“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境界。郁达夫也遇到了同样的困境——他想传达的是一种无法直接说明的氛围和情韵,所以他放弃了,承认自己只是“一枝愚劣的笔”,(正如陶渊明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于是他借助古诗的形式还原这样的审美境界。

这种以诗传情的方法在郁达夫的散文中并不少见。如散文《雨》才500多字,就引用了8处古诗文,这不仅能在意境上尽可能地还原作者所感受到的景的氛围,而且在形式上使文章在文白之间相互交错,跌宕生姿。

到此我们解决了问题的第一点:江南的冬景有什么样的特征?概括地说就是一种“含蓄的生气”。

三、“郁达夫的”江南的冬景

那作者为什么钟情于具有这种特征的江南的冬景呢?这与他的古典文化修养有很大关系。郁达夫欣赏的江南冬景,实际上是中国古典美学视角中的江南冬景。

孙绍振老师在对《故都的秋》的解读[3]中提到了郁达夫身上的雅趣与俗趣——“雅趣的特点是,不像俗趣那样偏重于外在的色彩和形状,而是侧重于内在的意味,这种趣味是不能自发地生成的,而是与古典文化的修养联系在一起的。”一般的欣赏者往往是直接面对审美客体进行审美,再形成审美评价。而郁达夫则不同,他是先有了特定的审美标准,再带了这一标准去寻访心中所认定的审美客体。这从他的“季节观”中可以看出来。例如在《故都的秋》中,作者写道:“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可是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4]在《江南的冬景》中则有:“江南的冬景,总觉得是可以抵得过北方夏夜的一种特殊情调。”郁达夫喜爱的是特定地域的季节,一定要是“故都的”秋、“江南的”冬景……因为只有北国的秋才最符合中国的“悲秋”,只有“江南的冬景”才最符合中国的“江南”。

在众多中国现当代作家中不乏古典学养深厚之人。中国古典审美传统的意蕴与现代白话文在他们笔下达到了水乳交融,如梁实秋、汪曾祺等。《故都的秋》一文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它在文本中体现的不是完全的水乳交融,而是两种审美情绪的“不圆融”——作者对故都的秋的喜爱之情与中国古典审美传统的“悲秋”的矛盾。对此孙绍振老师这样阐释的:“雅趣和俗趣在他的议论中,未能达到交融,暴露了他的内心雅趣多于俗趣,情不自禁地让雅趣压倒俗趣。”[5]这对于理解《江南的冬景》中的審美意趣和情感结构有着重要作用。

在《江南的冬景》中,郁达夫不但是对于江南的“玩味”,而且是对于中国古典“江南”审美传统的“文人体验和玩味”。“江南”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柔美淡雅、温婉含蓄的形象。江南有媛女采莲,有烟柳画船,有小桥流水,有杏花春雨。这样的一个江南形象,不仅留存在郁达夫心中,也留存在整个民族的阅读经验中。

古人对江南冬景的审美是面对面的直接体悟,而郁达夫不仅是对实景的审美,更是对“古人的江南”的进一步审美。

正是在这样的视角下,郁达夫被具有“含蓄的生气”的江南冬景深深吸引。与《故都的秋》中呈现出的情感矛盾不同,此时郁达夫对景物的喜爱之情与古典美学中的“江南”形象都传达出一种隐微的欣喜,两者相统一,因而更难以察觉其中的审美关系。

作者从对江南冬景的直接描写到中国画,再到中国诗,完成了表层艺术形式的步步转变,同时这又是对中国古典美学中江南形象的还原。在《江南的冬景》和《故都的秋》这两篇散文展现了在古典文学熏染下的现代知识分子的审美追求。

参考文献:

[1]老舍.一些印象(节选).老舍散文选集[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24-25页.

[2]孙绍振.月迷津渡——古典诗词个案微观分析[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342页.

[3]孙绍振.《故都的秋》:悲凉美、雅趣和俗趣[A].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02):16-20.

[4][5]郁达夫.故都的秋.郁达夫散文[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40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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