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与“植民”:法国在非洲的文化战略
2017-12-15陈振铎
陈振铎
殖民和西方全球化进程关联,而“殖民主义”作为意识形态,其复杂性远超于占领、暴力、种族受害等术语所涵盖的定义。若受限于政治话语,常出现两种偏向:附属于西方话语主体时,止步于思想转介;坚持自身主体时,容易囿于传统民族主义的观点和历史记忆造成的情绪理解“殖民”,局限于战争和不平等经济关系对当地造成的破坏等角度,甚至陷入受屈辱的悲情,以至于不能把殖民作為研究范式,嵌入托马斯,库恩所言的“常规科学”,把握住整个西方全球扩张的社会演进,无法对“植民”——客观上对当地文明的开化、殖民者和被殖民者的日常关系等展开研究。
战后西方学界经历左翼主导的反殖民研究和倡导,开始理解“后殖民”与全球化的关系,逐渐形成了对殖民主义和“西方主义”的解构,标志性事件是萨义德发展了福柯在《话语的权力》提出的话语理论,在一九七八年发表《东方主义》,之后多元主体叙事成为殖民研究的新力量;而随着战后殖民地向原宗主国移民一代的成长,再加上人文学科对社会生活史研究的兴起,后殖民主义研究成为萨义德所定义的抛弃以西方为中心的、带有异域想象的研究,回到复杂、多元、矛盾的多元叙事和实证研究。
塞内加尔人巴帕,易卜希马,谢克(Papa Ihrahima Seek),基于一九八九年在巴黎索邦大学博士论文而出版的《法国在非洲的文化战略》,正出现于这种范式转变之中,他没有把地缘和经济上的扩张或者殖民地受到的压迫与抗争作为研究方向,而是截取从一八一七年圣路易学校的创办到一九六0年法国去殖民化进程完成这个时间段,从殖民教育切入展开考察治理关系,考察了法国是如何借殖民教育实施文化战略的,以理解殖民的语境和语义变化着手,并尝试用法国在殖民时期对“民性”(ciyilite)这层人道主义构想的实践作为出发点,通过考察法国在非洲,尤其是在塞内加尔如何用教育和文化建构认同与治理,来提出一种社会形态借经济扩张向其他土地传播的过程中,作为殖民主体的扩张者应如何避免陷入吸血之争的老路。
法国在非洲的教育制度从战略、组织机构等不同层次进行了长时间的系统探索和耕耘,按照作者的理解是三大战略和原则:集权、同化和功利。政治上采取和法国本土一样的中央集权原则,并根据海外殖民地不同的经济状况实行了一定的地方分权;而功利主义则是对殖民地经济控制的战略。而在这两个属于治理层面的原则之上,对当地人的统治采取了同化原则。
按照谢克理解,殖民者都使用“占领一扩张”和互相排除实施殖民,但他发现在这个过程中,教会在履行法国在海外属地开化任务时,其权力是逐渐弱化的。这和法国十九世纪末本土国家主义重新强化、本土世俗化观念推行,以及行政重新树立了新的公共教育体系的节奏与步伐是一致的,其中最著名的是一九0三年的政教分离法案,这也使得殖民地开始把宗教势力排除出公共教育体系。
法国接管原英国在西非的土地、一八一六年任命驻塞内加尔总督后,一八一七年到一八九五年,法国完全巩固了在西非的统治。法国在非洲推广法国本土教育体系,比如通过中等和高等师范学校培养师资力量,用高等研究院以及大学等不同性质与目标的教育机构开展人文研究和高等教育。法国从师范学校开始建设,自上而下建立了完备的教育和行政管理体系,分别从初等、中等、高等、学术研究、技术、职业教育等各个领域建立了完备的教学体系,并按照社会分层、针对特定阶层实施了专门教育,既照顾了当地精英望族,也为穆斯林群体和普通平民分别设置了宗教教育和成人教育,同时还为女性设置了专门教育。
值得一提的是,一八四八年法国政府决定在殖民地废除奴隶制时开始推广的职业教育。政府以法国本土平行的工艺职业学校为起点,先后按照行业分类设置了行政商业学校、印刷和海运学校。而高级初等学校,诸如布朗肖学校,则设置了培养农村学监的师范部、文员、邮电、农业和手工业等各分部,旨在基于这些行业类的专门学校,推广更普通的教育。但后者在“二战”后慢慢成为培养当地知识精英的机构,比如医学院、师范学校等。职业教育在作者看来最能体现法国殖民教育的功利原则。
一九0三年决议是个分水岭。该决议标志着法国由殖民部控制的教育,形成了分权式管理,这在一九一八年安谷万决议后得到强化。但作者认为这事出有因,塞内加尔本土知识分子和政治精英接受早期殖民教育后已参与到殖民体系的政治体系当中。这种情况使得法国进一步采取了分权的策略,选取那些“在心理上逐渐变成生活在非洲的法国人”的群体进行合作,让他们共同治理殖民地。当然,这在五十年代开始成为一种普遍现象,这时殖民主义已是强弩之末。
这个阶段中,法国以对口援助方式输入高等教育,慢慢使其独立,把殖民地高等教育变成法国教育的一部分。例如,按照法国本土模式来办学、管理的达喀尔高等研究院,最初是由巴黎大学和波尔多大学支持的,从达喀尔高研院之后变成达喀尔大学,并以一九五七年法令的形式确定了其和法国本土高等教育的平等地位。而对应的学术研究,是由行政力量推动的,这表现为一九一五年法令通过后设立了法属西非科学与历史研究委员会,一九三八年在达喀尔成立了黑非洲学院,以及在殖民部设立学术研究署。一系列行政措施促成了完整的行政指导与学术研究体系,而研究的目的正如一九一五年总督所言:“……有益于该地的管理……除了学术上的价值外……还会有强烈的现实指导意义。”
殖民政府也考虑统治平衡和迎合阶级分化。比如回应伊斯兰教道德感召力,也设置了阿拉伯语教学和宗教教育,为平民阶层设立了成人教育,以及专门为那些不那么忠诚于殖民政府的人设置了基础性的教育。女性教育则倾向于在道德上培养模范妻子,实践教育则倾向于培养助产士、护士和农村学校教员和辅导员,殖民地急需这些职业,在当时又适合女性承担。
殖民教育不可避免地隐藏着殖民地和母国的关系,其中,殖民地本土精英们接受了一条“朝圣”之路:经过殖民者在当地的精英学校的精心培养选拔,送到法国接受更高教育,再回到非洲。谢克作为经历者,并没有回避讨论这层隐藏关系。比如作者认为法国殖民教育是为有意向到法国本土深造的非洲人准备的,这体现了同化原则。尽管谢克同时认为这种同化是失败的,但他把失败看作法国在非洲殖民失败的附带结果,而非殖民教育本身的失败。即使战略变化后的配套管理跟不上,导致殖民教育瑕疵很多,也并不影响殖民教育本身的成功。
作者认为法国推广殖民教育体系不仅在于教化行动,它的本质是文化战略,且是行之有效的。这套教育体系承担了开启民智和促进当地社会发展的功能,比如职业学校在客观上推动了当地社会的变革。作者引用了家访型护士的例子,这使当地居民一向听天由命的脐带感染率得以下降。
而在文化上的成功在殖民结束至今仍可以得到验证。谢克引用蒙哥,贝蒂的观点来讨论殖民教育战略的有效性:“直到今天,我们依然全方位地受法国媒体、公众舆论、学术、经济和文化的主导。”法国政府在去殖民后在原来殖民部基础上成立的海外部,并以此建立的“海外”(Outre-mer)教育系统,以及在政治层面批评为是法国的新殖民主义——“法非主义”(Francafrique),是保证法国在非洲存在的形式,背后则是法国和法属非洲在文化上剪不断又理不清的关系,与谢克认为殖民教育和文化战略的关联一致。
本书对思考中国在全球化的当下应如何定位自身和实施战略具有借鉴意义,但也存在几个不足。第一是书的结论部分过于仓促和草率,未能和论证部分进行紧密结合,同时未对三大原则尤其是同化原则进行详细的讨论与分析。这引出了第二个缺陷,作者身为在法国生活的塞内加尔人,在著作最后引入怀乡的诗歌意象时未能进行本体论的思考,且未考察当地对这套教育体制的抗争与博弈,这和作者本身默认了这套教育并得益于此不无关联。正如罗伯特,帕雅尔所认为的,作者常引用乔治,哈迪所说的法国在非洲的战略是“殖民者的人文一家长式规训”,而谢克本人正是这种规训的成果。
(《法国在非洲的文化战略》,[塞内加尔]巴帕·易卜希马·谢克著,邓皓琛译,商务印书馆二0一六年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