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爱姗姗来
2017-12-13陈小愚
■陈小愚
所爱姗姗来
■陈小愚
摄影/猫大miko 模特/朱丹妮Dannyi
1
大三开学,加鹤从火车站出来,提着行李箱、背着双肩包在公交车站等回学校的公交车。
身后不远处站着几个男生,有一个是加鹤认得的,同校不同系,跟她在同一个话剧社团。加鹤负责创作剧本,他负责演戏,但演的不是加鹤写的剧,交流自然为零。他们在社团里也见过很多次,但加鹤从没同他说过一句话。
因为想要同他说话的女生太多了,听说从大一至今,只要他在学校,每天都会有女生向他告白。加鹤寝室里睡在她下铺的小米和对床的乐乐都是他的爱慕者,她们形容他——“只往那儿一站,就头顶星辰日月,光芒万丈。”
他还有个好听的名字——翟星承。加鹤想,他的父母大概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够“手可摘星辰”吧。
或许是加鹤近视加散光各五百度的原因,她从来没有在翟星承身上看到过什么光芒。又或许是先入为主的关系,加鹤第一次在社团剧场见到他时,他演的是个凶恶的流氓,那狰狞的嘴脸印在她的脑海里,只觉得他演技浮夸、徒有其表,并没有别人说得那么好。
公交车站没有装遮阳棚,盛夏的阳光照得人像是要蒸发掉。加鹤晒得像被慢慢煮红的虾,也像一支正在融化的冰激凌,连啤酒瓶底般的镜片上也开始冒着汗珠。
她隐约听见身后那几个男生在议论什么,甚至还传来笑声。
过了一会儿,翟星承朝着她这边走来,拍拍她的肩膀说:“同学,你的背包在流血。”
加鹤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去,鲜红到发紫的液体正从她白色的双肩包底部滴下来,一滴滴地在脚后跟形成了一小片触目惊心的“血水”。她惊呆了,慌忙取下背包打开,里面也是血糊糊的一片。
原来,加鹤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在她的背包里塞了几只红心火龙果,在长途颠簸中,袋子被书本割破,火龙果被碾成了泥……
翟星承看后有点哭笑不得,又指了指加鹤的屁股,那里也被染了一片紫红色的“鲜血”。
烈日下汗水逆流成河算什么,加鹤涨红了脸,觉得此刻自己的尴尬才真的是逆流成河了。她想,自己一定给翟星承留下了非常深刻的、永生难忘的印象。
他在往后的人生中若想起大学时期,一定会这么跟别人描述:“我有个女同学,傻乎乎地把火龙果放在背包里,结果火龙果被压烂,紫红的汁水浸了她一屁股,而她刚好穿着件白色裙子……”
他还可以这么描述:“那傻姑娘还忘了自己行李箱的密码,想找件衣服出来遮都不行,脸红得都要炸了。幸亏我背包里还有一件牛仔外套,借给她系在了腰上。”
2
加鹤把那件牛仔外套洗干净之后,晾在了阳台上,她仰头望着滴水的衣服,像电影《重庆森林》里梁朝伟望着滴水的毛巾一样,心里很忧愁。
小米和乐乐很八卦,激动地问她是不是男朋友的外套,她是不是交了男朋友,要她坦白从宽。
她们说:“加鹤,我们很好奇你的男朋友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以为你这辈子都要孤独终老了。”
加鹤向来老实,一字不落地说了在公交车站发生的事情,包括外套的主人——翟星承。
在小米和乐乐尖叫着扑过去抢那件还湿漉漉的衣服时,她退回了屋里,点开话剧社成员微信群,找到翟星承的头像和名字。他的头像是动漫《银魂》里的女主角神乐,那是他的女神。而加鹤的头像早已换掉,是樱桃小丸子的好朋友小玉。
关于头像这件事,大一加群的时候,话剧社社长让大家在群里做一下自我介绍,几十个人,加鹤和翟星承的聊天框是同时弹出来的。
加鹤那时的头像是坂田银时,被有些人搞混了,以为她是翟星承。私下里一些女生加她好友,一通告白,知道真相后又忍不住抱怨:“加鹤,你干吗用坂田银时做头像,让人误以为你是男生啊?”
而翟星承因为那个头像也加了她,知道她是女生后,又把她给删掉了。那时他在群里的解释是:他不加女生的微信,有什么话可以在群里跟他说,大家能帮他作证。因为他那位正在中央戏剧学院学表演的异地恋女友很爱吃醋,也很爱怀疑。
女生们羡慕他的女朋友,说人生若能和一个长得这么帅又这么忠诚的男生相爱,还有何求?
老实巴交如加鹤,在群里艾特了翟星承:“你的牛仔外套我洗好了,周五社团聚会的时候,我拿给你。”
一石激起千层浪,向来沉静的话剧社社群炸开了锅,大伙纷纷用吆喝的、起哄的、各种不怀好意和看热闹的表情包刷屏。群里有女生酸溜溜地问:“不会吧,翟星承,你不是有女朋友的吗?让别的女生帮忙洗衣服,不怕你女朋友吃醋吗?”
翟星承出现了,他艾特了加鹤说:“我发现你的话剧剧本写得很棒,但人怎么就有点傻呢?这种事怎么能在群里说,会让人误会的。大家别闹,纯属误会。”
他没有把公交车站加鹤出糗的事情说出来,私下加了加鹤。
加鹤看到他的好友验证时,犹豫了几秒,确认添加后,发消息问他:“你不是不加女生的微信吗,不怕你女朋友吃醋?”
翟星承发来一个坏笑:“我没有把你当成女生。”
加鹤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她虽然性格有点马虎,看着有点沉闷,但样貌不马虎,很容易就能一眼分辨雌雄。
翟星承再发来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你不会当真了吧?我逗你呢,其实我已经跟女朋友分手了。”
3
在加鹤看来,翟星承发的哭笑不得的表情,哭的成分更多一点。一个失恋的男生,刚被女朋友分手的男生,他有理由哭。
异地恋真的是很考验人的事情,再美好的事物在距离面前都会渐渐失焦。加鹤不太会安慰人,只好说:“翟星承,我写个喜剧给你演吧,下个月社团演出,你可以演我的剧本。”
话剧社排练借用场地不稳定,有时运气好能借到艺术学院的音乐厅和表演厅,有时就只能在各个空着的教室里,或者在夜晚的操场上。更多时候,他们是在教学楼主楼的楼顶上,那里很大,也很空旷,堆着一些废弃的桌子、椅子,社团就地取材,各自排练各自的剧。
加鹤很想告诉翟星承:“你的演技糟糕透了。”跟他搭戏的姑娘,因为爱慕和喜欢才能当睁眼瞎子避而不见,只沉浸在翟星承的外貌里,不厌其烦地与他对戏。每听他念一句台词,加鹤都头疼得要命。她幻想有一天能让梁朝伟来演自己写的剧本,显而易见,翟星承和梁朝伟之间,差距不是一点点。
这样下去,加鹤就没办法入围,没办法拿到奖金。
但不能否认翟星承的努力,他台词说得很糟糕,背台词却很刻苦,有时他还会抓着加鹤讨论剧本到深夜。于是这天晚上,一阵大风刮过,通往教学楼楼顶的门“砰”的一声,被大风扇了个大耳刮子,重重地摔上去,根本没人能打开。
翟星承打电话给校方来维修。在等校方派人过来的时间里,加鹤和翟星承坐在楼顶那些废弃的桌椅中间,看着天上若隐若现的星。
翟星承望着星空,突然问加鹤:“你进话剧社是因为喜欢写剧本吗?”
加鹤摇摇头,说话只会说实话的她诚恳地说:“我高中时喜欢过一个学长,他是这个话剧社的创办人。他的梦想是成为像梁朝伟那样的演员。但是,当我考到这里,进入话剧社,想要给他写很棒的剧本时,他却因为车祸去世了。
“就像在灰暗如迷宫的青春期里,好不容易有一丝光线引人走向光明,却在你走到门口时,门突然“砰”地关上了。上帝笑嘻嘻地跟你说,‘我跟你开玩笑呢,你想通过这扇门,做梦’。”
加鹤是笑着说这些话的,那笑容看起来有点悲伤。她的脸上极少有喜怒哀乐,什么时候都那么平静,就算是开学那天在公交车站,她的屁股被火龙果染红了,忘了行李箱的密码打不开箱子,她也还是不紧不慢的,看得人都着急。
翟星承扭头看向加鹤,她的眉头拧在一起,也有点悲伤。
她说的那个男生,两年前曾轰动了当地。他过马路的时候为救两个小学生被车撞了。学校的优秀校友榜上有他的照片和名字,每个经过的人的心情都会变得沉重起来,觉得自己的生命跟他相比,几乎没什么重量。
“加鹤,我再给你演一遍你的剧,这次我用别的方式,你看着啊。”翟星承说着,突然站在椅子上,勾起脚学着孙悟空的经典姿势,竟莫名有些好笑。
教学楼楼顶的风呼呼作响,吹得加鹤发丝凌乱。站得高高的翟星承眼里落下星辰,加鹤仰头望着他,第一次看到他身上有光芒存在,又帅又明亮。而下一秒传来“哗啦”的声响,翟星承连同那张突然断了腿的椅子轰隆倒下……
4
有部比利时电影叫《超新约全书》,里面讲上帝为人类创造了一些游戏规则,比如不小心掉在地板上的面包片,永远是涂有果酱的那一面朝下;又比如祸不单行。
加鹤觉得翟星承就是在这样验证上帝的游戏规则,被分手,还摔伤了。他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每天护士小姐都要清理掉不少学姐学妹送的鲜花。加鹤去看望他时,买的水果被拒收不说,翟星承还送给她许多火龙果和杧果,因为他的病房都快要成为水果批发市场了。
其实加鹤过来主要是看他能不能在社团表演之前好起来,但他脚上打着厚厚的石膏,看起来很难好得那么快。
回去后,加鹤找了一个刚入社团、热情洋溢的大一学弟,让他代替翟星承的男主角位置,继续排练话剧。
学弟的热情没有丝毫问题,演技也在线,但女主角跟他不来电,两个人生生把一出喜剧演成了悲剧,让加鹤有点哭笑不得。有一天,两个人演着演着就吵了起来,女生气呼呼地甩手跟加鹤说不演了。
距离话剧社演出只有三天,加鹤没办法,只能自己上阵,她是最熟悉这个剧本的人了。
演出定在国庆节放假之前,演出场地是社团向学校隔壁的文化馆借的,能容纳五百人观看的剧场。演出当天,整个剧场大厅里座无虚席,在后台化妆的加鹤很紧张,她从没这么紧张过,以致为自己决定出演女主角而感到后悔。
她从来不适合当一个演员,或许也不适合当一个编剧。
前面几个剧演出时笑声和掌声交替,结束后博得满堂喝彩,加鹤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越来越紧张。
而老天爷也确实在整她,演出前十分钟,学弟捂着肚子跑来跟加鹤说:“学姐,我下午不知吃错了什么,肚子痛得厉害,我演不了了,抱歉。”
加鹤想追问他的身体情况,可他已经捂着肚子跑远了。那一刻,她突然松了一口气,转身去跟社长说:“我的剧演不了了。”
社长问她:“为什么演不了?这马上就要上台了!”
前一场剧的同学们正在台上谢幕,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和幸福,在掌声中,幕布缓缓落下。
加鹤低下头说:“没有男主角。”
“谁说没有男主角?”
翟星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拄着拐杖,脚上还打着石膏,他朝加鹤露出大白牙,那个笑容晃了加鹤好一会儿。
5
演出意外成功,不是剧本本身成功,而是翟星承和加鹤搭档的喜剧“笑果”。
翟星承拄着拐杖,往台上一站,台词还没说,就引人爆笑。而加鹤笨拙的表演洋相百出,两人莫名地契合。
结束后,观众们报以热烈的掌声,小米和乐乐坐在台下,加鹤看到了她们激动而自豪的脸。那一刻,她突然又觉得自己对成为编剧这件事仍然怀有热情。
热热闹闹的人群簇拥着翟星承,跟他开玩笑、打闹。他的朋友怎么那么多呢?他又怎么能那么自然地融入人群?加鹤独自在角落默默收拾道具,备注哪些需要今晚运回学校社团道具室,哪些需要清理掉,然而她却有些心不在焉。
等她以为大家会把自己遗忘的时候,翟星承在人群中探出头来喊她:“加鹤,一起去聚餐啊,缺你不可。别忙了,一会儿我让我几个兄弟帮你清理,走啊。”
也不知道是谁拉的加鹤,她妆都来不及卸,匆匆抓过背包就跟他们一起去了学校附近的烤肉店。
众人喝酒笑闹,高声唱歌,把翟星承扛起来作势要丢掉,没注意到身后刚从洗手间回来的加鹤。不知谁先脱的手,翟星承整个人扑到了加鹤的身上。
惦记着他脚上的石膏,加鹤拼尽全力去扶已有些醉意的他,胳膊肘撞到身后一位略显壮实的男士的脑袋。
男士站起来,挥舞着啤酒瓶,凶神恶煞。在差点打起来之前,店老板把他们这群实在太吵闹的学生给轰出了门。
大家吹着入秋的凉风清醒过来,慢慢安静下来,然后就各自散开。
冷静下来后,加鹤似乎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来自刚才和翟星承亲密的肢体接触,她从来没和哪个男生这么亲密接触过。但翟星承看起来好像忘了那回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或许,他有点醉了吧。
加鹤陪他慢慢地沿着街道散步回学校。他带着点微醺的醉意,悠悠地说:“加鹤,你知道我为什么进入话剧社吗?因为我想成为一名演员,尽管那根本不是我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但喜欢一个人,你就可以不顾一切地成为她喜欢的那种人。可人心会变,是不是?”
翟星承说着又突然回过头,跟在他身后的加鹤差点没刹住脚步撞到他的身上,只见他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又转过来,伸手搭在加鹤的肩上说:“不对,除了你。你不会变心,你还喜欢那个去世的学长,对吗?”
他的手真沉,加鹤坚持着扶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到他的两个兄弟跑过来,边把他拉走边说:“翟星承,你怎么还在这里?娜娜从北京来找你,在校门口等了你几个小时。”
望着翟星承的背影,加鹤小声地在心里回答:“不对,我也变心了。”
6
“加鹤,对不起,我又要把你的微信删掉了,否则娜娜会生气。”删掉好友之前,翟星承发来微信,加鹤回了一个“好”字,随后她便在他的微信通讯录里消失了。
她也尽量让自己在他真实的生活中消失,至少要减少存在感。比如没再让他出演自己写的剧,比如在路上看到他会尽量避开,顶多在社团里遇见时,打个不痛不痒的招呼,嘴角抿个笑容,再各自走开。
有几次,加鹤能感觉到翟星承想跟自己说些什么,但在他准备开口之前,她就已经离开他的视线。她是个老实人,不太会伪装,如果喜欢上一个人,会表现得很明显,所以她只能躲避。
大三下学期,课业没那么繁重,但加鹤要准备实验,要准备英语六级考试,论文也要慢慢着手构思。想考研的同学已经开始复习,想工作的同学也正在寻找实习的机会。
话剧社里那些最初一腔热血的同学们到了这个学期也渐渐退出,回归到学习和实习上。话剧说到底只是大学时代的爱好,没有几个人想要认真地把这件事当成毕生所向,除了加鹤。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翟星承都没有在社团出现,加鹤从其他社员那里得知他退社了。
大四开学后,他们这些话剧社的老社员也相继退出。加鹤留守,成为新一任社长,在兼顾学业和话剧创作的压力下,社团管理一团糟,不断有人进入又离开,留下来的人越来越少,就连他们社团常常用来排练的教学楼顶楼天台的铁门也被校方锁上了。
有一天夜深人静,加鹤在学校人工湖边排练。她等不来男主角,就一个人在那里一遍遍地过自己的台词,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怎样念能让感情发挥到极致,怎样发声能让观众产生共鸣,怎样的走位更有舞台效果。
翟星承和几个同学从校外回来,骑单车经过人工湖。骑在后面的人喊了翟星承一声:“加鹤在人工湖那里排练呢,你看她傻不傻,一个人演什么独角戏?他们的票都没人要,谁去看啊?”
翟星承停下单车,看着忘我排练的加鹤,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让人不忍心去打扰。
“我会去,你们也必须去。”
毕业演出,加鹤站在舞台一侧,看着舞台下稀稀拉拉的观众,想起一年前的盛况,有点凄凉。不过一年的时间,光和热都去了哪里?
舞台的灯光亮了,在开场前五分钟,陆续有人进来,一个、两个、三个……慢慢地,整个剧场里坐满了人。
看到台下跟自己打招呼的翟星承,站在台上的加鹤对着那么多陌生的面孔,不知怎的就突然热泪盈眶。
7
很久以后,加鹤回想起自己学生时代稚嫩的作品,回想起毕业演出那天热闹的剧场,还有翟星承热烈的掌声,她觉得自己欠他一句“谢谢”。如果那晚没有他的出现、他的掌声,以及送她回学校时说的那些话,她或许没有办法走这么远。
很多话忘了,加鹤只记得他说的那句:“加鹤,只要你继续写,我就是你作品永远的忠实观众。”
加鹤也是那时才知道,翟星承为了帮话剧社毕业演出招揽观众,曾拿着社团票一张张去派发。同学也好,路人也罢,他厚着脸皮见人就发票。有人丢掉,他就捡起来擦干净,继续微笑着发给下一个人。
而那晚过后,她与翟星承再也没见过面,整整五年。
花五年时间去遗忘一个喜欢的人,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大概到了第三年,加鹤想起翟星承的时间已经很少,只是偶尔他会在梦里出现,回到那年夏天的教学楼天台,他站在椅子上模仿孙悟空的可笑模样。她本应该笑醒的,醒来却发现眼泪湿了枕套。
而五年之后,有人跟她说翟星承正在找她,加鹤觉得像做了一场梦醒来。
最开始,是小米跟加鹤说的。
毕业后,除了小米和乐乐,加鹤跟其他人已渐渐失去联系。小米嫁到了北京,加鹤跟她见面的时间还算多。工作室不加班改剧本的时候,加鹤会约小米出来吃饭。小米喝了两杯葡萄酒后说:“加鹤,你还记得翟星承吗?”
她当然记得,她怎么会忘记自己喜欢过的人。
小米像在讲不相干的人的故事:“翟星承正在找你,我估计他已经知道了你的联系方式,只是还没联系你。都毕业五年了,他怎么会突然想要找你呢?我听说他当年和女朋友再次分手后就去了美国留学,最近才回来。你知道他在美国学的是什么吗?他学的是表演。”
加鹤心里像海浪起伏,潮起潮涌。过了这么多年,听到翟星承的名字,她依然会心动。
她等着翟星承跟自己联系,她等着这一天,哪怕是一两句无关紧要的问候,都能扫去五年的尘封,让她彻底苏醒。
半个月后,翟星承终于联系了加鹤,听着他在自己记忆里熟悉的声音,加鹤恍若隔世。她很想问他:“这五年你有没有想起过我,哪怕一秒、一瞬间?”随后,她又自嘲地笑了。
就像她写的剧本,结局注定要有一点戏剧化,就像那些许久不联系的老同学突然联系你,总带着点目的性。
翟星承在电话里约加鹤见面,他想请加鹤给自己写个剧本。
“我知道你现在是知名编剧,请你不容易,但看在老同学的分儿上,见面谈谈?”
加鹤挂断电话的时候,竟有些想笑。她笑自己用五年的时间等一场梦,梦醒的这一刻却感觉有些荒谬。
8
两人约在星巴克见面,加鹤先到,点了杯咖啡等着。
坐在后面的是两个年轻的妈妈,各自带着小孩,聊着婚后的生活。熊孩子不停地翻他们妈妈的包包,再时不时地骚扰加鹤,在加鹤身后恶作剧般地咯咯直笑。加鹤打开电脑改剧本,摇头叹息,如果将来自己有了孩子,一定会教育孩子在陌生人面前学会不打扰。
翟星承走进星巴克的时候,有不少女孩朝他投去了热切的目光。他视若无睹,径直朝着加鹤走去。
加鹤这几年见过好些老同学,有一年她也去参加了在北京举办的聚会。女同学们倒是出落得越发精致漂亮,而男同学却普遍发福,大部分惨不忍睹。在来赴约之前,她以为翟星承大概也是那样。对于没有什么演技的他而言,一旦失去颜值的魅力,在演艺这条路上就会走得万般艰难。
但是她错了,当翟星承穿着西装出现的那一刻,她好像回到了大学校园,在话剧社里初次见他在台上演戏。她必须承认,尽管他浮夸、不正经,却拥有一张让人过目难忘的容颜,并且这张容颜颇受岁月的青睐,没有受到什么摧残。
像当年在公交车站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翟星承伸手拍拍加鹤的肩膀,嘴角挂着璀璨的笑容,说:“加鹤同学,你的背后在流血。”
加鹤已经不像当年那么惊慌,回过头看去,自己的白衬衣不知何时被熊孩子用他们妈妈的口红涂了几幅抽象画。原来他们刚才会咯咯笑,是因为这个恶作剧,加鹤的脸不由得有些红。
孩子和妈妈已经离开,加鹤也不想追究,只是她精心搭配的服装到头来还是在翟星承面前失了体面。她想以最好的姿态去见他,不想又回到了大三那年尴尬逆流成河的起点。
翟星承的嘴角挂着一抹笑容,那双深情的眼睛看得加鹤一颗心不安分地跳动。等反应过来,他已经脱下了外套,搭在加鹤身后,才在对面坐下来。
到底还是留下了五年的空白,这些空白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填补的,所以两个人的交谈多少有些不自在,主要的不自在在于加鹤。应对这种不自在,加鹤只好用专业知识来弥补,她跟翟星承谈了他想演的类型、他擅长的角色,又谈了几时能创作好,像例行公事一般。
分别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加鹤去取车,翟星承站在路边跟她挥手再见。
启动车子后,加鹤心里落了点苦涩,惆怅像夜晚的雾,浓稠而缠绵。她以为见过之后会清醒,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喜欢他,漫长的五年也治愈不了的喜欢,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了。这或许会印证小米和乐乐对她说的话,说她注定要孤独终生。
可是,孤独终老不可怕,可怕的是孤独终老的同时,心里还喜欢着一个人。
就在加鹤准备踩下油门的那一刻,副驾驶座的车门突然被拉开,有人坐了进来。加鹤泪流满面地扭头,在看到翟星承的一瞬间,车子同时熄了火。黑暗中,她听到翟星承沉如流水的声音缓缓说:“想不到我的演技已经这么好了,能在你面前假装若无其事,而你竟然毫无察觉。我忍得心都快爆炸了,加鹤,你难道没听到我的心跳声吗?”
9
翟星承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加鹤的,或许是那年看她在学校人工湖边自导自演的时候,又或许是毕业演出时在台下看着她发光发热的时候。那个姑娘老实巴交,在别人眼中朴实寻常,可在他眼里,她在发光。
五年前如此,五年后也是如此。
车子在路边的一个车位停下,两人走到大桥上,站在护栏边,望着脚下平静的河流,和天上淡淡的一轮明月。加鹤身上披着翟星承的西装外套,脸上的潮红微散。多年来空荡荡的心,在此刻慢慢地被填满,她感到无比幸福。
翟星承靠在护栏上,本望着河流的他扭过头跟加鹤说话:“加鹤,你有没有看过一部关于北海道的纪录片?里面讲到一种非常美丽的鹤,它们或停在结冰的湖面,或停在白雪上,宁静而优美。可当它们起飞时,美丽变得永恒,而你就是那些起飞的鹤。”
夜风吹在加鹤的脸上,她看着他,老实巴交地问:“你是在向我告白吗?”
翟星承笑了,时间不止让眼前的姑娘蜕变,也让她学聪明了。但他想让她更聪明、更主动一点,于是说:“你觉得呢?”
加鹤抿唇笑起来,笑得那么好看又温雅,她伸手去牵他:“我觉得是。”
她等了五年,起飞时需用尽勇气,才能飞得更远,飞向爱的人的身边。
牵到手的一瞬间,翟星承顺势把她拥进怀里,因为他知道,对于加鹤这样老实的姑娘来说,他必须主动。
米兰·昆德拉在《生活在别处》里说:“两个人彼此靠近总需要超越某种相异性,而拥抱的一瞬之所以醉人,就因为它只能是一瞬的时间。”也是那一瞬间,成全了加鹤和翟星承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