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已划过天际,你已远去
2017-12-13栖何意
■栖何意
流星已划过天际,你已远去
■栖何意
摄影/影子的白日梦 模特/刊笛
1
母校50周年校庆,姜槐作为荣誉校友,受邀回来开讲座。看着台下一张张年轻鲜活的面孔,她多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回忆起17岁的自己,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也能回母校开讲座。
此时,姜槐已是麻省理工学院最年轻的天文学教授。自大学毕业离开后,这是她第一次回国。讲座结束后,照例是参观学校,据说因为有姜槐这样一位蜚声国际天文学界的校友,学校专门筹建了一间天文观测室。
姜槐由校领导陪着参观观测室时,室里的人并不多,一个女生在太阳色球望远镜前进行观测,旁边有个男孩在帮她调试。
不知女生小声对男生说了什么,男生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陨石有什么了不起,星球才是独一无二的。”
午后的阳光自窗幕一角流淌开,将男生的轮廓渲染得温润而柔和。姜槐微微一愣,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就忽然红了眼眶。
她只记得,很多年前,也有个少年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只有星球才是独一无二的,你不可以做陨石。”
2
“你人生中的哪一刻最窘迫?”后来,姜槐在许多正式或非正式的场合回答这个问题时,一双美丽的眼睛总是笑成两道弯弯的桥,用来掩饰桥面上忧伤的风景。
她人生中最窘迫的时刻,似乎都跟周丛艺有关。比如,跟周丛艺的第一次见面。
八月末,酷暑的腾腾热气尚未褪去,一群刚结束军训的女孩子,皮肤被晒成了小麦色也毫不在乎,叽叽喳喳地站在校门口说笑。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不远处踢着鞋头数格子的姜槐。
姜槐16岁,不喜欢同龄人聊得起劲的话题:明星八卦、流行时尚、新款手机……对她来说,目前最该考虑的,是当天的晚饭和下周要交的校服费。
妈妈长年卧病在床,家里早已债台高筑,养活全家人的重担落在爸爸一个人身上。
姜槐很努力,也够聪明,中考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上这所航天大学的附属中学,还被减免了所有学费,可生活费、校服费总要自己解决的。
她正想着该怎么跟爸爸开口要钱,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地停在她的面前。车窗降下来,里面端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他有着乌黑的头发,穿一件简洁的白衬衫。
姜槐微微一愣,才想起要打招呼,却只发出一个“你”字短短的音节,后面的话就全被生生吞掉了。因为她注意到,少年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脏兮兮的球鞋上,又掀起眼皮在她脸上扫视一圈,而后皱了皱眉,再不看她。
姜槐脸上发热,握住车门把手的手心全是汗,直到驾驶座上的爸爸出声催促,才在惴惴不安中上了车。
少年移到座位的最左边,一个小时的车程,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姜槐很识趣,也不去搭讪,他们之间只隔了一人的空座,但她知道,有更多无形却无比强大的东西,将他们分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从姜槐记事起,她爸爸就在航天二院里当司机,但直到上高一,她才第一次坐上爸爸开的车。
这要感谢周院长和他的儿子周丛艺,如果不是周丛艺在航天大学念书,而姜槐正好考上航天大学附属中学,她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坐上那样高级的轿车。
一整个学期都快结束了,周丛艺却从没有主动跟她讲过一句话,每回坐在车里,姜槐总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感。姜槐永远也忘不掉最初他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路边流浪的小猫小狗,没有悲悯,只是冷眼旁观。
16岁的姜槐已不再天真,心里的一点点好奇也被周丛艺浑身散发出的冰冷气息浇灭。
只有一次,她没忍住,多了一句嘴。
那天,周丛艺接到一个电话,车厢里极为安静,姜槐隐约听到手机那头是个娇俏的女声,在向他请教物理题。
“涡旋电场?”周丛艺思忖片刻,回答说:“用麦克斯韦方程组的第二个公式。”
姜槐记得不久前的竞赛培训课上学过涡旋电场,是大学物理的内容,周丛艺的答案不对。她想也没想就反驳道:“不对,应该是第一个公式。”话讲完才发觉场合不对,扭头就对上周丛艺漆黑的双眸。
周丛艺依然面无表情,深深望了她一眼,对着手机说:“刚才是我错了……”
3
高一元旦的前夕,北京下了一场大雪。灰沉的天空中,雪花断断续续地飘了两天,新闻上说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北京最大的一场雪。
那天姜爸爸来接他们时已经有些晚了。雪天路滑,开出去没多久,先前快要停掉的风雪又嘶吼着卷土重来。
姜爸爸开得谨慎,但还是出了意外。车子行到一座立交桥下时,旁边的辅道上突然冲过来一辆车,姜爸爸迅速去打方向盘,可已经来不及了。姜槐听到爸爸大声骂了一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两辆车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就在两辆车快要撞上的刹那,周丛艺忽然伸出手,紧紧将姜槐的脑袋按在自己的怀里。
“砰”的一声巨响,猛烈的撞击过后,刺骨的寒风裹挟着粗糙的雪粒钻进车里。
也许是因为寒冷,也许是因为害怕,姜槐止不住地浑身发颤。这时,耳边传来一道柔和低沉的声音:“别怕,没事了。”
第一次,姜槐跟周丛艺离得那么近,她使劲嗅了嗅,好像周丛艺身上“生人勿近”的气息被清新的北风吹淡了不少。
直到姜爸爸低声说了句“快下车”,周丛艺护着姜槐的手臂才松开。
下车后,他们检查伤势,姜爸爸的手被安全气囊炸伤,周丛艺的手臂也被撞伤了。车上三个人,唯独姜槐因为被周丛艺保护着,毫发无损。
风雪里,姜槐看不清周丛艺的脸,她想走上前跟他说声“谢谢”,却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怎么也动弹不了。
最后是周丛艺打电话给他爸爸,周院长立即派了车过来,送他们去了医院。
姜爸爸坐在副驾驶上,周丛艺和姜槐并排坐在后座。只是这一次,周丛艺紧挨着姜槐,没有像往常那样离得远远的。
姜槐用余光偷偷看他的脸、他挺拔的鼻子和他柔软的头发。或许是因为受了惊吓,又在风雪里站了很久,疲倦慢慢袭上来。她一下一下点着头,最后终于忍不住朝着周丛艺的肩膀靠了过去。
不足半小时的车程中,姜槐竟然还做了个完整的梦。梦里,周丛艺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有着明亮的眼眸和温暖的笑容,会柔声地和她说话,还会在她沮丧时轻轻拍着她的脑袋安慰。
那次事故之后,姜爸爸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伤好之后再没有去接过周丛艺和姜槐。
好几次,姜槐很想问爸爸,周丛艺的伤怎么样了。可话到嘴边,却又怯懦地不知如何开口。
4
再次见到周丛艺是在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姜槐拿着高考志愿表,躲在街心公园的角落偷偷地抹眼泪。
姜槐记得小学时的某个儿童节,妈妈还没有生病,带她去天文馆参观。馆内的人造天幕投放着各种星象表演,广袤无垠的星空中,璀璨的光幕悬垂下来,在参观者眼前翩然起舞,美得如梦如幻。那一刻,姜槐特别想亲眼看一看这些天象,星云、星团、宇宙尘埃、太阳黑子……
所以后来的很多年,姜槐努力学习,成绩优异,尤其擅长物理和数学。17岁,她拿到全国中学生天文奥林匹克竞赛一等奖,去航天大学念天文专业一直是她的理想。
可就在临近高考的这个时候,妈妈的病情突然加重,家里急需用钱,而天文学并不是一个能赚钱的专业。她想任性一回,可生活早已剥夺了她任性的资格。
她见过凌晨三点空寂的街道,也在准备决赛时为了不打瞌睡嘴里含着冰块,甚至大学的很多天体物理课程她都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可是这样努力的人,为什么不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路呢?
姜槐很困惑,坐在长椅上悄悄抹眼泪。而下一刻,面前忽然递来一张纸巾,拿纸巾的那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姜槐抬头,看到周丛艺的脸。她怔住,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周丛艺扬了扬手里的纸巾,她才回过神来,接过纸巾,胡乱在脸上抹了两下。
周丛艺很自然地坐到她的身旁,拿过她手里的高考志愿表,扫了一眼就紧皱眉头,说:“听我爸说你的理科成绩特别好,而且很喜欢天文学,那你为什么要选会计专业?”
姜槐低头回道:“我家里的情况,你应该知道的。”
“我很喜欢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里写过的一段话,他说,每个人都是一个星球,你有你的轨迹,一旦放弃独一无二的特质,走在大多数人告诉你的正确的路上,你就不再是一个星球,而是一块陨石。陨石已经放弃了自己内心的渴望,它在井然有序的‘幸福’中度过永远好像欠缺了一点什么的人生。”周丛艺说着,拍了拍她的脑袋。
姜槐仰起脸,怔怔地看着他,在他身后的西北方上空,闪烁着一颗像要随时坠下来的星星,姜槐搜索着大脑里的星空图,忽然想不起那颗星是天津四还是织女星。
不过这都没有关系了,因为周丛艺继续说:“我可以帮你,院里有资金支持优秀的研究项目,我看能不能帮你争取到。”
姜槐的怔忪渐渐变为一发不可收拾的震撼,连说出口的“谢谢”都带着微微的颤抖。
凭着对周丛艺毫无来由的信任,她回家后毅然改掉了志愿。那一整晚,她都没睡着,周丛艺的背影就在她眼前晃啊晃,也在她心底摇曳成一座桥。
七月,高考成绩公布,姜槐收到航天大学天文专业的录取通知书。
5
考上自己梦寐以求的大学和专业,姜槐很开心。可是很快,这股开心的劲头就被现实的巨浪所吞没。妈妈的医药费是个无底洞,姜槐不想爸爸太辛苦,决定在学习之余自己赚取生活费。
她在学校对面的咖啡厅找到一份做服务生的兼职,每天晚上从7点干到10点。她的生活跟高三时一样忙碌,课下甚至抽不出时间去学习,但凭着过人的天赋,她的成绩依然在系里排名第一。
大一快结束时,系里贴出公告,国际大学生天文大赛开始报名。姜槐匆匆扫过,迟疑了片刻。参加比赛要耗费很多课余时间,而她每天穿梭在教室、宿舍和咖啡厅之间,时间表已经安排得满满当当。
参赛报名表交上去后,得知姜槐没有参赛,年级辅导员找到她,问她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没事,我家的事很快就能解决。”姜槐轻描淡写地略过,绝口不提自己不参赛的原因。
赤贫又骄傲的18岁,姜槐可以把自己放到最低,却不希望得到别人的怜悯。
可她又是真的热爱天文学,晚上回到宿舍,她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失眠的直接后果就是第二天上晚班时精神严重不足,偏偏又遇到一个无良顾客,明明点了卡布奇诺,见姜槐忘记下单,立即变卦说自己点的是黑咖啡,要求免单。
姜槐来不及辩解,对方已拔高声音,不依不饶:“我要的是黑咖啡,你看你端来的是什么?”
中年女子的大嗓门在安静的咖啡厅里显得极为突兀,立刻招来了领班。周围的顾客都皱眉看着他们,有人在窃窃私语。姜槐红着脸,低头站在那里,被顾客和领班轮番呵斥。她从没遇到过这种状况,委屈得不行,明明不是她的错,还要一个劲儿地道歉,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几圈,才忍住没有落下来。
这时邻桌站起一个人,说:“我可以作证,这位服务生没有错,我刚才听到这位女士点的的确是卡布奇诺。”
中年女子没想到会有人替姜槐出头,灰溜溜地坐了下来。
姜槐抬头,周丛艺黑着一张脸冷冰冰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直发毛。不知为什么,她隐约有些怕他。他明明可以早一点站出来,却拖到她被轮番轰炸后才帮她。
周丛艺一直坐在咖啡厅,等到姜槐下班,然后送她回学校。
两个人一路无言,默默走着。直到走到校门口,周丛艺才停下来,厉声问:“你为什么不参加国际天文大赛?你知道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吗?你的天赋多少人求而不得,却被你浪费在冲咖啡上。”
姜槐怔怔地仰起脸,神情却是让周丛艺忽而心疼的委屈。他放柔了声音,又说:“如果缺钱,你可以跟我讲,算我借给你的。”
路灯昏黄,初夏有木棉花盛开,带着淡淡的清香。眼前这个人总是喜怒无常,姜槐却不觉得讨厌,心底有微微闪烁的悸动,像来自遥远星球的细碎光芒。
6
姜槐拿到国际大学生天文比赛的金奖后,她的天赋便开始为人所知。而周丛艺此时已被保送为本校研究生,师从国内天文学界最有权威的张教授。姜槐在校园里遇到过他们一回,听他们在讨论星际分子,说到氰基辛炔的分子质量时,周丛艺出现了口误。
“是123。”姜槐脱口而出,说完忙后悔不迭。这么多年,她喜欢给人纠错的毛病始终改不掉。
张教授疑惑地问:“小姑娘是哪个老师的学生?我好像没见过。”
姜槐被周丛艺从他身后拖出来,郑重地介绍给张教授:“这是姜槐,前不久刚拿到了国际大学生天文大赛的金奖。”
张教授不禁感叹:“后生可畏。”
于是,姜槐从大二起便经常出现在张教授的研究生、博士生小组会议上,开始是旁听,很快,她就能跟这些比她年长很多的师兄师姐一起研究天体物理和恒星质量谱。
大三下学期,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在里约热内卢召开,张教授在被邀请之列,还可以带两个学生参加,周丛艺是其中之一。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竟然替姜槐争取到了另一个名额。
国际天文学联合会是全院多少学生梦寐以求想参加的,姜槐得知这个消息后,一向腼腆的她也兴奋得尖叫出声,拽着周丛艺的胳膊左右摇晃。直到周丛艺去拉自己快被她拽歪的衬衫,她才红着脸放开。
姜槐第一次出国,她的英语不太好,好在一路上所有事情都有周丛艺安排。
会议的行程并不紧张,白天开会,晚上各国与会人员可以出去逛街。周丛艺以前来过里约热内卢旅行,轻车熟路,他带着姜槐去了很多地方,咖啡街、酒吧街、古董街……
会议结束后,在回国的前一天,周丛艺还开车带姜槐去看了伊瓜苏瀑布。
一路往南,路过雪山与湖泊,气温降得厉害。车子在伊瓜苏瀑布附近停了下来,隔得很远,风就把瀑布的水吹了过来,冷气森森。姜槐用双手环住手臂,周丛艺看见后脱下身上的外套递给她。
风将他们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他嘴角噙着笑,看她将外套披上。衣袖长了一大截,姜槐不甚在意地甩了甩。周丛艺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伸手仔细地替她把衣袖绾上去。
那个过程只有不到30秒,姜槐却觉得好似过了整整一个世纪。她一抬头,就能看到周丛艺又浓又密的睫毛和一口白釉般的牙齿,让人忍不住想要吻一吻。
“听当地人说,来这里许愿,愿望就能成真。”漫天水雾里,周丛艺忽然说。
姜槐笑了,问:“你信吗?”
“愿望从来都是要靠自己努力去实现的,不过有时也可以信。”
“比如?”
“愿你永远开心。”
“周丛艺,能站在这里,我很开心。”不是因为他的祝愿而开心,而是因为他才是帮自己实现愿望的那个人。
他们任漫天水花溅满脸庞,伊瓜苏瀑布远比姜槐想象中壮美,站在它面前,人类是如此渺小。后来,在姜槐的人生中,有无数盛大而隆重的时刻,但它们带给她的震撼和感动,从未及此刻。
电影《春光乍泄》里有一句著名的台词,黎耀辉和何宝荣分手后,黎耀辉独自来到伊瓜苏瀑布,远远地看着瀑布说:“我始终认为,站在这儿的应该是两个人。”
姜槐那时多高兴啊,她不是一个人站在这里。可是电影里没有说,一起站在这里的两个人,以后是否能一直并肩而行。
7
在里约热内卢的大会上,张教授把姜槐正在写的一篇关于大质量恒星结构演化的论文,拿给麻省理工学院的教授,同时也是国际天文学联合会会长看。会长看完论文很惊讶,见到姜槐本人则更惊讶,感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有天赋的学生了,而且还如此年轻。接着,他向姜槐抛出橄榄枝,邀请她毕业后去读他的直博生。如果她的绩点和英语成绩够高,还能拿到全额奖学金。
距离理想又迈进了一大步,姜槐傻傻地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是一旁的周丛艺替她不失礼仪地做了回答,表示感谢。
回国后,周丛艺立即替姜槐报了托福培训班。起初,姜槐以为他会跟自己一起出国,她读直博生,正好他也该读博士。可当第一天上课,她早早地来到培训班,却没见到周丛艺的身影,一直等到老师开始讲课,他也没有出现。
课上到一半,姜槐才收到周丛艺的短信:“只给你报了名,我不去。”
姜槐想起在里约热内卢时周丛艺流利的口语,删掉了已经输入的“为什么”,也是,以他的英语水平,根本不需要上培训班。
那一年,姜槐过得比高三时还辛苦。熬夜观测、处理数据、写论文、学英语……实在太困了就趴在实验室的桌子上睡觉,看到晨曦入窗,回想起跟周丛艺在里约热内卢那短暂的几日时光,好像大梦一场。
周丛艺常来给她送早餐。刚开始,她会就论文里的一些问题跟他讨论,向他请教,可是,渐渐地,当周丛艺还在按部就班地研究他的课题时,姜槐已经开始尝试攻克世界性的难题,那些内容不再是周丛艺能轻易理解的了。
那一年太忙乱,很多琐碎的事情姜槐都记得不太清楚。唯独一件事她印象最为深刻,那是她准备提交论文前夕,周丛艺来找她吃饭,她已连续两晚没有睡觉,根本抽不出时间,只能摇头说抱歉。周丛艺没有勉强,只说让她注意身体。
她匆匆转身,忽然被他叫住:“姜槐。”
姜槐驻足,抬头看到周丛艺的笑容,很温暖,像天际微澜的夕照。他欲言又止:“姜槐,就照着你的速度走下去,不要管别人。”说完后,他伸手替她把鬓角散落的头发绾至耳后,眼底却是一片黯淡。
姜槐来不及细究,实验室里还有一堆数据等着她推演。
直到很久之后,姜槐才知道那天是周丛艺的生日,彼时,他父母都在国外,没有人陪他过生日。
毫无意外地,姜槐收到麻省理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和全额奖学金。近一年的疯狂学习,令她对天文世界更加好奇。浩瀚的宇宙、百亿年的演变、庞大的星系……这些在别人看来遥不可及的东西,却不断促使姜槐去挑战极限,以至于无暇他顾。
直到这时,她才想起去问周丛艺有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却得知他根本没申请国外的大学。姜槐再问,他已经不肯说了,只说要替她庆祝。
那天,周丛艺破天荒地点了酒,结果发现两人的酒量都不算好,一瓶红酒下去已是微醺。
吃完饭,周丛艺送姜槐回家。
“恭喜你,姜槐。”他露出一个笑容,眼睛弯弯的。
“谢谢。”姜槐一时间百感交集。深秋的夜晚已染上浓浓的凉意,她突然打了个寒战,喉咙莫名酸涩,眼眶跟着泛红。
一直以来,是身旁这个男孩给她一次又一次的帮助,不厌其烦地陪她走出困顿,鼓励她越走越远,她已经习惯了他在身边。可是,以后呢?
昏黄的灯光下,他们走得很慢,身影被拉得老长。姜槐缓缓开口:“周丛艺,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周丛艺微怔,停下脚步,看着面前的女孩亮晶晶的眼眸,他禁不住拥抱了她一下,缓缓地说:“因为你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值得别人对你好。”
8
读博士的最后一年,姜槐拿到欧洲天文学会奖,同年夏天,周丛艺结婚。
姜爸爸发来婚宴上的照片,周丛艺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神情倒柔和了不少,脸上全程都漾着浅浅的笑容,那是不再苦苦追寻后的释然。
尘埃落定,直到这一刻,姜槐心底的最后一丝执念终于彻底消失了。
年少的时候,她曾无数次幻想,有一天身穿白色婚纱、挽着周丛艺的臂膀走过红毯的人是自己。再后来,她天真地以为,他一定会来太平洋的另一端找她。她等了又等,一直等到现在,可他始终没有来。
如同气象台老是预告,说将有狮子座流星雨,姜槐去等了两次,均一无所获。纵然如此,当气象台又发布预告时,她还是选择驱车前往。
北美的夏夜,车外凉风习习,头顶是灿烂的星空。姜槐犹记得,好几年前飞往华盛顿时,飞机延误,周丛艺陪她在机场候机,回答了她那晚的问题。
周丛艺说,他年少时曾在天文馆见过一个小女孩,特别聪明,八九岁的年纪,却能理解很深奥的天文学知识。
他也很喜欢天文学,儿时的理想是成为一个天文学家。直到长大之后他才明白,他成绩优异,也有些小聪明,可那都不是天赋。
这个世界上,天赋是命运馈赠的最稀缺的礼物,不是谁都能够拥有的。
后来他又遇到那个女孩,而女孩正是接受过上帝亲吻的幸运儿。他知道梦想破碎后的无力感,他更怕女孩的天赋被现实碾碎,最后变成一个和自己一样庸常的人,所以他帮她申请助学金,所以他因她去咖啡厅打工而生气,所以他带她去看外面的世界……
“所以,你怎么可以中途缺席呢?”那是姜槐第一次那样直白地问他。
“星球的轨迹是独一无二的,陨石最终的归宿是坠落。抱歉,我跟不上你的步伐,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我可以等你啊!”姜槐记得自己拽住他的衣袖,急急地打断,却被他不着痕迹地拉开距离。
“回忆足够丰沛,却不足以慰藉此后没有共鸣的人生。”这是周丛艺最后对姜槐说的话。
而那个秋夜里路灯下的拥抱,结束了这一场盛大的告别礼。
曾经一起站在伊瓜苏瀑布下的两个人,还是无可避免地分道扬镳了。
广袤的北美戈壁上难得有手机讯号,参加婚礼的姜爸爸很高兴,尝试了好几次,要与姜槐视频。
在看到新娘新郎接吻的瞬间,身后漫天星光乍起,静默的星空中,流星一颗颗划过,星光交汇,而后各自远去,如同她和周丛艺的这么多年。
姜槐的泪水落下来。她知道,就在此刻,她的青春也随着这一场流星雨轰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