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小说是改出来的—毕飞宇工作室第十期小说沙龙实录
2017-12-06郭亚群
好小说是改出来的—毕飞宇工作室第十期小说沙龙实录
庞余亮:扬州大学是毕飞宇教授的母校,此次小说沙龙来到扬州大学,就特别有意义。三十年前的扬州大学和三十年后的扬州大学,变与不变,都是值得研究的课题。今天我们选择的小说就来自我们面前的这群年轻的学子,从70多篇小说中选择了这篇小说《怪物》作为今天讨论的“靶子”。
刘小蹊:我自己查了一下,乳腺癌是不会疼的。有的会有一个隐痛和刺痛,不过在皮肤上会有一些表现。
黄亮:这个小说的题材是比较旧的,用叙述性的笔法来写的,缺乏一些人物的对话。另外小说中长句比较多,我觉得用短句的话可能节奏上会好一些。
庞余亮:作者在设计这个题目的时候是有用意的,应该说,小说中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怪物。当初我看到题目很奇怪,也很期待,怪物从哪儿才出现的?是在第54段才出现。我们从第一段开始分析,第一段出现了老太太,作者并没有给她一个名字或者一个特征性的描写。小说的开头出现了狗、老母鸡、牛、病床、晚霞、麦地、呼吸器这些事物,是很吸引人的。可是如果在小说的开头就出现大公鸡与后面呼应,会很棒;另外老太太为什么没有名字,如果像毕飞宇小说中的有庆家的,这样给老太太一个称呼,某某家的,这样把他爸爸的名字带出来,会很好。老太太的棉袄是一个很好的意象,为什么在第一段没有出现呢?
朱辉:对于初写小说的人来说,人物不要太多。90%公认的好的短篇小说,人物都不多,两三个人就可以了。作者设置了七八个人物,我都记不住名字了,记不住名字就记不住情节,再加上叙事时间的问题。刚刚那个同学发现了乳腺癌不疼的事实,那么这个疼痛就站不住脚,包括后面李照林吃安眠药自杀的情节,说李照林的旁边还散落了一些安眠药。我不相信有人会这样去死。吃安眠药到死至少有三个小时,工厂人来人往,怎么可能出现撒了一地的安眠药在那等死三个小时?所以一个是时间的问题,一个是人物太多,一个是细节上的不够准确,还有一个就是语言的问题,但是语言的修炼难度是极大的。这个小说里面还是有学生腔的,就是从中学生作文升级到大学语文的那种学生腔。小说的语言有时候是非常凶猛,非常准确,非常精道的,这个还远远达不到。
庞余亮:我们继续来看第三段,丈夫和儿子终于出现了。我觉得文中的老席是王强想象中的父亲,而李照林是他分裂出来的一个人。但是小说的编织能力确实很弱。小说的第三段又出现了牛和老太太的母亲,这两个意象有必要出现吗?而且她还没有生,怎么就知道是儿子了呢?
易康:我对小说的最大的感受就是混乱,除了时间的问题,还有叙述角度的变换上缺乏衔接。如果让儿子一开始出现,作为一个人物线索可能情况要好一些,小说的叙述会流畅一些。小说在语言上是有追求的,关于母亲的描述有些地方还是比较成功的,但是给人一种泥沙俱下的感觉。当然语言中的学生腔是因为功力欠缺,能力还不及。还有一些地方是过于追求语言的特色了,我觉得语言可以求新求奇,但是不能忽略语言的规范性和准确性。
庞余亮:他写到王强的父亲与别人在田里斗鸡,斗鸡怎么会在田里呢?作者没有看过斗鸡,为什么要写斗鸡呢?
毕飞宇:小说应该在叙事时间上发展,也许有许许多多的时间介入到了这个叙事时间中去了,但不管怎么说,它是沿着叙事时间发展的。而这个作者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叙事的脉络不清晰,给阅读带来了巨大的障碍。你们来看这一段“她开始无限感激起自己的母亲”,下一段“于是王强在一个下午出生了”,再下一段“王强在母亲的宠溺与责骂中长大了”,再下一段“十五岁时的王强……”这个时间混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就是说作者完全不考虑其他的东西,想咋干就咋干,写小说是不能这样的。在时间的处理上太随心所欲了,随心所欲的处理时间是有的,但是那个是直接切入人的内心,那是不涉及时间的。小说创作就等于羽毛球赛,运动员每打完一球,都必须回到场地的中心,否则无法统筹全局,难以应付打到球场偏远角落的球,小说创作也是如此。
顾维萍:作者究竟想表达什么?一直到看到“一直在做着斗争的老席,终于被生活这头怪物吞噬得一干二净……”我才清楚。小说可以有很多的主旨,我觉得这句话的出现不太好,太直白了。作者在写这篇的小说的时候很随意,信马由缰。没有一个线把主旨穿起来,全散了。这篇小说完全可以从人物出发。这篇小说中最具有怪物特征的是谁?作者应该思考一下,然后有一个侧重。小说的语言有些过于直白,小说的角色应该是呈现出来的,而不是用语言去叙述的。叙述太多,人物成了傀儡,小说中的人物要人物自身去行走,而不是作者通过叙述去推着人物走。
朱辉:小说的每一个人物设置都要用心,一般来说不能有闲人,红楼梦中的那个傻大姐都不是闲人。还有短篇小说的篇幅不要太长,八千字能解决的不要写一万字,人物不要太多,三个人能解决的不要写五个人。语言不要花哨,对于初学者来说,文从字顺、表述准确就好,否则你们会走弯路。
庞余亮:刚刚讲了时间,下面我们来看空间,这个小说里有医院、马路边、工厂三个重要的空间。如果让我来写,我就写一个主要的空间—工厂,把人物全部放进去。老席是老职工,王强辞退了他,聘用了李照林,另外将老席和王强父亲的死之间设计一个关联,王强一直怀疑老席打死了自己的父亲,这样人物的出现就更合理了。另外小说的第一段的空间可以和结尾的空间统一起来。小说中还有很多矛盾的地方,比如前面是汽车,后面变成了火车等等。
毕飞宇:从小说的基本叙事来讲,构成小说空间的,要么在医院,要么在工厂,街道的部分可以做一个过渡,你现在把医院、工厂、街道用了几乎均等的篇幅,这个小说就乱了。这给读者的负担是巨大的。好小说应该在时间、空间和人物关系上不知不觉就解决了。刚才庞老师说的有一点我不太赞同,每个小说家的兴奋点不一样,如果让我来写,我很可能把医院作为一个主要空间,有一部分工厂的东西,大街作为一个过渡。我也可以把工厂作为一个主要空间,医院做一个补充,大街做过渡。但无论如何,这个大街在小说的三个空间里绝对不能并驾齐驱。我觉得这个小说里,老席都不需要碰他,每次过渡的时候,一两句话带过就行了。
庞余亮:王强有两组关系,一个是王强和母亲,王强对母亲是厌恶的,母亲成了一个道具。其实最大的怪物是王强,我建议可以以王强为主线。一组是王强和李照林,可以设计王强揍过李照林,推动李照林的死。
毕飞宇:这个小说应该起码60%的篇幅在王强身上。当中有一个细节,王强的父亲死的时候是光着屁股的,而王强后来用的是爱马仕的腰带,这个腰带和父亲的死形成了一个对比,当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能量。当爱马仕出现的时候就该知道王强内心的怪物有多大,这个怪物不仅仅落在王强和他父亲身上,也应该落在王强的母亲身上,这样一来,这个小说就全有了。
朱辉:小说,特别是短篇小说中道具的运用,极为重要。人物的筛选,道具的运用,包括人物的名字,其实都不要太随意。短篇小说是个手艺活。
戚亚玲:人的内心很深很深,但是写的时候可以很浅很浅地一带而过。比如王强知道李照林不是干活的料子还是把他招进来了。最后母亲回去那段可以省去。我觉得小说应该在医院结束。
谈海蓉:我觉得作者对于生活细节的把握不是很好,比如母亲的嫁妆是件绿色的棉袄,而一般嫁妆应该是红色的。另外我觉得小说当中人物的出场都比较突然,没有缓冲,让人容易跳戏。
周良玲:我觉得小说中塞的东西太多,想表达的东西也太多了。作者应该找出一个主线,然后其他的东西略写一点。想表达的东西要委婉,不能太过直白。还有,王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的母亲,这个因果关系没有交代清楚。另外李照林之死,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方面还不够突出。最后,人物的形象不是很鲜明,比如王强,我看到最后脑子中都没有一个立体的形象出现。爱马仕的腰带是个点,可以多次出现,通过它让人物更立体一些。
易康:小说作者急于表达的东西太多,有一种用力过猛的感觉。文学作品不能太直白,要通过一些细节来表达情感、思想,而不是通过叙述的方式。
朱辉:人物的外貌描写很重要,用极其精简的语言对人物的外貌、特点或者气质进行一个交代,是让人接受这篇小说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条件。一团模糊的气在那里活动是很难把握的,但是你给了他一个外貌,它就有类似影视剧的效果,就可以很容易给人留下印象。
毕飞宇:作者写完一个作品后,一定要用一个读者的心回头来看看作品。我想到一个更极端、更简单的点,也许三分之二的篇幅就可以完成。老太太是乳腺癌的早期,医生说为了保险要割掉,儿子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孝子,强烈同意医生的决定,最后割了,病也好了,出院了。儿子欢天喜地的,回家之后,老太太吃安眠药自杀了。这样里面的戏剧性就够了,两个人的性格也出来了,各自有各自的怪物。母亲不肯割,因为那是王家的饭碗,儿子为了在社会上做人,根本不顾母亲的想法,最后母亲不活了。单纯的小说,有时候特别有力量。
彭佳艳:第十四段说王强对别人正在经历的苦难格外感兴趣,而在后面对于自己的母亲对老席的同情又显示出不屑,说不要多管闲事,这个有点矛盾。另外,王强是个比较矛盾比较复杂的人物,他对母亲的感情会不会有点单一了?
毕飞宇:写小说最好把人物的好和坏放弃,只对人物的特征感兴趣,要写有特点的人、有性格的人,我们不要做道德判断,道德判断是对小说的伤害。
黄亮:我觉得小说应该像带着面纱的美女,留一点给读者探索的空间。小说的力量存在问题,小说内部的力量太分散,不够集中。
李晶晶:小说中对于人物的情感和心理方面没有用力,没有深入。比如第二段讲到了老太太对死亡的恐惧,可是后面也说起了她早就料到的平淡无奇的结局,这样的矛盾的心理其实可以多用一些笔墨去渲染一下的。因为小说设计了很多的人物,可是人物的人称也是比较混乱的,视角不停地在转换。
吴迟:我想说一说小说的地域问题,她写到了黄土高原,而成片的麦地只有在平原才会出现。她写到农村的窑洞,其实窑洞是不会掉灰的,只会掉土块。黄土高原的人大多是土葬,他们是不知道太平间的。我了解到作者是南方人,我觉得作者可以把人物的背景换一下,换成自己熟悉的背景。
柳宏:读完了小说有一种在地铁站、车站的感觉,拥挤、流动、仓促。它缺少的是从容。老太太不愿意割掉乳房,乳房是女人的尊严,父亲去世的时候是没有尊严的,对儿子的成长也有了一定的影响,尊严这个点也是小说中的一个闪光点,这个是可以好好地处理一下的。
朱辉:短篇小说一定要珍惜其中的那一点点奇思妙想,有时候这一个东西就足以支撑一个短篇小说。有时从一个奇思妙想出发,会生长出特别好的小说。
庞余亮:有句话是这样说的,每篇小说的第一稿都是狗屎,而改到第八遍就是黄金了。写作需要热爱,更需要匠人般的专业精神,在阅读和实践中一点点进步,你会在艰辛的创作中收获到不断的惊喜。
(录音整理 郭亚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