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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文学,如何书写“中国故事”与“中国童年”?—“江苏文学新秀双月谈”赵菱、范先慧专场实录

2017-12-06谈凤霞,李东华,刘秀娟

雨花 2017年13期
关键词:中国故事儿童文学作家

儿童文学,如何书写“中国故事”与“中国童年”?—“江苏文学新秀双月谈”赵菱、范先慧专场实录

主持:

谈凤霞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参加者:

李东华 《人民文学》杂志社

刘秀娟 《文艺报》社

刘志权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初清华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语言文化学院

张 娟 东南大学人文学院

整理:

徐丽燕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李智文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主持人(谈凤霞):各位老师、各位同学,端午节好。本期“双月谈”活动,我们要研讨的是儿童文学作家赵菱和范先慧的创作。这几年,赵菱、范先慧的创作欣欣向荣,既有现实小说,也有幻想小说,都很有灵气。她们不仅创作勤奋,而且十分用心,追求高质量。接下来,我们就请儿童文学资深批评家和成人文学的青年评论家给这两位作家的创作把脉。

初清华:我今天发言的主题是“儿童文学中的死亡叙事”。在中国儿童文学作品中,死亡即使不是禁忌,也很少成为故事的主题,如著名儿童文学评论家刘绪原所归纳的三大主题:母爱、自然和动物,都没有涉及儿童文学创作中的死亡叙事问题。然而,儿童文学除了关注成长,培养审美情操之外,如何认识死亡、面对死亡也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课题。从范先慧和赵菱的小说中,我看到了儿童文学死亡叙事的多种可能性。首先来看范先慧的动物小说《若伯特的孩子》、幻想小说《玩偶之家》和现实小说《扑朔迷离》,虽然题材各不相同,但在这三部小说中,我们可以发现一个共同的叙事特征,即死亡是一个生命的终点,同时也是文本故事的起点,这实际上是一种“死亡+新生”的叙事。我称它为“叙事圈套”。三部小说有三种不同的路径:比如《若伯特的孩子》中,若伯特的孩子被狼吃掉了,孩子的死亡给他带来了一种迷幻,一种处于濒临崩溃的状态,于是他把狼当做自己的孩子养大。亲情超越了生死与物种。在《玩偶之家》中,父亲的死是木偶夕非“新生”的起点,她所有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查出真凶。这部作品让我们学会如何面对死亡与仇恨,同时也认识到死亡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而《扑朔迷离》中的“溯儿”为救人而被水淹死的谜底,则似悬在小说中赵朔和戴伦佑两个家庭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范先慧小说中的“死亡”是确定的事实,用后面主人公的新生来诠释对“死亡”意义的哲思。赵菱小说中的“死”则以唯美的、浪漫主义的方式展开,在生者的记忆中把死亡变成永生。比如在《如果星星开满树》中,小棠用小说记下了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赵菱小说中的“死亡”超越了生命结束的意义,具有更为丰富的情绪内涵。

我们在小时候获得的童话观念认为,一颗流星降落寓意一个生命消亡,同时又有另一个生命诞生。这是范先慧小说中的死亡叙事给我的感受。吊诡的是,她用很现代的手法表达了非常传统的观念。赵菱反而是用非常传统的笔法写出了现代观念特别强的作品。赵菱在小说《父亲变成星星的日子》里写到的龙是生活在树林里的,这是很现代的观念。事实上,作为龙的传人,传统文化告诉我们,龙是生活在水里,在天上工作的,它是古代先民对自然界认知的体现,是对地球上水循环的解释。我们应该把这种传统文化、古老的智慧告诉孩子,而不是告诉他们龙是生活在树林里的。这是我的一点期望。

主持人:初老师给我们提出了儿童文学创作中的一个深沉而严肃的话题—儿童文学主题也涉及死亡,而在儿童文学中如何巧妙地处理死亡是相当有难度的。这两位作家都以自己的方式作了比较独到的处理。

李东华:对于当下的儿童文学写作来说,如何有效地介入现实,如何书写“中国故事”、“中国童年”这个看上去有点宏大的命题,其实并不遥远,我们总是会暗暗期待像赵菱、范先慧这样的新锐们拿出实验的勇气,去实现或部分地实现这个时代儿童文学所提出的命题。我想我们从她们的写作中能够清晰地看到这种努力和收获。

赵菱的《如果星星开满树》,自一开始就迅速地把一个类似于青春的“桃花源”或“大观园”的空间呈现给读者。然后她又开始打碎它,就像贾宝玉、林黛玉不得不走出大观园接受人间真实的风雨一样,青春的成长总是有很现实很残酷的一面。人性中的嫉妒、背叛;父母过于强悍的控制欲;人类无法把控的生老病死……这一切都很轻易地撩开青春无忧无虑的面纱,让人看到生命中沉重而坚实的部分。赵菱建构了一个美轮美奂的青春伊甸园,又轻轻地把它打碎、翻转。你简直难以相信她在那样温柔的笔触里,潜藏着如此不动声色的冷峻。

范先慧的《扑朔迷离》看上去恰恰相反,她一上来就把笔下的这群处于青春期的孩子—几乎每个人都置于极端的环境。他们或出身贫寒或父母闹离婚或遭遇校园霸凌。然而,这看似寒气逼人的成长之路却慢慢走向了明亮与暖意。尤其是那个叫“赵朔”的男孩,和赵菱笔下的女孩“车路平”形成有趣的对比:后者的爸爸听上去是个成功人士,实际上却是个无业游民,前者的爸爸看上去是个无业游民,真实身份却叫人大吃一惊。

然而,我们在赵菱和范先慧截然不同的叙述里,又能看到她们殊途同归的一面——青春的成长,孩子和成年人的关系,孩子和这个世界的关系,都不像通常想象的那样无忧无虑或残酷到底。在这两本风格不同的成长小说里,我们能够看到年轻一代写作者不同于前辈的审美趣味和艺术追求——她们对当下孩子的生活更熟悉,因为熟悉而顺手拈来的细节更有生活的质感;她们尝试写出更为复杂的成长经验。她们也大胆地运用了类型化小说的一些技术,比如悬念。为相对比较单纯的成长故事营造一种悬疑的氛围,增强文本的故事性,是这两位作家的拿手好戏。同时,塑造好人物,也是她们的特别用心之处。

总之,两位作家为当下的儿童文学写作贡献了新鲜的审美经验。如果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那就是从个人的爱好出发,我希望她们写得更朴素一些,减少一些戏剧性,克制容易溢出的感伤情绪,从自我的青春出发,能够慢慢观照更为开阔的别人的世界,从孩子们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中发现“惊心动魄”,从习焉不察的细节中发掘成长的真相和秘密。

刘秀娟:两位作家的创作各有优长,也有共通性。首先,两位作家都具备处理现实题材和幻想题材的能力。其次,她们在现实题材的创作上都有非常鲜明的时代感和当下性。新世纪以来,儿童小说虽然写了很多的生活故事和校园故事,但是多生活段子和生活碎片,缺少讲究的、严谨的长篇小说架构。很多小说写得热闹、鲜活,但是它们都存在一些问题,如处理外在环境要胜于对人物内在精神的探索,对外部环境的处理也重在对物质的描摹和建构。反过来,有一些成长小说又过于关注情感和内心世界,缺少外部基本日常生活逻辑的支撑。所以我们特别希望出现李东华在发言中所说的“朴素的作品”。《如果星星开满树》在这方面的处理是非常得当的,情感很饱满,读者都会随着它产生浓烈的情感共鸣。她笔下处理的荒岛仿佛是现实的存在,同时又具有精神性的隐喻。范先慧的《扑朔迷离》从校园霸凌题材切入少年的现实生活和精神状态,关注少年的困境和成人看不到的复杂的校园生态,很有现实意义。在幻想题材的处理上,像赵菱的《厨房帝国》,范先慧的《玩偶之家》,明显受西方幻想小说的影响,同时也有意识地在探索民族元素的融入。她们的幻想小说,思路很开阔,都有一种新的空间的打开,而不再是简单的动植物的拟人化,甚至出现空间上的再造。在她们笔下介入不同空间的通道越来越广泛,主题与内涵更丰富,而不再是对西方幻想题材形式上的亦步亦趋。儿童文学在新世纪的重要的变化之一,即是对一些精神性问题的探索,这在她们身上都有鲜明的体现。

她们两个人也有共同的让我觉得不太满足的地方,比如对长篇作品结尾的处理。对长篇小说结尾的处理关乎整个作品结构。结构的问题不仅仅是故事怎么讲的问题,还标志着这个作品能到达什么样的深度。

《如果星星开满树》是一部感情上特别真诚、诗意,能代表赵菱风格的作品。她是一个风格特别强烈的作家,她的感觉器官非常发达,身体、嗅觉、触觉都是打开的状态。她有一种把情绪、感觉、体验等抽象化、形象化的能力。概括这本书最恰当的一句话就是她自己的一句话——“最璀璨明亮的青春气息”。再说《厨房帝国》。一开始我对这个小说不是很看好,开头的时候有点牵强了,但当男孩珍贵的死亡事件出现以后,这个小说变得有力量起来,把幻想和现实两个世界融合到了一起。《父亲变成星星的日子》是一部很有想象力的作品,但前面的铺垫太多,进入太慢,直到妹妹的出现,这个作品才活起来了。主人公的形象不够鲜明,龙川的语言不像是那个年龄的孩子的语言。写了山野的生活,但是语言没有山野气,是过于文气的语言。有时语言过于诗意,也会损害作品的生活质感。

范先慧的作品对于死亡、存在、记忆、爱、亲情都有富有诗性与哲思性的表达。《玩偶之家》将具有创造性的结构引入每个人的困境,结局都非常好,但中间一下子跳跃到关于炎黄与蚩尤之战的华夏创世神话,我感觉有些简单直接。《若伯特的孩子》很圆融,语言、结构和人物之间是很和谐的。《扑朔迷离》最大的问题就是太传奇化了,削弱了作品的现实感。

张娟:当下儿童文学有几个我们需要重视的现状:一、儿童文学的价值得不到应有的重视。二、低幼化和成人化。好的儿童文学要能够表现出一个真实的儿童的世界,不是去俯身迎合,而是去平等倾听。三、想象力和哲学深度的匮乏。贴着地面行走就很难飞翔,无法开辟一个更为广阔的艺术世界。在赵菱和范先慧的作品中,哲理与想象成为重要的两翼。她们的作品既富有诗性的色彩,又具有哲理的深度,似乎给我们提供了一种解决儿童文学低幼化、成人化问题的可能性途径。首先,赵菱和范先慧的作品都充满了瑰丽的幻想。幻想来自于独特的儿童思维,也是儿童蓬勃生长的生命世界。赵菱擅于写幻想世界。在她的笔下,动植物与人类交织成一种神奇丰富的互动关系,如《父亲变成星星的日子》中的龙骨溪就是现代人渴望的诗意栖居之所。神话在儿童文学中的原型书写,对神话元素的重现与移植,为新时期儿童文学增添了活力。范先慧的很多作品就是通过梦境拓展了儿童文学的创作领域。如《玩偶之家》集穿越、魔幻、精神分析、幻想于一身,具有丰富的艺术元素。其次,儿童文学应该把童心和幻境上升到哲理的高度,引发小读者去思索更为深刻的人生意义。范先慧的《若伯特的孩子》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兔妈妈和狼孩子的故事,具有哲学意味。《玩偶之家》同样也是一部具有哲学意味的儿童文学作品。作者借助神秘莫测的黄丝结系列故事,用平静又娓娓道来的方式写出了人生的哲理。想象、神话中的变形世界和儿童的诗意心灵是相通的,幻想和哲理,是儿童文学发展的两翼,而它们共同的指向是成长。赵菱的作品中往往有一个天真的童年和逐渐忧郁的少年,伴随着一个促使成长的核心事件。范先慧的《扑朔迷离》也是一部成长小说,通过一个少年群体逐渐在寻找谜底的过程中成长,慢慢实现了对群体规则的接受和对自我价值认知的信心。

另外,需要青年作家们注意是的是幻想文学中的真实性、写作的深入性和节奏、风格统一化的问题。

刘志权:我不是儿童文学的专业研究者。主要谈三点感受:

第一,当下的儿童文学作家有多方面的才能。比如范先慧,先看《若伯特的孩子》《玩偶之家》这两部作品,里面就有童话的质素、玄幻的因子,最新出版的《扑朔迷离》,对现实的描写也很坚实。赵菱的《厨房帝国》,以民间传说结构小说,具有神话玄幻色彩。

第二,我在阅读时,认识到对儿童文学进行研究分年龄分阶段的必要性。不同的年龄段决定了写法、主题、形式等各方面的不同。在评论的时候,需要遵循不同的评价标准。童话和儿童文学是有区别的,童话更多的是体现为一种信仰,要善良,要爱。这对儿童来说足够了,但对于正往少年和青年过渡的孩子而言,这就不够了。美的力量大于思想的力量,但美不能只是一种虚幻之美,要触及现实。《如果星星开满树》已经涉及到了现实,已经触及到死亡的主题。赵菱写的死不是真的死,其实是一种孩子思维——不肯承认死。孩子们最后还是选择回到菱角岛,故事就在这儿结束了。从这个角度看,范先慧的《扑朔迷离》面向的孩子的年龄段显然要高一些。他们普遍从现实出发开始了他们的人生历程。

第三,作家需要确立自身特有的作品风格,明确自己的思想。美国的儿童文学评奖既考虑作品的主题与题材的丰富多元,还涉及不同的种族、文化、语言、性别、年龄等多方面的因素,而德国儿童文学的内在特性可以概括为民族性、历史性与思想性。二十一世纪以来,儿童文学创作更倾向于转向无法从成人世界完全分离出来的儿童世界,这个世界无时无刻不受到成人世界的影响。儿童文学作家需要走出前辈的光环,开拓自己的道路,这需要拓宽自己对社会、对历史、对哲学的认识。

赵菱:特别感谢各位老师对我作品的评论,让我受益匪浅,收获很多。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热爱阅读,喜欢用笔记录下发生在身边的一切新奇有趣的事,我感觉童年和少年时代是最迷人,最耐人寻味的。在孩子清澈的眼中,世界仿佛一颗无限深邃的蓝色水滴,折射出无尽神秘、璀璨的光芒。我一直被这两个纯真又充满诗意的时期所打动,我的心也一直停留在这里。当我开始讲述孩子们的故事的时候,这种诗意的感受,就会在我的笔端不由自主地倾泻而出。在我的作品里,即使是现实题材,也会多一点诗意。即使是面临着生活中的痛苦、残酷、黑暗,这一点诗意也像光芒在闪烁,它代表着温暖、勇气和希望。我期待孩子们在阅读我的作品时,能够感受到温柔的抚慰和向上的力量。我期待孩子们能知道,即使再苦的生活,也能够品尝到一点甜,生活中总会有一份礼物、一份奖赏存在。我期待这一点诗意能够陪伴着他们,即使他们将来长大成人,即使他们的内心不再如昨,他们的心底也依然会有一份温情存在。这大约也是儿童文学真正的价值所在。

范先慧:谈谈我的创作观。文学是一种艺术,是通过文字表达的,也是一种感受。儿童文学是一种反映儿童现实世界和内心世界的文学形式。从这个意义上说,儿童文学不光是给孩子看的,也是给每一个童心未泯的成人看的。儿童文学跨度很大,只要你有一颗美好的心都可以进行阅读体验,都可以有自己不同的看法。基于这样的理解,我开始了属于自己的儿童文学创作。尽管儿童文学相对于其他文学形式来说,显得简单纯净,但是我们的写作者和评论家从来都没有因此而放弃对儿童文学更深层次的思考和孜孜不倦的尝试。我笔下的儿童文学真的不是阳光四射、欣欣向荣、美丽完美的那一类,而是将儿童文学应有的乐观和希望隐藏在文字当中,把儿童文学区别于成人文学的所具有的责任心和创作尺度完全体现出来。只有具备这样的责任心,才能在儿童文学创作的道路上走得更远。文学的核心就是讲故事,而儿童文学主要是给孩子们讲故事。我把我的内心世界呈现给孩子们,希望他们能从这个世界里面找到和发现自己的世界——我希望能够用浅显的方式和他们产生共鸣。但是儿童文学又不仅是讲故事,它更像是用一棵树去摇动另一棵树。我就是一个精灵,陪你一起玩儿,去揭开生命和爱的谜语。我渴望真心实意地为孩子去书写,为自己去书写。感谢大家!

主持人:谢谢两位作家分享创作经验!她们都自觉地在创作中寻找属于自己的特色道路,而且在找到自己的道路之后,她们还在继续丰富甚至寻找新的突破,而不局限于已有的模式。这两位年轻作家都有创造意识,在题材、手法、意蕴、意境等方面都有拓展;她们不仅写长篇小说,也创作短篇小说。她们有着丰富、细腻、敏感、饱满的艺术感觉。

这次研讨从儿童文学乃至整个大文学的范畴,探讨了两位儿童文学作家的创作成就与问题。这些问题不仅仅是这两位作家需要注意的,而是整个儿童文学创作都需要关注的。儿童文学看似轻浅,但其内蕴的美学品质是追求微言大义、举重若轻。真正优秀的儿童文学是有难度的写作,一定要有时间和心血的大量投入。只有如此,才能丰富其思想内涵,提升其艺术品位。再次感谢诸位评论家、作家的探讨和分享!

(本栏目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本刊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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