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修改稿)
2017-12-06李佳琪
李佳琪
怪物(修改稿)
李佳琪
季绿叶出了车库,一只手拉着门把手,一只手扶在墙上。已经快中午了,金黄色的阳光被门缝压成了一条脑袋宽的线,一丝不苟地落在车库里。季绿叶借着阳光审视她的房间,中间是一张床,两个床头柜紧挨在边上,房间的一角被一块白色的布隔开了,那是季绿叶的厕所。房间有些昏暗,被太阳照到的地方却亮的刺眼,东西都摆在它该在的地方,季绿叶满意地关上了门。随着她身体的移动,赘肉微微抖动了起来,腰间挂着的三把钥匙碰撞着,发出叮咚的声音。季绿叶把钥匙取下来,握在手里,熟练地摸出一个插进单元门的孔里,铁门被拉开时发出刺啦的一声响,又很快砰的一声关上了。
季绿叶吃力地爬着楼梯,她烫的一头卷发也吃力地上下起伏着,白头发不知不觉地又冒出来了,离她上次染黑还没多久的时间。已经到三楼了,鼻尖早就开始冒汗了,季绿叶的鼻子像她的皮肤一样松垮,软塌塌地贴在脸上。终于到了,到五楼了,季绿叶长舒了一口气,舔舔自己的嘴唇,舌头和嘴唇都是干的。季绿叶又摸出了另外一把钥匙,这把钥匙比其他两把钥匙都大,显得格外气派。季绿叶熟练地把门打开:“到家了。”
准确地说这是季绿叶的儿子王强的家,但儿子的难道不是老妈的吗?想到这里,季绿叶就十分开心了,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她儿子王强是开水泥厂的,王强从老家出来打拼了十几年,终于出息了。用王强自己的话来说,他这是落叶归根,十五年前他在这里搬水泥,现在他就要在这里开水泥厂,看别人搬水泥。
季绿叶知道王强每天8点出门,季绿叶也知道儿子起床以后听不得别人唠叨。所以季绿叶总是在儿子出门以后才吭哧吭哧上楼,替儿子收拾屋子。其实王强的屋子没什么好收拾的,家具也很简单,用两只手上的十根手指头就能数清了。但季绿叶还是在屋子里兜兜转转,耐心地寻找着垃圾,然后捡起来,扔进垃圾袋里,弄得全身都是汗。汗在胳肢窝里,在胸前的沟里,在大腿缝里,季绿叶变得黏糊糊的,然后她慢慢地脱掉了衣服,放了一澡缸子水,小心翼翼地跨了进去,水满得扑出来了,季绿叶满足地躺下,闭上了眼睛。这是她每天最欢喜的时候,她是在黄土高原上长大、嫁人、生子的,她在土里呆了这么久,明白水是要先给土喝的,她季绿叶只能靠着土用剩下的水生活,她季绿叶怕了。现在她把整个身体都满满当当地塞进了水里,带着报复的快感。
季绿叶的眼睛闭上了,脑子可没有闭上。在这种时候回顾一下过去是必不可少的。季绿叶想起了自己的男人。那个脸上长着狗皮癣的男人,在季绿叶十九岁那年的一天下午带着满身的土走过来了,两条腿像是两根竹竿一样前后动着,裤管少了一大截,裤管下面就是脚脖子了,然后是一双布鞋。季绿叶嫌弃地看着这个男人,穷得连袜子都穿不起。傍晚的风是猛烈的,毫不留情的,一阵风吹来,季绿叶感到腿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身子歪向一边,伸手搓搓自己的腿,她悲哀地发现自己连线裤都没了。风依旧不留情面地吹着,季绿叶眯着眼睛,回头看着自己的妈妈,她妈妈坐在床上,向她摆摆手:“去呀,去吧。”季绿叶跟了这个男人九年,在王强七岁的时候,这个男人就死掉了。季绿叶不愿意再接着回想下去了,每天季绿叶想到这个地方就停下了。她拿起旁边的毛巾,开始仔细擦着自己的身体。这两天手臂沉得很,肩膀像挂着两个铅球一样,钝钝的,暗戳戳的疼。季绿叶艰难地把手别到后面去,低着头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肩膀,背也挺直了,胸前的两块肉突兀地横在眼前,季绿叶很少这么坦诚地看着自己的胸脯,她母亲说除了她那狗皮癣男人,这是谁也看不得的。季绿叶像是盯着一个新奇的玩物一样盯着自己的胸脯,胸脯是雪白雪白的,季绿叶却突然发现有一块地方隐约透着橘黄色。季绿叶抬头望望天花板,望望四周,都是单调的白色,一个有些红的东西都没有呀,季绿叶拿手拨撩着胸前的水,水纹一圈一圈地向外跑去,那一块橘黄色的地方被水纹割开了,变得皱皱的。
季绿叶穿好了衣服,看着墙上的钟,眯着眼睛认真地数了数,是十一点了。王强中午不回来吃饭,季绿叶就在冰箱里随便热点东西吃,通常是昨天剩的晚饭,每天她都认真做晚饭,等待着王强回家吃饭。菜被包在保鲜膜里,变得十分暗淡,土豆软绵绵地糊在一起。季绿叶拿筷子拨着土豆,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无声地扒着饭,仿佛这菜饭是难以下咽的苦味药一样,季绿叶的大半天已经过去了,在这间无人的屋子里。
今天王强回来得格外的早,他回来的时候季绿叶还在忙着整理王强的抽屉,王强有着满满一个抽屉的皮带,王强的皮带看上去都像发着光一样。
“回来了。”王强躺到沙发上,把领结扯开。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呢?平时不是还要再过一会儿的嘛。妈前几天听你说要去和张老板谈生意,谈得怎么样?饿了吗?我马上就去做饭。”
“没谈成。”王强把腿搭在茶几上,把电视打开了,整个屋子瞬间热闹了起来。王强只是把电视打开了,却没有看电视,电视里叽里呱啦地放着广告。
季绿叶只好转身去厨房。今天她要做土豆鸡块面,儿子喜欢吃。她仔细地把土豆洗干净,然后一点点地削皮,土豆变得光滑了起来。季绿叶听着客厅发出的声响,电视里的人在说话。一个女人操着一口熟练的普通话在说着什么,季绿叶竖起耳朵听。平时除了儿子只有电视会跟她说说话了,今天电视在说生病,季绿叶听到了零星的几个词语—“肩背部发沉”、“皮肤变色”、“乳腺癌”、“切除乳房”,季绿叶手里的土豆滑了下去,摔在地上,咕噜一下子滚远了。
季绿叶回到自己的小车库,车库不透气,闷闷的。她躺在床上,眉头皱起来,使劲闭着眼睛。怎么还没睡着,季绿叶闭着眼睛想。
后半夜季绿叶恍惚做了一个梦。在她熟悉的麦田里,地下突然伸出了无数只手来,要把她拽下去。胸前的两块肉直直地坠向麦田,就像口袋里的苹果掉落那样的干脆,那两块肉摊在地上,发出诡异的橘黄色亮光。她慌张地蹲下去想要捡起它们,身上穿的崭新的绿棉袄让她的动作迟缓得像是一个濒临死亡的老人。麦子突然全部倒下了,在倒下的麦子后,站着一圈又一圈的人们,层层叠叠,对着她指指点点。
第二天季绿叶很早就醒了,她仔细地看看桌子上的小钟,是7点。季绿叶吭哧吭哧爬到五楼。儿子刚醒来,她支支吾吾对着王强说:“强子,妈膀子疼。”王强嗯了一声,走到客厅里,季绿叶倒了一杯水。“晚上睡不着觉,难受。”王强一口气把水喝光了。“怎么回事?”季绿叶又倒了一杯。“妈想去医院看看,不知道贵不贵。”王强想了一会儿,“今天上医院去。”王强先去工厂安排一下事物,出门前他对季绿叶说:“我下午接你去医院,你记得从楼上下来,别去车库了,穿得好点。”
季绿叶早早地就在楼下等着了,看到儿子的车她心里一颤。儿子到底是出息了。她看到车里还坐了一个人,头发油油的,整齐地梳到后面,脑门上秃了一大块。季绿叶心里又是一颤,她来城里的这两年里,几乎没有和人说过话,一是她听不懂城里话,别人也听不懂她的口音,二是儿子怕麻烦,总是叮嘱她不要乱跑,不要跟陌生人讲话。季绿叶局促地走向那辆黑色的车。
“张总,这是我妈,老人家今天不舒服,真不好意思开会开到一半就急匆匆地过来了。”
“我早就听说过王老板孝顺啦。”
今天是工作日,医院里的人不是很多。医院很亮堂,每隔两步头顶上就有一个灯照着。季绿叶跟医生说她肩膀疼,说到胸脯的怪异之处时她开始支支吾吾了,却又不敢有所隐瞒。她气呀,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真不要脸。她一急就觉得眼泪鼻涕全涌上来了,她说话更含糊了。医生到底是有些不耐烦了。“脱掉”,季绿叶停下了,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医生,“把衣服脱了。”季绿叶听明白了,她的脸上更红了,手也使不上力气,衣服好像突然变紧了。胸罩脱下来了,她看到胸罩里隐隐有奶渍一样的东西,季绿叶又微微颤抖了起来,她暗骂:“真不要脸,现在还溢奶。”女医生是习惯了的,她认真地,一丝不苟地摸,用宁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态度摸。她眉头锁紧了,跟季绿叶说:“把家属叫进来。”
王强走了进来,张总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季绿叶对着医生说:“这是我儿子。”
王强听到医生说:“老太太这是癌症,幸亏发现得早,可以及时治疗。通过切除乳房,可以根治,不过—”听到这里,王强把一只手抵在医生桌子上,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按在腰带上,他暗暗拨弄着口袋里的香烟盒。王强微微把头转了过去,张总就坐在外面,他在低头玩手机。“不过—”医生还想说,王强的两只手指已经夹住一根香烟了,王强深吸一口气,就像吸香烟那样,“那就根治吧,该怎么割就怎么割,根治好,根治好啊……”王强看着旁边目光呆滞的老母亲,突然就想起自己的父亲了,父亲的死好像一直是一个禁忌。
固执,无知,终日惶恐。这是长大了以后的王强回想起父亲时的印象。在他年幼时,尽管父亲的陪伴总是短暂而粗糙,他仍然依恋父亲。在那个劳动力至上的年代里,父亲高大的身影显得难能可贵,就算他每天都碌碌无为,清晨踏出家门口,要在太阳落山了才依依不舍地从外面回来,母亲也选择沉默,在做一些琐碎的事情时偷偷掉下了眼泪。
在王强七岁那年的一天,他父亲因为一只鸡和村里人打了起来,那只鸡走到了他的院子里,主人找过来,他却硬说这是他刚买的公鸡,是他赶集时买回来的,这只花公鸡有着红得通透通透的鸡冠,立在脑袋上雄赳赳的,跟他真是有缘。
主人重重地哼了一声,呸地一下往地上吐了口浓痰,转身就走了。半夜他叫了一帮人,趁王强爸爸拉屎时把他拉了出来,狠狠地揍了一顿,一失手给打死了。死的时候裤子还没来得及提起来,身子弓着躺在草垛垛旁,月光缓慢地照在他屁股上,反射出白色的微弱的光。据说那只花公鸡在那天半夜突然叫了起来,王强妈妈气急败坏地起床,嘴里嘟囔着臭畜生,他妈妈骂人时牙齿紧闭,两个嘴唇忽上忽下,露出了被黄色牙渍包裹的牙齿,几年后王强知道了有一个成语叫做咬牙切齿,他便回想起了他妈妈。这个正在咬牙切齿的乡下妇人,走到了草垛垛旁,发现了她光着屁股的男人。
这是他爸爸的一生。王强深深地记住了他爸爸的一生,并且那天晚上的场景,他在脑袋里想象了无数遍。很久很久以后,他忘记了父亲的模样,于是在他的想象中,那个光着屁股的男人的脸,变成了他自己。自那以后,王强对屁股深深恐惧了起来,他先是偷他妈妈的一根红绳子,紧紧系在腰间,晚上睡觉时也要系着。出来打工后,他买了一根黑色的皮带,系得很紧,把肚子勒出一根红色的线。现在他开了一个工厂,他已经有整整一个抽屉的皮带了。
王强回过神来时,母亲在一旁不断抹着眼泪,用手心,用手背一遍一遍抹着。医生还想说话,“不过,老太太年纪大了,我建议—”王强敲了敲桌子,“就根治吧。”然后他大步走了出去,季绿叶还在抹眼泪,跟在他后面,脚步小而快。
“王老板,您母亲没有大碍吧?”
“癌症,我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把病治好。”
“王老板果然孝顺啊!”
季绿叶独自回到车库里,她先是走进单元门,等儿子带着张总走远了,她才回到她的小车库里去。季绿叶大概明白自己的病是怎么回事了。她——她真是造了孽呀!她季绿叶怎么敢得这种病呢?她季绿叶怎么可以把自己的胸脯割掉呢?她季绿叶怎么可以把王家的饭碗割掉呢?她季绿叶怎么像她不争气的男人一样?她季绿叶还有什么脸再回家?
季绿叶抹了一下午的眼泪,她缓慢地爬上儿子的家时,还在抹眼泪。她挺直了腰,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电视在重播昨天的内容。昨天电视里的那个女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讲着,“乳腺癌早期症状有—”“切除乳房可以根治—”“对于年龄较大的患者建议保守治疗,吃药来抑制—”
季绿叶终于等到儿子回家了,今天王强回来得很晚,一脸喜气洋洋的样子。季绿叶知道了,儿子准是又谈成了一笔生意,儿子现在开心着呢。季绿叶小步走到王强面前:“妈不想治了,想回家。”王强把笑容收起来:“病必须得治。”季绿叶瞄了一眼电视:“电视上都说了,妈年纪大,吃点药就行。”王强把手臂弯起来,大拇指按在他的爱马仕皮带上:“医生说了要根治。”季绿叶眼泪鼻涕又涌上来了,季绿叶使劲缩着鼻子,把眼睛瞪大了,这次她仿佛是下定决心了,决心不让眼泪流出来。“强子,这可是你从小的饭碗啊!你让妈怎么见人?”王强绕过季绿叶,躺在沙发上。“今天刚和张总谈成了生意,别来寻晦气。”末了他又加了一句:“这病必须得治。”
季绿叶默默走出王强的家,她还没有忘了把门口的垃圾带上。季绿叶缓慢地走下楼梯,在走下这一百级楼梯的五分钟里,季绿叶在脑海里又把度过的五十二年重新活了一遍。在想象中度过的人生较之现实是那么快速、生动,那些或艰难或快乐的片刻也都一闪而过。母亲坐在昏暗的窑洞里,冲着她和那个满脸狗皮癣的男人说去吧去吧;偏爱她姐姐季红花的母亲,在她出嫁的时候塞给她一件绿色的棉袄,母亲说红色是你姐姐的;她男人整日整日地在外面晃荡,死也要死得不安宁,季绿叶现在还记得那晚的月亮是又大又圆的,那是她第一次发现月亮可以这么大这么圆,月亮把她男人的屁股照得亮堂堂的;儿子第一次上学就分不清6和9,老师把儿子的手都打肿了;隔壁李妈装作不经意地跟她炫耀她儿子的满分作业,季绿叶羞得脸一块红一块白,回家又把儿子打了一顿,儿子嘹亮的不知臊的哭声让大家都偷偷笑了起来,就像笑她男人一样;儿子15岁的时候,季绿叶就不让他上学了,她说隔壁李家的孩子已经往家里寄钱了;儿子把无依无靠的她接到城里,儿子指着车库说妈这是你的房间,儿子跟她说妈你知不知道没文化让我受了多少苦;儿子三十岁了,他父亲死的时候不过是三十二岁,王强到底是越来越像父亲了……
季绿叶想逃走,她想逃得不得了。季绿叶不识字,在她的印象里,回老家要做一次火车,三次汽车。山路特别不好走,要换两次车才能到村子里,到了村子她就熟了,三年前她穿着绿色的棉袄,挺直了腰杆,在村民啧啧声中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先是走出自己家的院子,然后走过了一片绿油油的玉米地。玉米地旁边就是祖坟了,几块石板潦倒地竖在那里,石板周围开了几簇紫色的或是红色的花。王强就带着她到了土路上,路上每隔两个小时会来一班汽车。汽车在出现在地平线上之前,人们就能听见轰隆隆的声音,还有远处扬起的一大片尘土的摩擦声。一想到要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季绿叶终于落泪了,从听见汽车的声音一直哭到了上汽车,围在旁边看热闹的人说:“儿子比老子出息多了。”
季绿叶在小车库里静静呆了一个礼拜,她没有再去她的“家”了。早上她早早起来,把门虚掩着,坐在那一指宽的阳光能照到的地方,听着楼道里的声音。一阵有规律的脚步声,是皮鞋后跟和瓷砖碰撞发出来的声音,然后是开门声,铁门咿咿呀呀的声音被拉得很长,然后一下子停了,紧随着的是砰的一声。儿子走了,季绿叶心里想。她站起来,把门关上,打开节能灯,车库里一下子变得惨白。她把收音机打开,这是唯一能使她觉得自己还是个活人的东西了。收音机里一个老头在分享他的长寿秘诀。季绿叶掀开帘子,开水龙头,把毛巾润湿,关掉。把上衣掀开,仔细擦拭。用力擦那块橘黄色的地方,她把那块皮肤紧紧地拉着,看着橘黄色变淡至消失,乳房透着微微的温柔粉色。累了就松开一会儿,然后再紧紧拉着。偶尔会有液体溢出来,季绿叶就一遍一遍耐心地擦掉,就像她哺乳期那样,带着满足的笑容耐心地擦掉,整个人像融化了的白色雪糕,在发光。
专家分享完他的养生秘诀,季绿叶也就擦完了。然后她就坐在小车库里等待,王强有时回来得早,有时要很晚才回来。很晚回来的时候,他脚步总是乱的,踉踉跄跄的,左摇右晃的,就像他刚刚学会走路那样。季绿叶听到儿子回来后,就闭上了眼睛,这几天她没有再做噩梦了,相反,梦境里所体现的都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
季绿叶度过了她最平静的七天。
这天上午王强早早地就把季绿叶叫醒了,他坐在床上等待母亲收拾东西,点了根烟,烟草味把这个小车库包围了起开,季绿叶被呛得直咳嗽。“妈,该去医院了。”季绿叶还在咳嗽,她没有说话。
季绿叶醒来后不知道今天是几号了,她穿着条纹病号服躺在床上,手上打着点滴,青色血管清晰可见,皮肤皱皱的,堆在一起。病房很大,墙上挂着一幅黄灿灿的油画,阳光毫无顾忌地倾泻在房间里。房间里很安静,除了她不自觉地发出的阵阵呻吟声,没有其他声音了。季绿叶又闭上了眼睛,胸脯上裹着大块的纱布。她失去了作为女人最重要的一部分,就像她男人一样。她男人死的时候,人们远远地看着,就站在草垛后面,月光冷冷照下来,他们的神情暴露无遗,啧啧叹气,窃笑私语。季绿叶和她男人在人群中间,她男人脸侧着趴在地上,眼睛还没有闭上,空洞无神。季绿叶跌坐在地上,仰起头,看月亮。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病房里吵闹了起来。王强带着一群穿着笔直西装的人来到季绿叶病房。那些人仿佛在比赛一样,手里的花一个比一个鲜艳,拎着的果篮一个比一个大。他们一进门就扑到了老太太床前,脸上在笑。
——“王总的母亲真是有福气啊!”
——“王总这么孝顺,不和王总合作和谁合作呢?”
王强脸上也堆满了笑,点头附和。那些老总们夸完了老太太就开始聊天了,声音把病房塞满,满得要爆炸了。王强站在窗户边上,抽出一支烟点上。护士循声来到病房,大声呵斥着安静安静,病人需要休息。她指着王强说:“你是家属吗?病房里不许抽烟。”王强深吸一口,咽到肚子里,把烟拿下来,放在窗台上抖了抖,笑容又堆起来了,“是,是。两口,就两口。”
第二天就传来季绿叶跳楼的消息。王强冲到医院时,季绿叶已经被白布罩起来了。罩得很严实。王强到病房里,床上凌乱地散落着几块血迹斑斑的纱布,病号服也在一旁。阳光从窗户小心翼翼地透进来,红的,黄的,白的。王强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他的手突然剧烈地抖了起来,香烟在盒子里碰撞发出声音,好不容易哆嗦着拿出一根,却拿也拿不稳,掉在了地上,王强重新又拿出一根,塞到嘴里。身体就突然像泄了气一样瘫在椅子上,他一只手摩挲着爱马仕腰带上的标志,一只手夹着香烟,眼神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