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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的几种招式

2017-12-06刘云芳

雨花 2017年13期
关键词:母亲

刘云芳

梦的几种招式

刘云芳

第一式 穿墙术

月亮似乎碎了,光的斑点那么懒,搭在墙头,怎么都捡不起来。我有穿墙之术,但时灵时不灵。有时上半身已经迈出,一条腿却嵌在泥里。费了好大力气,好像拔出一棵树一样,让自己逃离。

院子变成微小的土城堡。房子已破旧,不知道什么东西支撑在那里。父亲会在子时开灯,亮光从房顶射出,堆砌在那里的黑暗迅速撤离。而我在窗外也立马闪躲。梦提醒我,那个铁规:一旦被光照耀就会被时间钉在那里,再也回不到躯壳。可父亲却在穿衣,他站起身来,推门而出。我紧张得要命,不得不攀墙而上。我攀墙的技术不好,可能是因为胖的缘故(胖人的灵魂也胖?)。可父亲已经出来,为了不弄出动静,我只好攀在电线上,像个巨形的葫芦。父亲打开牛圈的灯,把一瓢麦麸撒在里边,将青草和干草尽可能拌得均匀,又用瓢轻轻向空中敲了下,嘴里说,死牛!总抢食。可那里分明没有牛,最后一对母子牛已经卖掉。我知道,父亲喂养的是记忆里的牛。

我赶紧起身,攀上房顶。房顶的烟囱指向天空,好像天上有它知道的秘密,或者认识的人。我回过头,看见大伯家的羊圈,一群白羊沉睡着,有羊从梦里看见我,也不觉得惊奇,羊不像狗,看到什么,都要嚷嚷几句,羊把秘密都藏在羊毛里。它们歪过脖子,睡向另一边,脖子上的铃铛响几声,不急不缓。为了不留下脚印,我在距离地面十厘米的地方,踏着空气走。这是我在梦里一直保持的行走习惯。

大伯家的房子静默着,堂哥的两个孩子发出梦呓。我从他家房子侧边的小路上,一直往上走,看见一棵核桃树,树下红色的姑娘果点满了灯笼。我躲避着,怕果实里放出光来,我蹲下去,用野草遮蔽身体。身下的草曾经无数次被我收割。这些草是当年的那些草,还是那些草的子孙,无人知晓,反正它们一个季节一个季节地复制着自己。我跨过去的时候,核桃树似乎有话要说,想扔下一句话,却砸下一枚核桃。核桃没有穿过我,它藏进草里,等着来年遇到风,遇到雨,暗自发芽。每棵核桃都有长成树的野心,但它们大多融进我们的胃里。

那户人家没日没夜终于盖好的房子矗立起来,房子成形,人却意外死了。而在我梦里,房子似乎被连根拔掉。田地有时是蓝色,有时是红色,有时是纯白色。我总担心自己掉进那片白色里,怕自己因为被洗得太白,变成虚无。我梦到过自己掉进蓝水里,像是掉进一个人的眼睛,那么深,那么远,有高山,有低洼,然后是各种风景和各种人,这是一个人记忆的年轮。我感觉自己一直往下,一直往下,梦醒了。我终于费力脱掉了梦这层壳。

每次回乡,家里有一样东西莫名丢失,或者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的时候,我就心虚地想,是不是我哪次在梦里回来时,改变了它们,或者带走了它们。

很多东西最终落入一环又一环的梦里。那时,我的意识像是套娃一般存在,那些层次互相感知,又互相遗忘。

当我在异乡起床,想把梦讲出来时,婆婆总会打住,她说,吃口东西再讲。这是当地的风俗。当我起床垫被,完成洗漱,再吃完东西之后,那个原来鲜活的梦就被我吃掉了似的,只留下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和感觉。让我时而新奇,时而恐慌。

后来跟一个离乡四十多年的人聊起,他竟然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拍拍我的肩膀,并送给了我两个字:不过是“归心”罢了!我忽然就明白墙角种子飞尽的蒲公英为何在夜风之下抖动花盘了。再小的角落也是行者心灵回归的舞台吧。

归乡后,我会在夜半时间醒来,看着窗外,不知道谁又会在梦里穿越村子。或许因为此,村庄的夜才黑得深邃。黑夜要给游子一件绝美的隐身衣。

第二式 挪魂

十几岁的时候,经常头痛。找过很多地方医治,都无济于事,于是休学在家。常做的事情无非两种:睡觉和发呆。

午后的窗外,蝉叫得非常厉害。我的床却活了,越长越高,似乎要穿过房顶。我心想,如果不跳下去,床和房顶一定会把我挤成薄纸。就在鼻子离房顶还有一厘米的时候,床停下来。一个老人坐在床沿上,跟我说起话。她说自己是李帅子的奶奶,说完之后哭起来。她说着说着,面目便狰狞起来,她掐住了我的脖子。父亲正在窗下磨镰刀,母亲正拎着一兜鸡蛋从床边路过,可他们就是不看我。我想向他们求救,却发不出声,举不起胳膊。在我就要窒息的时候,声音才终于冲出身体。我像青蛙捕食一样,一把抓住母亲的胳膊。手里的擀面杖落在地上。她莫明白其妙地看着我痛哭。我抱怨她不管我,眼看着李帅子的奶奶欺负我。母亲说,你这是梦魇了,再者,李帅子的奶奶早已经死了,死时,你还在母亲肚子里呢。难不成你在胎里就有记忆?我不回答,只顾着哭。

身体稍好后,牛的草料都由我负责。在那些田地里,我对每个凸起的土堆都心存敬意。故乡大多数坟都没有墓碑,新坟还好,有鲜艳或干巴的花圈作记号;那些老坟,就只有他们的子孙清楚具体的位置。幼年时,我曾跟奶奶去祖宗的坟前扫墓。很多坟都不像坟,完全是荒草、野花的逍遥之地,有的坟连个土堆都没有,能确定的不过是个大概位置。长大后心想,或许坟就该是这个样子,像这山里的人一样,土里生,土里埋,一个人死后,他的故事只在亲友心里生根,与他人无关,他的坟不过是土地的一部分罢了。这些年,我远走他乡,看见城里人在街道上焚烧纸张,在路口画十字、画圆圈,给逝者遥烧纸钱,忽然觉得,一个人真正的坟根本不在土里,而是在亲人的记忆或者梦里。

写到这里,我想到某一次路过三道弯那块地时,奶奶跟我提过,李帅子的奶奶就葬在那阴山脚下,嘴那么不闲着的人,死了之后,坟头也热闹得很,什么花都开一些。我想,有关她的梦大约是从那时结下种子的。

那年,父亲按照村里的老规矩,将他寄埋在山根下的爷爷奶奶合葬,让他们回归祖坟。还未出嫁的我原本是该避着的,可出于好奇,参与了整个仪式。父亲用几片木板做了两副棺材。在挑选好的日子,几个堂叔、堂伯帮忙把它们抬到了坟地,先是将两位逝者从土里请出来,旧棺材因为多年埋在土里,又浸了雨水,终于腐烂。衣服什么的都成了碎片。我平日从长辈们嘴里听到的那两位亲人的故事忽然像沙一般,被吹得一干二净,还原成眼前的两具白骨。我眼望着白骨被移进新“家”,一对夫妇重新团聚,住进狭小的棺材里,被埋进同一个墓穴。他们死时,我父亲未满五岁,还没有记忆。关于他们对他的疼爱,都是从别人嘴里说来的。父亲在不惑之年做这件事,充满了仪式感。而我在那里注目,是对自己的来历和去处的追索。他们是我来这世间的必经之路,这白骨,这坟冢是每个人最终的去处。每一处人类存活的乡野或者城市何尝不是坟冢的连接,它们埋葬过鸟、兽,昆虫、人类……

在这一生里,人做的事情,无非就是像把波澜一样的灵魂从身体里一点点挪动,将它散至亲友的身体里,散进你所历见的一人、一草一木甚至是一段时间里。最后散完了,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我为什么会梦见那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她为什么要在梦里掐住我的脖子?这个问题无处问究,若深究,就当她与我是村庄这块地域上相邻时间的接力,她死之后,我降生,她再也看不到的东西,移到了我的眼睛里。她在我那梦里那一掐,或许是一段时间对既将到来的另一段时间的遏止吧,可终究,梦还是醒了,时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时间有它自己的魂魄。

我们这一辈子都在挪魂,从这一天挪到另一天,从此处挪到彼处,从死挪到生,再挪到死。当我满脸皱纹的时候,是因为我的身体里、骨头里都布满了记忆和时间的坟冢,再挤不下其他,它让我身体松垮。而我也把自己完全交付出去。

挪魂就是把自己从一个句号挪到另一个句号里,第一个句号来自子宫,来自天空,第二个句号,去向土地,去向梦境。

有时想,生与死或许就是两个相邻的梦。

第三式 预言

爱做梦的人,大多会像个巫师,用梦中的元素占卜即将发生的事情。我们小时候,母亲每梦见瓜果便说,村里不久就会添人进口;梦见牛粪就很高兴,说我爸可能要拿工资回来了。如果梦到掉牙,或者家里聚了很多人,她便心神不宁,领我们去山那边的姥姥家。母亲的脚步飞快,好像在跟预言赛跑一般,直到发现姥姥家并没什么事,便一笑了之。我确定母亲把这种喜好遗传给了我,我们都喜欢在梦与现实之间寻找某种内在的联系。

我发现,梦见杏树,身边常会有人怀孕,梦见粪便或者鱼,大多有令人开心的事情。我没有测算过应验的几率。大约不应验时,都选择了遗忘,便显得梦的预言非常准。但也有一些预言准是准了,那种感觉却是扎心扎肺的。

有段时间,我总梦见一个要好的女生离奇死亡,要么从床上摔下去,要么从门槛上绊一下,就死了。醒之后,心里堵得难受,好像吸口空气都噎得慌。约摸五年后,我路过她们村庄时看到一座新坟,就竖在一丛盛开的黄灿灿的马茹茹花当中。母亲告诉我,那个女孩真的死了。我非常震惊,想到若干年前对她说我的梦时,我们正走在去往学校的小山坡上,那里无比陡峭。我忽然红了眼圈。身边的人都笑,她却感动极了,说最在乎的人才能梦到这个。又说梦是反的,有这样的梦,她必然长寿。她说的那番话至今回响在我耳畔。

她死去不久,她母亲便领养了一个女孩。几年后归乡,我看到一个小女孩就像个翠绿的嫩芽,坐在我家的小板凳上,那板凳我的同学也坐过。她们隔着时间的重叠,像同一枝桠上两个年度分别冒出的叶子。这女孩在她生长过的地方生长,享受原本属于她的爱。人人都渴望这个小女孩像块橡皮一样,用来擦除她的痕迹,没想到,却把那痕迹越描越重了。遇到她母亲时,我尽可能躲避,不让她对女儿的思念从我身上反射回去。但她还是看到了我,不由叹了口气,那口气像深坑,把所有的谈话都打断了。

小学时,在清晨早读时,会看到墙壁上贴着一首打油诗,也是关于梦的。“夜梦不祥,写在西墙,太阳一照,化作吉祥。”看字迹应该是老师写的。我不知道老师那些不祥的梦是否都被太阳度化成吉祥。但有些恶梦一旦走在路上,就无法逃脱。那天,我请了病假。前一晚的梦不断再现:大舅披着军大衣叫我。他在沉默片刻之后,对我说,你以后好好学习。我应了下,看他从墙里出去。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床上坐着呢,正是深夜。第二天,我浑身不舒服,就翻过两道山梁回家去了,到家后才发现大门紧锁。村里人告诉我,大舅没了。我没顾上喝他们给我倒的那碗水就下了山,去对面那座山上的姥姥家。一路上,荆棘拖拽我的身体,好像在拦截。那一年,大舅才四十多岁。进门的时候,我去看了他的遗容,脸色发青、浮肿。几只苍蝇在他身体上飞来飞去。母亲不知道我怎么得到消息的,直到晚饭时分,我把那个梦讲出来,当我说到军大衣的时候,母亲忽然怔了一下,她说:大舅在半夜去世,当时,身上确实是盖了件军大衣。

在往家里跑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舅舅出事,我选择请假回家,只是觉得不舒服。我后来越来越相信亲人之间的感应。我相信母亲在炕头,一边捂着胸口一边对着镜子喊亲人名字的时候,确实感受到了他们的存在,最终被喊到某一位时,鸡蛋在平滑的镜子上站立不动。母亲命父亲拿些吃食,准备了酒,将它们送至远处。然后用一铁锹炭灰断了回头路。在农村,送鬼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可在某个凌晨,母亲还是会醒来,她梦到自己的童年,她早逝的大哥、二哥固定在那段时间里,她看自己的梦,就像看空玻璃瓶罐,里边装什么,全由着梦来操控,反正是看得见、摸不着的。

从母亲身上,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解梦的方式,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弗洛伊德或者周公。许多年后,我将自己打造成工作狂,在陌生的城市没日没夜地忙碌着。工作和生活都异常单一,忙得没空想别的。直到某个清晨,我忽然想把梦境告诉一个人的时候,发现身边空空荡荡,忽然明白了,我并非自以为是的那般强大,内心还是渴望一个能够将梦倾囊相倒的耳朵。那些梦是从我这棵干巴的树上开出的绮丽花朵。相比醒来的世界,梦更璀璨,也更尊重我的内心。

我记得有一年在亲戚家看到一位孤寡老人,她所有的亲人都已亡故,当她醒来,说起梦中事的时候,看了看我们,忽然就闭紧了嘴巴。她关心的人都不在世,还有什么可预言的呢。

有些人不只在梦里读取预言,也从万事万物细微的变化里探听有关自己的秘密。饺子包完后的个数、出门遇到的某棵树的朝向、某朵花瓣的层数和色彩……而这一切不过说明你对这世上的一些人和事拥有眷恋之心,对生活还有所期待。有时也想,我们存活一世,或许只是梦的种子。

若在没有通讯设备的年代,像我这样远嫁他乡的人,定会把亲人的命运与梦境里的一草一木一景一象捆系在一起。若是那样,终会有一日,我会修炼成巫师。

第四式 隔空对话

不知道你二舅到那边能看得见东西吗?

这是那些年母亲常问我的话。说这些话的时候大多是清晨,她面对窗帘上的竹叶呆坐着。

许多年后,我从一个漆黑的小道里经过,之后看见嬉闹的街市。在一个格外拥挤的鞋店里,遇到了二舅。他双目有神,说他是这鞋店的老板,大舅也迎出来。他俩一个做鞋,一个卖鞋,合作得很好。没有舅妈们在身边,好像更加亲密了。我忽然意识到,二舅竟然能看见东西了!忽然就想起了母亲的问题,连道别都顾不上,就从黑暗里跑出来,一直跑出梦境,天刚微微亮,便给母亲打了电话,我说,我二舅在那边可以看见了,他卖鞋呢。母亲接到这个诡异的电话,应该是吓了一跳吧。她问我,你说啥呢,声音还带着呓语般的潮气。我又重复了一遍。母亲说,那就好。但我明显觉得她早已经不在意这个答案了。我给她答案时距离她提问足有二十年,她早已接受了二舅去世的事实。

许多辞世的人,他们未尽的义务、未享受的欢乐会交给另一个人来付出,来享受。等到若干年后,他们与亲人相见,该是怎样的场景。也许这问题我想多了,便孕育出另一个梦。

我的小姨父,这个在二十几岁便去世的人,忽然回到家里,让小姨和她的新丈夫尴尬不已。我问他,你这些年去了哪里。他眼睛里的光很陌生,冷淡地说,去了别处。我满脸通红地想,我们竟然允许另一人在他的位置生活多年,那个人跟他的妻子成了夫妻,成为他孩子的父亲,以他的口吻跟我们这些亲戚交往,耕种他原来应该耕种的田地……我以为他会愤怒,结果他却像局外人一样走开。我替所有的亲人感到愧疚,我们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无情。

他大约只是回来看看,并没有长久住下来的意思。在房顶上,我发现他会飞,他飞得平稳,不像我虽然能踏水而行,但一着急,就会落到水里。他的脚划过水面时,不会制造出丝毫涟漪。

在另一个梦里,他坐在家门口,看我走来,便领我进去,我这才知道,土炕下边有一个深洞,从那道隐形的门下去,是一个长长的隧道,那里布满了形形色色的机器,像《剪刀手爱德华》里造饼干的机器那般神奇。我有点害怕,但还是跟紧他,直到出现歌声,那是隧道的另一头,碧水蓝天,植物高低错落,人们脸上宁静而祥和。他说这些年他就在这里,一不小心来了,就再也不想回去。

小姨父死之前,我正在外地上学,在那学期之前,他为了给我凑学费,还特意去矿石沟加班。等到下个学期回来,我在山下,就听别人说他已经死了,顿时大哭。等回到山里,我注视着那座坟,一直不相信那个小土堆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给困住。

我看着小姨在短时间内再婚,看着她搬离旧居。那时,我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认为爱情就是终生不渝。但又觉得小姨想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实在不现实。困在梦里的这桩事,不只是与亲人的阴阳相望,更是我自己心理上的左右互搏,是我自己与自己的另一种对话。

说到这里,梦也许就是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的专用器具。在这里我为一些事情找到了答案。而许多事情,一旦明了之后便越发虚无。这些事情让我在年少时便有了灰色的爱情观,以为这世界遇上谁,与谁共度一生,不过就是如此,并无多大区别。

直到许多年后,他们的儿女已经成人,小姨跟后来的丈夫相处也算和睦,但她却不断在复述逝去的小姨父的事情。这让我觉得世界上有些看似祥和的状态,其实是对自己最剧烈的撕扯。

我原本想说的那些梦,忽然就被嘴唇拦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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