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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夜

2017-12-05文/丁

作品 2017年4期
关键词:张良小说医院

文/丁 颜

最后一夜

文/丁 颜

丁 颜女,90后,作品见于《朔方》 《文艺风赏》等刊物。

在众多的来稿中,丁颜的这篇《最后一夜》令我眼前一亮,在小说中的“医院里”,疾病是所有人共同的朋友,他们将肉体供奉于精密的手术台之上,在生与死,不甘和遗憾中苦苦挣扎,等待着“最后一夜”的来临。小说的主人公米扬和张良便在这样的背景下以一种近似不可思议的开端进行了一场恋爱,当然,两个临死之人还能做出这样热烈、疯狂的举动于旁观者而言总是有些不可思议的,顺带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一个大龄未婚,一个有妇之夫在“最后一夜”像是找到了某种灵魂的共鸣,并且迫不及待地互诉苦闷,互相填补遗憾,从这一点来看,这篇小说的选材可谓十分巧妙。

——顾青安

太阳渐渐落下去了,病房里陆续开始吃晚饭。一阵毫无征兆的哭声响起,大家从病房里探出头来,循声看过去。原来是个女人。女人像是没有了力气,头搭在护士的肩上,眼泪顺着护士的衣服往下流。一个病人穿着宽大的病号服,从病房里没精打采地走出来,粗鲁地咒骂着:“像杀猪一样!”另一个病人,也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说,“要是有一天我也得了绝症,也会这么苦的。”说完,一阵拖鞋啪嗒啪嗒的声音传了过来。

一对母子坐在过道的椅子上,母亲很年轻,儿子五六岁,手背上插着针,正输液,苍白的小脸看着液体一滴一滴往下掉,“妈妈,输完了,瓶子已经空了。”声音将心不在焉的母亲惊了一跳。母亲取下输液瓶,左右摇了摇,恨不能将里面的真空也摇进儿子的身体里面,“再等一会儿,一点都不剩了再叫护士来拔针,浪费的可都是钱。”

站在病房门口的米扬,原是交通大学的教授,看见将空瓶子转着圈儿摇的年轻母亲,就联想到自己的母亲,凡事斤斤计较,见缝插针,大到上学择校,小到穿什么衣服,她母亲都要管。她想着想着眼泪堵在喉咙里憋得难受,便走过去趴在走廊的窗台上,黄昏的最后一线阳光在她的手背上跳跃,像一群活泼自由的小鸟振动着翅膀。她都已经病成这样了,她母亲还跟亲友们争强,要是有人问她的病怎么样了,母亲会说:“别看我们家米扬现在病着,她没生病之前可了不得呢,成绩优异,精力过人,只要她一走近,大家便立刻能感受到她的气场。”母亲口中的米扬……她自己已经无法想象出来。她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身体消瘦,眼神困顿,面色疲惫、黯淡、隐忍、衰竭,一副凄凄惨惨的模样。母亲好胜到如此程度,炫耀高学历的同时博取同情,实在不像话,将她的半截人生在呜呜咽咽的哭声里面讲成一段笑话。

烟雾从左首卫生间里面散出来,在里面抽烟的是张良,因肝功能衰竭住进医院,等着合适的器官供体,三十五六岁的男人了,还像个没长大的问题少年。在家里他是好丈夫,在单位他是好员工。正儿八经的大学本科毕业,一毕业就顺顺顺利地进了政府工作,勤勤恳恳几年,提了副科。他抽着烟,想到提副科后得来的甜头,嘴角不由自主地上翘,悠然地吐出一个烟圈。略略沉吟了一会儿,竟有些许孤独起来。在同事眼里他就是一件物品,能用的时候就供着你,不能用的时候就晾着你。他只不过是一件东西。他自觉对妻子很好,从没有亏待过她,而且他还希望自己能成为好父亲,他的女儿已年满九岁,他不希望女儿长大后过得如他现在这般窝囊这般不舒心。他将没抽完的半截烟,揉在卫生间的墙壁上。这一小方地儿,被烟一熏,整个的空气像被潮湿的抹布擦过一样,与医院里乏味至极的死白成了两个世界。

病人在护士台前排了长长的队伍,队伍后面的米扬坐在长椅上,接听母亲的电话。挂断电话,米扬划着手机屏幕想着要是能出去走走就好了,到医院外面走一走。想来上次从医院出去也是半个月前的事,寂静的公路上只有傍晚的夕阳和鸟群,车开得很慢,田野里的雏菊像火一样……

张良有些怕护士,护士闻到他身上有烟味儿,一准儿骂他:“说了医院里不准抽烟,你自己不想活其他人还想活呢!”他在长椅坐下来,有点见缝插针的意思。米扬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刚才用袖子抹灰土的女孩子坐在斜对面,将头搭在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孩肩上,男孩的话语让女孩脸上时不时泛起笑容。米扬往后移了移身子,为自己伤心起来。但她反而噗嗤笑了一声出来。

在我看来,“义、勇、力、智”应看作是蒙古史诗的精神。史诗精神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民族精神。民族精神虽和民族崇信的宗教思想有着重要关系,但决不是宗教思想所能取代的。正因为如此,我们就决不应当仅仅用宗教意识去锁定《罕哈冉惠传》的主题,甚至决不能无视这部传世史诗的文学审美价值。

她这一笑,就像原本素白平整的床,被人坐皱。让坐在他身边的张良多了心,还以为是在跟他笑,其实张良对身边的这个女人并无好感,一张素白的脸,素得无风无浪,素得没有表情,况且年纪也已经不小了。但他也乐得跟她搭话,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过道里的灯不知几时亮起来的,他借机说:“灯光真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可以把一切东西美好化,你的脸看上去比之前更漂亮了。”一说完“之前”这个词,立马想起来,这个女病人他之前真的见过,是医院里的常住户,病房里有一整个书架的书,经过她的病房门口时看见过,虽没细看,但有印象。是重症病房,代表着生命已经所剩无几,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对米扬非常友好起来。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假戏真做的诚恳,令他自己很诧异,什么时候学会的这样的说话语气。

米扬吃了一惊,转过头又看了他一眼。这一看,他竟觉得她的素白的脸显得很纯净,眼睛,鼻子,嘴都是纯净的,像极了一个分裂生长的人,苍老容颜里分裂出一种不谙世事的孩童般的纯净。他靠得更近了一些,似乎能都感觉到对方散发出的体温,他说:“我看你坐在这里也就刻意坐了过来,可能有点唐突,但也只是想跟你聊聊天。”

米扬笑了,没想到在苍白的医院里面,竟然也有人在暗暗地注意着她。她又看了他一眼。灯光照得他眼睛发亮,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手指修长,骨节清晰敏感,手背上的经脉如青色的山峦,她忘了从哪里看到的,要想了解一个男人,就先看他的手,此时她不知这是怎样的一个人,但他的手令她着迷。她突然无来由地觉得炽热,快乐。张良觉得她也许已经被感动,咳嗽了一声,问道:“你气质这么好,看上去像个文艺工作者。”其实他并没有真觉得她是文艺工作者,只是没话找话故意搭讪罢了。

但她当真了,笑了一下,并没作声。

张良说:“文艺工作者身上都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就是你身上这样的,很能吸引人。”他转头再看她时,看见她耳垂上扎的孔,没有戴任何饰品,像一个深陷的漩涡,拿东西到跟前保不齐就会被吸进去。张良觉得此时最能吸进去的可能就是人心,心装在胸膛里面看不见,但扑通扑通跳着跳着就陷进去了,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将两只手的手指绞在一起,用力地绞,指尖发了红。他接着说,“真的,你的短发的气质以及气场跟那些干练的节目主持人很相似。”米扬注意到他的语气比刚才更加诚恳了,回答说,“我不算文艺工作者,我在大学里做老师。”张良惊讶道:“这么年轻就做大学里的老师啊。”这一刻她的职业又让他觉得她好年轻。他连问道:“你在哪所大学做老师?”米扬说:“在本市的交通大学。”这一说张良更加佩服起她来,忙说:“我以前读的就是那所大学,大学真是个好地方啊,一出学校就忙着混饭吃,被庸俗现实彻底湮没,再无任何棱角可言。”

米扬将手机放在腿面上,双手搭在上面抹过来抹过去,她问张良:“那你现在干的又是什么工作?”张良说:“机关小职员,忙前忙后各种跑腿儿,一眼望到头。”米扬说:“还不都一样。”张良说:“我想不通我怎么就将自己的生活过成了这个样子。”他掏出一片卫生纸,叠了一层,捂在鼻子上“哼”的一声擤了一包鼻涕,说:“生活不能细想,也不能剖开来说,处处都是不如意。”一个大男人当众不遮不掩地擤鼻涕,米扬觉得有点恶心,他将一团软的、粘稠的、潮湿的卫生纸拿在手里继续讲话,米扬觉得更加恶心。

护士喊了米扬的名字。张良与米扬一起抬起了头。米扬站起来,又迟疑了一下,转过身来说:“我过去马上过来,你等我啊。”张良看着米扬走动的身影,某种声音在喉咙中蹿动。

他们恋爱了。他告诉米扬很多,米扬也说了很多,关于她的工作,她的疾病,她的单身母亲,她的单亲家庭。张良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若是能治好病活着出去,我一定会跟她离婚的,与其在一段安全僵滞的关系里苟且衰老,还不如放弃再重新开始选择。”米扬惊讶地问:“这么轻率地决定不好吧。”张良说:“跟你一番交谈,我的这种想法愈加坚定,要么就找个像你这样的女人一起过,要么就一个人过。”米扬脸上微微泛起了一丝红,说:“我没有破坏你家庭的意思。”张良说:“我知道,你是受过教育的人。”米扬点点头:“这个年纪你其实大可不用离婚的,你还有孩子,在一个没有爱情的家庭里,孩子是维持所有关系的最牢固最坚实的基础。”张良低下头说:“是啊,真要离婚,我还得顾全孩子,孩子还小。”米扬说:“你将我当知己看待也是可以的,人人心存失望的时代,婚外恋之类的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张良问:“你有没有结婚,你真的可以这么自由吗?”米扬说:“我正是没有结婚,所以才可如此自由。”张良顿了顿,说:“我以为以你的年纪,早就……”米扬缓缓地说:“是啊,我已经三十三了,但我还渴望着爱情。” 她这样说着,感觉到一丝无奈,也曾在想象中建立过现实生活中未曾有过的存在,做一份稳定的工作,跟一个俊美开朗的男人结婚,一个稳固安全的家,下班以后,一起去买菜,一起回家做饭,清理家务,一辈子不变化不消减不失去。但现实中她早已错过了最好的恋爱结婚的年纪。她的一切都掌握在她母亲手里。她觉得她一直过得是多么愚蠢,这种愚蠢无法用语言道尽,她哭了,趴在张良的肩膀上,不管不顾,嚎啕大哭,眼泪顺着张良的衣领缓缓流下去,她为什么不能自主地去活去爱,为什么一切都要听她母亲的。

拥抱突如其来,张良顿时僵硬无措,迟疑之后用手拍着她的背安抚她,双手捧住她的脸,用大拇指擦拭她面颊上的眼泪,说:“你别这样哭啊,这是医院的楼道,很多人。”她泪如雨下,毫无顾忌,他理应承受她的眼泪,承受她所有的悲哀。护士跑过来,茫然地问:“怎么回事,怎么哭成这样?”张良站起来偏过头,用食指揉了揉鼻孔,不做理会,护士安慰着米扬,送她进自己的病房。

张良没有洗漱,直接躺倒在了床上,眼睛里都是米扬素白的脸。如果明天她来找他,他一定管不住自己的心。

第二天。楼道里乱哄哄的,听说是死了人,张良拖着拖鞋揉着眼睛走出去看,死了的不是别人,是米扬。终于是没有等到一颗心,米扬就这样离开了。张良看着被推进电梯的米扬的尸体,想:“应该赶快找医生谈谈,看米扬有没有捐赠器官的遗嘱,米扬的肝脏要是跟我的匹配,能捐给我就好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团卫生纸,展开来看了看,发现是昨天擦鼻涕用过的,就又团成一团,准确地扔进了远处的垃圾箱……

丁颜作品互动短评

>>顾彼曦(作品见于《作品》《诗刊》《星星》《延河》《西部》《美文》等刊物。)

读罢小说再来写评论,我竟然有种观看电影的错觉。显然,它不是那种一看开头就知道结尾的文字,于女作者来说,布局和整体把控都有独到之处。结尾部分张良“扔卫生纸”,荒诞讽刺却又不会让人怀疑故事走向的合理性。单从小说文本来看,以大、空、阴的环境凸显濒临死亡之人的心境,很出彩。另外,我更愿意把它视为是一部爱情小说,只是个人意见,不作他论。

>>陌邻(本名贺东东,90后。诗文散见《诗刊》、《星星》、《中国诗歌》、《飞天》、《天津诗人》、《青年文摘》等刊。)

毫无疑问,这是一篇很见功力的佳作。小说所描绘的现实,分明是“一团擤了一包鼻涕的、软的、粘稠的、潮湿的卫生纸”,但不得不承认,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而完成这些,正是凭借小说高妙的叙事艺术,以点带面、因小见大。同样值得称道的,是小说的意旨,其多义性之外,更尖锐地直达“最后一夜”。“最后一夜”,米扬死了,她“顶尖儿”、抑或“太可怜太不幸”,甚至“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一生,全都戛然而止。死者已矣,可活着的人呢?情愫已生的张良,在打自己的如意算盘,其他人不过“听说是死了人”。纵然在救死扶伤的“圣地”医院,纵然“同病相连”,但人与人之间,却无“同命相怜”,小说中谁也没能得以救赎,也必然不会得以救赎。

>>谭雅尹(汉语言文学本科,90后文学青年,有诗歌和小说发表。)

这篇小说的艺术魅力在于作者通过丰富细腻的文字向读者刻画了一批具有典型性格特征的人物形象和一个富画面感的时代生活。主人公米扬作为一个优秀的文化女性,看似华丽,实则在母亲的管制下苦不堪言。尽管患病,但她内心依然渴望拥有自由的爱情,而张良的出现恰好能满足她。但在作为政府官员的张良身上,我们又看到一个被婚姻囚禁,为生活惆怅的男性形象。他同时也渴望能拥有像米扬一样优秀的女性相伴终生,但故事最后每个人并不能得偿所愿。医院里的人物,无论米杨、张良,米杨的母亲还是患绝症的病人,每个人看似自由,实则都被束缚于命运的牢笼里,在恐惧和痛苦的嚎叫声中接受无情的安排。

>>黄泽燕(90后,现就读于广东省本科院校,偶有诗歌作品发表。)

首先,小说最令我欣赏的是其细节描写生动具体,文笔细腻;其次,小说采用双重线索的复调笔法,线索一是米扬与张良以及医院里的病人身体衰竭的共性贯穿全文,同时也冥冥之中奠定了暗沉的基调,线索二是米扬与张良不具名分的恋爱关系,线索清晰;小说的地点设置在医院里,是人之将死或将活的特殊场所,米扬的经历是通过作者运用的上帝视角进行阐述,米扬的死亡不仅是身体的衰竭,信仰的摧毁,女性的悲剧,而且对张良是重重一击,但作者峰回路转,将小说情节推向高峰,运用讽刺的手法使小说主题升华,医院的人性暴露是人心底最真实的储存空间,为了生存的丑恶但又诙谐的嘴脸直击读者心灵。

>>丁奇高(90后。河南禹州人,在《作品》《莽原》《文艺风赏》等发表过小说。)

文中两个身患绝症的病人在医院里撞击出了的一丝关于爱的火花,但这火花虚假短暂,毫无温情,反倒让人脊背发冷,人性的自私和残忍于无声处炸裂,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小说对主人公米杨和张良的背景描写不留痕迹,又入木三分,展现了高超的叙事艺术。

>>鲁静(1993年生,四川泸州人,曾获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现为西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小说单是题目就别具深意。纵观中外文学史,许多作家都喜欢讲述关于“最后一个”的故事,这也是一种叙事典型。如白先勇的《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李杭育的《最后一个鱼佬儿》、都德的《最后一课》等。这大约是因为小说本身大多是讲述过去的故事,且与人类喜欢哀婉的情绪有关。《最后一夜》中的“最后一夜”,既是米扬生命的终结,也是张良对米扬单纯而朦胧的情愫的终结。小说通过塑造米扬和张良这两个人物形象来揭示人(尤其是中年人)的某种生存困境。同时,“医院”这一环境也极为特殊——无论是怎样的人,当身患重病住进医院时,便褪去了所有的包裹和外衣,只是一个单纯的生物学意义上的“人”了,个人本质也更容易暴露出来。小说中的细节描写和心理描写流畅而真切,尤其是文末张良扔纸团的细节,与其隐藏于内心深处的目的形成照应,文约而义丰,实乃点睛之笔。

(责编:周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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