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在岸
2017-12-05阿微木依萝
文/阿微木依萝
鱼在岸
文/阿微木依萝
阿微木依萝彝族,1982年生。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人。初中肄业。自由撰稿。现居东莞市。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2011年6月开始文学创作。2012年发表作品。写小说和散文。作品发表于《钟山》 《花城》 《民族文学》《散文》 《天涯》等。获第五届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第五届东莞荷花文学散文奖。第三届广东省“九江龙”散文优秀奖。第二届广东省有为文学奖——“大沥杯”小说奖。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一部。
夜色降下来,工棚里没有灯火,雨点敲在棚顶。这个叫少富的死者,没有一个守夜人为他把守。好在山间没有野兽,他除了孤独一点倒没什么可担心,哦不,他已经不知道孤独是什么滋味。一切都结束了。
这样的冷雨夜,连夜鸟也不吱一声。像这样安静的时刻如果在他活着,一定是过不惯的。他生前最爱热闹。
他结婚那天最热闹。这事情又要从头说起。
迎接新娘子那天早上——天麻麻亮——他母亲拿来新衣裳,靠在门边说,我活到这把年纪总算等到你结婚了,快快穿上它,大红的衣裳,喜气。你看我也穿得新崭崭的。今天所有亲戚朋友都会来。你三个姨妈,两个舅舅,五个表叔,他们都会来。要是你外公外婆还活着,他们也会来。你看看,今天可是你的大日子呀。
“妈,你起得太早啦。接亲还早哩。”少富说。
“你快些穿上。”老妇人催促。
天大亮时,人们准备去接新娘了。少富已穿戴整齐。
“少富,你要是到街上化个新郎妆,往脸上抹点白灰啥的,肯定好看。你这皮肤稍嫌黑了点。”人们接了少富的喜烟,不得不夸赞几句。
“黑才值钱,你看那黑毛猪,肉香!”他不好意思告诉别个,为了这大喜的日子,他头一天晚上就烧了一锅热水,把周身洗得干干净净,尤其是脸,还特意端了镜子照着洗。
“不管黑还是白,今天是人家的好日子。不要胡说。”一个老者慢悠悠地打着圆场。他是村中的长辈,人人都得给他几分面子。
少富得到老者解围,特意过去敬了一杯酒。
天不作美,突然下起一阵小雨。新娘子还在路上。少富立在门前显得有点尴尬也有点着急。他抬眼望了一下天空,又无奈地看了他母亲一眼。他母亲也正在看他。母子俩对望了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好。
按照村里的说法,结婚下雨,证明这家人小气。
“来,喝老酒。”少富搬出早前买来的瓶装酒。这举动好像是特意为了证明自己不小气,要大大方方招待客人。
等他们喝下几杯老酒后,雨停了,新娘子也来了。她是骑着一匹瘦马来的。
新娘子比新郎个头高。顶着一块红色盖头,人们看不见她的脸。可是看不见新娘的脸他们也知道这新娘长什么模样。她身材肥胖,皮肤不白,患有多年难治的鼻炎。她叫银子。此刻银子从马背上下来,脚还没沾地直接就被新郎接住了。少富抱她进门时,险些绊个跟头。
“哈哈,银子太重!抱不动。”年轻的客人打趣地说。
“感谢感谢,银子抱不动才好。大吉大利。”少富的母亲千恩万谢地望着那群年轻人。
银子是村中最肥的姑娘。性格外向,虽然笑容不多,姿色平平,但见人就打招呼,很讨人喜欢。主要讨少富喜欢。少富的母亲也喜欢。因为这个肥姑娘叫银子,银子,一听就很贵气。
婚后的少富换了个人似的,精神抖擞,脸上的笑容幅度拉得更大。他没出去做工了。他平常是要出去做工的。以他现在的家底,还不到享清闲的时候。他母亲也不允许他待在家中。她相信算命先生说的话,少富的财运在外边,在家永远挣不着钱。
少富只读了三年书就出外做工了。当时,他十一岁,在一家修路的工地上当童工,专门负责挖炮眼。这算是最轻巧的活。挖炮眼那段日子,他连做梦也在喊“放炮了快跑”。
后来他改行了。他是进了一次工地厨房后决定改行的。那些蔬菜吸引了他。厨子可以事先品尝菜肴,这让他很高兴。那时他已经十六岁。是个年轻的厨子。他吃得很胖,下巴上堆着一圈肉,肚子凸得老高。
“家中的伙食跟外面比,是差很多。”他只敢私下里跟母亲这样说。婚后的这段时间,他不能出去做工,母亲又请了个算命先生,那先生说,少富婚后两年不用出去干活。他这两年的财运在家里,不在外边。
很快二三个月过去了,少富在家也待得差不多烦腻起来。
“我要是这么一直待在家里,肯定连买盐的钱也没有了。我还是出去做活吧?”少富跟他的母亲和妻子商量。
年轻的女人不好意思表态,她心里当然不愿意和丈夫这么快分开,但她要是照实话说,又怕被耻笑。因此,她只微微笑了一下,什么话也不讲。
“你想出去是可以,但算命的说了,这两年的财运不在外边。”母亲表明了态度。
少富立在猪圈旁边,他懒散地挥动手臂,指着那两只黑猪说:“小时候见够了猪,就是没吃够猪肉。我这个胃还是靠打零工才得到饱足。那些新鲜菜……现在我不出去做活了……我在家也照样吃饭,但就是感觉吃不饱。吃不到胃里去。胃里一点油水也没有。你们说奇怪不奇怪?”他扭头看向母亲和妻子。
“你这个……这两年你的财运不在外边。”他母亲犹豫着,答非所问。
银子还是没有说话。她只拿了一双温和的眼睛望着少富。她的一双粗手正在学绣鞋垫。那是给少富绣的。她当姑娘的时候可不愿意干这些细活,但现在做了人家的妻子,不绣双鞋垫怕招人闲话。
“要是养猪的话,可以挣到钱吗?”银子终于说话了。说完这句话,立刻将食指放进嘴里。她的手被针扎了一下。
“对呀,养猪。”少富一拍脑门,“我现在就去挖地基,修猪圈。”
少富的母亲笑眯眯地望着银子,那眼神除了赞赏还带点儿别的味道——她平时看到钱的样子——只要银子说养猪挣钱,那肯定挣钱。
他们正在商量建猪圈的事情,少富的父亲从院子背后转出来了。他要是不出来,人们根本想不起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他瘦黑的脸上不带一丝笑意,因为常年生病,腿脚不便,走起路来一阵风就可以刮倒的样子。老人性格古怪,喜欢清静,他在后院的杂物间摆了一张床,自己独居在那里。搬去后院的那天,他大声说,“你们谁也不能来打扰我,听清楚了没有?如果我不喊你们,你们就不能来打扰。”他说完这句话就去了后院。他的饭菜是少富和他母亲轮流送过去。母子俩坚持一段时间后,谁也不愿意去了。因为老头脾气大,送早了骂,送晚了也骂。现在是他亲自来取饭。取不着也骂。少富的母亲非常生气,不过她也想通了,“这人年轻时候的好脾气用光了,现在只剩下坏脾气。不过是说话大声一点罢了,有什么关系呢?”她这样安慰自己。再有人问到少富的父亲,她也不那么伤心了,她会笑嘻嘻说,“那人在后院修道哩。”
现在那老道士来取饭了。她立刻转进厨房,端了一只绿色的瓷碗和一个白瓷盅出来。她将那白瓷盅递上前,“今晚杀鸡,给你留的鸡肝。”
“鸡屁股呢?”老头干巴巴地说。他一辈子就爱吃鸡屁股,如果杀鸡不让他吃着鸡屁股,他是不会承认自己吃了鸡肉的。
“在里面。少富没吃。”银子指着白瓷盅。
老头没看银子。他一转身看见少富从屋檐下取出锄头准备往后院走,张口就骂,“要翻天吗?见着你老子也不打声招呼。结了婚翅膀就硬了!这家还不是你的,老子还没有死!”
银子呆呆地望着老人,大气也不敢出。
“我们想多养几头猪。老爹,你看看哪里可以修猪圈?”少富讨好地笑着。
“噢?这样说来,你是要干正事啰?那就随你的便。不要来烦我。这个家现在不是我的了。”老头提着竹篮走了。
银子和少富的母亲吃惊地望着老头离去的背影,谁也不敢说话。
少富顶着夜色在前院挖地基。他原本想把猪圈修在后院,又怕他父亲不愿意,只好将原先的猪圈往两边扩一扩。
“你老爹脾气不小。他一直是这样吗?”银子站在屋檐下,低声说。
“他年轻时脾气好得很。”少富单手支在猪圈上休息。
“我看不出来。”
“很多事你不知道”,少富停顿一下,想起什么似地,慢声慢气说,“他现在也是你爹了。不要再‘你老爹’或者‘他他’的。他会不高兴。”
银子没再说话,回房睡觉了。院子里就剩下少富一个人。
月亮出来了,照在地上白亮亮的。晚上空气清新,干活不像白天那么汗流浃背,少富微微抬了一下头,看那月光落在院墙上,院墙上站着一棵孤草,月光把它拉得瘦长瘦长。“银子……”少富受到一股莫名的感动,朝窗口看了一眼,“今晚月亮真圆。九月十五了吗?”他寻思着,再朝那窗口看去,只见灯光暖和地从窗口飘出来。屋里静悄悄的。像从前一样静。银子肯定睡着了。
这时,一只夜鸟落在院墙上,拍着双翅。少富瞟它一眼,抓了一把泥沙将它撒走了。
“跟一只鸟生气吗?没出息。”
是他父亲的声音。
“你来啦?”少富抬起头。
“你这是什么话?对外人才该说‘你来了’。我来帮你铲土。”
父子俩忙活了大半夜,他们很少说话,也不坐下来休息。因为他们的速度相当慢,就像一匹老马和一匹小马在赶夜路,它们走得慢极了。少富偶尔偷偷看一眼父亲。
“你看什么?没见过?”老头撞见了他的目光。
“还确实没见过今晚这样的。”少富感慨地说,那语气温和得像一段飘着的羽毛。
“你是想说我年轻时候懒,不顾家,现在这样吓着你了,是不是?你这样想也对。我就是那样的人。要不然你也不会小小年纪去挖炮眼。我想你心里一定在恨我。”
老头放下铲子坐在泥地上,拍着手上的泥土。他今晚心绪平静,很想谈心。
“老爹,我没有这样想。”少富也坐下来了。他掏出两段纸烟,递了一支给父亲。
“你这样想没什么错。我不怪你。我年轻时候想干的事情可不是养几头猪那么简单。知道吧,我做梦都想干一件大事,赚大钱……那时你妈还没有过门,你外公外婆拐弯抹角说我太穷,担心你妈嫁给我要吃苦。我心里很不服气,时时刻刻想的就一个事情:挣大钱。
“有一年,村里来了个外乡人,他说外面好挣钱,几乎不用什么气力就可以挣到很多钱。我对‘很多钱’是最上心的了。为‘赌一口气’,我和他出去了。说去就去。谁跑来劝我也没用。去了才知道这口气赌岔了,差点悔断我的肠子。知道是干什么吗?”
“不知道。”少富摇头,认真地望着父亲,希望他说下去。这还是他第一次听父亲讲往事。并且这还是在他出生之前的事。
“这事除了你妈以外,谁也不知道。你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都不知道。不过他们现在全都不在啦。我稳稳地瞒了他们一辈子。我原本想瞒你一辈子,可是今天晚上我很想说它。”老头有点伤心地望着猪圈,避开少富的目光,颤抖着嘴皮,终于吐出五个字,“我们偷牛卖。”
“什么?”少富怀疑自己没听清。
“我说,我们偷牛卖。我们到外乡偷牛卖。你可听见了?你老爹我一辈子想干一件大事挣大钱,落到最后成了偷牛的贼,贼!……”他狠狠地说出“贼”字,然后捂住嘴巴。
“难道……难道你……你就不会跑回来吗?”少富结结巴巴的,他心里也分不清是个什么滋味了。
老头冷笑一声,“人生地不熟,身无分文。就是要走回家也要有那走路的力气。你要想走路就得吃饭,不偷牛拿什么吃饭?我告诉你,一文钱逼死英雄汉。那人手下十几个人,你以为说脱身就能脱身吗?后来还是我执意要走,他们没有办法,逼我偷了三次才放我回家。咋样,现在知道你爹当年的穷相,心里不舒服了吧?”
“没……”少富吐出一个字。
“这些都不关乎什么了,最重要的是你今天给我说想养猪的事情。这让我很高兴。年纪去了大半才清楚,人就得脚踏实地。想一口吃成胖子是不可能的。你现在不想那吃吃喝喝的日子了,想干点正事了,我听起来就很舒服。以前看你吃吃喝喝,挣的钱只够填那张嘴巴,我心里就不是味道。但我没脸说你。我自己从前也是这么混日子的。”老头说到这里,又拿起铲子干活了,铲了两铲子,又转头对少富说,“不要怪我对你们发脾气,我这脾气都是空架子。”
少富本来想解释关于养猪的事情,心里反复地冒出一句话——“我只是想吃猪肉,想让家里油水多一点。”——却没敢说出来。他脑子里跑出许多蔬菜瓜果,使他神思飘忽:“土豆炖小鸡……”他想。
他们一直忙到后半夜才回房睡觉。
少富进屋时,银子已睡醒了一觉,趁她醒着,他说,“我老爹今晚和我说了许多话。就刚才。他来帮忙。”
“他脾气变好啦?”银子想起白天的提醒,急忙补充说,“我们的爹。”
夫妻二人都很高兴老头的转变,他们甚至说到要给老头重新整理后院的房子。那房子已老化,开始漏雨,就连门板也因为雨刷风吹的缘故,长了一层薄薄的要绿不绿的青苔。
可是第二天早饭时间(菜还没有炒好),老头提着取饭的竹篮来到前院,昨晚那温和的态度没有了,又恢复到从前那严肃而干巴巴的无精打采的神态。他看到少富就跟没看到一样,看到银子时,眼睛一瞪就过去了。银子吓了一跳。
“煮的什么烂菜。什么时间了还不吃饭。锅被马踢了吗!”老头将竹篮仍在地上,扭身回了后院。他这一顿饭又赌气不吃了。
银子望着少富说,“你说的,他昨晚好了。”
“是好了……呀,”少富立在厨房门口,手里端着的一瓢水洒了出来。
“好什么好。你没看他瞪我的样子吗?你昨晚准是在说梦话。我觉得你老爹对我有意见。”银子说完就回了卧房。这顿饭她也不想吃了。
少富的母亲在厨房听到了所有人的话,但她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菜一起锅,高喊一句“吃饭”,自己就先吃了。她知道能吃下这顿饭的只有少富和她。少富无论什么时候,哪怕遇上天塌下来的事情,他也不会不吃饭。不过这顿饭他确实没吃着什么味道,满脑子都是银子生气的脸。可他除了一张笑脸,再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银子了。
“你这笑是胎中带来的吧?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一直是这个样子。像这样的时候,你还笑什么呢?有什么好笑的?你没看出来我在生气吗?”银子怒气冲冲盯着少富。“你不要生气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应该温和诚恳地说,最好上前和她坐在一起,可是没有,他像门神一样贴在门板上,摆着那任何时候都带着的笑容说了这句话。
“我从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你以前就知道。”少富又说。脸上的笑容丝毫没有减去。
“我以前瞎了。”银子将那双没有绣完的鞋垫扔在地上。她想,这样他应该笑不出来了吧?
他在笑。
银子一个月没有和少富说话。
少富的母亲,那个聪明绝顶的女人,她早就看出银子和少富在闹别扭,可她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她像村里所有的婆婆那样,一心偏袒自己的儿子。茶余饭后,她就和村里的婆婆们聚到一起了。这种聚会的话题主要围绕着自家的儿媳妇。这些儿媳妇在这样的话题中没有一个是可爱的。因为她们让婆婆感到伤心,让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心里很不舒服,以至于她们认为媳妇生活挑剔,和她们说话总是欠缺一种亲情——对待亲生母亲的亲情。银子的婆婆甚至猜想,儿媳妇一定是嫌弃自己年纪大,嫌弃与自己吃饭是一种折磨,她喜欢食物煮得软一点,便于咀嚼和消化,可银子喜欢食物硬一些,这样有嚼劲,有味道,抵饿。“她从来不顺着我的意思。”少富的母亲总是难过地跟别人诉苦。
这天一早,少富的母亲又惦记起了聚会,心里盼着天黑——天黑最适合聚会——她将在夜幕下带着一股怨恨的喜悦说出自己的心事。她也能在这样的聚会中听到别人的儿媳妇的蠢事。她们说话之前,每个人都要将自己的儿媳妇形容一遍:容貌,衣着,说话的语气,懒床,放屁,口臭等等。起先是啰啰嗦嗦地说,说到关键时刻就要下一番简短的总结。这是必须的。谁要是说了一堆话没有来个总结,那就是在说儿媳妇的“闲话”。她们可从来不承认对儿媳妇有什么偏见。“作为婆婆,我已经算好的啦。”她们统一这样肯定自己。她们用一种喝足了茶的语气说话,声色有力,思路清晰,毫不含糊。
少富的母亲终于等到了天黑。她和同辈们准时在攀枝花树下聚会了。那里有一片草坪,处于半高的山包上,有鸡鸭猪狗在旁边打转,也有泉水从山旁经过。此地空气清新,地势宽阔,孩童们很少来走耍。这是她们选了众多场所后定下来的“老地方”。
“你今天来得早哇。”她们彼此打招呼,然后话题开始了。她们一直说到鸡鸭猪狗回家睡觉了,才准备结束这场聚会。
“银子……”少富的母亲拖长声音总结(她总是第一个或者最后一个发表总结),“只是名字好听罢了。格外还有什么呢。她要不叫‘银子’,我早将她轰出门去。她绣一双鞋垫,跟杀牛一样吃力。她那双粗手哪像绣花的?”最后用两字收尾,“笑人!”
“我家的,那才是个菩萨老爷,”蹲在一只烂撮箕里的老妇人接着少富母亲的话总结说,“比你们家银子还懒。银子用杀牛的力气绣鞋垫,好歹是绣了,那份心意明摆着。我家的,你要她绣花?哟喂,你快想都不要想。进门三年(说来我就生气),我儿子的衣服破了还要老娘来补。”
她们总结完了之后会感到一点心虚,害怕谁将自己方才的话说去让儿媳妇听见。于是每个人又将自己的儿媳妇的优点刨出来说一遍,就像老猫在火塘边撒尿,撒完了过意不去,将火塘里的柴灰扒来捂住。干完这些“后事”,她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回家见儿媳妇去了。
少富的母亲这天晚上总结完了回家,走到院门时看见银子蹲在门边呕吐。
“你咋啦?”她跑上前问。这语气虽不十分热情,但也自然而然。
“不知道。”银子捂着胸口,“突然想吐。”
“突然想吐?”老妇人打着问号在心里转圈,突然拍手道,“你多久没来‘好事’啦?”
银子寻思了一下,抬头望着婆婆说,“两个月了吧?大概。”
“这就对啦!”少富的母亲立刻喜笑颜开,扶起银子,将她送回房间。
“你准是怀上了。好啊,我们家香火有人继承啦。你要好好休息,以后家务事交给我。”
“妈,还不知道……”
“准是错不了啦,我吃的盐比你过的桥还多。你放心,一定是了。准是。”少富的母亲抢着说。又说了许多她的老经验给银子:不能说别人孩子丑,不能塞老鼠洞,不能蹲门槛,不能隔着门拿东西,不能久站久坐,不能吃羊肉、狗肉、鸭肉、兔子肉等等。
这天晚上少富的母亲失眠了。她想了很多关于少富的事情,想到那个孩童时期的少富,一个吃不饱的孩子,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十一岁出去打零工(这里她流了眼泪),以及少富成年后好吃的样子——他好吃的样子或许讨人嫌,但在一个母亲的眼里,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能吃是福”——现在,少富就要当爸爸了,她就要当奶奶了,她心中对少富的歉疚减轻了一点。“我的儿,这苦日子总算熬出头啦。我没什么本事,让你吃这么多苦。”她暗自感叹。接下来,她又想到“时间过得真快”的问题。想到这个问题立刻想起自身的年纪,她摸出枕头下的小镜子照自己的脸,看见那镜中脸上的肉都塌了下去,剩下失去水分的蜡黄又皱巴巴的表皮敷在面上。她放下镜子,心里悲伤极了,这个时候她承认自己的确老了。她回味着年轻时候喜欢的食物,也是硬梆梆的,难以消化但很有嚼劲。那些软绵绵的食物她曾经也很排斥。她咂了几下嘴巴,嘴里唾沫粘稠,是一股疲倦的失眠的气味。她原谅了银子平时的冒犯。并且决定以后也不去参加聚会了。天快亮时,她昏昏沉沉睡着了。
少富知道了银子怀孕的事情很高兴,但他不懂怎样说高兴的话。晚上,他麻利地杀了一只鸡,将炖好的整只鸡端到房间给银子吃。
过了半个多月,少富的猪圈彻底建好了,他从高山买了几只小猪崽关在里面。高山的猪崽都是放养的,它们还不习惯被圈养,成天呜噜呜噜叫。
“看见了吧,什么人买什么猪,肚皮吃圆了还叫!叫叫叫,叫个球!”少富的父亲每次来取饭都指着猪圈骂一通。
“老东西,就要当爷爷了还不高兴。”
“哼!”老头从鼻孔里吹出不满,话也懒得多说,提了饭菜又回到后院去了。少富的母亲站在那里生闷气。
过了几个月,银子要生产了,就在要生产的前半个月,少富的父亲得了一场重病,卧床不起了。老头终于解除了“不许到后院去”的禁令。
“爹,你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煮。”少富又到后院看望父亲,他脸上的笑容始终抹不掉。这是该掉眼泪的时刻,他的父亲随时会死去,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可他流不出眼泪来。
“现在给我吃人参也没有胃口。”老头半天才将这句话说出来。
“你要打起精神吃点东西,这样病好得快。”
“好得快?”老头吃力地睁开眼睛,模模糊糊望着床前的儿子,“我清楚自己的病情。你不用安慰我。现在……”他咳嗽两声,喉管里传出难受的回音,“现在吃仙丹也无用。我要死了。”
“你不会死的。”少富说。
“是人都要死。”老头合拢双眼不说话了。
少富从后院出来,心里很难过,但他看上去没有一点难过的样子——他永远是笑眯眯的样子。
“你爹都病成那样了,你还这副模样。”银子指着他骂,她希望少富尽量表现出难过的失魂落魄的样子来。
“我是很难过……”他说出半句话。
“在你脸上看不出来。”银子肯定地望着他的脸。
“我有。”
“你没有。我怀疑你是一个没有心的人。”银子扭头不看他。
晚上,少富一个人来到猪圈旁边坐着吹冷风。
“夜里冷飕飕的。回屋吧。”他母亲也到院里来了。她看上去精神不太好。
“妈。”他往旁边挪了一下。
老妇人挨着儿子坐下,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仰头看远处夜色里的山峰。院里隐约有些光亮,那是银子房间的窗口飘来的灯光。
“你心里有事情装着,从来也不说出来。从小你就是这个样子。你这辈子除了你老娘,恐怕没有人知道你心里的苦痛。个个笑你憨笨,个个说你不成器,个个笑你的‘胎中笑’。他们懂什么?什么也不懂。他们看不穿你的心思,尽瞎说。我知道的,银子也看不穿。可是儿子,”她像对待半大的孩子那样摸着少富的头发,“胎中笑是福气,是好命,别人笑你,那是他有不起这样的福气。”
“妈,我没想那些。真的。”
“不要在我面前说谎啦。没那个必要。”老妇人懒懒地望向猪圈,一束灯光正打在小猪身上,“它们明年就可以卖钱了。”
“是。”少富点头。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爱钱?”
少富急忙摇头。
“我的确爱钱。谁不爱呢?尤其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家。但我让你去做工不光是为了钱。你想想看,你做工也没给我捎几个铜板(她抿嘴笑了一下)。我早就看出你惦记那外面的茶饭。从你十一岁挖炮眼我就看出来了。那些茶饭是你小时候想吃也吃不到的。你爹也清楚你的心思,他只是脑子不正常了,话都说到天上去了。你不要怪他。现在你凭自己的本事可以吃到,我很高兴。可是银子就要带小的了,你要当爹了。她怀的可是我们家的香火呢。当家才知柴米贵,养儿才懂娘辛苦。你只有自己当了父母,才会清楚我让你出去挣钱,不是我真的想钱。”
少富被母亲说穿了心思,有点不好意思,低头望着地面的一根枯草。他想辩解一下,又不知怎样说。
“你什么也不用多想,算命的说了,这两年的财运在家里。”她指着圈里的小猪。
老妇人受不了外间风寒,进屋了。
少富一个人蹲在猪圈边,此时那窗户里的灯光也没有了。他听见后院里父亲的骂声传来。很快那骂声就跑到跟前来了。
“以为你们全都睡死了。原来这里还坐着一个活的。”老头抖着他瘦巴巴的手。
“爹……”
“当不起!”老头打断少富的话。
“你好啦?”少富高兴地站起身。他白天去看的时候,父亲还重病不起,现在好像换了个人,精神抖擞能骂人了。并且这么晚了还到前院来。
“我什么时候不是好的?难道你们都盼着我死么?”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我晓得,你成家了,顶梁柱啦,了不得哇。我是该死啦!”老头一抽身准备回后院,毕竟有病在身,心里有劲双脚无力,急转身把自己绊倒了。
“爹……”少富慌忙跑过去。
老头挣开少富的手,从地上爬起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慢吞吞走回后院。他没有跟少富说来前院的原因,莫名其妙发一通脾气又转回去了。
少富回到房间时银子还没有睡着,她半躺在床头,脸色红红的。少富不敢多说话,怕惹她生气,不一会儿睡着了。
“猪。”银子怨恨地吐出一个字。
到了后半夜,银子肚子发痛,一阵痛过一阵。她开始呼吸困难,坐站不是,半弯着腰,额头上汗珠子也冒出来了。她终于忍不住哼叫一声,那是非常低的声音,连少富也吵不醒。她知道自己就要生产了,但她内心相当复杂,初为人母的羞耻的情绪正在裹挟她。接着又哼叫了一声,这一声不受自己控制,是疼痛的自然反应,她抬眼望向少富,希望他醒来又害怕他醒来。他醒来能帮什么?真臊皮。她闭上眼睛。她平时听到的所有的“经验”都飘在脑际。可那些经验此时毫无用处。比如拆床板,喝一杯温开水,剪开自己的裤脚等等,她都没有力气去做。她又想到一些可怕的言传:“血”,“关口”,“有命喝鸡汤无命见阎王”。一种屈服的心情战败了她,抖着双手,从不信神的她此刻竟然在胸前合起手掌,念念有词。“我那时年轻,我不信你,我有罪……”她刚念到这里,疼痛又将她打趴下了。眼皮上已经挂着汗珠子,她感觉这圆滚滚的肚子就像一座下坠的山,拉着她往深渊里去。她挣扎着想要坐到地上,以为那样会让她舒服一点,可是刚挨着地面,那山一样的疼痛就抽向她的身体,比站着更痛苦。她又起身,艰难地来到床前。此刻她的眼皮已被汗水压得睁不开了。
“你睡死了。”她无声无气地咒骂了一句。
银子挣扎着来到门口,她想喊婆婆救命,但是喊不出来。一种羞耻的难以言说的自尊心压得她无法张口。她又回到房间,在那盏十五瓦的灯下翻找旧衣服。可是接下来呢?找到旧衣服之后怎么办呢?她就不知道了。她听到的经验不够详细,没有告诉她旧衣服找来具体做什么用。
她找出的旧衣服掉到地上,她也瘫坐到地上,这回她痛得大叫起来。这叫声就像被什么人割掉一块肉那样惨烈。她发现脚间有液体流出来,她以为是尿,羞得眼泪也出来了。
那叫声终于吵醒了少富。他从床上一骨碌弹起来,眼睛睁得溜圆,这回他的笑容是红色的。
银子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出气。
“咋啦?”母亲推门而入。她嘴上这样问,其实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你出去烧点水。再煮几个糖鸡蛋。”她把少富推出门去。
少富像掉进了迷雾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听任母亲的安排,在厨房烧了一锅水。他坐在灶前想了半天才知道怎么回事。那笑容又变成火光的颜色了,他走到门外张望了一下,又抬眼望望天,心里说“感谢老天爷”。他本想去后院告诉父亲,但没有去。和银子一样,他也感到一阵害羞。很快这害羞就被屋里银子的喊声打断了。他想进去看看又不好意思去。于是他在门口打转,转来转去又转回厨房,立在厨房门口求菩萨。
水烧开的时候,他听到一声婴儿的哭声。
少富高兴得不知所措。“我现在要做些什么?”他寻思了一下,不知道该做什么。
“水烧好了。”他激动了半天说出这么一句。
“你呀,傻。”她母亲笑着瞪他一眼。她来厨房取水。
“你可以进去看看了。去看看你的女儿。”过了半小时左右,他母亲让他端着糖鸡蛋进去。
忙完天已大亮。他们这才想到应该去后院报喜。少富和母亲一同来到后院。还端了一碗荷包蛋。
后院因受到禁令不许人前往,所以那院坝里已长出许多杂草,没有杂草的地方也生着青苔了。好在老头经常来前院取饭,从那青苔和杂草间踩出一条二尺宽的路,只有沿着这条路走,才不会在院坝里摔跟头。
老头的房子已随时要倒塌的样子,门板的下半截长了一层厚厚的青苔,从关着的门槛夹缝里又冒出几根细细高高的草。一把生锈的镰刀挂在门墙边。
“你说他何苦呢?”老妇人擦了一下眼,像在跟自己说话。
母子俩走到门前停住了脚步。屋里静悄悄的。
“还没睡醒。”少富说。
“你喊门吗?”少富的母亲有点胆怯地望着门板。以前来送饭也要事先喊门,若直接进去,饭菜就会被扔出来。
“要喊吗?”少富这样问着,手已经敲响了门板。他想,这是来报喜,父亲应该高兴才对。敲了二三下门,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奇怪,睡这么死吗?”少富的母亲把着门缝往里瞧了瞧。屋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
母子俩不敢冒然进去,耐心等在门口,同时支起耳朵听屋里随时可能传来的响声。平常这个时候,屋里会传来几声咳嗽——门被敲响时——然后脚步声跟着来到门后。
“爹。”少富又敲了几下门。这回力气用得足,门顶上挂着的菖蒲也抖了下来。
“怎么回事?”老妇人心里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罩住她。几乎在同一时刻,母子俩的手都放到了门板上,推门而入。
屋里潮湿得随时要长草,床摆在靠墙的位置,中间站着一根柱子,死死顶住可能会倒塌的房子。因为漏雨,地上有水滴出来的洞眼。
“这崖洞。”老妇人抬高眼睛说。
“爹还睡着,没醒。”
他们站在离床铺七八尺远的地方望着。
“喊醒他。”老妇人终于等不耐烦,说着便走上前去,使劲推了一下,“醒醒……”
“天塌啦!”她大喊一声,从那僵直的身体上抽回自己的手,目光落在那死灰般的脸上。
“儿子,你爹走啦。”她半天才说出来。
少富扑到床前,想将父亲扶坐起来,可是那身子已经僵直,不能弯了。
“昨天还好好的,前半夜还出来说了些气话……”少富抱着那冰凉的身体不肯放下,这是他长大后第一次与父亲这么接近。泪水滑到嘴边,他尝到一丝咸味。
“哭吧儿子,你这辈子只有这一次机会哭他了。”老妇人擦了一把眼泪。
“妈。”少富转头喊了她一声。他不知道怎样说安慰的话。“是人都要死。”——他想到父亲之前的话。一种人生的绝望刺一样扎在心里,说不出的苦闷将眼泪更加猛烈地催出来。他那“胎中笑”此刻被哀伤掩盖了大半,像一棵成年的松树满身冰雪。
那天的喜事只能写在冥币上烧给他的父亲了。他们还算隆重地埋葬了父亲,在那新坟前立了一块牌子,在牌子跟前滴了几滴白酒,放下一把花生米。
随着少富父亲的去世,一些谣言开始流传在这个村子。他们猜测少富的女儿是少富父亲的转世,因为一生一死,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情。并且在之后的几个月,他们都有意无意地注意少富的女儿,他们说,那人要是没有喝孟婆汤,一定会有前生的记忆,投生后肯定会有事情发生,比如说——就他们听到的传说:一个有钱的老爷死后在阴间没有喝孟婆汤,所以投生后还能找着他前世藏在墙洞里的金筷子——他们就等着少富的女儿长大,然后引导她找出“金筷子”。
少富的女儿取名存银。她奶奶亲自取的乳名。
存银生得瘦巴巴的,皮肤和她爹一样黑,八个月了才会稍稍抿嘴笑笑。
“都让她爹笑完了。”人们私下里说。
银子一天到晚给存银找偏方,希望这病鸡一样的女娃可以长得健壮点。可是什么偏方都试过了,一点效果也不见。
“她吃的饭都喂给影子了。”少富的母亲和银子说,“你生她那天晚上应该早点来喊我,一定是你耽搁得太久。你想想,当时那脐带差点缠死她,脸青面黑,我差点以为养不活了。”
银子默不作声,因为她也搞不清楚是不是因为脐带缠了脖子才会使存银那样瘦。
“生进的骨头长进的肉,我有什么办法。”银子只敢在少富面前抱怨。
存银长到八岁时胖了一点,只是那皮肤照样黑得发亮,面孔也较为严肃,很少见她笑。而她的母亲此时又怀了第二胎。在那阳光斜照的屋檐下裁着一件小衣裳。
“黑煞神”,她母亲喊着她的绰号,“给我端碗水来喝。”
存银飞跑到井边打水了。她时常用这样的速度为母亲办事。因为她尝试过用慢速度做事后招来的后果——身上的藤条印子。
银子生了存银后的二三年时间,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当然她不敢与婆婆生气。婆婆的脾气比她还大。但是她们在说话时免不掉一些较量,绕着大弯子讥讽对方。这些讥讽的话大多围着她们的“本事”。这“本事”的源头都是因为各自生出的黑孩子。她们谁也不承认自己生的孩子比对方黑。但又嘲笑对方最没本事,一定做了什么黑不见天的事情,才会报应到子女身上。
“看那只花母鸡的毛发,它是长的它妈的什么颜色?看那样子,怕是要下黑蛋。”少富的母亲懒声懒气地说。
“我看另外一只才要下黑蛋的样子。它那身皮毛一看就是根种不好,肯定会有遗传。我想它下的黑蛋要是落到煤炭里,踩碎了都找不出来,那心子肯定也是黑的。”银子笑眯眯地接住婆婆的话。
婆媳二人一有闲工夫就在门口斗气。并且年老的又参加了婆婆辈的聚会。年轻的也参加了媳妇辈的聚会。二人都在那些聚会上说了不少闲话。不过自从银子怀孕后,斗嘴就少了,各自的聚会也取消了。
少富婚后一直没有出去做工,他养的小猪早就长成大猪,并且全都吃进肚子里。他的身材越来越胖。不过现在又一个孩子装在银子的肚子里,这让他万分高兴。他希望这一胎可以生个儿子,并且皮肤可以白一点。
这个午后还算清静,婆婆出去栽菜,少富上街买东西。银子从来没有感觉这么清静过。但这样的清静时刻也让脑子忙活起来了。她想到上个月搬离村子的娘家人,想起母亲那挂满泪水的脸,——“姑娘……姑娘注定是外面的人……”她母亲的话还回响在耳边。她感到一阵孤独,然后是无尽的埋怨。埋怨之后她又理解了母亲的话。因为母亲自己也没有娘家了。外公外婆已不在人世,现在母亲那个所谓的“娘家”实际上是她哥哥嫂嫂的家。她从一个有家的人变成一个无家的人。现在她和母亲一样,是一个无家的人了。“少富的家就是我的家。”她这样安慰自己,很快又推翻这个安慰。她抬眼看看这座房子,寻不到一丝熟悉的气味。住在这里近十年,她的感情还是完完整整留在了娘家——娘家的房子里。那房子如今成了一片废墟。她每次喊少富的母亲,心里就在思念自己的母亲。可是母亲在远方,她的声音再也不能时刻传进母亲的耳朵。她越想越难过,眼泪从嘴唇滑进嘴里,呛进喉咙里。
过了一会子,她的情绪平复了,放下衣裳走到院门口张望。缸里的水温吞吞的,她想喝一口清凉的井水。可是存银还没有回来。
少富回来了。
“给你买了几个苹果。”他挑出一个,在衣角上擦了一下递给银子。
“让那黑煞神给我打水,去了就不见回来。”银子粗声说。
“有你娘家发来的一封信,念给你听吗?有些字可能认不得。”少富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
“认得多少念多少。”银子迫不及待。
那信是银子的母亲找人代写的,其中有一句写道,“我就不多说了,听说寄信要称重量,我怕写多了超重。”
“寄信要称重吗?”银子问。
“要的。”少富把信递给银子,然后去山上干活了。银子坐在房前发呆,衣服也懒得裁了。
“妈。”存银回来了。周身站满泥巴。
“黑煞神,你还晓得回来?”银子正在思念母亲,这想见不得见的思念转成了一股怒火。她揍了存银一顿。揍完还是感到伤心,絮絮叨叨又说了一席话。
“你有爹有妈,比谁都强。你哭的眼泪有人看得见,你还哭什么哭?你是哭给我看的吗?要是哪天爹妈都不在你身边了,你还哭给谁看?小短命的。不识好歹的。”
她一直骂到少富的母亲栽菜回来才停住。那天的晚饭她吃得很少。夜里也早早就睡下了。可能因为情绪波动,夜里肚子疼得厉害。
“是不是要生了?”少富问。
“早着。还差一个来月。”
天快亮时,少富的母亲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她慌慌张张走出门,看见少富在院坝里走来走去。
“咋回事?”她低着嗓门。
“生了。刘婶子在接生。”
“怎么不喊我?”老妇人心里泛酸,她斜了儿子一眼,“自家人不喊,喊外人。”
刘婶子走出来了。
“生啦,生了个茶壶嘴子!”
“啊!天哪!我的儿……的儿!”老妇一扫先前的不悦,激动万分,奔进屋看她的小孙子了。
自从银子生了儿子,脾气比原来更坏。脸上原本不多的笑容现在一点也看不到了。少富不敢问她为什么不高兴。少富的母亲就更不会问了。她很想告诉他们,她之所以这样不高兴,是因为她想她的娘家了,她想去外省看一下她的母亲。告诉她的母亲,她生了一个儿子。可是没有用,少富成天躲着她,因为她的脾气实在收不住,全都发到少富身上。可那些脾气不是她的本意,只要少富问她一声关于这脾气的原因,她就会原原本本告诉他。但是少富不问。他对她的忍让表面上看去充满情义,实际上令人感到心寒,那是没有任何暖意的迁就。她更加思念自己的母亲。好在她刚刚生产,她有许多事情要做,给孩子喂奶,裁衣裳,绣小孩的鞋子。她让自己忙得晕头转向,这样可以忘却思念母亲的痛苦。
“姑娘注定是外面的人。”母亲的话总是回响在她耳边。她一会儿认命,一会儿又不认命。当初这桩婚事全由哥哥嫂嫂做主,他们收了不少彩礼,然后,她就为了那些自己丝毫也享用不到的彩礼来还债了。多少年过去了,她以为看久了就会接受这桩婚事,可没有,她只要一看到少富就会想起那些彩礼。他恨哥哥嫂嫂,恨少富,也恨自己。
“我生了个儿子。”黄昏时,她抱着儿子坐在院坝里这样想。
“我生了个儿子。”早晨,她抱着儿子坐在院坝里又这样想。
“我的债还完了吧?”晚上失眠,她整夜这样想。
银子的身体消瘦了,她无精打采,孩子也懒得管。她喂奶时,总是将奶水呛进孩子的鼻孔。
“她像中邪了。”少富的母亲说。她把小孙子抱来跟自己睡,也不让银子喂奶,磨了米面煮粥给孩子吃。
少富的母亲成天抱着小孙子出去和人闲聊,她告诉他们,这孩子已经断奶了。“我用米面喂他,”她赞叹地说,“虽说是个早产儿,但丝毫看不出早产的样子,你们看这双胖手、这肉嘟嘟的小脚,还有这饱满的脑门儿,哪像个早产的?这比那足月的娃娃还受看。我们的小八斤一看就是有福气的。是不是?”
她给小孙子取名八斤。
少富又养了几只猪崽,并且这回他打算养大了卖掉一只,然后给银子买几套漂亮的衣裳。
“她给我生了个儿子。”他高兴地想。
很快他的猪养大了,也卖了个好价钱。那天早上,他带着银子一起上街买衣裳。他们把整条街的衣服铺子全都看遍了,最后在桥头那家铺子选了两套白色的风衣。那风衣就和医院那些医生穿的白衣裳差不多。
“这个穿上兜风吗?要是不兜风我们就不买了。”少富一再地问卖衣服的老板娘。
“兜。”老板娘头也不抬地回答。她早就看出这两口子不识货。她推荐的两件衣服比这强多了,但他们不要,偏要这碾米机房的人买去干活的劳保服。
“我就喜欢这颜色,你看它多白,多亮啊,一点灰尘都不粘。”银子拉起风衣袖子在少富面前比划。这是她小时候最爱的白衣裳。
老板娘看出这二人的心思,把衣服价钱抬高了两倍。这正合少富的心意。他就是要买一件很贵的衣裳送给银子。这倒是老板娘事先没有料到的,所以她现在正后悔没有抬高三倍。为了讨银子欢心,少富自己也买了一件。他心想,“这才像两口子。”
银子和少富在衣服店就把白风衣穿上了。
“好看吗?”少富和银子立在穿衣镜前,问着店里的老板娘。
“好看好看,我还没看见谁穿出你们这样的效果。”老板娘点头哈腰站在夫妻二人身后,她手里的钞票抓得紧紧的,嘴巴笑得合不拢。突然她又想起什么似地,转身进了衣服店的小包间,出来时手中多了一对白袜子,“送给你们。这样配起来更漂亮啦。”
少富和银子说了一些感谢的话走出铺子。他们把那一对白袜子也换上了。
街上刮着小风,银子和少富的白风衣被小风刮得衣角飘飞,风衣后面的叉开得有些高,每走一步,那两片衣角就分别拍打着他们的脚弯,他们自己也能听见衣服的拍响。
“是真的风衣,很兜风。你听这响声多大——听到了吗?贵衣服就是不一样。”少富说。
银子没做声。
街上的人逐渐多起来,起先没有人注意银子和少富的衣服,逐渐有那么二三人停下脚步扭头观看,很快引来许多人扭头观看了。最后这街上所有看见少富和银子的人都把手里干着的活或者正在走的路停下来观看他们。之后那人群中传出几声哈哈大笑。这样一来,很多人就粗鲁地笑了起来。并且指指点点,大声谈论。因为人多嘈杂,少富和银子都没有听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气氛更加热闹,人们又将高声谈笑转成交头接耳,眼睛望着少富和银子,好像在互相转告晚间哪里有马戏团表演。
“他们在看我们。”银子有点心虚。她从那些人的表情里感受到一股嘲笑的味道。
“他们没有风衣”,少富高兴地说,“稀罕着呢。这样贵的风衣这么好的料子,看看这大街上几个人穿得起?”他很高兴今天这么招人喜欢,所有人的眼睛都望着他们,这样的场景比他结婚那天还热闹。他最喜欢热闹。
银子听少富这么一讲,心里痛快了。“我们去下馆子吗?”她高兴地问。
“当然可以。今天你想吃什么都可以。”少富从衣兜里亮出一扎票子。这是另外半扇猪的钱。
“把吃饭的钱留下,其它的交我保管。”银子说着就从少富手中抢过那扎钞票。“你这人粗心大意,弄丢了也不知道。”她快快地将钞票藏进裤兜。这是她婚后第一次掌管钞票。以前是婆婆在掌管。婆婆说,没有生儿子之前永远当不了家。这个“家”当然就是掌管钱财的意思。
“可是……”少富望着空手,不敢往下说。
“把另外的也给我。”银子又伸出手。
少富愣了一下。
“怎么?你妈说生了儿子才算是女主人。我现在生了儿子。说话不算话么?以后你挣的钱都不用交给她了。”
少富另外一只口袋里装着的钱也被搜走了。
他们进了一家豆花店。
“咱们可以吃更好的。”少富小心地望着店主人的背影,凑到银子耳边说。
“吃什么我说了算。”银子扬手朝店家喊道,“两碗豆花。”
“我觉得可以吃点卤鸡爪,或者卤鸭。”
“就吃豆花。”
“我们今天有钱。”
“你一辈子就知道吃吗?你看这街上做生意的,那卖白风衣的老板娘,他们的日子过得多好。我们也可以攒钱来这里租个铺子。我虽然不识字,但我会认钱会算账,做买卖我也可以。”银子严肃地望着少富。少富也望着她,但一声不吭。这个心里只想着吃喝的男人此刻的表现让她恼怒极了。她想到村里人的闲话,他们说少富把老爹都吃死了,说他是个不成气候的笑面傻子。
银子又耐住性子说了很多关于做生意的好处,可是少富没有明确表示做生意的态度。银子一阵心寒,一句话也不再多说。不过这一天还是让她很有收获,当她穿着白风衣和少富一起回到村子时,女人们都站到路边来观看,她们赞叹着这件风衣的料子,又问了这风衣的价格,听到价格时伸出舌头,统一说道,“有钱,有钱呀。”
“他硬要给我买。”银子指着少富跟她们说。
女人们羡慕地夸赞了少富。最后她们怀着一种说不好是羡慕还是嫉妒的心情回到了自家屋里。
有白风衣的日子很让银子风光。可是很快又有了新的麻烦。她的婆婆让她交出从少富手里夺去的钞票。她当然不愿意。于是这婆媳二人又开始在家吵嘴了。老的三天两头闹着要上吊,年轻的也三天两头闹着要离开这个家。
“你们根本就把我当外人。生了儿子我也还是外人。”银子哭着说。吵架时她总是第一个开哭。
“生了儿子你是主人没有错,但还不是真的主人。只要我这老疙瘩没有进棺材你就当不成这个家。二十年媳妇熬成婆,我也是这样过来的。但我当年可没有你这样的本事呀,你本事真不小!这么点时间就急着翻天了。可惜这是老祖宗的规矩。老天爷是长眼睛的。你尾巴翘得再高也没用。不要说你是银子,你就是金子也当不了这个家!除非我死了!”少富的母亲不急不慌地说。她吵架经验丰富,每次都占上风。
少富劝谁都没用,劝谁谁骂他,现在他不劝了,只要婆媳二人一有吵架的苗头,他就趁早躲出去。
这天一早他又躲到外面来了。穿着那件白风衣站在山包上发呆。山包下是他父亲的坟墓,他走到坟前站了一会儿,胡思乱想了一阵,就在那坟前睡着了。等他醒来已过了中午。他回到家里,看见存银守着一桌饭菜不敢动筷子。母亲和妻子都没有进屋吃饭,她们互不理睬地坐在屋檐下生闷气。
“都不吃吗?”少富笑笑地走进厨房吃饭去了。
“白养的。天塌了也不忘记吃。”老妇人瞟了一眼儿子,在心里抱怨。她的嗓子沙哑得发不出声音了。
银子连抱怨的心情也没有了。以往一直在心里埋着的念头这会子又飘了出来。她看了一眼八斤和存银,又将那念头压回去。
可是那念头一直像一朵火苗在她内心燃烧,尤其当她再次和婆婆吵架,那个心事最终像烧红的铁一样烫在她心上。之后的几天,她尽量压住脾气不与婆婆吵架。对少富的态度也像变了个人。
银子和少富一到傍晚就穿上风衣出去闲走。银子总是叮嘱少富许多事情。除了教他白风衣应该怎么洗,还告诉他两个孩子应该怎么带。大的需要买什么样的衣裳,小的需要穿几码的鞋。她还买了许多花线给少富和存银做鞋垫,把他们的旧衣裳全都缝补好,又另外做了几双布鞋给八斤。只要一有时间,她就在忙针线活。她面前摆着的针线篮子里装满了少富和存银以及八斤的鞋垫和布鞋。那些花花绿绿的鞋垫看上去很惹眼。
终于她的针线活做完了。她算了算耗去的时间,啊,大半年。大半年过去了。冬天也过去了。初春有些冷,那件已经穿旧的白风衣又重新穿在了身上。这天傍晚,她把鞋子显眼地放在床头,指给存银看。
“这是你的。这是你弟弟的。这个,是你爹的。一双一双的穿,穿烂了再换。懂了没有?”她仔仔细细地说。
存银从来没有看见母亲这般温柔过,所以此刻她又感动又害怕,什么话也说不上来,只默默地点头。
“你弟弟一看就是个精明的主,他长大了肯定不要人操心”,她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存银的脑袋,“反正你也傻乎乎的,也好,傻人有傻福。随你爹的性格。他这辈子除了吃喝别的什么都不想。你猜他跟我说啥?他说人活着就是为了这张嘴巴,有多大的能力吃多大碗饭。我在他心里是不本份的人。你看看,你奶奶本份,你爹本份,你爷爷也本份,就我不本份。我让他做生意……哎呀,跟你说你也不懂……他昨天卖的猪多少钱?你听说了没有?钱又给你奶奶了对不?”
孩子有些慌乱,但还是听清楚了母亲的话。
“卖了好几张钱,都给我奶奶了。我看见的。”存银笑盈盈地望着母亲。
“又给奶奶了。”银子咬了一下嘴唇,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很快她又转成笑脸望着存银,“出去玩吧。”
存银难得看见母亲的笑容,她没有立即走开。“要是妈妈每天都这样就好了。”她心想。她突然想到昨天奶奶把钱放到后院的一个墙洞里的事情。
“钱在墙洞里。”她随口说了出来。
银子眼睛亮了一下。她温和地说道,“以后不要在外面跟别人说这件事情,知道吗?”
存银满口答应。
第二天早上,少富要去走亲戚,银子特意早起为他煮了一碗荷包蛋。少富走后,银子就在房间里梳头发。她把头发光光地梳起来,还上了一点发油。又把白风衣也穿上了。她慢吞吞走到门口,看见婆婆在院坝里剥豆子。
“我要上街买点东西。”她望着存银和八斤说,实际上是说给婆婆听的。她们吵架后一直没有说话。
少富的母亲装作不听见,但咳嗽了一声。
银子带着存银和八斤去附近的小店买了许多零食给他们。姐弟俩第一次从母亲手里得到糖果,他们很开心。银子望着存银和八斤,突然流出眼泪。
“妈……”存银害怕地放下糖果。
“眼里进了沙子。”银子擦了一下眼睛,朝两个孩子挥手说,“回去吧。要听你奶奶的话。”
他们抱着母亲买的糖果高兴地回去了。八斤还走不稳,存银背着他。
少富的母亲一直等着银子回家做饭,但是天黑了也不见回来。她跑到村里打听消息,当天去赶街的人都告诉她,看见银子上了一辆班车。
“真臊皮!这不要脸的东西,她逃跑啦!找到打断她的腿!”少富的母亲气愤地哭喊起来。这是她第一次为了银子掉眼泪。
第二天少富回来了。他没有表现得多么痛苦,即使心里有一阵伤心,也被他的胎中笑掩盖了。
“你一定要找她回来。这太臊皮了。找回来打断她的腿。不要怕花钱。”老妇人说着就朝后院走,不到两分钟,那后院就传来她哭天骂地的声音。
“天杀的,她偷光了我的钱!”
少富在街上吃了一顿卤鸡爪,给母亲和两个孩子买了一些吃的东西,就回来了。他根本没有找银子。
“你真是没有出息。”母亲指着他骂。
“她早就想走啦。你看那些布鞋,那些鞋垫。”少富说。
老妇叹了一口气。什么也不再说了。
银子走了以后,少富又出去做工。这一做就是十年。这十年来,家中所有的事情都落在了母亲和存银的身上。现在家里就剩下老妇人和他的小孙子八斤。因为存银已经出嫁了。
少富很少回家。不过他偶尔会捎一些钱回来,时不时还把工地上的蔬菜和酒肉也偷偷捎上一份。
那天下午,少富的母亲又收到从工地捎来的钱和酒菜。她的耳朵已听不清声音,所以那捎酒菜的人将东西递给她就走了。她打开包袱,里面除了一扎散钱还有一条鱼和几斤猪肉。
“我还是喜欢圆白菜。”她喊了一声八斤,将包袱里另外裹着的一盘凉菜递给他,“我吃不动这个。”她说。
八斤瘦瘦高高的,看样子将来的个头会超过他父亲。他从奶奶手中接过那盘凉菜,手也不洗就吃了起来。他沉默寡言的性格像少富,但脸上没什么笑容。自从他母亲走后他的笑容就少了。
这天傍晚祖孙二人正在吃饭,从外面慌慌张张跑来一位邻居。他和少富在一个工地做活。
“婶子,”那人声音发抖气喘吁吁说,“出大事了……”
老妇人没有听清,那人又重复了一遍。现在她听清了,心里一阵凉飕飕的,放下碗筷来到门前,“出什么大事?”
“少富……”他擦了一把汗,大声说,“少富昨天走了。在工棚里停着。”
老妇眼前一黑,瘫倒在地。她头上包着的黑帕子也散了,露出一头稀疏的白发。
厨房里传来摔碎碗的声音,那人歪头一看,看见八斤手里端着的碗落到地上。
“八斤,好孩子,”那人一边扶起老人,一边跟八斤说话。他也找不到更好的话来安慰这个孩子。现在最要紧的是少富,他的尸体还停在工棚里。被雨水浇湿的衣裳还没有换。
“我儿子死了,”老妇人醒了过来。
“婶子,”那人低头望着脚尖,“少富突然倒在地上,昨天下大雨,他的衣裳又脏又湿,你得给他准备一套干净的带去。”
“白发人送黑发人。”她自言自语,在地上坐了好久。天黑尽了,她脸上的悲伤让夜色掩盖了,只听见她微弱的啜泣声幽幽响在屋檐下的墙脚边。她抖颤的双手撑着地面终于爬了起来(她不要人扶),慢吞吞走回自己的房间。那人和八斤跟在她身后。
“婶子,你不要太伤心,身体要紧,少富他是笑着走的。看上去没受什么痛苦。”
“我死了儿子,”老妇人声音极小,“我给他取名少富,你看看,他叫少富,可他从来没有富过。我还给他的儿女取的都是好名字:存银。八斤。你听听,多好的口风。我是想让他老了可以享福。可是……除了他的胎中笑,生带来死带去……这房子,坡上的庄稼,圈里的猪,他吃的东西……对了,他吃了饭才走的吧?”
“没有。饭还没有熟。”那人老老实实说。说完他才感到后悔,他应该说个谎话骗这个可怜的母亲。
老妇人打发走了带消息的人。她一个人点燃蜡烛蹲在房间里。
“奶奶,为什么不点灯?”八斤已从悲痛中缓和过来,他还不太明白死是什么意思。他只听说,人死了就不会再出现,将永远见不到死去的那个人。也就是说,他以后再也见不到他的父亲了。但十年来,他也很少见到父亲。他与父亲的感情淡薄,不如与奶奶的感情深厚。他躲在自己的房间哭了一会子,把心中存着的那点对父亲的感情哭完了之后,他就不那么难过了。现在他走出房间,看到奶奶的房间亮着蜡烛便走了进来。
“点灯刺眼。”老妇人抬眼望了一下孙子,眼泪又落了出来,“八斤,你现在成孤儿了。”
八斤没有说话,站在烛台边,用指甲抠蜡烛上红色的“泪水”。
“你真是没有心肝的样子,你爹死了,你为什么不哭?”老妇人一把扯过他。
“我已经哭过了,你看看我的眼睛,红的。”八斤低下脑袋,将眼角翻给奶奶看。
老妇人让八斤回房睡觉。并且让他明天自己做饭吃,守好房子。
八斤出去了。
老妇人整晚没睡。上半夜一直掉眼泪,下半夜眼泪哭干了,眼睛也哭肿了,视线模糊,所以下半夜她的眼睛跟全瞎的没什么区别。但是她对这个房间十分熟悉,摸索着准备带给少富的衣物。第二天早上,她洗了一把脸,眼睛可以看见东西了。她脸上再也没有什么悲伤的样子,挎着一只篮子出门了,篮子里装着一件白色的风衣和一双她亲手做的布鞋。
这一路上她遇见了很多熟人,他们全都向她抛来同情的目光。她很怕那些目光。为了阻挡这些目光,她先跟他们说话。
“少富死啦。我去带他回家。”
“我儿子是笑着死的。”
“人都要死的。”
她见着一个熟人就提前跟熟人打招呼,别人回她的话她也听不清楚,所以她说完话直接就走了。那些同情的目光全都被她丢到身后。
天黑尽了,她终于走到工地,在少富倒下的地方点燃三炷香并且烧了一堆纸钱。按照某种说法,死在外面的人魂魄找不到归途。所以她用村中古老的方法给儿子招魂:
“少富少富,莫做那孤魂野鬼,天黑风大,山高路远,少富少富,跟妈回家,家在白崖山下,家在白崖村中,不在黑水河边,不在奈何桥旁,我带了你的风衣和布鞋……少富少富,擦亮眼睛,擦亮耳朵,家在白崖山下,家在白崖村中,进屋桌上三碗水,白米在中间,菜食在左右,少富少富,跟妈回家……”
她念完起身,然后进了少富的停尸房。她看见躺在木板上的儿子,脸上还有泥印子,像一条落在岸上折腾了半天终于不能回到水中的鱼。她从篮子里取出白色的风衣和布鞋,给儿子换下那身湿透了的发出死者味道的衣裳,又将布鞋套在他的脚上。
“人都要死的。”她说。
第二天,少富的工友们正在寻思这老妇人怎么将儿子的尸体弄下山时,看见工棚外来了一个人。那人正是去给老妇人传消息的。他身后跟着一匹黑马。
(责编: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