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鲸 落

2017-12-05曾楚桥

作品 2017年4期
关键词:青青女儿

文/曾楚桥

鲸 落

文/曾楚桥

曾楚桥 男。广东化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六届网络作家班学员、广东省文学院第三届签约作家。作品刊于《作品》《 收获》《 中国作家》等,部分小说被翻译成英文。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观生》和《幸福咒》。

当鲸鱼在海洋中死去,它的尸体会最终沉入海底。生物学家赋予这个过程一个名字——鲸落(Whale Fall)。鲸鱼的尸体可以供养海洋的生命系统。

——百度百科

最终,罗大春还是屈服了。他本来还想辩几句,见到妻子周思兰已跷起二郎腿,顺手拿过电视遥控器,打开电视,忽又回过头来,盯着罗大春,冷笑说,庸鼠。

庸鼠这个词是周思兰发明,专用在罗大春身上。罗大春自然明白,那是骂他不但蠢,还鼠目寸光。周思兰读书不多,和罗大春一样都是初中毕业。不过她骂人从来不带脏字,有时候还能从她的嘴里蹦出几个新鲜的词。

周思兰目前接了四份家务工,每个月将近五千收入,比罗大春的工资还高些,说话也比罗大春硬气。只见她不断地按着遥控器翻找,她现在对那些肥皂剧已经没有兴趣,铺天盖地的房地产广告一下就吸引住她的眼球。广告说,宝安某楼盘开盘不到一个小时即告售罄。更有甚者,有人提前抱了被子排一夜的队都难以入手,可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周思兰幽幽地叹口气说,没个房子,心里总是不踏实,家也不像个家。

罗大春觉得妻子说得也有道理。其实也真没什么好辩了。正如周思兰所说,十年前你罗大春坚持不买房,结果怎么样?楼市像雨后的春笋一样节节往高里拔。十年前那点存款到现在连个洗手间也买不起了。妻子的远见让罗大春汗颜。可是,还有比这更汗颜的是,罗大春和妻子在深圳打工,没病没痛,平平安安,吃糠咽菜熬了整整二十年,就只存了个二十万左右。二十万能干什么呢?交首付都不够。不过周思兰倒是有自己的想法,女儿罗青青高中没毕业就不读了,好在她找到一家有点名气的大企业,月工资五千多,省点用,要是每月能交回家里三千,加上罗大春和自己的工资,除去每月开支,至少也能剩个一万左右。若能借到钱交完首付,月供还是能应付得来的。

广告很快就完了,周思兰还是有些意犹未尽,她斜了一眼罗大春说,你看人家赵文轩,前天在南山又买了一套房,六万多一平啊,一套房就值几百万。他们家现在一共有五套房子了,要是我们有五套房子,这辈子打断腿也不愁了。

罗大春说,我们不能和赵文轩比,他是老板呢。

周思兰说,老板?十年前他还不是和你一起在工厂里打工?

一说到老乡赵文轩,罗大春立马闭嘴。这人生的际遇,想想也真是变化莫测。赵文轩十年前还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到工厂里时,什么也不懂,还动不动挨主管一顿臭骂。可是十年过去,人家也才三十出头,不但有房有车,还开了工厂,人五人六的好不威风。反观自己,时间除了给他增加皱纹和白发之外,连大工厂也进不了,只能到赵文轩的小厂里混日子。

罗大春咬咬牙说,好,明天我请假陪你去看房。

周思兰还是不冷不热地说,醒得有点迟了,庸鼠!

话虽是这样说,两人上床后,周思兰还是主动地贴了上来,老夫老妻的,居然也有滋有味地狂热了一阵,黑暗中,罗大春听到妻子说,早听我说,天天有奶吃,死样。

赵文轩靠做伪劣胡须刀片起家。他从大厂里跳出来后就开始琢磨市场。后来他发现,像他这种手上没几个钱的主,只能从大厂的外发货入手。他到城中村租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农民房,捣鼓他老婆刘小悦凑钱给他买了辆小面包车,就开始他的创业生涯。他把工厂的外发货拉回来发到那些在家里闲得蛋痛的家庭主妇手里,赚取了一笔起步资金。但真正让他扬眉吐气的还是做伪劣胡须刀片。

早些年,龙蛇混杂的市场给了赵文轩一个发财机会。在跑业务的过程中,他偶然认识了一个做胡须刀片的老板,得到启发,利用老板对他的信任,得到了一块业务。赵文轩比别人大胆,他在包装盒上做些手脚,他暗地里出的货转手就成了世界名牌。短短几年时间,就让赵文轩赚得盆满钵满。难免他有点志得意满。连他老婆刘小悦和他吵架后都说,有钱的男人,走路的姿势都不同,我们家文轩现在走起路来像只螃蟹了。

这多少有点嘲笑的味道。但做老板的,在任何时候都有与众不同之处。

今天这个时候,老板赵文轩看上去有点悠闲,他没有坐在惯常坐的大班椅上,而是半躺在茶几前的沙发上玩微信。罗大春站在老板面前小心翼翼地说,文轩,我要请假。声音有点小,罗大春在这个比他年轻十多岁的老乡面前从来就硬气不起来,不仅仅因为他现在是他的老板,这里头有更复杂的心理因素。其实赵文轩在管理上还是有一套的,他坚信只有让工人把工厂当成自己的家,工作效率才能提高。所以,平时对工人一向和气,时不时也给工人们一些小恩小惠。即便如此,当他站到工人当中时,工人们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气场,相信不止是罗大春有这种感觉,其他人也一样有。

老板赵文轩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问,大春,你有事吗?

我,我,我要请假。

罗大春竟像做贼给人家抓了个现行,结巴起来。这本是一个很正当的请求,自己也不是第一次请假,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到底自己害怕什么呢?

赵文轩见罗大春神色不对,关心地问,大春,怎么了,病了?

罗大春顺着赵文轩的意思点了点头说,是,是,身体不舒服,想去检查一下。罗大春终于松了一口气,伸手抹去额上的汗珠,忽然像是条件反射一般感觉腹部一阵疼痛。

不舒服就赶紧去看医生吧。赵文轩又低头看手机。罗大春听了,如获大赦,抬脚便走,走到办公室门口,却又听赵文轩说,大春,等等。罗大春略一迟疑,便又走回来。赵文轩还在玩手机,也没看罗大春说,你带钱了没?罗大春心里一热,还是老实地说,带了。赵文轩说,去吧,注意安全,有事给我打电话。

罗大春到万佳商场汇合了妻子周思兰,两人便在停车场等商场免费巴士。周思兰常坐商场免费巴士,熟悉巴士线路。他们商量好,要去翡丽郡看样板房。免费巴士迟迟没来,罗大春有点心急,提议打个的士去,但周思兰坚决不同意。周思兰站累了,干脆坐到一个石墩上,对罗大春的请求充耳不闻。周思兰说,能省一分算一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就你猴急。

巴士进站时,罗大春接到女儿罗青青的电话。罗青青说她回家了,没钥匙开门。周思兰拿过电话,叫女儿来万佳拿钥匙,不料罗青青却说,我辞职了。周思兰一时怔住,还想问,那边罗青青已经挂断。

罗青青进厂才三个月,怎么突然就辞职了呢?罗青青这一辞职,罗大春和周思兰也没心情去看房了。匆匆回到家,果然见女儿把行李都搬回来了,看来辞职是不假。

罗青青此前也在好几个小工厂做过,但没有一个工厂超过一个月。不是嫌工资低,就是嫌工作累。周思兰托了好些熟人,才把女儿弄进这个大企业,原以为大厂工资高了,女儿应该安心上班了,没想到才刚刚过了试工期,又辞职了,正想着好好问问她,可女儿才回到家,一刻也不停,扔下行李,便要出门。罗大春问她去哪,罗青青边往楼下走边说,我要去小梅沙,我必须去,谁也别管我!

周思兰气得心口发痛,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走了。

罗青青是典型的留守儿童成长起来的九零后,小时一直跟爷爷奶奶,在老家任性惯了,从小就没受到多少管束。读高二时和一个男生谈恋爱,被对方父母发现,找到学校来,要求她断了,她当着那男生,还有老师和对方家长的面,一句话便惊了所有人:我就是爱和他睡,谁也别管我。后来,还是那男生知难而退,转学了,这事才算完。不过罗青青自此也无心上学,高中一毕业,就决定出来打工。现在和父母接触的时间多了不少,感情还是比较淡漠。

周思兰心情稍定,这才给工厂里的几个熟人打电话。不料熟人们几乎众口一词,罗青青辞职的理由竟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就是她上班呆烦了,要去小梅沙看看大海了。主管说她这个理由不够充分,不批假。她干脆即辞即走。罗青青从主管的办公室里出来前还是那句话:我就是要去小梅沙,谁也别管我。

挂了电话,周思兰就拿罗大春出气,看你养的好女儿。罗大春本来想回一句,女儿又不是我生的。他见妻子一脸怒容,知道在这个关节眼上,还是不招惹她为好。

罗大春还是低估了女儿罗青青。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罗青青目前正在和三个男孩谈恋爱。一个高,一个矮,还有一个帅的。矮个子叫贾正林,和她同一个车间。贾正林长得不好看,小眼睛小鼻子小耳朵,但是他对罗青青特别好。他就像是罗青青的仆人一样随叫随到。有时候已经是半夜了,罗青青一个电话打过去,说她想吃麻辣烫,贾正林二话没说就出去给她买来。罗青青呢,乐得享受这种公主待遇。她和其他两位男孩好,也没瞒着贾正林,她跟贾正林说,谁要跟我谈爱情,谁就是傻逼。贾正林知道自己身体硬件不行,但他暗暗跟自己较劲,希望总有一天,罗青青会被自己的真情所感动。但是罗青青从来就没有为谁感动过。有人爱着,给人捧在手心里,她喜欢的是这种感觉。她觉得这一切是理所当然的。

罗青青去小梅沙,不仅仅是为了看看大海,其实另有原因。这一次她有意瞒着贾正林约了另外两个男孩,她的意思是,让他们做个了断。她一直在帅哥和高个子之间难以取舍,何况中间还夹着个贾正林呢。

罗青青远没想到,贾正林居然也跟来了。罗青青倒也不慌,觉得贾正林来也好,多个人还热闹些。她想出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三人比赛在水下憋气的时间长短来决定以后她跟谁好。三人竟没有人提出异议,不过罗青青又加了一条,失败者也有安慰奖,奖品嘛,就是有机会跟罗青青亲个嘴儿。

他们挑了个少人的地方下水。三个男孩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各怀心事。在罗青青的一声令下,三人一起沉入海水里。几秒不到,帅哥便率先悄悄地浮起来了,他抹去脸上的海水,一手揽过罗青青,便有滋有味地和她亲起嘴儿来了。

罗青青说,你嘴里是咸的。

帅哥说,爱情嘛,有时候就是需要加点盐。

帅哥为自己这点小聪明得意不已。在他眼里,水下那两个家伙简直就是一长一短两条傻乎乎的扁口鱼,拼到死也尝不到爱情的滋味。帅哥的爱情也真是简单,以为亲个嘴就爱情了。

但是帅哥错了。因为罗青青并不食言,她接着也和浮上来的高个子亲上了。亲的时候罗青青还是那句话:你嘴里也是咸的。高个子想了想说,我刚才吃了一口海水么。在一旁的帅哥还是忍不住纠正他,是爱情的味道。高个子不以为然,他瞥了帅哥一眼,见帅哥眼里差不多要喷出火来了,便停止了亲嘴,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亲了输,不亲也是输了。

唯一没有得到这亲嘴待遇的是最后胜出的贾正林。他拼着多喝几口海水,也要憋到最后,终于成为获胜的一方。当他浮出水面时,脸都青了,一浮上来就大吐特吐起来。他自个儿上了岸,坐在沙滩上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其实贾正林早就知道他们浮了上来,可是他就是不愿意那么早浮上来,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只想在水里呆多一刻,也许是不想看到罗青青跟他们亲嘴吧。望着罗青青正在和他们嬉戏闹水,他心里的潮水滚滚而来,罗青青真是条美人鱼呀,为了这美人鱼,就算憋到吐血也值了。

罗青青总算结束了这一拖三的多角恋。在回家的路上,难免有些落寞,任由贾正林怎么逗她,都一言不发。生活里没有了帅哥,没有了高个子,她都不知道未来怎么过了,不禁有点后悔,自己怎么就想出这样一个馊主意来呢。车过竹子林时,罗青青忽然无来由地问了一句,牛会游泳吗?贾正林一时不解其意,想了想说,应该不会吧。罗青青说,你就是一头牛。贾正林不由得哑了。

从小梅沙回来,罗青青直接把贾正林带到家里来。其时,已经下午五点了。罗大春和周思兰还在大厅里看电视,两人给女儿的辞职搞得没心情去看房,也没心情回去上班,反正都请了假,便索性放任一下,在家里看看电视,商量一下如何解决罗青青的工作问题,但商量来商量去,都觉得这个女儿不好侍候。

罗青青带着贾正林大摇大摆地从罗大春夫妇面前穿过,直接到房里去了,完全漠视两人的存在。罗大春和周思兰相互对望了一眼,不禁愕然。

长本事喽。周思兰粗声粗气地说着,突然在罗大春的大腿上用力拧了一把。罗大春虽然吃痛,但他好脾气,不愠不火地说,看开点吧,女大女世界,没我们什么事了。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女儿的房门开了,罗青青带着贾正林来到两人面前,罗青青把贾正林往前一推说,刚才忘记告诉你们了,这头牛是我男朋友,打个招呼吧。贾正林立时红了脸说,叔叔阿姨好,我叫贾正林,和青青一个厂的。罗大春说,你多大了?贾正林说,二十二了。贾正林说话时一直低着头,小眼睛望着地板,样子像个被突击审问的犯人。罗大春本来还想问他是哪里人,还有他的家庭情况,不过罗青青没等他问完,便支使贾正林去给她买雪糕了。罗大春转而想问女儿,还没开口,妻子周思兰便替他问了,他老家是哪里的?罗青青爱理不理地说,不知道,我管他哪里的。再也不理他们,又进房里去了。

这是什么话?什么态度?周思兰的火气一下子往上窜,但她还是忍住了,示意他去找女儿问清楚。女儿一向有点拒绝她,估计是长期得不到母爱导致的恶果,这倒也不能完全怪她。罗大春起身走到女儿的房门口,又折了回来,一屁股坐下,看着周思兰居然笑了笑说,的确是条牛,不过挺好。周思兰说,庸鼠,好个屁,一看就知道是个穷屌丝,赶紧跟女儿说说,让他们早点断了。

在这个问题上,罗大春倒是没有听从妻子的。两个人相处得幸福不幸福,这跟钱没有太大的关系。如果两人真心相爱,穷点也没什么关系。这世界每个女的都非有钱人不嫁,哪来这么多的富二代呢?周思兰不同,她觉得这关系着女儿的一生幸福,绝不能掉以轻心,女儿现在还不懂事,万一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覆水难收了。所以她得趁生米还没有煮成熟饭时,先把柴火给撤了。周思兰说,你赶紧去呀!罗大春说,我是庸鼠,我又蠢又鼠目寸光,我办不来,你聪明你去得了。周思兰一听气得又要拧罗大春的大腿,罗大春早料到有此一着,说完就趁机一躲,起身去厨房弄饭去了。

罗大春原以为女儿只是一时受不了苦。事实上,大厂的工作确实辛苦,没日没夜地加班,枯燥无味不算,还动不动要受气,女儿没吃过多少苦,一时适应不了也是正常。罗大春自己在这条路上走过来,个中艰苦岂能不明?罗大春有意让她休息一段时间再找工作也不迟,反正女儿还小,工作嘛,也不急于一时。若能让她学到一门手艺,说不定更好。可是他又错了,女儿根本就没想过上班,她整日整夜躲在房里不出来,也不知道她在房里到底干什么。刚开始,到了吃饭时,罗大春叫她,她还勉强出来和大家一起吃饭,后来渐渐的,连饭也不按时吃了。罗大春和妻子白天要上班,也顾不得她,有时候做好早餐,晚上回来,那早餐还好好的凉在锅里。

再后来,夫妇有时休假在家,专门给她做了好吃的,三请四请,她也不出来。这个时候,罗大春才觉得问题严重了。他试图和女儿进行沟通,但敲不开她的房门。罗青青根本就不给他们机会。他们在房门外叫她,她偶尔高兴了也答应一声,不高兴了,就只有一句:谁也别管我。周思兰没有罗大春好脾气,立时怒起来,转头就去厨房拿刀,她只想把门给劈了。还是罗大春给劝住了,罗大春说,物极必反,我们先得弄清楚,她每天都在忙什么。有一点让罗大春想不通的是,女儿到底靠什么活着。人总不能不吃饭吧?他决定花点时间弄清楚这个问题。

罗大春租的是二房一厅的农民房,卫生间外面有个阳台,阳台有三米长,一米宽,可以晾衣服还可以养点花花草草,当初租这套房子时,因为有这个大阳台,比别的房子贵了一百多块。周思兰嫌贵,不肯租,还是罗大春作主租了下来,为这事,罗大春整整给周思兰唠叨了一个星期。后来发现这个阳台还是相当方便,多花这一百多块,还是值了。现在这阳台又派上新的用途,罗大春早上假装去上班,转了个圈又偷偷地溜回来,拿张小凳子躲到阳台去,他决定跟女儿耗一天,直耗到她出来为止,他就不相信她能饿一整天。

这天到了中午时分,罗大春终于耗到了真相。原来是有人给女儿送吃的。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罗青青上回从小梅沙带回家里见过面的贾正林。罗大春终于松了一口气,好歹是饿不着她了,也就只有这个傻小子把女儿当成个宝。罗大春隔着玻璃看着贾正林小心翼翼开了门,像个小偷一样摸进来,他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当年和周思兰谈恋爱时,罗大春和贾正林一样傻,三更半夜到外面买炒粉给上夜班的周思兰送过去,结果周思兰还不乐意,炒粉太干了,说他想哽死她。那时候一盒炒粉三块钱,罗大春一个星期还舍不得吃两回。周思兰这么埋怨罗大春,他也不恼,他知道她心里是喜欢的,又屁颠屁颠地去给她买汽水。那时候的瓶装百事可乐才一块钱,周思兰喝不完一瓶,顶多喝一半,他接过吸管喝完另一半才把空瓶还回去。

那时候两人不在一个厂里,想见个面,亲热一下还真的不容易。罗大春至今还记得和周思兰趁黑到树林里偷偷过性生活的情景。那时候安全意识不强,又舍不得出钱去旅馆,结果有一回竟遭到烂仔打劫。罗大春还记得自己是在最兴奋时,突然感到背后一阵刺痛。回过头来,才发现有把刀正顶在自己的后腰上。还好对方只有一个人。他一下胆子就大了,趁对方不注意,一脚踢过去,把刀踢飞,然后结结实实地和对方打了一架。罗大春长得五大三粗,壮实得像头牛,烂仔居然打不过他,被他打得跪地求饶才算完事。

那一晚,罗大春打跑了烂仔,有点意犹未尽,抱着周思兰还想亲热一回,但周思兰心有余悸,说什么也不肯了。后来,两人终于到了同一个厂上班,性生活的战场从树林转移到了宿舍的楼顶,两人趁着保安查房前十五分钟的空隙里,在楼顶一个蓄水池边,匆匆忙忙地解决。每一回过后,周思兰都恨不得把他肩头的肉咬去一块。日子虽然艰苦,但罗大春还是觉得有奔头,至少两人可以经常见面,中午到饭堂吃饭时,罗大春可以在桌子底下用脚撩撩她的小脚,看她嘟起小嘴儿假装生气的样子,罗大春心里不由得一荡,顿时连骨头都轻了三斤。那样的日子虽苦犹甜。周思兰吃不完的饭就直接倒给罗大春,罗大春也不嫌弃,他饭量大,总是吃不饱。

后来,周思兰怀上了。两人只好花钱租了个小单间住了下来。直到女儿出生,两人才回家简单地请亲戚和邻居喝了一顿满月酒加结婚酒。孩子满六个月便断了奶,周思兰又回到厂里和罗大春一起上班。日子周而复始,每年除了回一次老家看看孩子和父母,罗大春夫妇的生活基本上是两点一线,从车间到租屋。来深圳那么多年,罗大春竟然没有去看过世界之窗。他一直想去,想看看中国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但是生活把他绑在了工厂,他注定无法到远方去,连近在咫尺的世界之窗,一个与世界有点关系的地方,他也只能在电视里浮光掠影地看一眼,但终究感觉不真实。不是这个借口就是别的原因去不成。南头关还在时,苦于没有边防证,去不了。现在南头关早就拆了,有几次,罗大春都坐车到西乡了,想想觉得没意思,又坐车回来。周思兰倒是去过,是和她们车间的全体女工一起组织去的。她回来给罗大春讲世界之窗,给她印象最深的是,世界之窗的门票贼贵。说得罗大春心里一阵发毛,他心痛钱,看不看也无所谓了。

其实贾正林和当年的罗大春还是有区别的。区别在贾正林每次中午送饭来,罗青青只是给他摸一把,过一下手瘾,再想进一步,罗青青就不乐意了。为了过一下手瘾,贾正林每次都变换着花样给罗青青送吃的。有时候他拿着盒饭跑到罗青青楼下了,罗青青一个电话打过来,说要吃麦当劳的香芋派,他只得又跑一趟。不过他乐意为罗青青跑腿,也乐意为她做任何事。每次来,他都是先帮罗青青把乱成一团的房间收拾妥当,搞好清洁后才站到罗青青的身后,看着她吃饭。罗青青在家里一般只穿睡衣,不戴乳罩,一身松松垮垮的,贾正林从背后能把睡衣里的山山水水看得一清二楚,直看得他心猿意马起来,大着胆子伸手从肩上慢慢滑下去,见她没有反对,便一下子捉住她坚挺的乳房。罗青青也不理他,还是吃她的饭,任由他一阵乱摸,当贾正林的手想往下游去时,她便用筷子出其不意地猛敲一下,贾正林吃痛,立时收手。后来,贾正林尝试过几次,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便终于死心了,满足于手瘾,也满足于站在罗青青身后,双手从背后环抱着她,闻她身上的气味。那气味有时候让他短暂地晕眩,他就把头靠在罗青青肩上,他喜欢这种感觉。

罗青青吃饱饭之后,就没贾正林什么事了。他得赶紧离开。迟一刻钟,下次来,他就连手瘾也不成了。罗青青会连饭也不吃他的,让他把饭原封不动带走。她宁愿饿上一天。所以贾正林从来不敢拖拉着不走,见她吃完了,就马上动手收拾残局,然后招呼也不打,亲密的话也不说,转过身就安静地离开。

这天也是如此。罗大春在阳台那边等了大概十来分钟,贾正林就从女儿的房里出来了。看着他蹑手蹑脚地开门离去,罗大春这才决定跟上。他要弄清楚女儿每天都在忙什么,只能通过这个傻小子。罗大春没有即时拦住他,是觉得在家里不方便说话。他追到楼下,看到贾正林径直走进路边一个快餐店,罗大春这才知道这傻小子中午饭还没有吃。他决定请他吃一顿快餐,感谢他多日来对女儿的照顾。

贾正林见到罗大春时,还是吃了一惊,他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碰到罗青青的父亲,一时有些紧张,结巴着跟罗大春打招呼,叔——叔——叔好。罗大春示意他坐下来,微笑着问,想吃什么?叔叔请你。罗大春自己叫一份清蒸排骨饭。贾正林嗫嚅了一会也点了一份清蒸排骨饭。罗大春笑笑说,好,就来两份清蒸排骨饭。

吃饭时罗大春便盘算着如何才能让这个傻小子主动给他讲女儿的事,但见贾正林只是一味低着头吃饭,半句话也不说,罗大春颇觉头痛,一时不知从何入手。眼看着一份清蒸排骨饭就快吃完了,罗大春不禁急了起来,突然冲口说,小贾,你刚才到过我家了,是吧?贾正林又是一惊,抬头见罗大春正盯着自己,他不敢说谎,只好点了点头,算是回答。罗大春见他点头,又问,你给青青送饭?这次,贾正林低着头嗯了一声。罗大春干脆不再拐弯抹角了,直接问,青青每天都在干嘛?贾正林一时无语。罗大春见贾正林欲言又止,假装生气了说,你不说是吧,那你以后就别来我家了。贾正林一听,急忙说,不是我不愿意说,是青青不让我跟你们说。

这回罗大春反倒不急了。他知道逼他也没用,这个傻小子只听女儿的话,女儿指东他不敢往西,对付他得想点办法。于是罗大春说,其实你不说我也会知道的,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个老实人,我也不瞒你,你阿姨其实并不喜欢你,她说你不是个老实人。你想想,一个不老实的人,我们哪放心啊,是不是?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倒是觉得你是个老实人。有什么事情也不会瞒着长辈的,对不对?

罗大春这一番话立时起了作用。贾正林犹豫了一会说,青青其实也没干什么,每天就是在家里打游戏,她怕你们骂她,所以不让我说,叔叔,你千万不能说是我告诉你的,好不好?

这个自然。罗大春嘴里答应着,禁不住又问了一句,你是说青青每天在家里大门不出,就是为了玩游戏?

贾正林发誓说,我要是骗你,你以后不让我到你家去得了。

这个傻小子,连发誓都那么特别。只是罗大春还是不敢相信,或者说,他不愿意相信。罗大春想不到女儿每天躲在房里不出来,竟然是为了玩游戏!什么游戏有这么大魔力,能让一个人沉迷到如此地步?罗大春简直无法想象。但是他知道这傻小子所说肯定是真话。

真话有时候真令人难受。罗大春此刻心里觉得特别堵。他跟快餐店的老板要了两支汽水,给了贾正林一支,两人面对面坐着,默默地吸着汽水。好半天才听到贾正林说,叔,我没说谎话,青青真的是在打网络游戏,网络游戏你知道吗?罗大春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也相信他说的话。贾正林离去前,罗大春请他帮忙劝劝青青,让她不要沉迷网络游戏。贾正林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为了方便,两人还相互交换了电话。

可是谁也劝不了罗青青。罗大春想了很多办法,没有一个奏效的。周思兰一气之下便去拔网线插头。每次一拔插头,家里马上鸡犬不宁。妻子周思兰除非不和女儿短兵相接,一旦接了上,马上开撕。罗青青骂人特别难听,仿佛周思兰根本就不是她妈,而是她的杀父仇人一般。每次都把周思兰骂哭为止。可是哭也没有用,周思兰一哭,罗青青就在一旁冷笑,骂得更难听。有时候连罗大春都忍不住要发火。罗青青倒是能察言观色,知道父亲是不能惹的,她一看到父亲要发火,立马就跑回房里去,把门一关,谁也不理睬。

实在没办法,罗大春便想找老乡或者朋友来帮忙想办法。他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是他的老板赵文轩。在潜意识里,他觉得他这个老乡是个能人,没有什么事情他办不了的。

罗大春给赵文轩打电话时,赵文轩和妻子刘小悦刚吵完架。刘小悦正在往皮箱里收拾衣服,准备搬出去住。这半夜三更的,说搬就搬,还真令人措手不及。赵文轩正在气头上,见是罗大春来电,本想摁掉的,想想还是接了。赵文轩边听电话,边看着妻子收拾东西,有点儿心不在焉,硬着头皮听完,也没往心里去,只嗯嗯几声,说找个时间去看看侄女,就挂了电话。

赵文轩没有阻止妻子刘小悦收拾衣服,只是不冷不热地说,你想清楚了,搬出去容易,搬回来难。刘小悦也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我就没想过搬回来。

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赵文轩和刘小悦的矛盾从赵文轩做伪劣胡须刀片时就种下了祸根。一开始,刘小悦就不同意赵文轩做这些违法的生意。但刘小悦劝不了他,加上赵文轩的生意火红,财源滚滚,让他见好就收,他根本就舍不得。他不但不舍得,还要求刘小悦辞了职来帮忙管理财务。刘小悦自然不同意,她在文化事业单位里上班,有编制,工资高,工作还稳定,她本人又是比较要强,加上她自己能歌善舞,单位每有演出,都少不了她。在大学时,就因此吸引了不少男生的目光。其中当然也有赵文轩。在众多追求者中,赵文轩只能算个穷帅哥。但他贵在持之以恒。很多人在毕业之后,对所谓的爱情,在各奔东西后也就散了。但赵文轩不同,即便毕业了,他对刘小悦仍然穷追不舍。刘小悦去到哪,他跟到哪。刘小悦后来到了深圳,他辞了老家的工作,又追到深圳来。刘小悦本来对帅哥赵文轩就有好感,加上他不懈的追求,最终还是嫁给了他。婚后几年,刘小悦三次怀孕,但三次失败。至此,赵文轩才知道刘小悦在读大学时就做过两次人流。医生告诉他,刘小悦已经很难再怀上了。

其实刘小悦搬出去住的直接导火线还不是赵文轩,而是他母亲。自从赵文轩把母亲从老家接来深圳,家里便悄悄发生了变化。最早的变化是家里在不知不觉间多了个保姆。也不知道赵文轩的母亲是从哪找来的,反正保姆是有了,还是个年轻姑娘。二十出头的样子,模样也还过得去,就是不干保姆该干的活。开始刘小悦还以为是赵文轩家里什么远房亲戚,后来才知道是保姆。赵文轩是个孝顺的人,母亲说要请个保姆,他自然不会反对。反正母亲喜欢就留着。刘小悦是后来才发现这个保姆一点都不简单,她来了不但不干家务,还大模大样等着婆婆来侍候她。刘小悦说过她几次,她都不以为然,甚至还流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来。

直到有一天,婆婆来找她商量,才明白这个姑娘并不是来当保姆的,她是为了续赵家的香火而来。一句话,老人家是想借她的肚子生个孩子。可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刘小悦知道事情的真相后,竟出奇冷静,既没和婆婆争吵也不指责那姑娘,而是不动声色地试探赵文轩,她要知道赵文轩是什么态度。

到底是文化人,在处理类似的事情时,总有与众不同的方式。刘小悦先是找机会外出表演。一去就是一个星期。她故意腾出这个时间空档来,目的还是试探赵文轩,看他是不是有意于此。赵文轩其实也多少知道母亲的意思,母亲跟他暗示过多次,但他都假装理解了,但实际上一直没有行动。他对刘小悦的感情让他犹豫不决,即使要孩子,他也希望经得刘小悦的同意。

此番试探,赵文轩的态度可谓模棱两可。生活中,也寻不到蛛丝马迹。刘小悦决定和他开门见山谈一谈。但是怎么开这个口,还真的是个问题,想着这些年的恩爱,也许就因为这事儿,一切便成了泡影,不禁伤感。伤感之余,刘小悦趁着些许酒意,缠着赵文轩狠狠地要他,把赵文轩累趴在床上,死蛇一样动也不想动才算罢休。

房里没开灯,窗外的光透过窗玻璃散射到房里,虽有些暗,但房里的一切还能看得见。刘小悦穿了睡衣坐起来,从床头柜找到烟和火,侧身靠在床上吸烟。才吸几口,便是一阵猛咳,听到身后的赵文轩说,你在学吸烟了?

赵文轩一向没有吸烟的习惯,他从来也没见刘小悦吸过。刘小悦突然吸起烟来,让他颇感意外。经过刚才一番狂热,头脑冷静下来后,赵文轩心里感到一丝不安。刘小悦问赵文轩要不要也来一支。赵文轩没有回应,打亮灯,竟见刘小悦脸上挂着泪痕。赵文轩心里一紧,忙问,你怎么了?刘小悦忽然笑了笑说,你现在大不如从前了。赵文轩一头雾水地问,什么不如从前?刘小悦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说,你的子弹都去哪了?至此,赵文轩总算明白过来了。自己累得像条狗,她还怀疑他,还问子弹打哪去了,真是无理取闹。赵文轩不禁有点生气,恶作剧地说,子弹都打小日本的娘们了。刘小悦哼了一声说,恐怕是打到我们家的小保姆身上了吧?

赵文轩总算找到问题的焦点所在了。看来小保姆的事,她是知道了。赵文轩便问她怎么看。刘小悦一听他这么说,立马来火了,怎么看,你们都安排好了,还问我怎么看?还看什么,我马上就是个外人了,我走呗。赵文轩开始还是好言相劝,觉得这事没必要搞大,但刘小悦坚持要辞了小保姆,赵文轩到底怕母亲不高兴,说要和母亲商量一下,先不急。刘小悦听他这么说,越是觉得他是乐意干这种事的,顿时心灰意懒,所有的山盟海誓原来都抵不过一个孩子。到了这地步,她反而平静了下来。

我成全你们,我搬出去住。刘小悦说完便动手收拾她的衣服,这个过程,赵文轩看着她把结婚照收进皮箱里,结果最后又拿了出来。收拾好东西,刘小悦没有马上走,而是坐到梳妆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叹口气,又点了支烟,吸几口,咳一阵,道一声再见,这才离去。

赵文轩的突然到访,一下子救了罗大春。夫妇俩和女儿之间的战争几乎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赵文轩到来时,罗青青刚把家里那台老式的电视机砸了个稀巴烂。战争虽然无一例外地是由周思兰挑起,但女儿的行为一下子惹怒了罗大春,他扬起巴掌,就要拍下去,罗青青更是不甘示弱,把脸伸过来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说,你拍呀,我死了,你还有的是精虫。气得罗大春右腹部又是一阵疼痛,他咬咬牙就想拍下去。

关键时刻,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罗大春望了一眼妻子周思兰,见她没动,只好自己去开门,见是赵文轩,不禁愕然。赵文轩见大厅里一片狼籍,马上明白了几分。赵文轩走到罗青青面前,上下打量了一通转过来问罗大春,这就是你女儿?罗大春点点头,忙不迭地拉过椅子招呼赵文轩坐,妻子周思兰也识趣地起来下楼去买饮料。

赵文轩也不坐,他似笑非笑地盯着罗青青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罗青青嘴巴一撇说,你管我叫什么名字,你管不着。罗大春赶忙在一旁代女儿回答。赵文轩又说,罗青青是吧,名字倒是个好名字,人也长得挺漂亮的,就是脾气臭,只怕以后不好嫁,谁敢要啊。罗青青突然又出惊人之语,没人要好啊,没人要我就嫁给大叔你。罗大春赶忙斥责说,少教养,怎能这样跟老板说话?但罗青青根本就不理他,也不管赵文轩脸上什么表情,扭头就回房里去了。关门前还丢一句出来,记住哦,大叔。

这姑娘还真是挺有趣的。赵文轩笑了笑,也不介意。倒是罗大春一个劲地说女儿的不是,又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说自己教女无方,请老板不要见怪。赵文轩打断他说,我今天不是为了你女儿来的,我是有事找你。

平时赵文轩有事找罗大春,只需一个电话过来就得了,今天虽然是休息日,也用不着老板亲自来的,除非什么大事。罗大春本来想问他什么事找他,但赵文轩不等他问就叫罗大春跟他走一趟。

两人下到楼来,周思兰刚好买了饮料,赵文轩也不客气,拿了饮料和罗大春直接上车走了。

原来赵文轩要在办公室隔一小间房出来当睡房,来找罗大春去备料,然后去家具城买张一米二的小床。这种小事情对罗大春来说手到拿来,备好材料不用半天功夫,他就将房间隔好了。布置好床后,罗大春一屁股坐在弹簧床上弹几下说,质量还是相当过硬的,一分钱一分货呀,只是不知谁有资格睡这张床呢?赵文轩说,除了我,还有谁?罗大春吃了一惊,抬头,见赵文轩脸上有些落寞,心里一动,问赵文轩,跟刘小悦吵架了?

赵文轩装作若无其事一样地说,她搬出去住了,女人嘛总爱耍小脾气,等她耍完就回来了。

罗大春说,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和,最好不要分开睡,分开的时间长了会出问题。他本来还想问,她搬出去住,你没必要搬到办公室来睡啊,他还是不敢问这么隐私的话,到底清官难断家务事,这里头可能谁都没有错,错的只是时间,在不同的时间遇到相同的人,又或者在相同的时间里遇到不同的人而已。

赵文轩何尝不知道分开时间长了会出问题呢,不过他嘴里还是说得挺轻松的,没事,让她冷静一下也好,也给她一个机会嘛。

其实赵文轩心里没底,不敢肯定刘小悦还会不会搬回来。在小保姆的问题上,他虽然觉得自己没有错,但后来反省自己,至少在态度上不够坚决。再不拿个姿态出来,说不定刘小悦就真的不会回来了,更重要的是,赵文轩对小保姆一点也不来电。母亲那边倒是好说,工作忙嘛,她也不会逼着自己非要和小保姆同房不可。只要每天至少回家吃一顿饭,相信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两人又说一阵子体己的话,赵文轩不禁大叹做男人难。这难真是有口难言。压力山大且不说,单是每天还得小心翼翼地应付各种人事关系,便令人焦头烂额了。赵文轩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你女儿倒是不笨,可惜就脾气有点怪,有男朋友了吗?都说一物降一物,找个男朋友说不定她的臭脾气就收起来了。罗大春就说到贾正林,说他每天中午给女儿送饭,对女儿言听计从等等,说来说去,得出的结论是,贾正林就是软蛋一个。赵文轩想到自己和刘小悦,觉得夫妻中有一个软蛋反倒是好事。于是赵文轩说,软蛋说不定就是她的真命天子呢,有些人就服软不服硬。

说话间天就快黑了,也到吃饭时间了,赵文轩便邀罗大春一起到外面吃饭,但罗大春心里还惦记着女儿,不知道家里现在闹成什么样子了,就推辞不去,赵文轩也不勉强,不过他还是亲自开车送罗大春到楼下。临了,赵文轩还特别叮嘱他平时留意一下刘小悦,又承诺下个月给他提工资。罗大春心里想,赵文轩还是相当紧张刘小悦的,年轻人难免心高气傲,不肯稍作低头。

罗大春回到家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

眼下家里的变化简直可以用天翻地覆来形容。原来的一地狼籍已经变得井然有序。妻子周思兰和女儿好好的坐在一起吃晚饭。见到他回来,罗青青居然甜甜地叫一声爸爸,便起身拿碗帮罗大春装饭。罗大春坐到饭桌前,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有点不相信地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周思兰耸耸肩笑得有点高深莫测。倒是罗青青显得蛮不当一回事,完全不像是中午还大吵特吵过的人。她接着罗大春的话说,不,爸爸,是月亮出来了。罗大春虽然搞不清罗青青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女儿这表现还是让他宽心不少。至少外表看起来,她是变好了。他心情一好,连普通的饭菜也变香了。不免大赞周思兰厨艺越来越好了。

晚饭近尾声了。终于,罗青青说出了她的想法。她用恳求的眼神望着罗大春说,爸,我想去上班。

真是喜从天降。这么长时间来,盼星星盼月亮一样不就是盼着她能再去上班,不要再沉迷于游戏,难得她能主动提出来。罗大春连连说,好,好,好,爸爸支持你。

我想到你们厂上班。罗青青一边收拾自己的碗筷,一边轻描淡写地说。罗大春做梦也想不到她竟想和他一起上班。这当然最好不过,这样一来,女儿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每天能看着她,至少不会行差踏错。不过他还是担心她吃不了苦,心里始终还是不够踏实。想到这里,罗大春不由得问,你干嘛想到我们厂上班?

罗青青说,你们老板是个好人。

这理由看上去也挺充分的。在罗大春的印象里,老板赵文轩也确实是个好人。虽然他也知道赵文轩现在做的刀片是假冒伪劣产品,但这个太普遍了,老实说,那些当老板的,谁的屁股是一路干净过来的呢?

再看罗青青,她白净而光洁的额上泛着几粒闪光的汗珠,双眉微扬,一脸向往的表情。罗大春还真的猜不透是什么让女儿一下子变得听话起来了。

女儿不任性了,听话了,最高兴的还是妻子周思兰,她难掩兴奋地对罗大春说,你就赶紧想办法让青青过去你那儿上班吧,要不明天你给赵文轩带瓶茅台?罗大春想了想说,他喜欢喝五粮液,还是买两瓶五粮液吧,现在五粮液也降价了。

罗大春去买五粮液时出了点意外,他没想到买回来的五粮液竟是假货。罗大春感叹假货横行时,也只好自认倒霉。但女儿罗青青却不干了。她带着罗大春找到售买假货的烟酒店,直接把两瓶酒往柜台前一扔说,给我退钱。老板还想抵赖,罗青青说,识相的,趁我还没有打电话之前,就赶紧给我退钱,你要是想找麻烦,我奉陪到底。老板一看这架势,竟乖乖给退了。这个过程,罗大春一直没作声,心里不由得也暗暗佩服女儿的胆色。

回来的路上,罗青青要直接跟老板赵文轩通电话。她要罗大春打通了让她跟赵文轩说。打完,罗青青说,姑奶奶我要到他厂里上班,是他的福气,还要给他带什么酒。

果然。罗青青一说,赵文轩居然很爽快地答应了。罗大春不好意思开口的事,罗青青三分钟不到就办妥了。罗大春不得不服。罗青青当即要罗大春带她到工厂里看看是什么环境。罗大春想,这是迟早的事,反正都板上钉钉了,让她先熟悉一下道路也好。

赵文轩的小工厂座落在第三工业区最偏的一角,只有三层,底层租给一个做电动牙刷的潮州佬。赵文轩的工厂在二三楼,二楼一字儿排开有五间,拿来做饭厅、员工宿舍、仓库和办公室,三楼才是车间。工厂总共只有十几个员工。罗大春的工作不固定,有时候去打包装,有时候也帮忙装货出货,反正是哪儿最忙去哪儿。

罗青青过来上班才三天,便给赵文轩提意见,说员工们普遍反映厂里的菜没油水,她觉得这是个大问题,如果不解决会直接影响生产。赵文轩觉得她的提法也不无道理,便问她如何解决。罗青青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出在买菜煮饭的阿姨身上。她建议换个买菜的人。可是谁是最合适的人呢?罗青青说,倒是有个适合的人,就是怕你不同意。赵文轩说,谁?

我爸爸。罗青青一点也不避忌,她迎着赵文轩的目光,挑战似的把下巴扬起来。她就觉得父亲是天底下最老实的人,如果连父亲这么老实的人,都没人相信,这世界就没有人可以相信了。她这样子在赵文轩眼里反倒有点撒娇的味道。赵文轩笑了笑说,好,我同意,买菜的事就交给你爸爸吧。

从此,罗大春又多了一项工作,就是早上负责买菜。罗大春呢,自然是不负所托,他负责买菜后,员工们的伙食立竿见影地好起来。赵文轩也不食言,从第二个月起就给罗大春提了工资,虽然也就三百多块的事,罗大春还是很感激,工作就更加勤勉自是不在话下了。

罗大春一家人的生活又回到了常态,常态就意味着鸡毛蒜皮,也意味着有些事无法避免。比如关于房子问题,周思兰几乎每天要跟罗大春至少提三遍以上。有时候还当着女儿的面提,意思无非是希望得到女儿的支持。罗青青呢,倒是显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甚至很乐观地跟周思兰说:时候还未到,时候到了,面包总会有的,房子车子也总会有的。罗大春却没有那么乐观。他和周思兰也去附近的楼盘看过几次房,但动辄三万多,还不带装修,这样的价格吓得两人退避三舍。罗大春原来想买一套小商品房将就着住,妻子不同意。觉得小商品房升值的空间有限。他们目光转到更远点的长安,希望能找到理想的房子。

到底是经验不足,也是他们求房心切,结果一下子就上当受骗了。其实骗子的骗术也算不上高明,无非是以一个相对便宜的价格来吸引那些急于求房的人。房子根本就不是这些骗子的。白白地被人骗去了二万块订金,周思兰心痛得直跳脚。她爬上楼顶,声泪俱下地哭诉着,扬言对方不把钱还给她就要跳下去。周思兰这出假戏,一下急坏了罗大春,他劝不了就只有打电话向赵文轩求救。赵文轩了解到具体的情况后,便给周思兰打了个电话,赵文轩跟周思兰说他有办法找得到那些骗子。这些钱他负责帮他们追回。周思兰半信半疑,但事已至此,也不由她不信了。她找了个台阶,就顺水推舟地回来了。

此事仅过了两个星期,赵文轩果真帮他们追回了那被骗的二万块。当赵文轩把二万块钱交到周思兰的手上时,周思兰感动得居然哭了,千恩万谢后又坚持要请赵文轩吃顿饭以表感谢。赵文轩推辞不过,只好答应。

罗大春原本是想找一般的餐馆吃顿饭表示表示算了,但罗青青不同意,非要找高档的饭馆,她说这样才有诚意。周思兰这回也不心痛钱了,表示支持女儿的提法。罗大春只好依女儿找了一家上档次的餐馆,早早就订好房候着,直到晚上八点多,赵文轩才姗姗来迟。

这一顿饭罗青青吃得极少,话也不多,大多数时候她都是在一旁看着赵文轩在侃侃而谈,这与平时的罗青青完全是两个人。不过粗心的罗大春竟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事情到底坏在哪个环节呢?难道是因为贾正林吗?

自从罗青青上班之后,贾正林来得少了。倒不是他不愿意来,而是罗青青不让他来。甚至连贾正林给她打电话,她也爱接不接。她的理由很简单,要上班,或者要加班呢。贾正林知道上班也不可能连接个电话的时间也没有的,他打电话时都是专挑下班时打。可是罗青青就是不接。贾正林苦呀,苦得快要以头撞墙时想起了罗大春。他给罗大春打电话,见不着罗青青,见见她爸也好,好歹也得知道一点关于她的消息。

要不是贾正林打来电话来约见,罗大春差点都快忘记了这个傻小子。罗大春想不到的是,三个月不见,贾正林竟瘦了一圈。他人本来就瘦小,现在就更加显得萎顿不堪。罗大春不禁暗暗心惊。不过更让罗大春想不到的是,两人见面才聊了几句,贾正林便表示要辞职到他们工厂上班,还请罗大春帮忙介绍。罗大春其实对贾正林是有好印象的,虽然其貌不扬,但总归还是个老实人,看到他,罗大春便想自己年轻时的傻样。在这一点上,罗大春和周思兰不同,罗大春更看重人品,或者说,更在意谁是真心对女儿好。罗大春也有意想成全他,便一口答应他的请求。

贾正林过来上班不久,青青便要求搬到工厂里住。罗大春本以为妻子不会同意的,不料她竟然相当宽容大度,并没有表示反对。罗大春见周思兰没意见,想着女儿搬到工厂住,也许能给贾正林一个更好的机会,便任由她搬到工厂去住了。

事情就坏在这个环节上,这是罗大春远没想到的。

贾正林虽然过来上班,每天也能见到罗青青,但能说话的机会并不多。罗青青其时已经被赵文轩调到办公室上班了。分管员工的工资核算之类的工作,实际上等于会计了。罗青青倒是长进,知道自己的短处是读书少,与会计有关的专业知识就更少,她报读了一个会计速成班。在短时间内就基本上掌握了会计的一般知识。赵文轩的工厂工人不多,十几号人的工资并不复杂。罗青青在赵文轩的调教下,并未出过任何差错。

事情可能来得有点突然了,连罗青青也想不到会发展得这么快。

这一晚大家都要加班。罗青青本来不用加班,她自己主动加班。不过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只想和赵文轩多呆一会。但赵文轩约了客户吃饭还没有回来。期间,贾正林借上洗手间的机会跑过来看她,她不想见他,叫他不要老是来找她,要专心做事。但贾正林还是要来,来了她也不让他进来,把门关得紧紧的。贾正林便隔着玻璃窗痴痴地看她几分钟,又把嘴唇贴到玻璃上,一阵短暂的冰凉唰的一下直钻心头。他想给罗青青打个手势,手举起来,却动不了,那边罗青青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贾正林那样子,像极了在向谁投降一般。其实他早就投降了,只是没有人接收他罢了。不但不接收,罗青青甚至连看到他的影子都烦,等他一离开,就干脆关了灯,一个人在办公室枯坐。为确保贾正林找不到自己,罗青青摸到手机,悄悄地把手机也关了。办公室里便一片幽静。

贾正林下班后还是跑过来,见到办公室里黑灯瞎火的,这才相信罗青青是出去了,打电话显示是关机,贾正林仍不死心,以为罗青青回家了,便又往她家赶。他已经不敢有更多妄想,他现在连摸一把的权利也被剥夺了,只要能看到她,他也满足了。

罗青青坐在办公室等,她要等的人是赵文轩。她知道他每晚都回办公室睡。

夜深了,赵文轩终于带着满身酒气回到办公室,灯也不开就直接倒在小床上。办公室里虽然暗,但罗青青还是能够朦朦胧胧地看到赵文轩跌跌撞撞地进来,她不敢做声,感到脑子很乱,等到赵文轩睡了好一会,她的脑子才慢慢活泛起来,又坐了一会,想打亮灯,走到门边,最后只是轻轻地把门给后反锁上。反锁门时啪的一声,在办公室里显得特别清晰。

赵文轩虽有七分醉,但还是有三分清醒。他感到脸上一阵温热,有人在用热毛巾帮自己擦脸。一阵久违的温暖便在心里一圈一圈地荡开去。赵文轩忽然伸手出去,一下捉住那只帮他擦脸的小手,顺势一拉,罗青青便倒进他的怀里了。他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声,死死地抱住罗青青,不管不顾地撕扯她的衣服。罗青青蚊蚋一样地喊叫,轻点,你轻点。撕裂的声音仿佛便由远而近。

赵文轩清醒过来后,打亮灯,赫然发现白色的床单上血迹斑斑,赵文轩想不到罗青青居然还是处女。

你还是处女?赵文轩有点心虚地问。

我不可以是处女吗?罗青青脸上怒容忽起。

傻呀,你。赵文轩说。

我喜欢,你管不着。罗青青说。

两人一时沉默着。好久。

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我怎么一点也感觉不到呢?赵文轩问。

什么时候?你管这个干嘛?喜欢就是了。我问你,你凭什么白白地要赔那么多钱给我妈?罗青青说。

两码事,我要是不出手,你妈会跳楼的。我不能见死不救么。赵文轩说。

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吗?罗青青说。

你傻呀,我有老婆。赵文轩说。

我喜欢,你管不着。罗青青接着又说,你现在就要赶我走吗?赵文轩默然无语。

已是后半夜。罗青青起来默默穿衣服。她眼圈有点红,但她没有哭。穿好衣服,她甚至微微笑了笑,俯下身帮赵文轩拉好被子,这才慢慢地往门口走。她走得很慢,走得心事重重。不过她一直不回头。走到门口,准备拉开门时,忽然听到赵文轩说,太夜了,你在这里睡吧。罗青青转过身来,望着床上的赵文轩,泪顿时奔涌而出。

此事过后,赵文轩好像有点怕见到罗青青。除了工作上必要的接触,他极少回办公室,大多数都呆在车间,间或和工人们一起打打包装,说说荤话,尽量避免见罗青青。罗青青也不恼,她从不刻意在人前拉近他们的关系,和往常并无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对贾正林,态度比过去温和了不少。贾正林自然是难以察觉其中微妙之处,难得罗青青对他稍好,傻小子像过节一样欢喜。

可是,白天里的一切,到了夜里就完全不同了。一般是零晨一点过后,确保大家都睡熟了,罗青青这才悄悄摸起来。女员工的宿舍和办公室最近,她蹑手蹑脚地闪出门,穿过仓库,就到了办公室。她有办公室的钥匙,她像在家里一样宽衣解带,很自然地睡到赵文轩身边来。每次对她的到来,赵文轩都无法拒绝。事后他又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赵文轩曾试过回家里过夜,但是睡到半夜,还是爬起来火烧火燎地跑回公办室,见罗青青躺在那张一米二的小床上默默地流泪,她无助的眼神连赵文轩也隐隐感到一阵心痛。

立冬过后,天气便有点冷了。罗大春要给女儿送被子,罗青青却说不用了,她要搬回家里住。女儿向来任性惯了,罗大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周思兰却看出问题来了。几番追问,罗青青终于说,我有了。

真是晴天霹雳。罗大春没想到女儿搬到工厂住才三个月不到,居然没有一点征兆就怀上了。罗大春急问,谁的?罗青青摇摇头,死也不说是谁的。一时之间,罗大春也只有干着急,拿她没有办法。周思兰倒显得淡定,仿佛她预料到这事迟早会来一样。她劝罗大春别逼女儿,逼急了怕出事。罗大春想想也对,他心里盘算着会不会是贾正林这傻小子干的好事呢?

第二天晚上,罗大春在家里做了一桌好菜,请贾正林过来吃饭,他还特意上了酒,陪傻小子喝。贾正林从来没试过这样的待遇,以为有好事,不禁放开肚皮喝起来。等贾正林喝得差不多了,罗大春这才开始拿话来试探他。几次问话,罗大春均不得要领。周思兰却什么也不问,她望着女儿,罗青青也望着母亲,叹一口气,再一次语出惊人地说,爸爸,你别问了,是赵文轩。

罗大春惊得连筷子都掉到桌子上。他怔怔地望着女儿,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贾正林听得一头雾水,连劝罗大春喝酒,罗大春说,好,一起喝,喝痛快的,喝吧。两人连连干杯,贾正林大赞好酒。

疼痛如蛇般缠绕而上,最先是从腹部,渐渐地,辐射到全身,冷汗便涔涔而下。罗大春躬着身子,强忍着疼痛,一步步朝办公室走,他想问赵文轩如何处理这件事。他刚刚和妻子周思兰在家里大吵了一场。在女儿的问题上,罗大春的态度是鲜明的,他坚决反对女儿和赵文轩在一起的。理由是赵文轩和刘小悦还没离婚,两人只是分居,他们的关系还在。这是原则性问题,不能妥协,女儿即便怀上了,孩子也不能留。周思兰则认为,事情没坏到非要打掉孩子的地步,可以看看刘小悦的态度再决定不迟,何况赵文轩对女儿也不错,他们是相爱的,也难得女儿能真正喜欢一个人。

对妻子的姑息,罗大春显然极度不满,他直指妻子糊涂。两人意见合不到一处,争吵便开始升级,周思兰历数她嫁给罗大春后所受过的苦,毫不留情地将罗大春骂得一无是处,打工二十多年,不但连一套房子也没有,连女儿的幸福也要扼杀。归结到最后还是那两个字:庸鼠。罗大春忍着身上的剧痛,气息奄奄地说,我没用,以后大家各过各的吧。再也不管妻子,直接去找赵文轩。

罗大春见到赵文轩时,身上的疼痛忽然消失了。他原本是来找赵文轩算账的,但出口时却是,我要辞职。赵文轩对他的突然辞职颇为不解,询问他再三。罗大春说,都是你干的好事!至此,赵文轩终于明白罗大春为什么要辞职了。罗青青怀孕,赵文轩一早就知道了,只是想不到解决的办法。罗青青不肯去打胎,他也无可奈何。他知道这事迟早会被罗大春发现,没想这么快就来,他心里一阵慌乱,见罗大春并没有过激的行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说,我会负责的。罗大春说,你怎么负责?你负得了这个责任吗?你和刘小悦怎么办?罗大春连珠炮的几个发问,把赵文轩打哑了。过了好一会,他才轻声说,我会处理的。罗大春扔下一句,好,我等你处理,便扬长而去。

不能不说,赵文轩还是拿出实际行动来说明他的负责,不仅仅是开空头支票。他将离工厂最近原来租出去的一套房子直接过名给了罗青青,还态度十分诚恳地来请罗大春一家搬过去住。周思兰自是十分喜欢,鼓动罗大春一起搬过去,但罗大春完全不为所动,他突然开始厌恶起妻子周思兰来,意识到十几年的忍让,已经到头了。罗大春十分平静地对周思兰说,你过你的富贵日子去,不用管我。周思兰冷笑一声说,庸鼠!再也不管他,和女儿欢欢喜喜地搬过去了。她想,总有一天,这个老顽固会搬过来的。这一点,她有把握。

赵文轩没想到罗大春还真的不干了。罗大春已经有一个星期不来上班。赵文轩不好意思去问,便叫来贾正林,让他去请罗大春回来。贾正林来找罗大春时,才发现罗青青和她母亲已经搬到别的地方去了。罗大春也没明说,只说她们住上了免费的房子。这个傻小子还不知道罗青青和赵文轩的事。他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成为罗大春的女婿。罗大春实在不忍心打击他,只是这温水煮青蛙,结果可能更惨。罗大春没有答应再回厂上班,反而邀请贾正林搬过来住,女儿和妻子搬走后,空出一个房来。反正空着也是白空着,多一个人住还能增加点人气。贾正林巴不得能和罗大春亲近些,自然是一口答应搬过来住,他甚至愿意承担一半的房租。罗大春坚决不让,他心里无来由地感觉内疚,觉得这样瞒着他,真是不应该。但他也不好往明里说。只好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得过且过了。

贾正林搬过来不久,罗大春意外地找到了一份工作。

说是意外,是因为在此之前,他到处碰壁,没有一间工厂愿意收留他,都嫌他老了。在路过一间买电动三轮车的店铺时,看到里面的生意火爆,他突然想买一辆三轮车。有了车子,说不定也能做点小买卖什么的。他进去一问,居然价格不便宜。他手上的钱不多,家里的存款都在周思兰手里,不由得气馁,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时,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抬头,竟是刘小悦。

多日不见,罗大春发现刘小悦变得神采飞扬起来,也越发漂亮了。相比之下,罗大春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俨然一个老头了。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大多是刘小悦问,罗大春答。刘小悦其实是想通过罗大春更多地了解赵文轩的近况。不料罗大春竟是一问三不知。刘小悦以为罗大春在刻意隐瞒赵文轩的情况,颇有些不满,却听到罗大春说,我早辞职了。刘小悦不禁问,你找到更好的工作了?

没找到,老了,没人要了,现在是无业游民。说完,罗大春忽然停了下来,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刘小悦说,你还是搬回去吧,赵文轩需要你,你们才是天生的一对。罗大春到底还是不敢把女儿和赵文轩的事说出来。刘小悦说,只要那小保姆还在,我就不回去。罗大春说,赵文轩从你搬出来就一直住办公室,只是,只是,现在恐怕不是小保姆的问题了。看着罗大春欲言又止的神情,刘小悦心里立时明白了几分。刘小悦说,直接说吧,是不是赵文轩有了别的女人?罗大春只觉得心里一阵发苦,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才好,只得加快脚步往前走。刘小悦却叫停了他。罗大春以为她会追问赵文轩的事,也打算她再问就硬起心肠直接告诉她。没想到刘小悦是要给他介绍工作。说是城管办那边在招临时工,工资还可以,问他想不想去。罗大春当然想去,他这个年纪,已经轮不到他挑三拣四了。

城管办所谓的临时工,其实就是做苦力。每天跟着城管的人出去要么查扣电动车,要么是到马路上查乱摆卖。罗大春和那些大帽盖不同,他连合同都不用签,当然是连制服都没有,干一天算一天,只需跟在后面搬东西,把查扣的物品搬上车就行。上班才一个星期,罗大春便有助纣为虐之感。没办法,为了生活,他只好硬着头皮干下去。每天看多了那些打人和被打事件,罗大春也麻木了。

十一

贾正林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天,罗大春去医院做了一次检查,最近腹痛得有点频繁,他不得不去看看医生。到了医院,医生不管你是屁股还是脚生疮都得经过一翻检查。罗大春花了五百多,被医生折腾了一个上午,才让他隔天去拿结果。从医院里出来,罗大春感觉有些晕眩,胃里很空,只想吃一碗热热的牛肉拉面。初冬的阳光仍然很猛。罗大春经过市民广场,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是贾正林打来的。一般这个时间都是工厂下班吃饭时间,贾正林平时极少给他打电话。罗大春总感觉有什么事发生,迟疑着接了。听到贾正林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说,叔,你在哪?罗大春说在市民广场。贾正林说,我也在市民广场附近一个大排档里,叔,过来喝酒吧,我请你。

果然,见到罗大春,贾正林才叫了一声叔,泪就流出来。罗大春劝了几句,贾正林还是止不住眼里的泪水。他一把泪一把涕地问罗大春,叔,你早就知道他们的事了,是吗?罗大春叹了一口气说,叔一直不同意他们,你也看到了,叔现在也是孤家寡人一个。贾正林情绪稍定,终于收了泪说,赵文轩不是有老婆吗?他怎么可以这样?罗大春一时无语。

这是一个混球的世界,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这顿饭贾正林一个人就喝了两瓶杏花村,烂醉如泥,最后还是罗大春背回去的。

第二天,罗大春还来不及去医院拿结果就被妻子周思兰的电话叫去了。罗大春本来不想去,但周思兰在电话里警告他,他要是敢不去,他以后就别想见女儿了。周思兰现在已经辞了原来那四份家务工,专心在家里服侍女儿,她生怕女儿有什么闪失,把肚里的宝贝孩子给弄没了。

罗大春去了才知道,原来是赵文轩的母亲来了。周思兰原以为,赵文轩的母亲会把女儿当成宝,她想错了。老人家一来,就明确地告诉罗青青,她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她可以做小,所谓做小的,用老太太的话说就是小三。小三嘛,自然是见不得光的。得藏着掖着,不能乱说乱来。二是,孩子生下来后,不管是女儿还是男孩,都得给赵文轩,然后她走人,再给她一百万,目前住的这套房子也归她。在二选一这个环节上,周思兰拿不定主意,所以请罗大春来一起商量。无论选择那一条,罗大春都觉得挺屈辱的。他倒是想知道女儿有什么意见,青青不是没有意见,而是此时此刻,她不敢有意见,所以她只能默默地躺在床上流泪。老太太亲自来问她,她只说听赵文轩的。是的,其实赵文轩的意见就代表了她的意见了。看来,她把自己的一生押给了赵文轩。

在周思兰看来,当小的还不如选择离开。当周思兰问罗大春怎么办时,他说,我管不了,她自己的事,自己作主,她是成年人了。在这一点上,罗大春比周思兰高明。他隐约觉得女儿并不甘心做小的。当然,这样的结果也是罗大春不想看到的。因为这么一来,势必要拆散赵文轩的家庭。周思兰对此嗤之以鼻,她说,老顽固,遍地小三的时代,你还是这种思想,难怪你发达不了。罗大春听她这么说,不禁哑然。

这样的一个局面,自然是不欢而散。老人家态度强硬地扔下一句,你们看着办,便拂袖而去。周思兰欺她人老耳朵不好用,轻声咒了句老不死。不料老人家居然听到了,她已经走到门口了,又气咻咻地走回来,指着周思兰骂了句:贱货!老太太还不解气,又走到罗青青床前,冷笑一声,一字一顿地说,你-也-是!罗青青忽然从床上一下子坐起来,面不改色地回了一句说,对,你说得真是对极了,我就是贱,我还要贱到底,怎么啦?老太太倒是没想到她会这么无耻,一时竟怔在哪里不知道如何骂人了。大概在她的人生经验中,被人这么骂,从来没有人主动认过怂的。可偏偏这个罗青青就这么认了,令她难受的是,对方这么一认怂,自己反倒没辙了。感觉是自己比人家还贱。老太太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转身就走了。此刻倒是罗大春听了,心里像给人打了一枪,在汩汩地流血。老人家虽然骂的是周思兰和女儿,可他感觉就像指着他的鼻子羞辱他一样。

周思兰还是希望罗大春能搬过来住。罗大春说,不用了,我没福气住豪宅,你过好你们的日子得了。周思兰挨老人家骂本来就心里不爽,听他这么说,气得她又是大骂他庸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罗大春冷冷地说,我干过的事不少,唯有这件事从不后悔。罗大春说完,也没留下吃饭就走了。

罗大春心里发堵,胸闷得厉害。走出小区的大门,才舒了一口气。他原本是想到医院去拿化验单的,刚好接到刘小悦约他吃饭的信息,觉得化验单拿不拿都在医院,迟点也不会影响化验结果。便到上岛咖啡去找刘小悦。

罗大春心里隐约觉得刘小悦今天突然约他吃饭肯定是与女儿的事有关。只是没想到对方那么直接,见面就问他要罗青青的电话。还当着他的面,给女儿打电话。刘小悦打电话更直接,她连一点客套的话也没有就说,我是赵文轩的老婆刘小悦,罗青青,我们找个时间谈谈吧?虽是商量的语气,实质是无可商量。她在电话里故意强调她是赵文轩的老婆,不知女儿听到作何感想,罗大春倒是听出来了。眼前这个女人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比自己的女儿强。成熟漂亮,穿着得体,气质高贵,相比之下,自己的女儿就像乡下来的丫头一般,除了年纪还有点优势,啥也没有,难怪刘小悦这么藐视自己的女儿,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刘小悦一边在电话里反复说明约谈的时间和地点,一边示意罗大春自己点东西吃。罗大春心里满不是滋味,不由得发起狠来,特意点了个最贵的套餐——三文鱼刺身,又要了一杯冷饮才罢休。刘小悦放下电话,对他笑了笑说,你女儿挺聪明的。罗大春不卑不亢地说,貌似聪明。刘小悦忽然叹了口气说,事情弄到这个地步,我也有责任,不怪她。我今天找你来,其实是想知道你是什么意见。

罗大春的态度一直就没有改变过。他一开始就是反对女儿这种做法的。在没见到刘小悦之前,他还是倾向刘小悦的,觉得不应该拆散人家的家庭,现在刘小悦忽然要他给意见,他沉吟半刻居然露齿一笑说,我能有什么意见,不过赵文轩倒是挺可怜的。刘小悦不由得怔了一下。赵文轩有什么可怜的呢?他正享受着齐人之福,要说可怜也是她刘小悦才对啊。很快,刘小悦神色又恢复正常了,她望着罗大春笑了笑说,赵文轩确实是条可怜虫。

结果,这一顿,罗大春吃得最没滋味,尽管他吃的是贼贵的三文鱼刺身。

十二

赵文轩和刘小悦还是离了,前后不到两个星期的时间。事情出奇地顺利。刘小悦分到三套房,其它的比如存款,她根本就不知道赵文轩有多少,所以她也不提。两人和和气气地去了民政局。此前他们来过一次,工作人员劝他们考虑一个星期再来。毕竟是第二次来,民政局的人也没过多地问他们。很顺利地就办了证。从民政局出来,刘小悦忽然想到凤凰山看看。赵文轩自然明白为什么。凤凰山虽然谈不上是他们俩第一次约会的地方,但这个地方还是有值得纪念的意义。他们就是在凤凰山脚下一间简陋的旅馆里彼此把身子交给了对方。刘小悦此番旧事重提,赵文轩心里还是有点发苦。

初冬的阳光清脆坚硬,喷洒在国道上大大小小的汽车上。一路上赵文轩默不作声地开着车,刘小悦呢,则扭头看着车窗外也不说话。车子马上要转上凤凰立交桥时,刘小悦突然说,不去凤凰山了。赵文轩听了,便让车子沿着国道一直前行。车子走了一段路,赵文轩问,现在去哪?刘小悦说,梧桐山。

梧桐山?赵文轩扭头看了刘小悦一眼,见她还是面无表情地说,梧桐山。梧桐山他们其实也去过好几次,并没有太多值得回忆的事情。赵文轩也没有多问,梧桐山就梧桐山吧,估计以后一起去梧桐山的机会也不再有了。

车子经过大梅沙时,刘小悦又改变了主意,说要去看看大海。赵文轩也没说什么,车子一拐就下了高速。刘小悦说是去看海,但到了大梅沙,她并没有下车的意思,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人太多,没意思。赵文轩也没有让车子停下来,也不咸不淡地回一句,哪里有意思?刘小悦说,去南澳吧,南澳可能人会少点。赵文轩也没说什么,车子又拐上高速,往南澳方向走。

车子走了一小时,刚到南澳,结果刘小悦还是那一句,没意思。以赵文轩平时的脾气,早就来火了。但这一天,他脾气出奇的好。赵文轩说,今天都听你的,你说去哪就去哪。刘小悦说,我想去北京。赵文轩居然也说,好,我们回去坐飞机去北京。立马就掉了车头往回走。车子又跑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宝安。不料刘小悦却说,我没说要坐飞机去北京。赵文轩笑了笑反问她,你想开车去北京吗?刘小悦说,不,我们走路去。

这一路折腾来折腾去,天色已经不早了。深圳初冬的黄昏,微微有些寒意。刘小悦说,要去北京也得先吃饱饭才有力气走路。赵文轩听了便找了间颇为上档次的酒店,点了几个刘小悦爱吃的菜,二人便一起共进晚餐。期间,刘小悦吃得很少,话题却滔滔不绝。她把从记事起所有能记得的事一股脑儿端出来还意犹未尽,又一直讲到读大学时,都有哪些男同学追求过他,和谁上过床,谁姿势好看,谁更持久,反正就是谁的床上功夫最好,讲得十分详细。赵文轩很想问问自己和那些追求过她的男同学比,谁的功夫更厉害些。可是这个过程,赵文轩根本就插不上半句话。讲到最后,刘小悦却忽然让赵文轩把他的手掌伸过来。赵文轩一时不解其意,只见她用食指蘸上茶水,在他的手心里写了三个字:你最棒。赵文轩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叹了一口气说,你终于可以海阔天空了。刘小悦说,你不也如愿以偿了。相互默默地看着对方,好久不再说话,然后不约而同地低头吃东西。这一顿饭从六点一直吃到十点多,刘小悦终于讲累了。最后刘小悦提出要在酒店住一晚,明天再走。赵文轩略为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答应下来。

于是两人便开了房,上床前,刘小悦说,今晚我要你做我的奴隶。赵文轩也没多想,无非就是做爱。但刘小悦的疯狂多少让他感到有点意外。战场从洗手间开始,转战床上床下,又撕又扯又咬的,活像两头狼在不要命地打架,赵文轩给刘小悦几乎折磨了一个晚上。临天亮时,终于安静了下来,刘小悦紧抱赵文轩终于哭了。她是真的伤心,泪水一股一股地从脸上流下来。赵文轩从来没见她这么哭过。他怎么劝也劝不住。她一边哭一边问,我们以后还能再来往吗?赵文轩毫不犹豫地说,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刘小悦轻抚着赵文轩身上那些被她咬过的伤痕,无比心痛地说,文轩,我这一辈子都是你的。赵文轩紧抱着她,亲着她的额头说,我也是你的。两人临别时,刘小悦对赵文轩说,你要对人家罗青青好点,她也可怜,都不容易。赵文轩听了,心里竟不知是何滋味。他原以为刘小悦肯定会恨罗青青恨到骨子里,至少也不会说这些同情的话。按常理,也不会如此,但事实摆在眼前,刘小悦不但说了,那表情还不像作伪。赵文轩不由感叹,女人的内心世界真是鬼神莫测。

十三

赵文轩还真的把女人看小了。他回来后便去见罗青青,他要告诉她,他已经和刘小悦办好手续了。但他还没有说,罗青青就轻描淡写地说,昨晚是和刘小悦在一起吧?赵文轩心里一惊。正不知如何回答,罗青青又问,你们没有吵架吧?要对人家好点,她挺不容易的,也挺可怜。罗青青和刘小悦的语气居然如出一辙!赵文轩盯着罗青青看了一会,还真看不出她到底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的要对刘小悦好。

她哪里可怜了?

罗青青并没有正面回答赵文轩,而是乖巧地挨到赵文轩身边,帮他捶起腿捏起背来,一边捏一边还关心地问,昨晚累了吧?赵文轩半闭着眼躺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昨天拿到离婚证了。罗青青咋听这消息,心里也一阵暗喜,但她脸上却不见一点惊喜的表情,仿佛这是必然的事,手上不停,更加用心给赵文轩捏背,那力度恰到好处。赵文轩呢,像个大老爷一样,干脆完全闭上眼睛好好享受起来。

其实罗青青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软弱。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她迅速地成熟起来。

在赵文轩和刘小悦离婚前,罗青青和刘小悦还是见过一面的。约见时,罗青青故意摆出一副弱者的姿态来迎接刘小悦。罗青青出门前,还在她的小包里藏了一把极其锋利的小刀,以防不测,虽然如此,她还是不放心,又打电话给贾正林,要他到附近暗中保护,布置妥当后,她才前往赴约。

地点还是咖啡厅。刘小悦一早就等在那里了。她选了一个临窗的位置,既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远处的大海,又可以看得到大门。所以罗青青一进入咖啡厅的大门,她远远地就看到了。看得出罗青青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她很随意的一身休闲服反倒显刘小悦自己有点刻意打扮了。罗青青一进门也看到了刘小悦,但故意装作不认识,而是拿出电话来给刘小悦打电话问她来了没有。

罗青青直到坐下之后,才发现自己如此小心翼翼其实完全没有必要。眼前这个女人不但看上去优雅,还文质彬彬。如果真的和自己动手,只怕只有吃亏的份儿。罗青青一下子就安下心来了。安下心来的罗青青反倒热情起来。她水都没开始喝就大赞刘小悦像明星一样漂亮得体。罗青青的称赞并不虚假,她是发自内心地称赞对方。在刘小悦面前,她自己就有点自愧不如。她知道自己唯一比对方强的地方是,不过是年轻一点,再有就是肚子能生,而刘小悦不能。

罗青青原以为这次见面,会有一场激烈的唇枪舌剑,但她又错了。刘小悦根本就没怎么谈她和赵文轩之间的事,相反,刘小悦只和她谈莎士比亚,谈德彪西,谈尼采,还谈印象派,谈莫奈,谈芭蕾舞,谈一些罗青青从来没有听过的名字。这些人的名字,罗青青大多听不懂,刘小悦居然像老师给学生上课一样极有耐心地跟她大谈特谈。直至最后,刘小悦才话锋一转说到赵文轩,她微笑地望着罗青青说,文轩其实比我更懂这些。她见罗青青一脸茫然的表情,又加了一句,罗青青,你也要懂一点文学和艺术才行。罗青青便连连点头称是。又大赞刘小悦知识丰富,什么都懂。最后刘小悦忽然指着罗青青的肚子问她是男孩还是女儿。罗青青表示没有去拍过片,不知道是男还是女。刘小悦说,赵文轩喜欢男孩,要是生个男孩他们赵家就有后了。罗青青说,女孩也不差,要是女孩,我希望她能像你一样有知识有文化。

在这场约见中,刘小悦带着巨大的心理优势而来,也带着巨大的胜利感离去。她觉得自己是完胜了。她要的可能只是这种感觉。也正是在和罗青青约见之后,她才爽快地答应了赵文轩的离婚请求。直至到宾馆开房,筋疲力尽之后,刘小悦才感到失败。她居然败给了一个只读过高中,差不多算是文盲的女子。离婚证件办下来她就后悔了。但要面子的她,心有不甘地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于是,在那一刻,她决定要和赵文轩保持来往。

刘小悦在角色转换之后,发现天地立马一下子都变宽了。她每周日都约赵文轩见一次。每次都是到高级宾馆开房。一场舒筋活血的性生活过后,她便和赵文轩谈艺术,谈她最近写的那些狗屁不通的诗歌。赵文轩一方面觉得有愧于她,另一方面,他其实还是爱她的。

十四

罗青青心细如发,她一点儿也不笨。赵文轩的一举一动,她虽谈不上明察秋毫,但女人的预感,她也能猜到赵文轩和刘小悦不会那么爽快地分得清汤汤水水。只是她一直没吱声。不是不想,而是觉得还不是时候。孩子还在肚子里没出来,自己和赵文轩还名不正言不顺。尽管传说中的富贵生活就在眼前了,像做梦一般,但在她的内心里,始终危机重重。她要面对的还不止这些,还有赵文轩的母亲。在未来的生活中,她还不知道如何应对。令她稍感安慰的是,赵文轩不久就带她去了民政局登记,两人正式做成了夫妻。说起来,赵文轩也算是个负责的男人。他让她们母女俩搬去和母亲一块儿住,相互有个照顾,自不用多说,空出来的房子交给周思兰出租,这样周思兰便每个月都有固定的收入,怎么说也是面面俱到了。他希望大家都满意。

但是生活往往并不如意。罗青青母女俩搬过来不到一个礼拜,两人便发现,赵文轩的母亲并不好相处。事实上,赵文轩的母亲一直对罗青青插足进来打乱了她原来的计划颇有成见。她们搬过来后,也不给她们好脸色看。大的矛盾倒是没有,小矛盾却是不断。老人家时不时给赵文轩打个小报告,说罗青青这个不是,那个不是,开始,赵文轩也不以为意,说多了,未免要说几句罗青青。罗青青的脾气本来就不好,怀孕后,情绪变化更大。赵文轩一说,她对家婆反感就更进一层。虽然没有争吵,但心里到底还是不舒服。生活就这么鸡零狗碎地过着,这个过程,有一个人相当重要,就是罗青青的前男友贾正林。

罗青青嫁给赵文轩,搬到高尚住宅小区后,极少来工厂,贾正林很难见到她了。但他仍然想她,关心她,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他不止关心罗青青,也密切地注意着赵文轩。赵文轩和刘小悦的一举一动,也没能瞒过贾正林。他一看到这对狗男女在一起,就恨得牙痒痒。恨极了,他便发信息给罗青青,说有重要的事跟她说,让她来一趟。罗青青要他在信息里说,他不肯,一定要亲自让她自己看到才相信。他还郑重地表示,这关乎她一生的幸福。最后罗青青还是来了,她同时也想见见父亲,和父亲说说话。

罗青青到来时,罗大春并不在家。他还在上班,最近城管日夜出动,把那些街边小贩追得屁滚尿流。罗大春自然也跟着忙得像个陀螺满地转。贾正林是故意挑了罗大春不在家里时让罗青青来的。他只想单独和罗青青好好呆一会。

多日不见,罗青青发现贾正林变得越发瘦小了。唯一不变的是,他看着罗青青时,那双小眼睛总是发着光。更让罗青青想不到的是,自己原来住的小房子,很多东西和摆设竟然和她在时保持一样。罗青青瞬间也有些许感动,真是难为贾正林了。

贾正林终于又见到了罗青青,他发光的小眼睛,忽然起雾了。过了好久,他才问了一句,你过得还好吗?罗青青说,我很好。贾正林又问了一句,赵文轩对你好吗?这回罗青青犹豫了片刻才答,好,很好。贾正林反问,真的吗,不见得吧?贾正林说完从手机里翻出赵文轩和刘小悦牵着手去开房的照片给罗青青看。罗青青看后,沉默了半晌,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贾正林说,我都变成这个样子了,你还喜欢吗?贾正林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因为你在我心里是最美的。罗青青听了便开始脱衣服,她一件一件地脱,直到她大着肚子完全赤裸在贾正林的面前,贾正林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有些东西终于塌了。

事后,罗青青一边穿衣服一边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后悔吗?贾正林说,我不后悔,永远不后悔。

贾正林还躺在床上,罗青青俯下身把贾正林的头抱在怀里,终于哭出声来:

你真傻呀,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十五

罗大春是在执行任务时晕倒的。贾正林接到电话时,罗青青已经回去了。贾正林赶到现场时,罗大春早就醒过来了,正坐在广场的绿化带休息着。见到贾正林时,罗大春连说老了,不中用了。两人平时各上各的班,各吃各的饭,贾正林也没多留意,没想到,此时见到罗大春,感觉他仿佛一夜之间就衰老了许多。还好,贾正林扶着他,还能走回来。这个时候,罗大春才想起他的检查还在医院里没拿回来。贾正林只得又跑到医院去帮他拿检查。拿检查时,贾正林顺便去问了一下医生,医生以为他就是罗大春,让他找家属来。贾正林只好说自己就是罗大春的家属。这个医生还是颇有良心,直接告诉他,罗大春患的是肝癌,且是晚期了,治疗也是浪费钱,顶多还能活三个月。

贾正林从医院里出来,走到医院的大门口,他回头望了一眼医院,眼泪就要溢出来。在和罗大春一起生活的这些日子里,罗大春对他而言,已经不仅仅是长辈了。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成了朋友,年纪虽然相差一半多,但并不妨碍他们的交流。他从罗大春的口中知道许多关于罗青青的童年。贾正林自己也是一个留守儿童长大的,虽然环境不同,但基本的情况还是差不多。贾正林也毫不讳言地跟罗大春说过,他爱罗青青甚至胜过爱自己。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在罗大春认为,像贾正林这样的孩子,其实很少见了,自己的女儿没嫁给他,是她没有福气。

贾正林回来后,还是不敢把医生的话告诉罗大春。他想找个机会先告诉罗青青。不过,贾正林还没有告诉罗青青,罗大春就自己去了医院,并通过医生得知自己病情。面对这个结果,罗大春倒是显得很平静。他晚上甚至还亲手炒了几个小菜,邀请贾正林一起喝酒。贾正林没喝几杯就喝不下去了。罗大春说,喝吧,生死有命,能活一天算一天。贾正林哽咽着说,叔,你都知道了?罗大春点了点头。贾正林含着热泪愤愤不平地说,都是赵文轩给害的,要不是他,你也不至于病成这样。罗大春说,不关他事,今天不谈别的,只喝酒。贾正林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要告发赵文轩,他做的这些全是非法的。这个坏蛋总得有人来收拾他才行。这一晚,一老一少居然都喝醉了,直接倒在地下睡了一夜。

贾正林的一句话,还是提醒了罗大春。贾正林决定到派出所去告发赵文轩时,罗大春打电话通知了赵文轩,说有人到派出所去告发他了,让赵文轩提前做好准备。令贾正林失望的是,赵文轩的工厂并没有被查封。派出所联合工商部门确实也来人了,他们只是在办公室里喝了一个小时的茶,然后,贾正林就看到赵文轩笑着亲自送他们出门。赵文轩回头第一件事就要炒了贾正林。罗大春知道消息,挣扎着亲自到工厂为贾正林说情,赵文轩碍于罗大春的面子,才答应让贾正林留在厂里上班,可是贾正林却收拾了行李二话没说就走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罗大春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再也不能上班了。不上班就没了经济来源。还好有贾正林,不在赵文轩的工厂上班了,他很快又找到一个做手机外壳的小厂上班,房租水电之类他全包了。至于伙食,也吃不了贾正林多少钱,因为罗大春吃得也越来越少。一个月后,罗大春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了。癌痛每天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止痛药的份量也一天比一天多。罗大春已经无法自己大小便了,这个时候贾正林才给罗青青打电话,把罗大春的病情全告诉了她。

贾正林没想到,哭得最惨最痛的人竟是周思兰。她一来到就紧抱着罗大春,哭得天昏地暗,像世界末日一样,谁也劝不了她。她边哭边反复请求罗大春原谅。罗大春说,不是你的错,是我错了。罗大春心里早就没有了恨,临死前能和妻子女儿在一起,他已经很满足了。他唯一的遗憾是愧对贾正林。这个心地善良的年轻人,如此深爱着自己的女儿,可是女儿却是如此轻贱于他,罗大春总是于心不安。

至于贾正林呢,因为罗大春的病,他终于又能见到罗青青,罗青青伤心于父亲的病自然是顾不上贾正林,贾正林呢,见她伤心着也跟着难过,不过他心里多少还带着感激,贾正林的想法其实很简单,能如此真实地和自己所爱的人一起面对悲伤,怎么说也是有福了。

十六

周思兰留了下来照顾罗大春。她天天变换着花样做好吃的给罗大春,可是罗大春已经吃不下去了。每天只能喝点热汤,再加一点营养粉。看着一天天衰弱下去的罗大春,周思兰日日以泪洗面,她从来没想过失去罗大春后会是什么样子。当这个日子真真切切地逼近自己时,她才感到世界在她眼前一黑。回想起和罗大春相处的二十多年,其中的酸甜苦辣,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虽然谈不上有多大风雨,但这一路走过来,无论在任何时刻,不论自己多么无奈和伤痛,起码还有一个坚实的肩膀可以依靠,可是,老天连这点依靠也不打算给她了,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

罗大春连续昏迷了两天,送到医院抢救过来后,稍稍清醒,便坚持要求出院。他知道自己没有社保,住院的每一分钱,都得掏自己的腰包。罗大春明白时日不多了,用不着花那些冤枉钱。早点离开,也是好事,一来可以减轻妻子的负担,二来自己也能早点摆脱没完没了的疼痛。

从医院回来后两天,罗大春突然胃口好了起来。他要求妻子给他做一盘尖椒炒回锅肉,除此还想吃一顿海鲜。回锅肉好做,海鲜有点难度。周思兰只好给女婿赵文轩打电话,让他想办法从饭店里打包拿回来。罗大春也不介意,他笑周思兰不会做海鲜,又说饭店做的海鲜肯定更好吃。

这一顿饭,罗大春特意邀请贾正林一起吃。大家都吃得很开心,罗大春还象征性地喝了一点赵文轩带来的红酒。期间罗大春还问贾正林找到女朋友了没有。罗青青以为父亲病情有好转了,很是高兴,话也多了不少。只有周思兰明白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罗大春短暂性地昏迷了一会,醒来便说想去看看世界之窗。周思兰赶紧给赵文轩打电话,要他立马开车带女儿过来看望罗大春。赵文轩和罗青青赶到时,罗大春还很精神。他又邀请贾正林一起去,贾正林本不想和赵文轩一起,但见罗大春热切地望着自己,终于不忍回绝他,只好答应一起去。于是大家便一起上了赵文轩的宝马,罗青青坐副驾座,罗大春夫妇和贾正林坐后座。车到南头关,还没有过关,罗大春便已经不行了。开始罗大春还喊口渴,说自己是一条鲸鱼,要回到大海去。又说终于见到了大海,大海好大,好大,好美,好美……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断气。周思兰掐了一会罗大春的人中,这才告诉坐在前面的女儿,青青,你爸去了。罗青青回过头来,看到罗大春的头已经歪在母亲的肩上,眼泪竟然一时无法流下来。

赵文轩知道世界之窗是去不成了。也不用别人交待,他便在南头关调头往回走。车到黄田时,遇上了大塞车,彼起此伏的喇叭声让人心烦。

到底是冬天了。虽然不开窗,车里的人还是感觉到一阵接一阵的寒冷。

很突然,谁也想不到,就在烦人的喇叭声中,贾正林抱着头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赵文轩回头看了一眼,见贾正林双肩一抽一抽的,哭得甚是伤心。他喉头一阵发紧,顿时也难受起来。在贾正林的哭声中赵文轩收到刘小悦发来的信息,亲爱的,你今晚还来吗?赵文轩简短地回了一句,我有事,不去了。转过头来看坐在一旁的罗青青,只见她的眼泪已经默默地流了一脸,他又回了一条,以后也不了。很快赵文轩就收到刘小悦更短的回复,好的。

(责编:王十月 )

猜你喜欢

青青女儿
女儿情
大三的女儿
星星眼
青青芳草地
海的女儿
艺术百家:李青青
青青杏园
就是因为那个洞
守着我的笨女儿,直至她花开灿烂
富养女儿先富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