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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吹过砂沥街

2017-12-05段作文

作品 2017年4期
关键词:木香海峰张扬

文/段作文

台风吹过砂沥街

文/段作文

段作文四川广安人,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长江文艺》 《四川文学》 《特区文学》等。曾获首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第五届“深圳原创网络文学拉力赛佳作奖”、第三届深圳“睦邻文学”年度大奖、第二届“两岸三地短小说大赛”提名奖等,广东省作协会员,现供职于深圳沙井街道文体中心。

1

那些年,男人张扬在深圳创业,兰秀独守老家,曾眼睁睁看着三位亲人离世。父亲先走,缘于一场车祸,兰秀赶到医院时,他已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家婆去世前一分钟,正跟自己吵着架呢,结果倒地不起,脑溢血,用前夫张扬的话说,是“被活生生气死的”;母亲因肝癌去世,早有预感,但死者痛,生者悲,这预感又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折磨。当然,亲人离世的悲痛总会随着时光的流逝一点点淡去,所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世间万物,既有“死”之悲,亦当有“生”之喜,但女儿张媚的降临,却并未带给兰秀多少欣慰。相反,眼看着张媚一天天长大,模样越来越乖巧,眼眉却越长越像刘海峰,张家人的唾沫就愈加汹涌,兰秀失眠的毛病便日趋严重了。

从老家来到深圳,兰秀似乎又多了一种毛病,风一吹就流泪,视力一天不如一天。晚上睡不好,白天晕沉沉,她几不出门,怕迷路。偶尔在大马路上走着走着,突然一拐弯,或者冒出一座天桥,她回头一看,身后的楼宇或广告牌就变样了,云里雾里的。

记得有次吧,兰秀刚来深圳不久,张扬还经营着五金公司,约客户吃饭。一听说吃海鲜,她就屁颠颠跟了去。谁知菜没上齐,那家伙又带着张扬去了别的地方K歌,说是有更大的客户更厚的订单等着。兰秀很不习惯这种饭局,加上第一次吃海鲜就过敏,浑身奇痒,耳根发烫,想呕呕不出,胸口又堵得慌,便自个儿打车回去了。那时她住关外龙华,感觉快到家了,可前面修地铁出了啥事故,进退不得,憋了大半个钟,实在顶不住才下了车,结果走了大半夜仍找不着住处,打张扬电话他又关机。第二天中午,张扬醉熏熏回来,像个泼妇,破口大骂:你下什么鸟车呀?一泡尿就憋死你了?到家门口都找不着北了?那你滚回四川算了……

类似的经历发生过好几次,她便觉得张扬就这么个人,无药可救了。反过来又想,怪谁呢?谁叫自己在老家造过孽呢?想归想,但仍觉得张扬这么做过分了点。她也曾试着找些理由说服他,企图挽回些什么,但慢慢发现,她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那时张扬做得风生水起,开公司炒股票,样样在行,世人都说她是麻雀落到了凤凰窝。其实呢,日子就像热锅里的一滩红糖,看上去很香甜,吃起来很腻,不知不觉便一塌糊涂了。那就糊涂着过呗,男人有钱,花花草草吃吃喝喝,谁不这样?没见着谁。转念又想,当年刘海峰在张家湾挖烂泥巴,吃了上顿找下顿,不也猫一样守在锅边想吃油渣么?到头来还整出一摊子事,留下张媚这条“祸根”!祸根是张扬父亲的口头禅,专门说给村子里那些留守女人听的。

到了前年,刘海峰领着妻子玉凤来深圳看病之后,兰秀的想法就变了,便开始打算,觉得与张扬的日子该到头了。玉凤那病也不是啥怪病,中风,起初半边风,在老家治了两年,到大前年就全身瘫痪了。海峰说他也清楚这病就这样了,没别的想头了,听说深圳冬天暖和好过,又好找活路,就过来了。过来之后他也没法正而八经干活,只是偶尔去工地上打打零工挣点生活费。

于是,兰秀出门的时间就多了起来,老去砂沥街。那里有一排老房子,租金便宜,海峰替女人在大榕树旁边找了一间。兰秀常常从市内出来看他们,说说宽心话,比如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啊,顺便听听海锋的打算。海峰说还能怎么打算呢?我晓得你啥想法。兰秀说你别晓得晓得的,我看你就不晓得,去屋子外抽烟晓得不?早晚推她去马路上走走晓得不?要不我搬来砂沥街算了。每说到这里,海峰就把屁股挪到榕树下,盯着轮椅上的玉凤,不再吭声。

今年初夏的一天下午,兰秀刚到砂沥街,第三号台风就登陆了。晚上,她说公交车停运,便在砂沥街住了一夜。那一夜风大雨疾,榕树断了一条老枝,差点砸中老屋。海峰通宵没合眼,兰秀说忘带安眠药了,也睡不着,两人守着玉凤等天亮。海峰说失眠这么难受,你以后少出来走动少吃点安眠药。兰秀点点头,心里想,趁早搬来砂沥街呗,搬来可能就不会失眠了。

对于妻子的变化,张扬似乎看懂了,不再骂她,说你啥时候想离就离呗,反正我都亏死了,已经落到这地步了。兰秀说你看着办呗,反正这些年大事小事都是你在安排。大概三个月前,听说父亲卧床不起,张扬不再吭声,在深圳把该卖的卖,能还的账还,便独自回四川老家,没过几天,《离婚协议书》就快递到了兰秀手里。女儿已成人,双方自愿,又没多少财产纠葛,这婚说离就离。

签完字的当天下午,兰秀去了一趟布吉沙湾殡仪馆。其实她早就打听到了这个地方,听说有个一条龙服务,想早点给玉凤挑两身老衣,趁她身子软着时穿上贴身一点。选来选去都觉得不妥,她又不好意思打电话问海峰究竟啥尺寸啥料子合适,最后便去了砂沥旧村。当时天已黑透,老屋的门锁着,海峰仍在附近工地上加班。她没让他请假回来,去拿了钥匙,单独跟玉凤见了一面。那时玉凤还能勉强认出她来,问这么久了张扬和张媚怎么不过来呢?我怕等不及了。兰秀说他们去了美国,谈一笔大生意,你好好养病,到时再去国外看看,那边条件可好了。又说,张媚想在美国帮你寄点衣服呢,我来量量码子。她一边说一边用手在玉凤身上比来比去。

从砂沥旧村出来,兰秀又去了一趟工地,找到海峰说,她快认不出我了,过两天我回趟老家吧,办妥了给你电话。海峰盯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他把兰秀送出工地,在砂沥街口又站了一会儿,突然叫她住一夜明天回去。兰秀说你不能陪我住旅馆,我又不好意思去老屋过夜,我回去把事情办好了就搬过来。

其实事情办好了,她这么说,是想探探海峰的口气,毕竟玉凤还在。

第二天一大早,兰秀又去了一趟沙湾殡仪馆。那玉凤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她便挑了两身小号的藏青色老衣。本来她想亲手缝制的,怕找不着布行和针线,加上视力不好,担心走样了人家会责怪。老衣拿回家后,她在胸前比了比,觉得还是大了点,正想着要不要找个地方改改,张媚回来了。

张媚在深圳上的学,可能没见过老衣,就问母亲:“你怎么喜欢清朝服装呢?搞穿越吗?”

兰秀心里一怔,说:“过几天我搬去砂沥街,海峰叔说那里有个大广场,要我准备两套戏服跳广场舞。”

“你真搬去砂沥街啊?爷爷快不行了都不回去看看?你良心呢?”

“被狗吃咯!我回老家丢人现眼咩?”

“好啊你!不过话说回来,反正都离了,你要是觉得砂沥街是天堂就去呗!眼不见心不烦。”

兰秀本想再问问张媚去不去砂沥街的,听她这么一说心就凉了。大概怕村里人说闲话,张媚六岁时就被张扬接来深圳了。后来兰秀到深圳才发现,女儿的脾气越来越大了,说话总这么一顶一撞的,还真有些海峰年轻时的样子。不过,这几年被玉凤一折腾,海峰已经没什么脾气了。

2

砂沥小区的租房是兰秀在网上找的,比想象的便宜。付完订金见天色已晚,她便急匆匆回了市内。母女俩刚碰头,又吵,一吵就是小半夜。第二天一大早,张媚拎着行李一甩门,还倒回来顶了几句。兰秀没再理她。反正住砂沥街了,你吵去呗。

兰秀正式搬过来已近中午。这小区没几栋楼,七八层的,旧。租房在顶楼,三室一厅,就算以后张媚、海峰和玉凤都搬过来住,也够。但张媚头天晚上差不多把话说死了。她说你们有权选择离,我也有权选择自己过。我呢,就不给您添乱了,因为生活够乱了!

很乱吗?我怎么觉得有点头绪了呢?兰秀站阳台上笑了笑。台风将至,中秋虽过,但天气依然闷热。没电梯,兰秀爬出一身汗。楼道很窄,但阳台大。阳台对面有个大广场,想必就是海峰提过的广场吧,空悠悠的,有些草木像被人喷过铜粉。广场周围有花圃,有的花朵开得正艳,有的可能正在凋落。兰秀视力不太好,难以辨别那些花朵的类别。阳台上也有花草,几个盆景落满尘埃,不知是老房客留下的还是房东原本就有的。

除了广场,楼下还有个菜园,菜园与广场隔条人工河。河水一动不动,黑乎乎的,散发着怪味儿。好在两岸的白栏杆似乎泛着光芒,看上去还有那么一点画意。广场左侧是形色城购物中心,像被牛奶浸过,形似白宫顶上却飘着红旗。与形色城呼应的是星光大厦,天蓝色幕墙,两幢高楼尖尖的直插云宵,像即将升空的火箭。广场主体由若干大圆柱圈成,像是设计师专门去罗马考察后复制的,看起来很雅,但立在砂沥街似乎又有点俗。广场另一面有一红一白两个“十”字标识,应该是教堂和医院。有一次在地铁上,一个白净斯文的年轻人叫兰秀多去去教堂,她没怎么放心上。张媚上高二那年领回一男同学,其父在美国做生意,据说父子俩都是虔诚的基督徒。不多久,张媚便跟着男同学去了美国,半学期后张扬的公司出了状况,她又不得不回到深圳。这么看来,张媚说得不错,生活是有点乱。

下楼时兰秀拍了张照片准备发给海峰,想告诉他搬来砂沥街了,到时找一份简单工作,顺便照顾玉凤。照片是拍了,想想又没发,毕竟海峰是不太希望她这么快就搬来砂沥街的。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根本没回老家就把婚给离了。离个婚都这么简单,兰秀又觉得生活似乎没张媚说的那么乱。想到这里她禁不住又笑了笑。

从楼上下来,她才发现小区后的菜园子没有桥通向广场。门卫说这菜园子原打算盖楼的,后来修河道变小了盖不了楼,被住户东一块西一块瓜分了,大白天广场上鬼都没一个你去干嘛?兰秀说我又不找鬼,我去看看有没有招工广告。

出小区大门,左拐是个垃圾站,右走是排烂尾楼。烂尾楼依河而建,围了一道灰白的墙,一眼望不到头,她便选择左拐。过了垃圾站,人工河被“藏”了起来,河上建了网球场和足球场。球场之间有道铁门但上了锁,她只好再绕过足球场去广场。

到了广场边,她发现四周的圆柱下面是一间间小铺子。正午时分,店铺都关着门,但形色城外墙上有个李小龙,正挥着拳头朝她吆喝着什么。李小龙旁边是王菲和谢霆锋,两人张着大嘴一个劲儿地笑,笑出一串英文字母。兰秀便跟着笑,边笑边想,不是分手了吗?还天天待一块儿干啥呢?笑过之后她围了围大圆柱,左手摸不着右手,又想,这广场建成好些年了吧?草坪坑坑洼洼的,奇形怪状的水泥台和雕塑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有几棵大树仅剩下树桩,碗口粗的枝丫被人硬生生削去,不知是自然死亡还是移栽后就未曾活过来。

顺着圆柱绕广场大半圈,除了“美容美发”“足沐按摩”等小广告,兰秀没见着一张“招工”启事,正想着回去吧,身后突然就响起了《小苹果》。她转身一看,有个女人在榕树下跳舞。

犹豫了一下,她决定过去看看。

到了榕树下,兰秀才发现花圃旁还有一把轮椅。轮椅上躺着一个瘦老头。老头打着呼噜,有涎水从嘴角溢出。她静静地盯着他,眼前不由得飘过玉凤的模样来。

广场上的榕树一动不动,没有一丝儿风,但兰秀仍觉得眼涩涩的,似乎眼角有粒沙子。她揉了揉眼睛,决定跟这跳舞的女人聊聊。

3

跳舞的女人告诉兰秀,她叫木香,来自湖北,照顾这老头好多年了。两人聊着聊着都说饿了,便去砂沥小区吃牛肉面。

去面馆的路上,兰秀又提到了玉凤:“嗯,跟这老头一样,也是中风,整天躺轮椅上。”

“也住砂沥街?”

“嗯。”

“你们这小区我们以前住过,也在顶楼,可能是同一套,后来我们搬走了。听说老头的两个儿子出了事,这里不让住那里不让住,给撵到了砂沥旧村。”

“那地方我去过,离这不远,以后跳舞有个伴儿。”

“我很少来广场跳舞,要挖砂!”

“挖啥子沙?刮痧吧?”

“挖砂。一钵铁砂子,用锄头挖,每天挖,‘沙沙沙’的,他喜欢听。你要是不挖他就闹,要死要活的。烦人!”

“烦就出来跳跳舞呗,广场这么大!”兰秀说。

“大又怎么样?听说快拆了,整个砂沥老街都要拆了。这个本地老头嘛,说有人害死了他儿子,死活不签字……”

两人说着说着就到了牛肉面馆,面馆就在兰秀的租房底楼。木香说这里的牛肉一坨一坨的,女儿刚结婚时常来吃,她现在回老家准备生二胎了。兰秀说现在生二胎不罚款了,多好!

两人聊着聊着面条就煮好了,这时轮椅上的老头也醒了。他眼角挂着泪珠,好像刚从恶梦中醒来,眼珠动两下就“阿、阿、阿莱”吼了起来。

“他叫娃干啥?儿子真被人害死了?”兰秀问。

“哪里害他们了?一个坐牢一个在逃命。他不是叫‘娃’,是叫‘阿’,要我用锄头挖土,砂沥土话听起来就成了‘阿莱(挖泥)’。”她边说边从轮椅下拖出一个大锑钵。锑钵里真有一把小锄头,却没土,盛着比芝麻大点的砂子。

老头半边瘫痪,口词不清,一只手捶打着胸口,越来越烦躁。木香赶紧付了面钱,推着老头出了面馆。老头越吼越着急,她只得蹲下来用锄头挖砂子。兰秀听着“沙沙沙”的响声有点不舒服,却发现那老头就这么给治住了。

“要不你来试试?我觉得你还是干这个好,顺便可以照顾玉凤。”

“就怕忙不过来。”兰秀说。

“没事的。他一吼你就挖砂。”

“那我试试吧。”兰秀把轮椅推去路边,在木香的指点下一锄一锄挖着砂子。

“行啊。你过来。”木香叫兰秀把锑钵端到树荫下,低声道,“这老头没什么戏了,拖一天算一天,要是你干得好,死了还有奖金呢!”

“不会吧?”

木香望望四周,声音更低了:“他有个侄子叫李生,是砂沥街的干部,平常话不多,但工资准时,每月打卡上,一高兴就给我点小费!以前吧,考虑到我女儿生二胎要罚款,怕钱不够就坚持了下来。现在不罚款了,她劝我别干了,回去带孩子。可李生又不让我走。”

兰秀老失眠,平时就晕沉沉的注意力不太集中,听她这么一说手就没了轻重,有几粒砂子蹦到了草丛里。

“赶紧找找。” 木香说。

“铁砂砂有啥稀罕的?我有个老乡在这附近开五金厂,以前帮我老公做加工,到时叫他搞几钵。”

“这附近哪还有五金厂?工业区早空了,要跟广场一起拆掉!”

“他应该没搬走。那年来我家喝酒,想跟我老公借钱。当时我老公正倒霉呢,说是到处欠账,哪有钱借?”

“不管了!一箩芝麻少两粒没关系!”木香拍拍手说。

“你留个电话,回头我跟海峰商量一下。”兰秀说,“我先去吃面,吃完再去市内问问我女儿。我还是希望她搬过来,这里房租便宜。”

回到店里,兰秀刚吃两口面,就听到了“沙沙”的响声,像工地上的小工翻铲着砂子,又似有人在后院翻地。该不是木香回来了吧?她朝门口看去,没看到木香,倒有一辆公交车靠站了,便赶紧丢下面碗,上车去了砂沥街地铁站。

这是一条刚开通的地铁,有一段行驶在地面上,沿途可领略海景。海峰带玉凤来深圳看病前,兰秀很少坐地铁,更少到关外走动,日子简单得像树上的叶子。似乎一转眼,生活就到了这一步,那个张扬怎么就把家给败了呢?再看看那张媚吧,大学毕业好几年了,出过国,能唱会跳,能说会道,长得也水灵,看上去也挺精明,家庭的变故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她要是知道了自己是刘海峰的女儿,会不会再反对自己搬来砂沥街呢?难说,昨晚她还吼呢:把戏散场了,你还舍不得拆台子呀?兰秀正在气头上,说干嘛要拆台子?你从美国回来不也找了两个非洲人吗?于是两人又吵了起来……

4

这次见面,张媚的态度似乎有所软化。她说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别整天婆婆妈妈行不?兰秀说那好吧,你要是想清楚了就搬过来,海峰叔人不错,玉凤婶也怪可怜,我们应该帮帮他。

从砂沥街地铁站出来,兰秀看看公交站牌,离砂沥小区不远,便决定走回去。一路上,她使劲回忆着这几年张扬是怎么一步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想来想去,觉得节点便在于那个小保姆。大概五六年前吧,张扬在市内买了第二套房子,那个特别漂亮的小保姆就进门了。事情明摆着嘛,可张扬死不认账!没过多久,小保姆突然抱来一个小屁孩,跟张扬打一架就回了老家,那房子就被处理了。至于怎么处理的那钱又去了哪里,兰秀问过,竟招来一通骂。张扬说钱是你挣的吗?你还想怎么样?要真觉得受不了就滚!她没滚,含着眼泪搬家,搬来搬去一家人就散了伙。张媚看上去倒挺淡定的,说啥年代了不就离个婚嘛?我他妈绕着地球转一圈最后还不是得回到深圳住在出租屋里?

前年,张媚大学毕业时,海峰他们就来到了深圳。当时张扬的事业已非常惨淡,小保姆也走了,日子倒清静些了。张扬甚至问要不要让海峰来公司看个门啥的?兰秀说他那鬼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后来海峰就留在了砂沥街,一边打零工一边领着玉凤看病,看来看去就看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兰秀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就到了教堂门口。她发现旁边有一家小医院,便想上去看看条件如何,要是实在不行,就叫玉凤来这里住几天,毕竟张扬给自己剩下一点钱。

到了医院大堂,一个护士盯了她两眼。这护士看上去像个小姑娘,脸也小,特别白。兰秀本想向她打听打听的,又觉得人家不一定会讲实话,便出了医院大门。这时,隔壁响起了钟声。她在教堂门口站了站,便进去了。

教堂是一座三层高的小砖楼。天色已晚,树影被车灯斜斜地打在墙上,晃晃悠悠的。兰秀没进过教堂,老家也没教堂,但村里有座小庙,也从未去过。她总觉得,这世上不是所有的罪恶都会被原谅的,选择承受或许会更好。大家都知道,当年能嫁给一个在深圳管理工厂的男人,是一件挺荣耀的事,何况这男人后来干上了别的。婚后不久张媚就出生了,作为“双独家庭”,他们是可以多要一个孩子的,但张家人拒绝了。她觉得吧,张家没让自己扫地出门就已经很幸运了!好在后来刘海峰跟玉凤结了婚,不再纠缠自己。后来张扬把张媚接去了深圳上学,兰秀便守着女人的本分,在老家照顾四位老人。谁知老人们竟一个接一个走了,加上家婆的死跟自己确实有关,她跟家公的冲突就无法收场了,最后只好厚着脸皮来深圳找张扬……

兰秀坐在教堂里自己跟自己说了一阵子话,见时间不早了,便给木香打电话,表示愿意照顾轮椅上的老人。

到了晚上,天气突然就变坏了,狂风大作,雷声雨声不断。她正想着要不要去砂沥旧村看看海峰的,却接到了木香的电话,叫她赶紧去趟派出所。

兰秀在派出所里见到了木香。

木香说:“没事的,他只是休克,有人以为老头死了。我看他们是新闻看多了,以为保姆都是坏蛋,听到风就是雨!”

“那老头呢?你不挖砂吗?”兰秀问。

“送医院了。”

“我去看看?”

“李生来过了,他叫明天去。我很快就能出去,你先回去吧。”

一回到家里兰秀就给海峰打电话:“已经离了,但我没回家,搬来砂沥街了。雨太大,今天就不过去了。”

“那我去接你。”海峰说。

“雨这么大你来干啥?工作稳当了我就过来看你们。”

兰秀刚挂掉电话,木香又打来了。木香说:“我回医院了。你过来一下呗,李生又说想见见你,就在教堂旁边。”

“他答应了?”兰秀问。

“他说考虑一下。你先过来看看嘛。”

兰秀到了医院大堂,领她去找木香的仍是那小脸护士。到了病房里,木香说雨越下越大,李生是村里的书记,赶去街道办开防洪大会了。

过了一会儿,兰秀又问:“老头能挺过来吗?”

“问题不大。来来来,帮我挖砂!手都被他们铐肿了。”

那老头像是听见了她们的话,突然咧嘴一笑,淌出一滩涎水来。木香扬起锄头“当当当”敲了敲地板,吼他:“笑笑笑,再笑我敲扁你!”

那老头就不笑了,鼻子动两下,似乎涌出两串泪水。

这天晚上老头有些反常,不肯睡,要兰秀不停挖砂。兰秀挖挖停停,“沙沙”的响声在空寂的病房里重复着,令人心里发毛。到了后半夜,兰秀见他俩都睡了,才丢下锄头去到走廊上。雨似乎小些了,教堂里有几盏灯仍亮着。斜斜的雨线穿过苍穹,像一张移动的网。广场上的灯火已熄灭,一两只不知名的大鸟穿过街口从教堂顶空掠过。病房里,木香与老人一长一短打着鼾,锑钵里的铁砂子闪闪发光,像活鱼的眼珠乌黑透亮……

也不知啥时候,老头的侄子李生来了。他叫醒木香,丢下一叠钱说:“你先回宿舍,到时打你电话。”然后跟兰秀交待了几句,又用手背探了探老头鼻子,摇摇头,似乎很不满意。

待李生和木香出了病房,兰秀给海峰发了一条信息:工作定下来了,你明天把玉凤送过来,就在教堂旁边这家医院。

天亮后,木香打来电话说:“李书记对你印象不错哦,出门挣钱嘛,你就好好干呗!”

“怎么干才算好?”兰秀望着木香。

“看着办呗,你想挖砂就挖砂,想用锄头敲地板就敲。不过,偶尔他会摸摸,唉,半截身子都埋土里了。”

兰秀一怔,想想说:“管他呢!我只挖砂。”

“其实呢,敲地板这事儿,还是我总结出来告诉李生的,我说一敲地板你叔就特别烦。他说好哇,你就敲呗,敲一下一块钱。他怕我不信,还在锄把上装了一个计数器。那时我女儿想生二胎嘛,钱不够,也只是偶尔敲敲。现在二胎不罚款了,就不敲了,人家也是一条命。不说了不说了,我得带安琪去打针呢……”

兰秀听得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问哪个安琪打什么针,木香就把电话挂了。

5

第二天中午,玉凤住进了李老头房间。下午,台风正式登陆。天气预报说这是一个古怪的秋台风,多年不遇,正面袭击,破坏极强,影响极广,还说太平洋怎么怎么了,可能过几天会形成双台风,搞得人心惶惶的。

兰秀在手机里翻了一下新闻,便用微视频跟女儿聊天,说你能搬去哪里?工作也没了!不将就的话,来砂沥街呗,房子够住,便宜,妈还可以做做饭洗洗衣服。张媚大概遇到事情了,样子怪怪的,吵吵闹闹哭一阵,又笑几声。她说妈啊,没想到你们真离了啊,没想到你真搬去砂沥街了啊,没想到搬去砂沥街还真跟刘海峰搞上了啊!兰秀说什么搬去砂沥搞上了?那小保姆出事后我就想离了,怪你爸老拖着,海峰叔也不松口。于是女儿就笑了起来,说你俩离婚关刘海峰屁事呀?他老婆不还活着吗?兰秀说你懂啥?不扯了,你海峰叔在旁边坐着呢!

兰秀一边聊天一边从床底下翻出布帘子,想把病房一分为二。小脸护士说多申请一张陪床吧,这样搞老板会不高兴的。海峰黑着脸说陪什么床?他要不高兴我们马上搬出去。

兰秀见小脸护士气冲冲地出了房间,就对海峰说:“莫着急,工作慢慢找。我再去跟李书记谈谈,人家门路广。”

“我着啥子急?听说附近有个大工程,有力气不愁活路!”海峰说着说着又问,“你的工资不是谈好了吗?”

“还有别的事呢,你不懂。”兰秀说着便出了病房。

“那老头醒来咋办?”海峰跟了出来。

“挖砂呗!他只要听见‘沙沙’响就没事了。”

“那也得早点回来。”他理理她的头发说,“你瘦了。”

兰秀朝病房努努嘴。

“她真没几天了,昏沉沉的,眼都不想睁开。”

“那也别着急,日子还长哩!”

“我懂……”海峰说到这里岔开了话题,“小媚应该过来看看她的,我都答应了。”

“牛脾气,没办法!都怪我,没教好!”

“不怪你,怪生活变得太快了。”海峰说着说着便低下了头,“她还不晓得我们啥关系?”

“她问过。我没承认。张扬早就晓得了,后来反倒无所谓了。生活落到这一步,都服了。”

“那你,应该回趟四川。他现在需要你。”

“屁话!你不需要我吗?凭什么……”兰秀突然打住,看了看病床上的玉凤。

海峰便不再说话,点烟。兰秀抢过火机,指指走廊上的“禁止吸烟”。

“那我陪你走走。”

兰秀摇摇头,火机还给他,自个儿朝站台走去。风雨越来越大,路上没什么人影,但车辆不少。雨点子打在脖子上硬硬的。海峰从医院冲出来叫她等等,说叫好“滴滴”了,马上来!

站台上人也不多。海峰脱下衣服使劲拧了拧,抖两下,披兰秀肩上。兰秀盯着眼前的男人,身子突然颤抖起来,想搂搂他,“滴滴”车又到了。

拐两个弯车便到了星光大厦,兰秀给李生打电话,他说在街道办开完会还没回家呢,要不你来海天阁吧,大家都在,好好谈谈。兰秀说那你忙呗,我先回医院挖砂,怕老人家又醒了。

回医院的路上,女儿张媚突然打来电话,说到了砂沥街地铁站,风雨逼人,要兰秀去接。兰秀说你打车过来不行吗?咱们一起去医院。张媚说你来还是不来?不来我回去了!兰秀说好好好,马上来。

到了地铁站,兰秀没见着女儿。张媚说你去D出口干啥呀?我在C出口!你老花眼了吧?兰秀说是是是,老糊涂了!

去C出口的路上,兰秀赶紧给海峰打电话,说女儿过来了你要不要换身衣服?都这么多年不见了。海峰说换啥衣服?又不是外人!要不我也过来?兰秀说没几步路,你赶紧找个好点的馆子吃火锅吧,热闹一下!

见到女儿后,兰秀尽量控制住情绪,于是笑着说:“小媚啊,海峰叔一直记着你呢!走,吃火锅,他请客。”

张媚脸一沉,立在过道里,大声道:“吃火锅?刘海峰请我吃火锅?脸皮真厚啊!你们是装糊涂呢还是真糊涂?”她指着母亲的鼻子吼了起来,“要不是我逼老爸讲出来,你们要骗死我吗?”

面对女儿劈头盖脸的质问,兰秀张大了眼睛。

“看什么看?我没长眼睛吗?”

“你是我女儿,看看不行吗?”兰秀苦苦地笑了笑。

“我还是刘海峰的女儿呢,对不对?你说到底对不对?”张媚越说越激动,“你们一个个看起来老实巴巴的,结果还真勾搭上了啊!勾搭你就勾搭呗,还造孽,留下我这么个祸根!”

“你?你骂老娘?”兰秀顿觉热血直冲脑门,手一扬,“啪”一耳光扇过去。

“打,打得好!请再打打刘媚的左脸!”张媚一甩头发,拧着头,像一堵墙立在母亲面前。

正不知如何收场时,海峰来电话了。兰秀慌慌张张地说:“对对对,吃火锅……”张媚一把抢过手机,“哇”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喊:“爸,妈打我。”

“不是你爸,是海峰叔。”

张媚挂掉电话,突然笑道:“我知道是刘海峰,难道我叫错了吗?怎么的?还想打我左脸?左脸姓刘,没你的份。”

兰秀心里一怔,总算明白咋回事了。这鬼丫头,是替张扬出气来了!她盯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傻姑娘,觉得实在欠她什么,鼻子一酸双膝一软,就泪流满面地要跪在地上赔不是。

地铁站里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张媚赶紧收住笑容扶起母亲。她说:“你晓得的,我就这脾气,不吼吼,难受。”

“疼吗?”兰秀止住泪水,抹抹女儿的脸。

张媚说:“你说呢?下手那么重!算啦,丫头饿啦,吃东西去。”

“吃火锅?”

“还嫌我火气不够大?”张媚禁不住又笑了笑。

“麦当劳?”兰秀跟着笑。

“不稀罕。”

“好吧,先不谈吃的,去医院,挖砂。”

“挖沙?你在干苦力?”

“干屁力。说了你也不懂。”

“就你懂,啥都懂!这么懂干嘛还离婚?”

“你……”

“我怎么了?难道又说错了?”

“你专门来砂沥街吵架?”兰秀说着说着就不走了。

“是啊,一天不吵就嘴痒。这辈子呀,刘媚也不嫁人了,天天跟你们吵。哈哈哈……”张媚说着说着笑得更响了,“你看你,又生气了!”说完,她便挽着母亲朝医院走去。

6

张媚进入病房时,海峰正在挖砂。她没叫他叔,而是拿出手机要他扫一扫,说父亲发了个红包要转给他。其实呢,不过是她编的瞎话,大概想要个联系方式罢了。海峰说加加微信可以,发什么红包嘛?能来砂沥街看看我就开心死了。

“那好吧,我给现金。吹台风提水果不方便,不好意思咯。”她摸出几百块钱放玉凤枕边,然后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玉凤像是感觉到有人来了,她侧侧身子,含含混混吐出几个字。海峰站起来比划两下,见玉凤点点头,便抱着她去了洗手间。

张媚斜了一眼洗手间,压低嗓门说:“娘啊,你总算熬出头了哦。”

兰秀愣她一眼,轮着巴掌又想抽她。张媚也不躲闪,乐呵呵一笑:“难道我又说错了?”

“废话。想想吧,吃啥?”

张媚张着嘴话还没出口,病床上的李老头就“阿、阿、阿”地叫了起来,边叫边捶打胸口。

“我来挖。你俩去吃饭,顺便打个包。火锅就不吃了,汤米粉,别放葱。”张媚从母亲手上抢过小锄头说。

“你挖吧,挺简单的,就像小时候过家家,在河坝里挖呀挖的,挺好玩!”兰秀说。

“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呀?”张媚扭着脖子说,“这锄头看起来蛮精致嘛。就是太吵了,哪像挖土?像炒干胡豆!‘嘻哩呵咯’的。”张媚挖了几锄,捂着耳朵说。

“听木香讲,刚开始是用泥沙的。后来老头听力不好了就换了砂子。你力度没掌握好,我教你。”兰秀说。

“别教了,吃饭去!”张媚望一眼从洗手间出来的海峰说。

“吃饭吃饭!”海峰转身又问玉凤,“喝点牛奶不?”

玉凤摇摇头。

“那我们去吃牛肉面,顺便带小媚的行李过去。”兰秀说。

“记得带米粉。”张媚说,“两天没吃东西,还干了一架,饿死了。”说完,待母亲和海峰出了病房,她坐在玉凤床沿,木木地盯着她。过了一会儿,她说:“凤婶,我这次来,就想和你说说话。”见玉凤嘴唇动了动,张媚又说,“你想吃啥,我去买。”

玉凤摇摇头。

“有件事我一直不信,今早问了我爸。开始他不承认,我说好哇,我马上去医院做鉴定,把结果发朋友圈,昭告天下。他这才说了。说了我还是不信。怎么可能嘛?”

“你……爸……说……啥……”

“他说……我刘海峰的女儿。连我妈都承认了!”

“……”玉凤突然睁大了眼睛。

“他还说,我妈跟刘海峰又怀了个弟弟,结果被爷爷踢飞了,流了好多血……”张媚还没说完,那老头醒了。他一醒来就捶打自己,似乎胸口压着一块石头。这时小脸护士也进来了,她说有人找兰秀,赶紧去楼下。

张媚黑着脸说:“不在,有事上来找她女儿。”

过了一会儿,那人上来了,也黑着脸,在老头床前转了两圈,没吭声。他伸手碰了碰老头鼻子,然后摇摇头,掏出中华烟点上。

“先生,病房里怎么可以抽烟呢?”

这人斜了张媚一眼,仍“吱吱”地抽。

“两个重病号呢,老板。”

“有完没完你?兰秀的女儿是吧?赶快打电话叫她回来。”

“吃饭去了。”张媚说。

“你也知道是重病号呀?重病号她怎么能随便去吃饭呢?”

“你……”张媚丢掉锄头,站起来,双手叉腰,秀目圆瞪。

“哟,挺漂亮嘛。像你老母!”

“关我老母屁事。说吧,找她有何贵干?”

“靓女搞清楚没有?是她先前找我。你叫她过我办公室,砂沥旧村委818房。这是我名片,姓李。李书记。”李生说着伸出了右手。

张媚没接名片也没握手。她说:“哟,书记呀!官儿蛮大嘛!好吧,扫扫呗,加个微信。我叫张媚,‘弓、长’张,武媚娘的‘媚’。网名‘深二胎’。”

“那你扫我咯,扫名片就达(行)。我走先。”

李书记出门前,又在老头床前转了转,见他安静了,伸向鼻子的手又缩了回来。他转身看看玉凤,问啥时候住进来的?

“反正比我先进来。”张媚边说边笑,“我才不想进医院呢,我来看我妈。”

“你在附近上班?”李书记问。

“又不兴查暂住证了,问这么多干嘛?”

“问问又不犯罪。快分街道了,又吹台风,他妈的,开不完的会。好啦,忙完我再来看你。”

“看我什么?我又没住院!哦,对了,你跟他啥关系呀?父子?”张媚禁不住“格格格”笑了起来。

“靓女真会讲笑。我哪有这么年轻的老爸?你猜,猜对发红包。”

“我就说嘛,哪有儿子在老子病床前转来转去都不打个招呼的?我才不猜呢,你红包里有几个零钱呀?谁稀罕?当我乡下丫头嗦?我可是在莲花山脚下长大的哈。姐去过的地方你未必听说过呢。”

“呵呵,说来听听。”

“你别呵呵。姑娘说三座城市:阿克拉、喀土穆、班珠尔。都什么国家的首都呀?给你一个钟(小时)思考。”

李书记摸摸后脑勺说:“什么鸟地方?好,你牛!我不发红包也不跟你废话。说正事。这里有一张卡,卡里有几个零钱,密码我微信给你。晚上还有一个防台风会议,拜拜啦。”李书记丢下银行卡便出了病房。

张媚盯着名片上的“书记”和银行卡,“嘻嘻”一笑。书记会不会挺好玩呢?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摸出手机扫了二维码。“好友”添加成功后,她盯着手机等对方发表情,却迟迟没反应,正走神时,老头醒了。他一醒来就 “阿、阿、阿”地吼。

张媚“嘻哩哗啦”挖了一会儿砂,脑子嗡嗡响,像有无数针尖穿透耳膜从鼻子眼睛里迸出来。实在受不了了,她站起来,冲着老头的头扬了扬锄头,禁不住又“嘿嘿”笑了起来。

李老头在笑声中睁开眼睛,浑浊的双眸转两下,那只能动的手突然挥舞起来,企图抓住张媚的衣服。张媚一闪,又扬了扬锄头。

这时兰秀和海峰回来了。张媚丢下锄头吼道:“都他妈啥情况啊?撞鬼哟。”

听完女儿讲述,兰秀说:“着啥急?李生只是老头的远房侄子。啥情况我不也在打听嘛?人老了就这样。”

张媚正想回应母亲,门外响起了钟声,便岔开话题问附近是不是有教堂?

母亲说隔壁就是。

“我去看看。”到了门口张媚又说,“别搞忘了,赶紧去村委,818房,李书记找你。”

7

兰秀从砂沥旧村委出来,正愁风大没电动车带她回医院,迎面便驶来一辆黑色小车。这种车她认得,车头有个小钢圈,钢圈里有三根钢条,溜光。张扬也开过这种车,人家叫它大奔。有人告诉她,说张扬车头的圈圈和条条全是白金的。她不信,问张扬。张扬说我哪有空研究这些?你用手上的戒指比比不就知道了?没事干好好管教一下你的千金嘛,越来越不像话越来越像刘海峰了,早晓得让她跟着刘海峰去工地上干活……

“兰秀,想什么呢?”司机摇下车窗喊,“别担心啦,不就敲敲锄头嘛。”

兰秀探头一看,是李生,顿了顿说:“等车呢,李书记。没想别的,就怕到时候老人家走了,我上哪儿请人做法事?人生地不熟,你们当地人规矩多,我又不懂,万一搞砸了怎么办?”

“到时再说啦。好好干就行啦!你女儿的工作我们也讨论过啦,小问题啦。在砂沥街你还怕什么?来来来,上车上车。”

车拐上中心路就塞住了。雨仍下着,车窗外一片迷蒙,大圆柱呆立雨中,形色城顶上的红旗若隐若现,巨型广告牌依稀可辨,教堂的钟声穿透夜幕,在砂沥街回荡着。

兰秀在小车里闷了一会儿,突然问:“听说这广场要拆了?”

“拆。”

“好好的拆掉干嘛?”

“干嘛不拆?拆了建更好的呀。”

“要是我家的,就不拆。”

李生盯了她一眼,摇下车窗,点上烟:“现在谁家都不是了,国家的。小时候听我爷爷讲,他是地主,解放后这边的房子充公做了学校。二十多年前我结婚,这中心路还是烂泥田呢,一个大冬天,有个吹嘀尔哒(唢呐)的老头差点掉水塘里!你现在住的地方,原本是老头家的老房子,后来才盖了几栋小楼……”李生望着窗外,背书一样越说越来劲,竟不知前车已启动,后车不停摁喇叭。他回头吼了一句,兰秀没听懂。

到了医院门口,李生接完一个电话就调头走了。兰秀回到病房里,见海峰手握锄头靠着老头床沿打呼噜。她知道,这些日子够折腾的,他是该好好睡一觉了。本来嘛,她也很困,想靠在哪里眯一会儿,却听见玉凤呻吟了两声。她心里一紧,伸手碰碰她鼻尖,还有气息,心里便稍稍平静了一点。她转身看到垃圾篓里的米粉盒,才想起该给小媚打个电话说说工作的事情,希望大家都在砂沥街安顿下来。

来到走廊上,兰秀拨通了张媚的电话。听上去,她没在教堂,在酒吧,唱歌。砂沥街酒吧不少,但小媚刚过来,认识谁呢?一个人喝什么酒嘛?

“开心就喝呗。谁说我这里没熟人?当我乡下丫头嗦?我可是看着深南大道上的木棉花长大的哈。”

“啥事儿那么开心呢?”

“不告诉你!今天姑娘心情特爽,找到了亲爹,又认了个干爹,你就甭唠叨了,挖砂去。不过当心点哦,那老头手好咸,泡过盐的。哈哈哈……”

估计她又喝高了。兰秀挂掉电话回病房时,海峰已躺回玉凤床上。她摊开他的手臂,想把玉凤挪到男人怀里。可刚一伸手,玉凤就像触电一般,身子一弹脖子一硬,眼突嘴歪“咕噜”一声脑袋就歪过去了……

当年,母亲临终时也是这么身子一弹脖子一硬喉咙“咕噜”一声就歪过去了。兰秀不由得心里一惊,感觉灯光一闪,脑子“嗡”地一响就叫了起来。

兰秀的尖叫惊醒了老头。他像是感觉到了屋子里的死亡气息,骨碌碌转着眼珠,口水长一串短一串流着,半边身子不停挣扎,企图翻出轮椅。海峰也醒了,木了一阵儿,突然掀开兰秀,拿起锄头“当当当”敲起了锑钵。他眼里含着泪,嘴里念念有词。兰秀坐玉凤床沿,抹了两把眼泪,听了好一阵儿才听出名堂,他是在给刚落气的妻子“开路”。

兰秀在川东老家亲历过多次丧事,她隐隐记得,人去世后有蛮多讲究的:一是哭熬,二是抹汗,三是换衣,四是烧落气钱,五是弄点酒菜饯行,六是敲着响器(锅盆碗瓢等)去井边请水,七是挂幡设灵,八才是请法师来开路 ……海峰不知是急了还是不太懂这些,反正就“当当当”替玉凤“开路”了。或许他觉得,如果玉凤从广东回到四川再从四川去见阎王,山高路远,挺麻烦,得先“开路”,请孤魂野鬼让让路,讨个方便,别让魂魄在外头飘得太久。

兰秀又听了一会儿,才从包里翻出那两套藏青色老衣,替玉凤穿上。

这时,李老头突然“阿、阿、阿”吼了起来,腔调怪怪的,像“娃啊娃”地哭,哭丧一样。他的吼叫声交织着海峰的敲击声,弥漫在病房里……

“走了就走了,敲不回来的。”兰秀来到海峰身旁说,“莫敲了,让我挖挖砂,万一老头气死了就更麻烦了。”

海峰愣了愣 ,把锄头递给兰秀。

“还是你挖,我给张媚打个电话。”兰秀又把锄头还给海峰。电话响了好一会儿,张媚才接。张媚说正喝得来劲儿呢我过来有啥用?应该叫医生看看然后拉去沙湾呀。

兰秀挂掉电话,问海峰要不要叫医生?海峰说都这样了叫啥医生?白搭钱!医生可不是那么好惹的。又说好多法事都没做,也不能这么快拉去沙湾啊,多少讲点规矩嘛。

“你想怎样讲规矩?”

“我想想。”海峰想了想说,“背去你住的地方,按老家风俗,意思一下。”

“医院的人会让你背出去?”

“总有办法的,你再想想。”

“我能想出啥办法?”兰秀想了想说:“我再问问小媚,她把戏多。”

8

谁都没想到李书记会跟张媚一起来医院,更没想到他放下张媚就调头走了。他说台风太猛,得回村委值班,万一整出人命要担责。张媚像是多喝了两杯,有点激动,头发乱乱的,大风大雨穿着吊带裙也不喊冷,但脑子还算明白。她扬了扬手中的银行卡说:“李书记打过电话了,小医院,好说。我去结账,老头子的一起结。去去去,都赶紧回家去。”她还说本来想叫李书记拉大家回家的,但考虑到人家忙,正在竞争什么岗位,怕坏了意头,没提这事儿。

于是,一行人连夜搬去砂沥小区。兰秀整天忙这忙那,没来得及添置家具。海峰只好在客厅铺一张席子,把玉凤放上面,自个儿坐地板上抽烟。张媚一手拿着手机聊天一手在锑钵里翻挖砂子。李老头倒也奇怪,一上楼就不怎么哭闹了,他躺在轮椅上,眼珠子盯着天花板,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兰秀去洗手间洗了个冷水脸,出来催促海峰快办事,不然过一会儿天就亮了。

已经给玉凤“开路”了,接下来该干啥?难道拿着饭碗去水龙头边“请水”?兰秀说虽然办过几场丧事,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接下来该怎么办,要不打个电话问问张扬他爹,老人家懂。

电话一响张扬就接了。他说:“正守夜呢,老爸也快不行了,这事儿我问谁去?”

“那我们要不要赶回来?”兰秀问。

“你说呢?”张扬反问。

兰秀便沉默了。

张扬接着说:“赶不及就别回来,反正……”顿了顿他又说,“老家修飞机场,房子快拆了,最好回来一趟。”

“怎么就修飞机场了呢?别像上回说修高铁后来又黄了。”兰秀说。

“那你去问市长嘛,我怎么晓得?修个飞机场还要你点头?拆就拆嘛,几张烂瓦片。”

“那我们忙完就回来。”兰秀摇摇头,挂掉电话看着张媚。张媚捣鼓着锑钵,心不在焉,有几粒砂子蹦了出来。兰秀俯身一粒粒拾起,嚷道:“别搞丢了,老头的命根儿呀。”

“他命根儿在这里。”张媚扬扬手机说,“那家伙(李生)说了,老头子没几天了,就这两万块钱,叫我看着办。我叫他钱打卡里,龟儿偏偏要转微信。一把年纪玩什么时髦?现在微信转帐也要收费的,他又不是不晓得。”

兰秀脑子一麻,想:自己不是收过五万了吗?她斜了一眼海峰,怕他听出什么名堂了。海峰坐地板上,静静地抽着烟,目光落在席子上。席子是兰秀从市内带来的,单人席。自从张扬跟小保姆闹翻后,他大部分时间就住在了公司宿舍。兰秀和女儿租了一房一厅,女儿住厅里沙发,兰秀住单人木床。张媚成天嚷着要租套大点的房子。兰秀说你爸都落到这地步了,你那点工资能租多大的房子?女儿一听便不再吭声。搬家那天,木床太笨重,没要,但席子兰秀带来了,觉得睡了这么几年,舍不得丢掉。当时台风快来了,天热得很,她就想着要是空调没来得及买,打打地铺也行。没想到被玉凤用上了。

这真是一场古怪的“秋台风”,在深圳极为罕见,风力虽不如预报的那么强劲,但台风雨一下就是好几天。这几天里,兰秀淋了不少雨,头晕晕眼花花,怕着凉不敢坐地板,坐了席子。她见玉凤的眼睛似闭非闭,就叫海峰找张纸来盖脸上,万一阎王一眼认出是个新鬼,恐怕得吃好多苦头。海峰找了一会儿,没找到纸,找来一个黑胶袋。他把胶袋搭玉凤脸上,看两眼,又觉得不妥,扯开,用指头戳两个洞,露出玉凤的眼睛。张媚关掉手机,疑惑地望着他。海峰自言自语:“眼睛露出来,好认路。”

兰秀听着又一阵难受,便去了阳台上。雨似乎停了。天微微亮着。中心路不时传来汽车鸣叫。教堂和医院的十字架静默着。形色城的墙灯已暗去,广告牌麻糊糊的。河水漫堤了,广场和菜地泡在水里。星光大厦稀稀落落亮着灯。有几个人影在广场上晃动,似乎寻找着什么。河堤两岸的白栏杆上有几个黑点,可能是几只小鸟。兰秀分不清它们是斑鸠还是乌鸦。也许是麻雀,她想。

“我想躺会儿。”张媚停下锄头打了个哈欠。

“给凤婶作几个揖嘛。”兰秀说。

“我还是哭两声。屋里有股煞气。”张媚跪下说。

“啥子煞气?一直病兮兮的。”海峰说着又点了一支烟。

“说话像只蚊子,哪来的煞气?我看你是个宝器!”兰秀说着说着提高了嗓门。

“好嘛,不哭。哭也轮不到我,该她儿女哭……”张媚说到这里捂了捂嘴,“不好意思哈!我就想不明白,凤婶咋不要个娃娃呢?”

“正常人都想要娃娃。其实你……”

“其实你可以算作凤婶的娃娃。”兰秀打断海峰的话,“你这次能来砂沥街,咱们就当着玉凤的面说几句。”

“别说了。”张媚说,“老爸啥都告诉我了。好啦,一家三口总算团聚了。请二老放心,明天起,我就好好挣钱好好谈恋爱,好好孝敬爹娘!”张媚越说越激动,连磕三个响头,“总算找到亲爹了啊,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啊。但是,凤婶的身子还软着呢,我少说两句。睡觉。一个钟,一个钟之后随叫随到,绝不拉稀摆带。”张媚站起来撇撇嘴,扭着屁股进了房间。

兰秀觉得这丫头好气又好笑,若不是玉凤躺在厅里,恨不得再抽她两嘴巴。见海峰木着脸,她又平复了一下情绪,就问他饿了没,天亮了楼下的面馆应该开门了。

海峰却提另一码事,他说:“张扬替他老爸准备那么好一副柏木棺材,房子都快拆了,怕是不让土葬了,那棺材咋办?”

“有两种办法。”兰秀一本正经地说,“一是跟人一起烧,然后买个盒子;二是骨灰放坛子里,坛子放棺材里,然后埋掉。”

“我想替玉凤弄副棺材。”海峰边点烟边说。

“深圳哪有棺材卖?就算有,人在顶楼,没个电梯怎么弄上来?弄上来了怎么弄下去?你去哪里请八大金刚来弄?不可能你捧一头我捧一头小媚扶中间嘛!就算请来八大金刚,你抬去哪里?难道绕着广场转圈圈?让跳舞的大妈大爷看把戏?”

“总不可能就这么扔炉子里嘛!阳间的房子没了,你不备副棺材,逢年过节她想回来看看,住哪里?”

“我说你呀,比我还糊涂。她去了阴间人家会安排住处嘛。朋友圈里不是有人说过嘛,居者有其屋,鬼不分贵贱,人家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懂不?你以为全世界都像砂沥街寸土寸金咩?人家那地方宽得很。你操什么心?你也操不了这个心!”

“这辈子,谁不操心房子?玉凤说,无儿无女房子也要整漂亮点啊,房子漂亮了,人住着才精神。哪晓得房子整漂亮了人就瘫痪了,还归了这条路。”海峰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我和你眼下是在一起了,往后呢?一时半会儿怕回不去了。老房子一拆,说不定老张还来深圳呢。做老板的人,到死都想做老板。”

“他这辈子福享够了,谁还管他呀?”兰秀看看窗外,接着说,“雨停了,该去沙湾了。”

海峰弹弹烟灰说:“还记得初中那会儿,咱们去张家湾看过的电影吗?”

“啥电影?”

“《卷席筒》。”

“没印象。”

“就是女人去刑场看男人,以为他死了,用席子卷,那人却没死,从席筒里爬了出来。于是女人又卷,一转身,那男人又爬了出来,搞二搞三的……”

“好像不是你说的这样。”

“她为什么要用席子卷呢?用口棺材不行吗?人死后要粘木气的……”海峰边说边跪地上卷席子。玉凤个子本来就小,病得太久,一张单人席卷了快两圈。卷好,他叫兰秀赶紧找条绳子来,怕自己一松手玉凤就从席子里爬出来了,免得搞二搞三的。兰秀说我上哪儿找绳子?她敢从席子里爬出来我马上回四川找老张复婚。

找不到绳子,海峰就脱下衣服把席筒缠起来,然后光着上身,捧着妻子,跪着一步步挪至门口。

雨突然又下了起来。

兰秀跟在海峰身后,叫了三个出租车,人家见到席筒都不肯载。

“要不是怕你淋雨着凉,我就捧去沙湾!”海峰对着席筒说。

“你咋不学赵本山背回四川呢?毛病!”兰秀有些急了,扯着嗓门朝天吼,“老娘就不信,一千块钱没人拉你去沙湾。”

9

张媚被闹钟吵醒后,骨头像散了架。她勉强坐起来,听见窗外有“沙沙”的响声。这声音小时候听过,像农民挖土。关于挖土,张媚还是有些印象的。那时母亲除了带孩子,几乎从不下地干活。父亲每月从深圳寄回钱,母亲就抽出一部分给承包土地的海峰叔。爷爷奶奶会种点小菜。菜园在屋后,有时母亲去了镇上打麻将,他们就把她带去菜园玩。

张媚又听了听,确信这“沙沙”的响声就是锄头挖进泥土的声音。但这砂沥街还有庄稼么?窗外不是下着雨么?谁还挖土呢?她正想去阳台上看看,老头醒了。

李老头斜张媚一眼,指指轮椅旁边的奶瓶。张媚拧开奶瓶盖,却找不到开水,怕李老头又哭闹起来,用手机一搜索,楼下有个牛肉面馆,赶紧要了一碗面和一盅开水。

老头并没哭闹。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示意张媚过去。张媚知道他的手有点咸,不干净,迟疑了一下,却见他指着阳台。

她把他推到阳台上,才发现这是一个不错的住处。空旷,采光好,楼下真有一片菜园,菜地里真有人干活呢。上高中那年,她住比这还空旷的房子。那是海景房,鸟语花香,蓝天白云,碧波帆影,远处有岛门前有树。但后来,他们从海边搬到了市区,然后又这里搬那里搬,父亲的脾气就越来越坏了,母亲的话也越来越少了。海峰叔领着玉凤来深圳后,不爱出门的母亲老跑砂沥街,有时还化化妆穿穿时髦衣裳,张媚才明白母亲跟海峰叔之间是有故事的。但她早已习惯深圳的生活,觉得这些都在理解范围之内。她的中学时期,是父亲事业的鼎盛期,家底厚实。那时她去过美国,是同学们眼中的“白富美”。即便小学时期,父亲也很少带她回老家。外公外婆去世后,母亲也不怎么希望她回老家了。后来奶奶也走了,爷爷跟奶奶一样,爱跟母亲吵架,有时还动手,父亲才答应母亲来深圳长住的。张媚问父亲怎么不把爷爷接来深圳呢?张扬说深圳热,爷爷受不了。

深圳有父亲说的那么热吗?现在,她终于明白了,父亲在撒谎。这一切的一切,只因自己身上流着刘家的血。而眼前的老人,跟张家的爷爷看上去还真有点相似,晚年孤苦,余生沉重。如果同一天去世,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会碰面么?会成为邻居么?会是双胞胎么?张媚盯着教堂上的十字架,生出一个又一个古怪的念头。

想到“去世”,她朝客厅看了看,发现母亲和海峰叔不见了,凤婶也不见了。是的,他们去了人人都不想去的地方——布吉沙湾殡仪馆。

雨停了。天光了。河水消停了。漂浮物堆积在菜园里。胶瓶胶袋破衣烂裤以及简易家具瓜架玉米梗青菜或白菜摆在沿河两岸,似乎成了这场古怪台风的摆设。有几个中年妇女一边收拾杂物一边翻挖菜地,发出“沙沙”的响声。菜园里几乎看不到积水和泥泞。那是一块沙地吧?沙地能种出好菜么?她又想不明白,毕竟脚不沾泥快二十年了。

此时用早餐的人可能很多,好一会儿牛肉面才送上来。这段时间里,老人在阳台上睁着眼睛,侧对广场,像是见到了老朋友,脸上虽泛起丝丝红晕,看上去却格外安详。张媚记得,昨晚李生告诉过她,这老头离不开“沙沙”的挖砂声,是因为以前种过地,在砂沥小区住得太久,只要听见“沙沙”的声音,便觉得楼下还有人挖土种菜,觉得他还活着,觉得这楼还在,觉得还没人来拆房子……当时两人都喝过头了,躺床上,李生的手搭在张媚胸脯上,蠢蠢欲动,不知怎么就扯到了老头喜欢听挖砂的问题。

张媚冲了一瓶奶让老人自己“啪啪”吮着,然后,她靠着阳台栏杆吃面,时不时斜他一眼。其中有那么两眼,她发现他在笑,脸上的红晕竟荡漾开来。她俯身摸了摸奶瓶,有点烫,又用手背试试他额头,也有点烫。是感冒了还是吃得太热了?就在她直起身子触摸他额头的一刹那,老头丢掉奶瓶,扯住了她的裙摆。她慌忙丢下面碗,抓起锄头在他眼前不停晃动。老人嘿嘿一笑,一口牛奶从嘴角溢出,像一条被水泡过的蚯蚓在脖间蜿蜒……

“动。再动把你丢下去。老东西。”

“阿、阿、阿莱(挖泥)。”老人突然狂躁起来。

张媚没理他,由他吼。她趴阳台上,没入广场上“叮叮咚咚”的舞曲中。那一堆又一堆人,在广场上疯狂地唱着歌,跳着舞,纵情欢娱,忘乎所以。喧闹声铺天盖地,汹涌而来,吞食了菜园里“沙沙”的挖土声。她理了理吊带裙,突然想起李书记的另一席话,便用锄头“当当当”敲起了地板。老人便越发狂燥起来,他恼怒着,咆啸着,嘶吼着,企图翻出轮椅要跟谁决一死战。张媚甩甩头发,呵呵一笑,朝老头勾了勾指头:“来呀来呀,老家伙。我敲敲敲敲死你。”说完,她又撩了撩吊带裙,扭扭屁股挑逗两下。

“神经病!”张媚看了看锄把,果真有一个瓶盖大小的电子仪,骂了一句便朝面馆跑去。

坐面馆里又吃了一碗牛肉面,她才给李生打电话。

李生说我通宵没合眼正在前线指挥抗洪呢,有事晚上讲。张媚说你鸡巴在前线!多大点官啊?不就一个村支书嘛,比芝麻还小。她挂掉电话,恨不得一屁股坐车离开砂沥街。可刚到站台上,母亲又来电话了。

母亲说:“我们到沙湾了。你别睡过头了,记得给老头挖砂。”

“挖个毛线!老东西想吃老娘豆腐!”

“他还想吃老娘豆腐呢。你不晓得闪呀?又不会追着你撵。”

“……”

“你倒是说话呀!”

张媚捏着手机在店门口站了一会儿,不说话也不挂机,最后,还是“噔噔噔”上了楼。

10

下午,兰秀独自回到砂沥街,进屋一看,张媚坐轮椅边正对着手机唱歌,“咿哩哇啦”的外文歌,她听不懂。李老头微睁着眼,不哭也不闹,一只手搭张媚膝盖上。张媚有两条好腿,盐洗过一样白,惹眼。当然,她惹眼的地方可不止这两条腿,这一点见过的人都得承认,似乎连李老头也不例外。李老头可能累了,也可能入了神,又或者真睡了,没觉察到兰秀进了屋子。兰秀在阳台上站了站,想说点啥,还没开口,倒是张媚先说了:“我晓得你想说什么。本小姐不想挖砂!敲地板吧,他不安逸我也不安逸,就让他搭只手咯,反正也白搭。”

“妈不是这意思。”兰秀说,“我想说说你海峰叔。”

“怎么还叫叔呢?该改口了哦。”张媚“扑哧”一笑。兰秀抡着巴掌想打她。张媚一闪接着说:“难道我又说错了?不过要我叫爸还怪不好意思的。”

“海峰说叔听着顺耳莫改口。毕竟你爸还在,怕人家笑。”

“那好,以后我啥都不叫。我没爸也没妈,我是孙悟空,石头里蹦出来的。”

“懒得跟你废话。我换身衣服,海峰在海边等我呢。”

“啊?这么快就约上了?”张媚故作惊讶。

“莫乱说,你凤婶的魂还在屋子里飘着呢。”

“那好,天黑前得回来哟,我也约人了。”

“哪个?”

“你啥时候关心过我了?就不告诉你。”张媚话音一落,李老头就 “阿、阿、阿”叫了起来。

“啊啊啊,啊个毛线。我敲,敲扁你。”张媚拿起锄头敲了两下地板,又“嘻哩哗啦”挖起了砂子。

兰秀换好衣服欲出门,张媚跟了过来。她扯住母亲的连衣裙左看看右瞅瞅,突然笑了笑。

“很难看么?”兰秀乐呵呵地转了两圈。

张媚摇摇头,又点点头。

“啥意思嘛?”

“你说呢?”张媚指指门角说,“凤婶盯着呢,你敢穿裙子?”

兰秀朝门角望一眼,脸刷地红了。她扬手拍了拍女儿肩膀,便“噔噔噔”下了楼。

张媚回到房间里,李老头已打起了鼾声。她本来想再唱一段英文歌的,怕吵醒他,便来到阳台上点开视频。手机响了老半天,李生仍未接。张媚刚一挂机,他又打了回来:“媚呀,我刚到家,冲完凉准备睡觉呢。”

“他们都不在,我一个人,好怕,能过来陪陪我吗?”

“我叔不是陪着你吗?”

“陪个鬼。没他我还好过点,起码可以唱唱歌!”

“那你唱啊。你唱歌真好听。来一段,就昨晚的《天仙配》。”

“你不睡觉咩?睡吧睡吧,睡好了晚上见!我知道你不想见到这个老家伙。”

挂掉电话,张媚对自己说:“真他妈烦人。”她把手机扔床上,屁股坐地板上,抱着头摇了摇,然后身子一仰便躺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她又猛地坐起来,抓一把砂子摊地板上,数数。数到100的时候,她想,要是单数呢?今晚继续放他鸽子!双数呢?她盯了一眼李老头,嘿嘿一笑:“你懂的。”

眼看着就快决出单双了,张媚的手机又响了。

电话是张扬打来的。接电话时,张媚发现指甲缝里有一粒砂子,便捉摸着,要是继续数下去,这一粒算吗?怎么算?难道今晚的事情就由指甲里的这粒砂子来决定吗?呵呵。

“想啥呢?老半天不吭声。”张扬在电话里问。

“想哭!”张媚带着哭腔说。

“那你回来哭嘛!爷爷快走了,怎么哭都行。”

“我才不哭呢!他不是我爷爷了。”

“啊?那我也不是你老爸了?”

“你觉得呢?”张媚说到这里,倒真“哇”地哭了起来,没哭两声她又说,“虽然我不姓张,但该办的事情还得办!我跟李生正谈着呢,回不来了。让我跟爷爷说两句。”

“爷爷不能说话了。”

“那你为啥不让我先回家再来砂沥街认爹呀?”

“你……”

“愧疚了吧?我觉得你应该心安了。婚离了生意也不用操心了,多舒服呀。”

“你怎么这样跟我讲话?”张扬突然吼了起来。

“我应该跟你怎样讲话?快嫁人了才知道谁是亲爹,难道还要我来安慰你?”

“……”张扬无言以对。

“好吧,不扯了,我挖砂去,老家伙又吼起来了!”

挂掉电话,张媚踩了踩地板上的砂子,愣一会儿,指头一弹,指甲缝里那粒砂子就飞远了。我操!数什么单双呀?临场发挥呗!她看了看锄把上的计数器,999,于是又敲了一下,凑个整数。然后,她点开手机录音播放器,靠着轮椅不一会儿就睡了。

傍晚6点左右,张媚被广场舞吵醒,看看锄把上的计数器,仍是1000,于是就想,敲地板令老头烦躁这事儿,木香啥时候总结出来的?怎么总结出来的?干嘛要告诉李生?抱着李老头这棵摇钱树不好吗?她怎么就不摇了呢?她敲过的数字究竟是多少?嗯,如果有机会,得问问她。要不晚上问问李生?这事儿至少有四个人知道了,那它还算秘密吗?这么想着,她盯了一眼轮椅上的老头。老头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抓住什么。

此刻,广场上的人不算多,张媚仍能听到楼下“沙沙”的挖土声。垃圾已被清出菜园,堆在白栏杆旁边,被翻挖过的泥土散发出诱人的气息。台风之后,天气并未凉快多少。张媚望望天,乌云滚滚,整个砂沥街又一副风雨飘摇的阵势。广场上的人们似乎已感觉到什么,有人撤离,也有人意犹未尽地跳着唱着。张媚学过舞蹈专业,对音乐很敏感。她也曾劝母亲走出家门去广场跳跳舞唱唱歌,却对广场上的大妈有着复杂的感情。她无法接受她们糟糕的舞姿,无法理解她们对舞蹈的依赖。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她都能容忍,但于舞艺,她总是从专业的角度去打量。如果自己真在砂沥街呆下来(与李生接触之后,这种可能性已越来越大),真去街道做一名艺术指导老师,真要跟母亲和海峰叔同住在这屋子里,真要每天面对这种听觉污染,她又不知能呆多久。是的,就像李生讲的,我应该去北京进修,然后跟他出国。

大雨说到就到,广场上的喧嚣瞬间消失。她依稀记得,李生似乎在酒后讲过,这整片砂沥旧区已纳入城市更新计划,老头这颗毒瘤应尽快拔掉。想到这里,她又盯了一眼轮椅上的老人和锄把上的计数器。

想多了吧?张媚拿出手机,拨通了张扬的电话。她说爸,咸鱼能不能翻身,一看风向,二看天气,三还得看运气,你就等等呗。

11

又起风了,乌云从海那边涌来,穿过红树林,穿过城市顶空,浩浩荡荡,像赴一场约会。

海峰想在亭子里多呆一会儿,兰秀说张媚约了李生,要我们天黑前回砂沥街。

“你先回。”海峰对着海面说。

“我理解你的心情。”

“其实,玉凤早就想放弃了,好几次几天不吃不喝。来深圳前,她让我把存款分成三份:一份给双方老人,一份说是给张媚留着,另一份花光她就该走了。哪晓得我手头还有钱。”

“你哪有这么多钱?”

“当然没有。她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我就骗玉凤说,大老板张扬在深圳可牛了,帮你开后门买了医保,能报销。”

“这不叫骗,叫哄。”兰秀说。

“后来她听说你们过不下去了,就想见见张扬。我说张扬去美国了,她就等……”海峰说到这里,又燃了一支烟。

“其实,你可以把骨灰带回去。张扬给我留了点钱,李生也预支了一笔钱,能在老家买块墓地。”

“我怕她母亲更伤心。老人家说过,得按凤儿的意思办。这事儿我没敢问她,但我知道她想留在深圳。她说过,下辈子要做一只贝壳,白天到沙滩上晒晒太阳,晚上就回海里洗洗澡。那时候她脑子有点糊涂了,说她没看过大海,不知道贝壳在海滩上能否晒那么久的太阳。其实她是看过大海的。那年我们在大连,秋天,在海滩上拍了一张照片。后来她听说了我们之间的事,就把照片撕了。大连的海,真的好美。”

“深圳的海也美。你看看这亭子,海上梦园,还有红树林,一片连一片,多美啊!”兰秀指着大海说,“天气好了,咱们推着老头再来看看吧。玉凤会在这里等着我们的。走吧,回去换身衣服。”

兰秀说到这里,伸手去牵海峰。海峰侧侧身子说:“她还在海上看着我们呢。”

兰秀便不再说话。

天空越来越暗,那浪尖上,似乎真有一双透亮的眼睛,即使含着泪,也是珍珠一样的泪……

回砂沥街的路上,两人几乎没讲话。下车时天已黑透,海峰原打算去相馆替玉凤洗张照片的,但风雨逼得人实在睁不开眼,便跟着兰秀回了屋子。

张媚冲了个冷水澡,刚换上衣服,正在粘睫毛。李老头吮吸着奶瓶,不远处有个手机正播放着“嘻哩哗啦”的挖砂声。

“大学生,你真会忽悠哈。”兰秀禁不住笑了笑。

“科技让生活更美好嘛。”张媚也笑了笑。

“你莫把他惹毛了。”海峰看了看轮椅说。

“是他把我惹毛了!你们再不回来,我把他推到村委去,就不信没人管。”

“你真出门啊?”海峰盯着张媚问。

“约人了,谈正事儿。昨晚说了,丫头要好好工作好好睡觉好好谈恋爱。”

“你可以不粘睫毛的,又不短,眼还大!”兰秀对着镜子里的张媚说。

“睫毛长点好,一眨一眨会说话!这你都不懂?”张媚说着便冲着母亲眨巴了两下,“还有男人粘假胸毛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去去去,老娘今天不想跟你拌嘴。”兰秀推了一把女儿。

“下大雨呢。”海峰说。

“有车接,拜拜。改天请你们吃火锅吧。”刚到门口,张媚转身又问,“要是今晚谈不拢,我可能会回趟老家,还有谁回去?”

“我想回去看看房子。”海峰说。

“我要挖砂。”兰秀说。

“你还挖什么砂呀?敲地板呗!敲他一个通宵万事大吉。”张媚说着做了一个鬼脸,“我保证不说出去。”

“放屁。谁告诉你的?”兰秀赶紧跟了过来。

“不告诉你,反正你知我知他知!我走啦!明天见。”

张媚刚下楼,兰秀又给她打了个电话,说想吃牛肉面,赶紧叫两份上来。

也许雨太大面馆里没什么客人,老板娘亲自送餐上来。找钱时,她斜了一眼老头子,说:“前几年他也住这楼上,保姆经常叫我送面呢。”

“你说木香?”

“嗯。”

“她走了。”

“走哪里?昨晚还来吃过面呢。”

“是吗?”兰秀很是诧异。

“是的,牵一条狗,又黑又瘦。”老板娘说着留下一张菜单,“随叫随到,我们不打烊。”

“雨停了去买点米,哪能天天吃面?”海峰对兰秀说。

“雨就快停了。”兰秀对着广场说。

12

晚饭后,雨真停了,风也没了,广场上空还闪着星光。海峰说那不是星星是风筝,线上挂了彩灯,一串接一串可漂亮了。

“不过,也不全是风筝。”海峰搂着兰秀指指天空说,“也有蛮多星星的,有一颗还特别亮,像牛眼睛。”

“我怎么觉得像人眼睛呢?哦,看到了看到了,就在海那边。”兰秀说。

海峰便不再说话,望着海那边。

“广场上好热闹啊,去看看。”

“我想睡会儿。”海峰说。

“走走嘛,说不定能碰上木香。”

这时,一直安静着的李老头把头斜向阳台,但仍木着脸。他大部分时间都木着脸,听他们这么一说,就指了指耳朵,想听挖砂。

“还是小媚聪明,晓得用手机录起来。”兰秀说。

“人都到这地步了,不能这样!要对得起良心!”海峰指了指胸口。

“我懂。但有些事又不懂。”兰秀说着叹了一口气。

“啥事?”

“那个李书记,这么对老头,感觉很过分!”兰秀说。

“嗯!”海峰似乎听懂了,盯盯老头接着道,“你应该挖几锄再走。”

“去广场挖。咱们去广场哈。”兰秀说着亲了一下老头的脸颊,“乖哈,去广场看木香跳舞。”

老头摸摸额头,像是顺了兰秀的意思。

行至垃圾房,兰秀被一个女人叫住了。她盯好一会儿,才发现是木香。木香戴着大耳环,牵着小黑狗。狗脖上挂着一个大圈子,圈子上系了一串小铃铛。海峰摸了摸狗又摸了摸圈子和铃铛,问木香从哪里弄来的?好可怜,脊毛都掉光了。

“它年轻时可漂亮呢!听说是贵宾。李书记收养后,取名安琪,洋气得很。”木香摸摸狗说,“可惜老了病了,不晓得是不是癌。狗也会长癌么?”

“我哪懂这个?你过来。”兰秀把木香拉到一棵古榕下,指着老头说,“摇钱树啊,你咋就不摇了呢?”

“李书记嫌我干得不好。都说过了,我也不想干了。”木香说。

“玉凤走了,我也不想干了。”兰秀说着摸出一张卡,“但李生给了我这个,一大笔钱呢,开始说包干包尽,后来又说钱不够可以商量。这不关钱的事。”

“他以前也这么对我说过。”木香说,“你真不想干了?那得问问李生。”

“明天先问问我女儿。”兰秀说。

“就算你不干,我也干不过来。”木香说,“安琪原本是老头家的,现在病了,也要人照顾。”

“你这么讲我就糊涂了。哎,长期吃安眠药,我本来就糊涂。”

“不说了,安琪打完针还得按摩呢……”木香话没说完,那老头就“阿、阿、阿”叫了起来。

“叫什么叫?再叫我敲扁你。”木香朝老头吼两句,便牵着安琪“叮叮当当”朝烂尾楼走去。

海峰似乎很好奇,想跟在安琪身后。兰秀说不就一条狗嘛,都老了有啥稀奇的?上楼早点休息。

回到楼上,老头又吵着挖砂。兰秀就挖,没挖两下便打起了哈欠,却又不想睡,脑子嗡嗡响。海峰洗完澡躺床上,从钱包里摸出玉凤的照片看,看着看着眼泪就滚了出来。兰秀说你来挖两下我去洗个澡。

“来,我教你。别太用力。”兰秀贴着海峰后背教他,“如果震动太大,计数器就会跳。它一跳我的心会跟着跳,不晓得是不是心脏出了毛病。”兰秀说着看了一眼计数器,骂张媚不是个东西,怎么动不动就拿锄头敲地板呢?

“敲不得了,再敲会遭报应的。”海峰说,“我怎么有这样的女儿?”

“小声点,玉凤躺客厅里听着呢。”

“她没在客厅,在床上。”海峰指了指玉凤的照片,不再说话。

兰秀起身收起照片,盯着广场对面的十字架呆了一会儿,又蹲下,伸手围住男人脖子。

海峰见老头眼睛闭上了,便丢下锄头捏了捏兰秀的手,像在冬夜握着一团棉花舍不得丢。

“我先洗洗。”兰秀说。

“没热水,凉。”海峰理了理女人的头发。

“没事,身子是热的。”

“那再煨一会儿,煨热点。”

兰秀便挪挪身子,胸口贴着男人,让他煨,目光却掠过轮椅飞向窗外。一串串星光从广场上空飘过,飘向海边。她知道,最靓的那只风筝断线了。

13

也不知过了多久,兰秀终于睁开了眼睛。或许她睁开眼睛有一会儿了,只是难以辨别眼前坐着谁,说着什么话,后来总算认出是张媚,并确信她在跟自己讲话。

张媚一边剥桔子一边说:“醒过来了哈。本来昨天飞北京的,哪晓得整出这码事。桔子是爸从老家快递过来的,他说明年就没了。来,张嘴,妈咪……乖……”她拖长音调喂了几粒桔瓤,又说,“爷爷昨晚走了,我不回去了,过几天去北京,也可能去别的地方。”

“我躺多久了?”兰秀似乎没听明白女儿的话。

“快两天了。医生说你安眠药吃多了。”

“是吗?”兰秀正要往下说,李生和两名警察进来了。她突然紧张了起来,盯着张媚问:“你?”

“我没事。”张媚安慰着母亲。

“问几句。小事情。”李生对兰秀说。

“你有失眠的习惯吗?”一个警察问。

兰秀点点头。

“长期服用安眠药?”

兰秀点点头。

“哪种药?”

“好像是安定。”

“服多久了?”

“十来年。”

“最后一次服了几粒?”

“比平常多点,六七粒吧。”

“干嘛要多服呢?”

“想睡个好觉。当时特别困,又睡不着,总觉得吧,有双眼睛盯着我!后来,老头不吵了,广场那边又吵死了,吵得海峰也睡不着。我就叫他服两片安定,他不服,说没这习惯。见我服了,他就说服多两片吧,服了好好睡一觉。”

“然后你就服了?”

“嗯。”

“好的,没什么事了,注意休息。”警察转身又对张媚说,“等她精神好点了再问问丢东西没有。如果有,要及时联系我们。”

“好的。”张媚站起来说,“我总觉得事情没你们想象的复杂。”

“但程序要走。”警察又对李生道,“李书记,肥仔回来自首了,他说在砂沥小区跟刘海峰和他父亲见过面。”

李生说我知道,便拍着警察的肩膀出了病房。

见他们都进了电梯,张媚悄悄问母亲:“李生给的卡还在不?”

兰秀点点头,问:“你怎么知道这事?”

“有什么我不知道?去北京进修完,我们就去国外发展了。”

“那,海峰和李老头呢?”

“正在找。”

“丢了?”

“据说被人藏起来了。”张媚盯盯屋外,小声道:“我用你的手机跟海峰叔通过话。他说怎么可能害人家呢?他只想让你好好休息几天!趁你睡沉了,他还用你的手机找过木香呢。哪晓得是这么回事!搞什么飞机嘛?”

“他能搞出什么飞机?不会乱来的。”兰秀说。

“老头回来后,你还挖砂吗?”

兰秀想想说:“不晓得。如果有时间,还是回四川看看,不晓得你外公外婆的坟还在不在。”

“过段时间回吧。爸要出来了。”张媚低着头说,“他跟李生联系上了,据说正在谈,砂沥片区的拆危工程,他不做人家也会做。你别怪他。如果我有这么漂亮的女儿使唤,也会干。只是海峰这事儿有点麻烦。”

“啥事儿?”

“究竟啥情况我也说不来。”张媚吞了一大口唾液,长长的睫毛眨巴几下,然后摸出手机换了个话题。她说:“我约了木香,想跟她谈谈。等会儿护士来输水,别乱动啊。”

14

两天后,台风雨终于结束了。傍晚,在李书记的陪同下,张媚把母亲从医院接到了星光大厦裙楼里。李生说这套房子也是堂叔的,他儿子肥仔欠人家一屁股账,虽然被查封了,但上头说可以搬来住几天,旧村那边快拆了,没法住了。

“我们不是住砂沥小区吗?”兰秀问张媚。

“一起拆。”张媚盯着李生说。李生一边打电话一边点头。这时木香迎了出来,兰秀就听到了老头子“阿、阿、阿莱(挖泥)”的叫喊声。那声音似乎变小了,也没先前清晰了。

“妈先歇会儿,我和老李去趟派出所,看能不能见到海峰叔。”张媚说完便换着李生出了房门。

兰秀本想问问海峰啥情况,见老头有点不对劲儿,就问了木香怎么不挖砂呢?

木香低声道:“听李书记讲,锑钵被刘海峰扔掉了,连锄头也不见了。怎么会呢?他不是说带他出处晒晒太阳吗?怎么就被抓了呢?”木香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得想个法子。”兰秀抹抹老头的脸说。

“想什么法子?推土机快进场了。木香还说你老公正带着一帮老乡往这边赶呢!”

“管他呢。人死不离药,马死不离草。得找一钵砂子回来。”

“那你慢慢找。下午我就回湖北了,女儿坐月子要人照顾。”

“那狗呢?”兰秀问。

“你说安琪?埋了。”

“埋了?”

“活埋的。李生带我们去见过肥仔。他说连安琪都有保姆照顾,就别担心老豆(爸)了。”

“肥仔怎么说?”

“能怎么说?哭呗。哭完还抱着安琪亲了两下。你看嘛,我偷偷拍了几张相片。”

“然后呢?”兰秀看着木香手机里的安琪继续问。

“然后就去阳苔山埋了。”

“真埋了?”

“信不信由你。李生是这么给我交待的,他说阳苔山风水好,那天日子也不错,就叫我去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一条狗也信这个。”

兰秀便不再问下去。都埋了,有啥好问的?

木香收拾好行李,摸出纸巾擦了擦老头脸上的泪水。兰秀本想送她下楼的,见老头子捶打着胸口“阿、阿、阿莱(挖泥)”地叫着,又赶紧回了房间。

房间刚被木香洗过,地板尚未风干,夕阳斜斜地流进来,满屋子亮花花的。阳台正对着形色城,广场上已有人唱歌跳舞,教堂和医院的十字架在夕阳中呆呆地立着。黄昏越来越近,外面的世界在兰秀眼里越来越模糊。人们从大圆柱底下涌向广场,载歌载舞,追逐着风筝。那风筝便越来越多,一串串彩灯像梦一样漫天飞舞。

老人“阿——阿——阿——”的嘶鸣声越来越细,越来越沙哑。

砂子砂子。赶紧弄一钵砂子。兰秀喃喃着,摸出手机给五金厂的老乡打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

兰秀丢掉手机,不知如何是好。晚霞从广场上空漫过来,映在地板上,如一滩滩血迹。晚风似乎夹杂着砂子扑面而来,兰秀的眼眶便湿湿的,眼前更加模糊了。眨眼间,那老头一声长啸,吐出一截红物,“阿阿”的嘶鸣声就消失了,唯那红物像落地的婴儿在地板上翻滚着,蹦跳着,企图跃出房间……

一阵眩晕后,兰秀清醒了过来。这时天已黑透,她借着广场上的灯光按亮壁灯。地板上的血迹已经变色,老头吐出的舌头缩成一团,像一块乌黑的香蕉皮。她小心翼翼地捡起舌头,塞进老头尚未闭合的嘴里,然后才想起给李书记打电话。

过了一会儿,120来了,但李书记和张媚都没来。又过了一会儿,来了几位老人,大概是李老头的老乡或远亲。兰秀听不懂他们谈论着什么或者争吵着什么。大概又过了几分钟,来了几个警察。警察拍完照片就把她带走了。

在派出所做完笔录天就亮了,回星光大厦的路上,警察一再交待兰秀:有了新情况,再通知您。

那好几天里,兰秀便担心着警察会再来问点什么,或者再拉她去派出所,却没人前来敲门。而事实上,她已记不太清自己在派出所究竟讲过什么,甚至不知道提了那五万块钱没有。

老头自尽的第二天起,拆迁工程就开始了。整个砂沥街漫天尘埃,乌烟瘴气,人们戴着口罩,呼吸困难,泪水长流,眼里似乎满含沙子。兰秀给李书记和张媚打电话,都已关机。有天半夜,张媚用新号码打过来,问一些跟李老头不相干的事情,兰秀又不知如何回答。还有天晚上,她实在难以入眠,便给木香打电话。木香说你要相信警察,不会有事。

白天,她不想出门,怕有人(特别是老人)问起李老头的事。而且,整条砂沥街(包括教堂和医院)都被围起来了,即便出了门,她也不知能去哪里。晚上,推土机依旧忙碌着,她不知道工地上谁是张扬谁是张家湾的老王或老宋。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唯有在安眠药的作用下,她才能缩在墙角迷迷糊糊睡过去,然后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天才慢慢亮起来。

后来,张媚的新号码也打不通了,问张扬,他说可能和李生去了国外,又说工地都快停了,他也很着急。

也许,他们像这秋天的台风一样,也从砂沥街消失了。

又过了几天,来了几个老头催她搬出星光大厦,兰秀才又拨了木香的电话。木香说你搬去工地嘛。兰秀说张媚都不见了搬过去干啥?张扬会笑话我,不如住旅馆算了。木香说好吧,哪天有空你去趟阳苔山,从小路上去,左拐有个大坑,我把安琪丢坑里了,说不定还活着。兰秀说好好好,便赶紧给张扬打电话,说要是海峰放出来了陪我去趟阳苔山。张扬说这事儿有点麻烦,可能闹大了,牵扯到好些人呢,海峰没那么快出来,唉,我都烦死了,开完会过来找你,千万莫乱跑啊!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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