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真问题 · 拗生活 · 思想实验

2017-12-04黄德海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7年4期
关键词:梁庄梁鸿反省

黄德海

真问题 · 拗生活 · 思想实验

黄德海

真问题

早在梁鸿因两本“梁庄”广为人知之前,我就读过她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方面的文章,材料功夫细密,论述干脆利落,显示出扎实的学术准备和攻坚克难的决心。说起来有些狂妄,我当年阅读这方面的文章,并不是想着学习,而是为了放弃——如果一个人没有在文字中清晰地表达出自己内在的卓越,我就不再关注。梁鸿呢,虽然在文章里有些自己的心得,总体还笼罩在所谓学术的框架里,读下来偶有所得,却也说不上太大的启发。我本想果断放弃关注,但不知为什么,又偶尔会想起她文章中的话,仿佛写下了某些灵光闪耀的时刻,因此就一直放在了留心的名单中。

大概是因为留心,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出版的时候,我就买了一本,读罢,不禁有点吃惊。在这本书里,我看到一个处于倾颓和流散之中的乡村,那里充满破败和衰老的气息,正与我感受到的家乡境遇一致。尤为难得的是,梁鸿在写作中有意识地克服着外来视角,作为其中的一员,把自童年开始的乡村经验,和她用身心感受着的颓败乡村的喜怒哀惧,一起写进了书里。或许正因如此,这本书摆脱了关于乡村的作品里习见的牧歌或挽歌气息,掀开了被很多人主动遗忘或被动屏蔽的现实帷幕,让人意识到一个不断处于变化中的世界,听到它的喘息,看到它的伤口,感受那与我们置身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一切。

应该是在这本书的后勒口上,印着梁鸿的一张照片,圆脸、半长发,笑容里还有着校园时期的青涩,衣服看起来也不甚合身,让人觉得她还没有完全长成自己的样子。看过《出梁庄记》,我更加深了这个印象。这本书,几乎是《中国在梁庄》的延伸作品,梁鸿继续着对乡村的关心,去追踪一群离开梁庄进入城市的人。这是值得好好书写的一群人,梁鸿也写出了他们普遍的窘迫和卑微,辛劳与困顿。从这本书的材料准备和后期整理,能见出她所费的心力,也能感受到她急切地想要做点什么的用心。因为没有童年和少年经验可以借鉴,这花费了心力的作品让人觉得不够致密,能看出未经好好消化的痕迹,很多地方裸露着采访时的粗粝毛糙。更为重要的是,因为是采访,《中国在梁庄》基本上避免了的外来视角,大面积地侵染着这本书,我们虽看到了离开家乡的人们艰难的生存境况,却也似乎看到他们对着录音笔略带警惕的眼神。

应该是读完《出梁庄记》后不久,我在一次会议上见到了梁鸿,不禁对自己引以为豪的相貌判断暗叫一声惭愧。此时的真人梁鸿,早就褪去了照片上的青涩,面部的线条由圆形趋于向上,一件风衣也让她显得干练挺拔。在那次会上,梁鸿没说几句话,却让我受到了触动。她说在写“梁庄”系列之前,自己越写文学评论方面的文章,越觉得离这个世界的实情远,因此放下当时的写作,回到了生养她的梁庄。在那里,她说自己遇到了真问题,以后会沿着这真问题写下去。应该就是这个真问题,促使梁鸿写下了“梁庄”系列文字,也让她慢慢长成了自己的样子。我向来相信,一个人有了自己的样貌,摸准了自己的语调,某种限制才华的阀门会被打开,独特的文字即将出现。

即便如此,我仍然对梁鸿进一步的写作抱着谨慎的乐观态度。那些生活在梁庄内外的人们,虽然有着属于自己的穷苦、挣扎和不一样的命运,也有作者的同情在里面,但大多没有自己独特的精神生活,因而也就看不到他们每个人清晰的纵深背景,“梁庄”系列还差不多是一幅前景和后景交织在一起的画。或者说,梁庄中人,都还孤零零地突出在一个荒凉的背景之上,单纯,明确,坚决,指向的似乎都是一个个极难解决的社会问题。我很怀疑,这种背景与人的分离,正是书写乡村者最该意识到的悖论——跑得太快的现实(背景)抛下了行动迟缓的人们,难道不是写作者为某种方便虚拟的境况?现实和背景,不从来是应该跟人长在一起的吗?

还不等我的怀疑生根发芽,勤奋的梁鸿就写出了她的“吴镇系列”《神圣家族》。或许会有人以为,写出非虚构“梁庄”的梁鸿转而写虚构的吴镇,是为了文体的试验或是出于某种虚荣,我却觉得,这是梁鸿感受到的那个真问题的驱使。比“梁庄”系列深入一步,在这本书里,人物连同他们的纵深背景,被一起放置在一个混沌得多的世界上。《神圣家族》里不时提到的算命打卦、求神问卜、装神弄鬼、各路亡魂、各种禁忌、各样礼数,都跟人生活在一起,参与着人的日常决定。人的各种行为,都牵连着一个更深更远的世界,由此构成的复杂生活世界,所有的行为都复合着诸多不可知和被确认为理所当然的元素。这些元素氤氲聚集,跟可见的生老病死、衣食住行、吵架拌嘴一起,用丰富刻写着吴镇的日常,也纠正着人们对乡镇只被经济和现代精神统驭的单向度想象。

我却觉得,这是梁鸿感受到的那个真问题的驱使。比“梁庄”系列深入一步,在这本书里,人物连同他们的纵深背景,被一起放置在一个混沌得多的世界上

这个容纳了各样复杂礼俗的精神世界,是“吴镇”较“梁庄”多出的一部分,既显现了乡镇生活丰富的一面,却也提示了另外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即随着现代化的进程,这一涵容了复杂精神层次的心灵世界,早就在被揭穿之中,与此相关的乡镇风习,也在被逐渐荡平,呈现出较为单一的样式,从而使精神生活有了城乡同构的趋势。在这个镇子上,你会看到敌意和戒惧,少年人无端的恶意;你会看到寂寞、无聊、颓废,人默默习惯了孤独;你会看到很多人变得抑郁,自杀形成了示范效应;你会看到倾诉、崩溃和呆滞……这是一个慢慢崩塌的世界,并毫无疑问地就是现实。只是,在这个现实里,人并不是跟不上时代的落跑者,而是跟各种现实牢牢纠缠在一起。

《神圣家族》里的人物,往往声口毕肖,有他们各自的样子,也有各自复杂的心事

《神圣家族》里的人物,往往声口毕肖,有他们各自的样子,也有各自复杂的心事。读着读着,你堪堪要喜欢上某个人了,却发现他有自己的缺陷;刚刚对一个人心生厌恶,他却又做出让人喜欢的事来。这是一个无法轻易判断是非对错的所在,你轻易论断了别人,别人也会反过来论断你。在这样一个世界,你应该多看、多听,多体味其中的无奈、辛酸以及笑容,如此,吴镇,甚至所有大地上的村镇,才不只是一个人实现自己雄心的泥塑木偶,人们也才真的会显露出自己带有纵深的样貌,愿意与我们生活在一起。梁鸿几乎是主动承担起了在两个世界里穿梭的责任,不管乡村怎样衰颓,精神的转化多么困难,周围的环境多么糟糕,她也不抱怨,也不解释,也不等待,不以这些为借口退进一个世界过自己的安稳日子,而是忍耐着两个世界的撕扯,做自己能做的,既让自己不断向前,又为未来的某个改善契机积攒着力量。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我们在《神圣家族》的颓败和腐烂、无奈和悲伤之上,感受到隐秘的活力。

没错,这隐秘的活力,就源于梁鸿对准真问题的不断精进,那无限广大的乡村,无量无数的人们,仿佛都跟她有关。她得一面感受着这休戚相关,一面用自己的文字把这相关表达出来。如此的相关,甚而至于未来乡村的重建,精神产品的丰厚,都并非一个既成的事实,而是需要我们一笔一划写出来的。跟着这认真的一笔一划写下的,也是每个写作者自己的命运:“如果他无法迫使自己相信,他灵魂的命运就取决于他在眼前这份草稿的这一段里所做的这个推断是否正确……没有这种被所有局外人所嘲讽的独特的迷狂,没有这份热情,坚信‘你生之前悠悠千载已逝,未来还会有千年沉寂的期待’——他也不该再做下去了。”

前几天见到梁鸿,发现她在干脆利落之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眉目间多了点忧思。这忧思虽只是偶尔闪现,却可以判断是来自最切身的地方,因而也让她的自我更加具体起来。她说起手头正在写的一个较长的叙事作品,还有她藏在心里的好多研究计划。语速很快,那些正在和将要被写到的东西,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冒出头来。我一时没有完弄全清楚她要写的究竟是什么,但可以确认的是,不管梁鸿要写什么,也不管她用哪种方式写,这个已经把切身的忧思加进了自我样貌的人,都该在我的关注范围之内。

实生活

2014年8月,上海书展,一直为文学热情张罗的走走匆匆忙忙对我说,晚上弋舟和田耳来,你一起吃饭吧。其时我刚写文学评论不久,还在左支右绌地尝试摸索自己的风格,来不及知道文坛上的秀出人物,正准备问弋舟和田耳是谁,她已经赶着去张罗别的事了。吃饭前准备询问的时候,她却还没等我开口,就已经告诫道——不要劝弋舟喝酒。待我要问一下为什么,并说明自己早已戒除了劝人喝酒的恶习,她却又一阵风似的去忙别的了,我只好带着一肚子疑问先找地方坐下来。

只有这个柔弱且矛盾重重的自我审判者,才是小说中唯一担当起反省这个时代的人,因为只有他明白,世界的败坏与自己有关

不久,弋舟就来了,单肩斜挂着一个双肩包,迈着一种似乎精心设计过的步伐,面色黯沉,深情落寞,没有跟人热络寒暄的意思,于是也就各自无话。那天饭局有十三四个人,气氛颇为热烈。我因为牢记着走走的嘱咐,跟弋舟只象征性地碰过一次杯,其他时候,就见他在一个人默默地喝酒,等喝到后来的时候,眼睛便开始湿润,唯沉默保持不变。饭局快结束的时候,田耳从别处赶来,随之便掀起一轮高潮。田耳显然已经喝高了,好像在嘟嘟囔囔跟大家道歉,却谁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之后的时间,我就看着田耳东倒西歪地在座位上摇晃,不时还挣扎着要站起来敬酒和接受敬酒;那个被禁止敬酒的弋舟,仍在自斟自饮,只不时抬起湿润的双眼,茫然而无辜地看着大家。

后来,走走带给我弋舟的《刘晓东》,并跟我说,写得好,语气斩截到不容有丝毫犹疑。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反正我读《刘晓东》的过程中,耳边就不停地回荡着“写得好,写得好”——确实写得好,因为起码,小说里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作者形象,即便在沉默里,也有种无遮无掩的柔弱,带着明显的幽辟孤冷,跟我那天晚上所见的正同——即使你并不喜欢:“中年男人,知识分子,教授,画家,他是自我诊断的抑郁症患者,他失声,他酗酒,他有罪,他从今天起,以几乎令人心碎的憔悴首先开始自我的审判。”

后来我就找了弋舟的其他书来读,更觉得能与那天晚上的印象符合。《刘晓东》之前的作品,有一种飘荡的幻想气息。那些小说中的平常日子,有绵延致密的细节和具体而微的想象,尤其是对人物内在情感的处理,揣摩功夫下得透,转折处布置精心,没有常见的突兀和尖锐,准确到能时或看出作者深邃的用心。可等这一切团拢起来形成整篇,却又似乎跟所谓的现实并无太大的关系,现实中的干净或污秽、温存或敌意,仿佛都经过了意识的再造,笼罩上了一层明显的反省色彩,磨去了其中的粗粝感,显出整饬的样子。或许是因为这有意识反省牵连的对人世的怜惜,即使再小的事情,再琐碎无聊的瞬间,都能渗透出浓重的悲悯感,显示出独属于弋舟的艺术质地。

《刘晓东》于此更进一步,把反省指向自身,开始了自我审判。上世纪80年代已还,理想消退,琐碎代替了崇高,时代的聚焦点从理想变成世俗,原先光芒四射的人物也颓废在尘世里。在这样的时代交替里,人们最为普遍的心理,就是默认时代的选择,把责任推给时代和他人。最后,是看起来柔弱无力的刘晓东,承担起了反省的责任。他有自己卑下的心思,复杂的爱恨,挣扎于绝望和虚无之间,矛盾重重,犹疑不定。可最终,只有这个柔弱且矛盾重重的自我审判者,才是小说中唯一担当起反省这个时代的人,因为只有他明白,世界的败坏与自己有关。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反省者,检省着自己对眼下这个糟糕世界的责任,不置身事外,不借故推诿,而是动用了自己全部的微弱力量,努力打开他经历的时代,见证它的起伏,体会大变动中人的委屈,在小说里洗净荒芜世界留在一代人心里的伤口。

或许是因为《刘晓东》中明显的自罪感,我觉得弋舟此前小说里的悲悯,似乎也转进了一层,流露出某种庄严的气息,堪称书写或一情形的标志性作品——自《刘晓东》之后,所有推卸责任式的书写都将失去价值。只是,我在被鼓舞的同时,却也有了些隐隐的担忧,小说在自省同时流露出的自怜式的柔弱感,很容易把人捆缚在某些细致周密的固定频道——或者也可以这样来表述我的担忧,柔弱的自省有时会把人从生活的烟尘中生拉出来,耽溺在意识的(故作)清净境界里,就如弋舟自己说的那样,过上一种奇怪的“二手生活”。

它安置了世界本身的粗砺和不完整,却不是削齐磨平,而后让它再生般地重生在虚构的世界里

2015年暮春,我因机缘待在北京一段时间。有天中午,忽然收到弋舟短信,问我是否在鲁院,他正巧来京,或可一见。仍然是单肩斜挂着一个双肩包,迤迤逦逦走进了鲁院的食堂,相约晚上聚聚。那时张楚还待在滦南过他的“一手生活”,弋舟电话过去,“一手生活”立刻乘大巴紧急赶来。晚饭吃到十一点,弋舟的话多了一些,酒意却仿佛刚刚上来,意犹未尽,于是又赴簋街夜宵。开喝不久,一个抱着吉他的歌者在店外徘徊,弋舟忽然感动起来,从他的双肩包中掏出钱来递出去,却并未点歌,而是自己走到歌者的位置上,满怀深情、满眼泪花地高歌了三曲。据说歌声动人的“一手生活”,就那样看着“二手生活”完成了自己的深夜演出,当然并没有忘记鼓掌。

那天晚上的歌声几乎消除了我的担忧,也让我无端相信,弋舟引用卡尔维诺小说中的那段话,不是借机标榜,更不是心血来潮:“重要的不是生活在烟尘之外,而是生活在烟尘之中。因为只有生活在烟尘之中,呼吸像今天早晨这种雾蒙蒙的空气,才能认识问题的实质,才有可能去解决问题。”用弋舟自己的话来说:“我终于明确地知道,我们的时代,我们的背景,就是我一切悲伤与快乐的根源。我想,也许当我竭力以整全的视野来关照时代大气质之下的个体悲欢时,才能捕捉到我天性中力所不逮的那些时代的破绽,这也许会赋予我的写作一种时代的气质,唯有此,才能解决我天性中根深蒂固的轻浮,让我以缺席的方式居住在避难的时空里。”

《丙申故事集》的出版,让我确证了自己的感觉。这本集子收入弋舟丙申年写作的五个短篇,让人觉得作者对世界的容含度提高了,小说打开了一个特别的内在空间,新的血肉生长出来。生活的烟尘大面积地在小说里蔓延,却奇崛鲜烈,于人世的萧瑟孤寂处透显出顽韧的生机,从而有了更具活力的庄严,就像那个“地铁菩萨”——“车过高碑店时,上来一个女人。她大概有五十多岁,很胖,肚子里像是塞进了一块正在发酵的面团,但她却穿着件正常身材的人穿上都会显得逼仄的小夹克。她浓妆艳抹,面无表情地坐在我的对面,长长的蓝色睫毛一眨不眨。她旁若无人,像一尊正襟危坐着的膨胀的菩萨。我突然感到羞愧难当。这尊地铁里的菩萨猛烈地震撼了我。在我眼里,她有种凛然的勇气和怒放的自我,这让她看起来威风极了。”

我把弋舟的这批小说,称为“盛放在拗格里的世界”。它安置了世界本身的粗砺和不完整,却不是削齐磨平,而后让它再生般地重生在虚构的世界里,就像古诗里的拗格,看起来每一处关键的平仄都不对,却在全诗完成后呈现了全备的美感。除了偶尔还是会流露出的幽辟孤冷,那些亘古长存的山川、劲力弥漫的日常进入小说,打开了人内心的某些隐秘之处,勾勒出早已被现代小说遗忘的雄阔野心,阅读者或将缓缓感受到其中含藏的巨大能量。

前几天,弋舟在朋友圈偶尔晒出了冯象翻译的《摩西五经》和《智慧书》,并略述心得。我不禁猜测,这个一直在小说技艺上不懈向上的人,现在算是真正有了属于自己的精神和叙事经典吧,他将会如何借此调整有时轻易示人的柔弱,打开自己略显夸耀的幽辟孤冷,又是怎样把身心所得惬洽地安放进新作品中呢?他或许会充分意识到,时代和自身的破绽,都必须经过更为严苛的反省,因为小说写的,并不是平常生活,而是对平常生活的洞见。有分教——非关幽冷俏模样,庄严赋尽烟尘中。

李宏伟的自我确立过程,沉思与反省的旋律始终回荡在作品之中,有时候甚至显得有那么点儿滞重

思想实验

差不多正好两年前,我去云南参加了一个人数众多的会议。第一天,大约是因为晚餐结束得太早,一堆人就热热闹闹地去宵夜。尽管并没有传说中让人垂涎的菌菇,劣质啤酒仍然把那个夜晚拉得足够漫长。到最后,座位上只剩下了四个人,那其中就有我和李宏伟。好像是聊什么聊得不够尽兴,四个人就又拎上一提啤酒,到宾馆接着聊。只是,聊天的好像始终是我们,李宏伟坐在角落里,和气地微笑着,静静地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话。那天晚上,伴着其中一位的鼾声,我们聊到了将近三点——第一次见面,还有个寡言的人在旁边,哪里来得那么多话?

第二天早晨,我好歹挣扎着爬起来去吃早饭,却发现黑脸膛的李宏伟早就沉着地坐在餐厅里,并已经在朋友圈发了周边风景图。问起来才知道,他保持自己在家时的习惯,早早就出去外面跑了一圈。我听后,不禁悚然一惊——一个能够把固定习惯带到外地的人,内心里一定藏着什么硬朗的东西。或许跟不够敏锐有关,那次见面我并没有明确看出他深藏的硬朗,只感到某种尚未磨砺清晰的阔大,从他的沉默中缓慢流露出来,以及如他一首诗中写的那样的印象——“我一直都很友善,最多/也就在同一条河上慢跑”。

从云南回来,我就读到了李宏伟的长篇《平行蚀》和诗集《有关可能生活的十种想象》,印象是,这两本书可以看成写作者对自我的确立。只是李宏伟的自我确立过程,并非如习见那样挥洒青春期的情感和情绪,或展示自己成长时易伤易感的柔弱,而是向内追索自己的精神来路,沉思与反省的旋律始终回荡在作品之中,有时候甚至显得有那么点儿滞重。那首命名为《内向》的诗,不妨看成确立期的真实情形——“大多数时候/我都停下来/保持清空的平衡/只在极少数空心的热闹时刻/持续向内/坐对面的人/你说话,你行为/我都收紧心脏/暗想你离开/而有那么几个/和我容纳向内填塞的石头/一起沉默地/沉默”。清空则可大,沉默则可深,可能正是在这个持续了很久的成长反省中,李宏伟为不可知的未来,准备好了一个较为清晰的自我。

这奇特的竞争性映照也让我确认,我跟李宏伟初识时感觉到的阔大,或许正是因为他内心可以同时容纳两个走向相反的世界

尽管李宏伟努力打磨所有使用的材料,但某些素材仍会强大到自行阑入虚构,导致现实在虚构文本中突兀崚嶒,破坏了虚构的完整性,反而会产生某种失实之感——这虚构中的失实之感,差不多是《假时间聚会》留给我的最大遗憾,但李宏伟也已用这本书证明,他在书写中调整了自己的步伐,形成了属于自己的生命节奏,不再是显而易见地在同一条河上慢跑——“现在,我要求慢下来/在河水流尽之前/比步行更慢,比形容词更慢”。

去年冬天,李宏伟因事来上海,晚上又是几个朋友对坐聊天。照例,仍然是我们滔滔不绝,他沉默不语。不过,谈话到了争论阶段,李宏伟忽然显得有点儿不耐,对我说,这些话对听不懂的人没意思,你不必再说了。我当时虽然略有酒意,但明确感到他内在的什么东西直欲脱颖而出,其硬朗和锐利穿透了他日常的友善。我不得不相信,他诗中偶尔流露出的某种决绝,并非虚张,就真的隐伏于心中——“为了确立星辰和秩序/我从不买活人写的书”。

待今春看完《国王与抒情诗》,我差不多相信,这本看起来可能会被贴上科幻、悬疑、寓言标签的新长篇,其实是李宏伟宽阔而硬朗的内在写真,是他野心勃勃的思想实验。我几乎能够断定,那在虚构中堂庑特大的构想、具体而微的想象、忧心忡忡的思考、逻辑谨严的推理、巧妙精微的隐喻,都是李宏伟某一部分内心的外化。在这本书里,李宏伟把蔓延心智的瞬间集中、散乱情志的刹那聚合、理性与感性的交互作用、某些从未被体验的情感、某个不曾被照亮的心理暗角,铺排成一首动人的抒情诗,从容地置放在文字的帝国里。

尽管能够明确地从书中感到作者对抒情诗的偏爱,但在这本国王与抒情诗对峙的作品里,叙事者并没有把国王设置为无情理性的代言、残酷现代的象征、冰冷科技的化身,而是始终表现出顽韧的理解尝试,从而让庞大的信息帝国和人心灵的幅员,构成了非对称的奇特映照。这奇特的竞争性映照也让我确认,我跟李宏伟初识时感觉到的阔大,或许正是因为他内心可以同时容纳两个走向相反的世界。更为让人振奋的是,在每次书写之前,李宏伟都会试着向内清空自己,并把这反向的沉睡世界,再一次唤醒——

我必须每一次都喊应你,我每喊你一声

就给出一次全部的我,你每应答一声

我就得到一个全新的你

编辑/吴亮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猜你喜欢

梁庄梁鸿反省
我为什么要再写“梁庄”
《梁庄十年》:立足大地,见证时代的变迁
不因人热
梁鸿,走不出的梁庄
不因人热
记事簿
梁鸿尚节
见贤思齐
故园归去却无家:评梁鸿的梁庄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