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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唱众和“嘛簧”腔

2017-12-01王琰

飞天 2017年11期
关键词:道情陇东环县

王琰

去陇东,一路上行到董志塬,塬上是无边的阔大。俗语说:“八百里秦川,不如董志塬的边边。”厚重的黄土最适合耕作,所以周祖不窋来这里身先士卒地当起了老农。

《史记·周本纪》载,周祖不窋为黄帝苗裔,率族人在此拓荒垦田,教民稼穑。

不窋的儿子鞠陶、孙子公刘,承嗣祖业,继续开掘着陇东这块厚厚的黄土。已然是人丁兴旺财粮富足的周部族,便有了周文王的中兴和周武王的笑傲江湖了。

历时八百年的周朝,史载最长的朝代。我想,很大功劳来自于陇东的黄土地吧。

去周祖陵观祭祖典礼,人山人海。高台楼阁,鲜艳耀目,不是我想象中拙朴的样子。

挤不到跟前,只好远观。朋友唱起儿时的歌谣:“高高山,山高高,高山上,有人家,又有牛,又有马,还有一树好桃花,两个羊羔在玩耍。”

朋友家是环县的,环县在毛乌素沙漠边缘,多风干燥,常常旱灾。

喜欢吃环县的荞剁面。用碱水将荞面和好,揉搓成薄片后,放在案板上,用一尺多长的双柄刀,把又细又长的面条直接剁入锅里,像是武林高手所为,不可轻意尝试。煮熟后配上羊肉臊子汤,怎么吃也吃不厌。环县盛产荞麦,又想起荞麦在田里细细碎碎的样子,像一群女子温婉的眼睛。

在路边见几位老人凑在一起谝闲传,满脸雕刻般的皱纹,腰里插着一杆旱烟锅子,眼神饱满,似乎又空无一物。忽然想周祖不窋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这副模样?一位浸透着泥土味的陇东老汉,正在东山顶上暖暖地晒着太阳。

陇东环县的道情皮影戏最是有名。在环县道情皮影博物馆见雕刻精美的皮影,第一个感觉是期望可以装了镜框回家挂着多好!黄色透明的牛皮皮影,敷的颜色大概因为年代久远脱落了吧,看上去像是带着皮肤的质感和人物的温度。想起一副对联:“心慌了牛窑一喊,走亲戚毛驴一赶”。驴是家里的重要财产呢。

陇东道情皮影戏演出很简便,所需全部器具一头毛驴即可驮走,所以陇东群众称皮影班子叫“一驴驮”。牛皮做的皮影驴驮了走,大耳朵的驴,猛看上去像只陇东的大兔子呢。

以前皮影戏是在陇东窑洞里上演的,而我却总觉着环县皮影戏台后面,高山和沟壑纵横,会悬着一弯亮亮的月牙儿。

是纵横的风将塬吹出沟沟壑壑吗?道情拉起来,皮影唱起来,苦焦焦的日子变得顺畅起来。

想起朋友唱的歌谣,“高高山,山高高”,要是把牛和马都换成驴,皮影更多皮影戏更多,像是小时候天天放电影的心情,那该多好啊!

我一向是不懂戏的。小时候周末去看电影,一看是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之类,就不高兴,又没有什么办法。只好委委屈屈地看,渐渐在细柔的长腔里昏昏欲睡。那时候喜欢看打仗的电影,因为总是我们胜。

相比之下,陇剧多了很多北方的豪迈和铿锵,记得许多华丽的场面,包括喷火。道情板胡都重了许多,急急地一路追赶过来。

一枝并蒂莲,说完陇东道情回头接着说陇剧。陇东塬上的大麦青了黄了又青,陇东道情皮影戏唱着唱着,皮影换成了真人。曾经男人们用皮影在幕布上表述的故事,现在也开始有了美丽女子来演绎。道情皮影戏在陇东的风里长成了陇剧。

我怎么觉着,民间艺人驮着锣鼓乐器,赶着毛驴,赶着赶着,就把皮影里的故事和人赶上了舞台呢?这下驴可以闲云野鹤般休息了。其实不然,陇东还有大片大片急需要耕作的黄土地呢。陇东敬业的驴,怎么也闲不下来。

道情唱腔响起,第一个被人们记住的陇剧是《枫洛池》。

甘肃省陇剧团在一条背街小巷里,一副不为人知的简陋和落寞。走进去,院子里的墙上挂了《枫洛池》进京受到周总理接见的大幅剧照。

照片里,有汉朝末年的英雄聚义,山高林茂的地方,正适合强人出没。

乱世里的爱情故事,乱世里的美丽女子不只一个,戏里就有两個。结局是革命的,英雄火烧贪官的洛池,杀死为非作歹的牛贵,率民众共赴卧虎岗聚义。值得一提的是,英雄和美女还都穿着曾经雕刻在牛皮皮影上的衣饰服装,有谁看得出来呢?

老戏迷们对《枫洛池》中的唱腔几乎是信口拈来。那年代,人们对这部戏的追捧应该不亚于今天的明星演唱会,不听《枫洛池》,就好像今天不知道“超女”,会被人笑话为“落伍”。

在网上见拍卖的一件私人收藏,上世纪50年代二手的精装本《枫洛池》,里面配了精美的小幅插图。封面很漂亮,温存淡雅的黄色,像是那一段岁月的记忆。

道情皮影戏里一唱众和的“嘛簧”,在陇剧里变得现代多了。幕布后面的四弦、笛呐、渔鼓、水梆,如今是琵琶、二胡、扬琴,甚至提琴、贝司、打击乐等西洋乐器也掺和进来,并不冲突的豪迈铿锵,能这样融为一体,也不容易。听上去像是乐器先于唱腔“嘛簧”了。

看陇剧《官鹅情歌》,感觉素净得出奇。

戏里的鹅嫚梳着高髻燕尾头,是镂空的陇东皮影里旦角的一种造型,侧身立着,就更像了。

“妹是灯盏哥是油,一根捻子陪出头”,“哥是竹篙妹是船,竹篙撑船到百年”,这样的唱词让我想起北方乡野里隔着一座山唱着的花儿,就这样铺天盖地地述说着爱与被爱,实在是需要胸襟的。

男主角官珠出场常以羌笛伴奏。这种竖着吹的笛子苍凉而动人心魄,唐人在边塞诗里常有记述,高适的“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一派大天大地的场景,可王之涣又因为什么“羌笛何须怨杨柳”呢?

羌笛声中,鼓声骤急,隐含杀气。

杀气褪去,又换上伤音。在岁月里积累的悲伤忽然都涌上心头,不知怎么又有了六月飞雪的那种感天动地。

记得有一年大年初七,冬日晴冷,整座兰州城都沉浸在浓浓的年味里。五泉山公园正演着陇剧《托梦》,甘肃版的《窦娥冤》片断。

《窦娥冤》是个从元朝讲述到现在的故事。北京西大市街附近,一条窄窄的砖塔胡同,曾经是元朝的演戏圈。一个江南淮安小女子在北方人关汉卿笔下走出来,娉娉婷婷走向元大都的砖塔胡同。元大都早已经灰飞烟灭,砖塔胡同却依旧挺立在北京的风里。不知道关汉卿有没有亲自在砖塔胡同粉墨登场过,但是《窦娥冤》是一定从那时起冤到了今天,还是那么感天动地。剽悍善战的蒙古人勒住马,颇有闲情逸致地用元曲为唐朝的诗宋朝的词接了个华丽的尾巴。

窦娥的父亲千里迢迢从南方赶往元大都科考,科考太麻烦,去科考的父亲回来太晚。六月初三一场大雪,安慰和覆盖了命苦而美丽的小女子窦娥。这是个无比寒冷的六月。《窦娥冤》因此在京剧里也常被叫做《六月雪》。

曾经很迷恋莎士比亚,背诵过大段大段的台词。西方戏剧多是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再相爱终究还是有情人难成眷属,结局还是个死。而中国人的戏剧似乎是为娱乐而生,哪怕是同一个人唱了几天同一个故事的同一个片断,只要唱得好听,那么观众还是愿意不遗余力地听和看,就算是再唱几天也无妨。尽管剧里面也有悲剧人物,或分离或死亡,但最后大都是个大团圆。窦娥死了是个悲剧,可是关汉卿偏要接着编排她托梦告诉她的父亲,最终除掉陷害她的坏蛋,观众这才放下心来。

《窦娥冤》如果是莎翁所写,那么到六月飞雪,怕是会戛然而止了。

台上唱道:“提起冤案魂魄抖”,一位老奶奶站着边听边抹着眼泪,再听,眼泪又下来了。手帕没有装起来,就托在手里立着。

也是因为有个让人放心的结果,所以,就算是过年也可以唱来听了。

听完了陇剧接着往五泉山拾阶而上,一座包得严密的帐篷,里面正上演陇东道情皮影戏。陇剧据说是由陇东道情皮影戏发展而来。远远地就听着似曾相识的锣鼓敲得喧天响,掀帘子进帐篷里,接下来陇东腔的道白,也是似曾相识。也是,陇剧一开始上演,原本用的就是陇东道情的唱腔和造型。

陇剧和陇东道情皮影戏,像陇东那块厚重的黄土里长出的一枝并蒂莲。

洁白的幕布被昏黄的灯光照亮。先是一朵祥云忽远忽近,接着皮影人物一个一个生动地登场了。演的是《白蛇传》,白娘子和小青盗去仙草后,白头仙翁大怒,却还不忘请了众位神仙商议后采取行动。大脑门的寿星佬白头仙翁面向左,受邀前来的神仙们面向右排着队一溜煙立着。神仙们对人间的事似乎更有兴趣,热烈地说唱了半天,才达成一致意见。

跟陇剧里一样,陇东道情皮影戏里拖长的唱腔也叫做嘛簧。众神仙一歌众和热闹非凡的“嘛簧”唱腔里,始终带着陇东那块最厚重的黄土地浓浓的乡土气,一吼起来听的人就精神振奋。

一群小孩子在幕布前探头挤着,离那么近,道情声音听起来更加惊心动魄吧。

幕布后面的“把式”挑起影人,手指跳跃着,跟随着他厚重宛转的唱腔,皮影小人就活了起来。一个人,两只手,十根手指头,就能让幕布上的各路神仙或激烈打斗或提袍甩袖或腾云驾雾。另外几个人用简单的乐器配合着吹拉弹唱出浩浩荡荡的气势

再来环县,在街口见一位满脸沟壑的老人。董志塬纵横的风,轻轻拂过这位沟壑里都是故事的老人。忽然想起那位在五泉山边听陇剧《托梦》边落泪的老奶奶。她为剧情所感,或者仅仅是因为想起过去岁月里一个小小的片段,就忧伤或是欢喜地流出眼泪吗?记忆是种财富,常常让人听戏的时候,在别人的故事里望见了自己。环县的清晨,迎面走来的人带着新鲜露珠的气味,远处大块大块的田,望着就觉得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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