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救的不是你这个人(外一题)
2017-12-01陈寿昌
陈寿昌
今天有雨,她是知道的,昨天她看了天氣预报,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下得这么大。季北梅开着她的雪佛兰小汽车,在城市的街道上疾驰。雨水像无数条鞭子抽打着小车,发出“啪啪”的声响,雨刷器急剧地摆动,似乎刮不走哗哗流淌的雨水。
季北梅有些心急,加大了油门。路面像条河,车轮冲刷起的雨水使小车像张开了两个翅膀。
下水道似乎太小了,像婴儿的小嘴,一下吞不走这么多的雨水,街道开始积水。谁也想不到这座千年古城排水设施竟然如此糟糕,路虽然越修越多,立交桥越建越多,然而一下雨每座立交桥下就是一个水塘,就是一个陷阱。如果吉尼斯纪录要评排水设施最糟的城市,这座城市应该榜上有名。
家是幸福的港湾,家是人生的避风港,急于回家的心情使她避开了宽敞的三环四环路,选择了直线穿城而过,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个简单的道理她懂。她打方向盘驰上了二环路。
平常拥挤的二环路今天出奇地车少,这点让她紧张的心舒缓了一些。她由南向北行进,穿过了好几条横在头上的马路,她看到上面的路上车很多,行驶缓慢。她有些庆幸自己的英明决策,前面就是两广桥了。
两广桥下像个锅底,四面八方的雨水都流向这里,桥底下是公交汽车站,平常这里总有很多上下车的人。东边是一片十几层高的楼房,一个很有档次的小区,从小区经过绿化带走下一阶阶的台阶就到了汽车站;而西边不足三十米就是护城河,河面宽阔,平时碧波荡漾。但奇怪的是桥下的积水却排不到河里去。
桥下已经有了积水。季北梅犹豫了一下仍然冲了过去,没想到一到“锅底”水却没过了车轮,车一下熄了火。此刻,季北梅仍很沉着,转动钥匙,脚踩油门,重新发动车。马达嗡嗡响着,戛然而止,再打,挣扎的嗡嗡声再次响起……可是几经折腾车却总是发动不了,像一个垂死的老人无药可救。她想到了求救,于是打开手机拨了110报警电话,耳机里传来“正在通话中”的回声。电话总是占线,她坚持不懈地拨着,一遍又一遍。
水悄悄地上升,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她的脚感到冰凉,心中一惊。带着哭声赶忙给老公打电话求救,让他转向110求救。老公一听情况,气极败坏地骂道,傻逼,赶紧弃车逃跑!
一语惊醒梦中人,季北梅连包也忘了拿,赶紧开车门,可是门却打不开了,这时她才慌了,身上无名地燥热,额上沁出了汗水。她又给老公打电话,老公命令她撞门,快打碎玻璃!季北梅使出吃奶的劲连撞带拧终于把门打开了,她慌不择路地跳下车。然而水已到了她的腰部,对于旱鸭子的她来说,觉得没着没落,动也不敢动,她站立不稳,身体仿佛不是她自己的了。她紧紧抓住车门不敢移动半步。
从后面来的水流把车门冲闭了,她趔趄了一下,在水中东摇西摆。本来她扶着汽车绕过车头,只有半条马路就可以到达那一级级的台阶,走上台阶就完全脱险了。可是,鬼使神差,在大水的冲击下她昏头昏脑竟然反方向走向对面的桥墩下。她奋力挣扎,一伸手抓住了桥墩上的水文标尺,死死抠住不敢松手。
雷声隆隆,大雨仍在下,一阵比一阵急,怎么形容呢?大雨如注、瓢泼大雨、倾盆大雨这些形容词在这里都是词不达意,这是数十年未见的一场大雨。
立交桥边的小区里,楼上的不少人家揭开窗帘向外观望,雨夜,路灯也显得那么惨淡。楼上的人一边庆幸自己早早回到了家一边观看着大雨中挣扎的汽车:大轿车、小汽车,观看着匆匆行走的路人,观看着焦急地摇手打车的人们。
12层的东方玉就是其中的一个。看了一会儿,他撂下窗帘,穿上雨衣,拿起一个孩子游泳用的救生圈走出了家门。刚迈出家门却又返回来,找了一根晾衣服的绳子,把救生圈吹鼓然后系上绳子才去摁下了电梯开关。
东方玉中等身材,前几年买了这里的房子,他深知桥下的情况,所以每当下大雨的天气,他总要冒雨到下面去看看,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下去干什么?不知道。没有谁要求他这么做,完全是一种下意识,每当下大雨他都会这么做。你说他思想高尚也好,说他是自觉学雷锋也好,反正他总要这样做,每次做却从来没有想过什么,也从不声张,所以谁也不会想到半夜的瓢泼大雨中会有一个人从家里走出来。他就是想万一……万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花草在风雨中摇摆哭泣,挣扎一番后无力地倒下了。低洼处全是水,水漫过了马路牙子,街道一下变得宽阔起来。草丛中的小路已经看不见了,这小路不是那种平坦的水泥路,而是由一块一块石板组成,中间隔着绿茵茵的小草。东方玉不用摸索试探,凭着熟悉的感觉他一路走来,刚接近路边还没下台阶就听到了“救命救命”的喊声,他庆幸自己来得正是时候。可是,声音一下又没有了,他以为是耳鸣产生的错觉,停下脚步,支棱起耳朵仔细听。
果然是有人在喊救命。
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熟?听上去似乎很遥远,似乎又很近。声音是一种符号,是一种特征,像指纹一样,彼此都不一样。隔着窗户一声咳嗽,你就可以辨别出是不是亲人回来了。声音更是一种图像,听着声音你就仿佛看见了不同的身影。东方玉的大脑急速转动起来,调动所有的细胞来辨别发出声音的人。
他不敢怠慢,加快了脚步。今晚幸亏来了,不然那个人可怎么办?他迅速地小跑着,此刻台阶已像个瀑布,可别让自己滑倒,他叮嘱着自己小心翼翼下着台阶,到了最后一个台阶上。
桥下黑黢黢的。桥下原是有路灯的,早不坏晚不坏,偏偏在这大雨中不亮了。他用眼光搜寻着。桥下空无一人,只有波光粼粼的水面,隐隐绰绰可见没过顶面的小汽车。是谁在呼救?真是耳鸣了?
他睁大了眼睛,使劲在桥下搜寻,毫无目标。可能是听错了,这么大的雨哪里会有人呢?他转过身要走。
“东方玉救命啊!”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而且直呼大名。
一听到这喊声,他的头皮都要炸了,像有无数根钢针扎满全身,一股凉飕飕的感觉包裹了他。莫非真是碰见鬼了?他心惊胆颤,更加加快了撤退的脚步。虽然他是一个无神论者,但在这夜深人静的暴雨中,凭空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不由得惊悚万分。
“救命啊,大哥……东方玉,是我,救命……”
東方玉转回身重新走下台阶,一个闪电,隐隐约约看到了桥墩下水中的人,好像是季北梅!半夜三更她怎么会来到这里呢?这时炸雷猛然响起,他浑身哆嗦了一下。
“我是季北梅,救救我!”
听到季北梅三个字,他才有点镇静了,停下来瞪大了眼睛,借着桥外的光亮,或许是眼睛适应了黑暗,他看到了桥墩下的人一张惊恐万分的似曾熟悉的脸。果然是她!
他的心一下轻松了,穿着雨衣一屁股坐到台阶上。台阶上的水冲刷着他的后背,从身体两则汹涌地冲下去,东方玉哈哈大笑起来。
“季北梅啊季北梅,你也有今天?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人常说无意之财不可得,得了不得好活,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今天老天报应了!哈哈哈……”
东方玉发出一阵爽快的幸灾乐祸的笑声。他真想像小品演员范伟那样手舞足蹈地叫喊:是哪位天使大姐帮了我的忙啊?可惜是在雨天、是在这狭小的台阶上,无法让他尽情地发泄。
他不管对方的反应,笑够了,才不慌不忙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是文革时期的事,那是我们家的一件真事。文革期间,我们家受到冲击,当时我们家经济条件比较好,街坊邻居都借过我母亲的钱,十块二十块的,不等。我的父母被红卫兵遣送回老家,走之前母亲向那些借她钱的人讨债,人们都很同情我们家,借钱的人都想方设法还了。唯独有一家,那个女人和你一样昧了良心,硬说钱还给我母亲了。老太太明知她是胡说,可是人家出身好,只好打掉牙齿往肚里咽,自认倒霉。当时十块二十块钱不是小数,一个人一月的工资也就三四十元。你没想到吧,那个女人在我们走后不久就得了癌症,没等文革结束就死了,街坊们都说这就是亏人的下场!”
东方玉与季北梅夫妇认识是在十几年前,结怨却是三年前。
季北梅的丈夫是工商局的公务员,那年,他所管辖的乡里一个村卖宅基地,他便利用工作关系以极低廉的价格买了一块。买了地他却不盖房。他对在此地做买卖的一个外乡人说,你想不想在这儿有个家?外乡人说当然想了,到哪儿弄去呢?季北梅的丈夫说,我有一块地,我出地皮你出钱盖房,盖好后咱俩平分如何?于是,外乡人盖好房后一分为二平分了院子和房产。季北梅他们两口子当下就把他的那份卖给了东方玉。十几年的日子平平稳稳地过去了,忽然城市改造的春风刮了起来,拆迁让村民们一夜暴富。季北梅和他的丈夫立时红了眼,一纸诉状将东方玉告到法庭,要求签定的合同无效,要收回房子。她的丈夫因是公务员不便出头露面,就让季北梅出面打官司。无奈房子已经拆迁,但法院竟然判决东方玉败诉,返还季北梅夫妻二十万元。从此,两家结了怨。
对方久久没有回音,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述说。
东方玉悠然地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让烟在肚子里悠闲地溜达一圈才从鼻孔里慢慢地喷出来。一个炸雷又响了,雨下得更猛更密,闪电再一次照亮了桥下。东方玉一惊。
水在悄悄地上涨,眼看快到季北梅的下巴了。女人的脸是模糊的他看不清楚,但可以想象出绝望与恐怖的模样,现在她已经吓得说不出一句话了。
他想,不能再犹豫了,就是季北梅也得救。东方玉把烟扔进水里,烟悄没声息地灭了。他站起身拿起了救生圈,一手握着绳子,可是他又停下了。
“东方大哥,求你饶了我这次,来生做牛做马我也会报答你!”季北梅看到东方玉犹豫的样子带着哭腔说,“那二十万我如数还给你!”
“你的话还可信吗?”
“可信可信,你可以给我老公打电话让他现在就把钱送来,真的,让他现在送来!”
“哈哈哈……”东方玉又是一阵大笑。
这笑声就像一把钢刀在凌迟她,季北梅伤心地哭了。救命呀……
“你不要叫了,在这夜深人静的雨天是没有人会出来的,除了我。怎么就让我碰到你了呢?这是不是老天的安排?我要是看着你活活地淹死,真是如了我的愿。你知道吗?在法庭上我真想一刀捅了你!可是,真要那样,我就变得和你们一样没人味了。小猫小狗还有个动物协会保护,何况你总算是个人吧!老虎吃人不?可还得保护它。记住做人要有良心,要讲诚信!”
“谢谢大哥,我记住了,我真的会还你二十万,连利息都算上,还有这辆车也给你!”
“车嘛,不过是一堆废铁。”
“我再多还你十万!”
“哈哈,你是坑蒙拐骗发了财了吧,你真以为钱是万能的?你说,一个人的生命能值多少钱?你说不出吧?生命是无价的!告诉你,我今天是不会救你这个人……”
没等东方玉说完,季北梅声嘶力竭地叫道:“东方玉饶命啊,救救我!”她想难道真是老天报应了吗?
东方玉说:“你别慌,听我把话说完。猪狗都不吃昧心食,猪吃食上膘,狗吃食看家护院救主人。你连猪狗都不如,拉出来的屎竟然又吃回去。像你俩这样的人真是天下少有!”
“我错了,真的错了!”
“生命是宝贵的生命是无价的,是多少钱都无法买到的,不要说二十万三十万,你现在有二百万能救你吗?人是要有良心的,丧了良心老天就会报应。你记住,今天我救的不是你这个人而是你的命!”
季北梅惊愕的脸上由悲转喜,两行泪水流了下来,不知是忏悔还是欢悦。
季北梅抓住了东方玉抛出的救生圈,狼狈地爬上了岸。
东方玉正色道:“今天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就让我碰上你了呢?”说完,转身走了。
季北梅望着远去的背影,叫道:“大哥……谢谢……”
东方玉头也不回地冲进暴雨中。
守夜人
我们这个小区是个老旧小区,都是六层的板式楼房。楼房都是三十多年前建的,虽说是老房子但仍很结实,那时候人实在不会偷工减料,还没有豆腐渣工程,只是房子的格局不时兴了,以两居室为例,只有两间大卧室和厨房、厕所,没有厅。但在这房价高于天的当下,住起来还是很不错的。
房子原先都是厂里福利分房所得,后来花了很少的钱买下来成了商品房。虽说是私有房,难得可贵的是政府没有忘记这些老住户。有一天,各个楼门前都贴出了免费对楼房外墙增贴保暖层的决定。说这是政府的惠民工程,居民们都很高兴。
不久,一辆卡车运来了一车钢管卡子什么的,说是专为搭脚手架用的。第二天,就来了一批工人,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横一根钢管竖一根钢管,中间用卡子螺丝固定起来,头戴安全帽的工人像猿猴一样灵巧地奔上奔下,行走自如,脚手架一层一层地加高,一直到六层那么高才停止。脚手架搭好后,又运来了保温板,正式地贴保温层。
入夜后工地安静了下来,工人们都休息了,只有脚手架包围着万家灯火。
夜深了,我睡得正熟,忽然被一阵广播声惊醒,是唱戏的声音。“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花木兰”正豪迈地唱着。我住在一层,从窗户望去,只见楼与楼之间的路灯下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捧着收音机在听。那戏曲声正是从他那个收音机里发出的。怎么放那么大的声音,这不是扰民吗?我有些生气地想。
我这个人有个毛病,睡觉中一旦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干脆起来,决定去说说他。我很纳闷,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到这儿来听收音机!要说是坏人吧,做坏事应该是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不出声响,哪能这样张扬?
我走到他跟前说:“师傅说,你能关小点声吗,多吵人呀?”
“噢,”他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吵着你了!”赶忙把收音机关小了。
我听他听的是河南豫剧,就问:“你是河南人?”
他抬起头疑惑地问:“是啊,你咋知道的?”
“我见你听的是河南豫剧。”
他笑了:“对呀,你也爱听?”他操的是河南味的普通话。
我摇摇头:“豫剧倒是不难听,小时候听过《朝阳沟》,说知识青年下农村的。”我问他,“半夜三更的你不睡觉跑这来听收音机干嘛?”
他指指身后的脚手架说:“我在看工地。”
我纳闷,这安好的脚手架也有人偷?他说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啥事都有。我听了他这文绉绉的腔调,不禁仔细看了他两眼。中等身材,面孔黝黑,典型的庄稼人模样,年纪约摸有五十岁。刚才说过,我这人有个毛病,睡觉一旦有人打扰就很难再入睡,所以干脆和他聊了起来。
从他口中得知,他们这个工程队的人都是一个乡的乡党,他的外甥是头儿。我想,这些外乡人能在我们大城市里揽到活儿够有本事的,他接下来的一番话解除了我的疑惑。他说他们村有一个老乡在市建委当领导,不是一把手但管点事,把他们介绍给了市建设公司,从此在城市扎下根,不愁找不下活。外甥给他这个舅舅安排了个轻松的工地活,不用攀高爬低地死受苦。
我说,你这般年纪不该出来了,在家享享福就可以了。他说不行,孩子还上大学呢,不挣点钱咋供到毕业?
我说农村现在也不错,空气好,种地不上税,有几亩地也够吃够喝了。
他苦笑了一下,掏出一盒烟,递给我一根。我摇摇手说不会。他点燃了烟接着说,你们城里人不知乡下的苦处,一年到头日晒雨淋,也就是混个肚子圆,钱是没有的。种地一年,水钱电钱肥料钱种子钱算下来还赔钱呢,要不怎么说农村没人愿种地都跑到城里打工了?
他说着拿起身边的一瓶康师傅饮用水,仰脖喝了两口就没了。他央求说,老哥,能不能帮我灌一瓶自来水?我说可以可以,拿了他的空瓶子就回了家。
到了自来水管跟前我却犹豫了,真的就给人家灌瓶自来水,也太小气了吧?出门人不容易。我改变了主意,从茶叶罐里倒了几粒铁观音茶,这时正时兴喝铁观音,铁观音被吹得天花乱坠。我是不喝铁观音的,只喝龙井和碧螺春,这盒铁观音是别人送给我的。孔夫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纯属胡说,自己不用的送给别人也是物有所归。我用一个跟茶壶差不多大小的小铝壶泡了一壶茶,这铁观音看上去只有几粒,泡开了却是一片一片的大茶叶。
拿到他跟前他极为感动,连说谢谢,说自来水就行干嘛还泡茶!我说,你守夜,茶水正好给你提神。
第二天晚上,我又泡了一壶铁观音给他送去。他又是一迭声地感谢,我顺便还给他带了一盒蚊香,是那种一盘一盘用打火机点燃的。现在家里都用液体的,一插上电就好了,特方便,所以这老式的蚊香就废弃不用了,搁在家里也是搁着,不如送给他算了,帮他驱蚊也算是做好事了。
他似乎有些不理解地问,你咋对我恁好呢?我说这有什么,不就是一壶水嘛!好出门不如孬在家,我年轻时去插队也多亏了当地老乡的帮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说你是知识青年?我说老三届高中的。他说你们都有文化。我说知识青年实际没文化,有些初中都没毕业,哪来的文化?“文化大革命”害死人,你是没赶上那个混乱的年代。
他说,我赶上了个尾巴。
我叹口气说,那真是个不堪回想的年代,我真不知道怎样形容它!
他摸了摸茶壶,还有些烫,便揭开了盖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个睿智的年月,那是个蒙昧的年月,那是信心百倍的时期,那是疑虑重重的时期,那是阳光普照的季节,那是黑暗笼罩的季节,那是充满希望的春天,那是让人绝望的冬天,我们面前无所不有,我们面前一无所有,我们大家都在直升天堂,我们大家都在直下地狱……
我惊得目瞪口呆,像观看外星人一样盯着他,想不到这个相貌纯朴肤色黝黑的人竟然能背出狄更斯《双城记》的开头一段,真是凡人不可貌相,小看不得!
你看过狄更斯的小说?你上过学读过书?你爱好文学?我一直以为他是那种大字不识多少的农村人,所以才这样一连串地追问。
从他的口中了解到,他高中毕业后以两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后来到县里上了个卫生学校,毕业后回村当了村卫生所的医生。我说当医生多好,你看现在医生多吃得开,看病都得塞红包,还有药品回扣。现在当医生的买房买车都发了财。
他点点头,确实是这样,光药品回扣就是一大块,更不要说那些吃不死人治不好病的假药了。可是你想过那些病人和他们的家庭吗?看病凭的是良心啊!我干不了那事。再说卫生所那点微薄的工资,哪里管得了家!孩子还在上学,如今的大学贵得要命,老百姓上个大学真难呀!
我说你有一技之长,应该利用起来,你没看现在到处是诊所,是个人就会说什么祖传秘方、独门绝技之类的。一天骗一个人,世界上的人一辈子都骗不完。
他叹口气,咱干不了那事。他说,原以为看病难只是在我们小地方,天高皇帝远嘛,鞭长莫及。哪里想到天下乌鸦一般黑,到了这大城市也一样。我们老板的妈也就是我的老姐姐腰上出了毛病,都说大城市设备好医生技术高,千里迢迢来到这儿。进了骨科最有名的积水湖医院一通检查,说是要做手术。做手术前要做核磁检查,但医院排的人太多要半个月以后才能排上号,把我那外甥急得什么似的。好说孬说都不顶用,最后趁没人的时候给医生塞了两千块钱,他才说要不你们去848医院照一个,那里人少。你听这医院名,848,发死人的财!果然到了那里当天就做了,回来第二天就做了手术。你要不塞那两千块钱,他还不告诉你呢!他叹了口气说,你看现在,医疗教育这两个最神圣的地方竟然堕落成什么样了!
他用了堕落一词,这回我没有惊讶,能够背出狄更斯作品的人绝对是有文化有思想的人。
工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每天都会来守夜,我也每天都会给他泡上一壶铁观音,几天下来,我们成了无所不谈的朋友。
楼房的保温层贴完后就是整理刷漆,使旧楼焕然一新,然后就是拆脚手架。我说,工程快完了,你们这里做完了还有活吗?他说,活有的是,做不完。我说你们老板够有能耐的。他说,有,这年头有关系就是有能耐。我说,你们不老得进贡?他看看我反问一句,你说呢?然后又找补一句,岂止是进贡!
那天晚上,我们照列坐在路灯下闲侃。楼前有一片绿地,种着花草,低的是一片二月兰,高的是月季和夜来香,最边上是一排冬青做围栏。有花草蚊子就多。我说夜里蚊子不叮?他说不叮。我说,我可不行,白天出来晾个被单都会被蚊子咬个包。他说,你是知识分子,细皮嫩肉的,蚊子爱吃,我们老皮粗肉的蚊子叮不动。我说,老伴说我的肉臭,蚊子专找臭肉叮。
我们都笑了。他说,有你这蚊香在,蚊子它不敢叮我。
他忽然说,你腿有毛病吧,左腿?
我说没有呀,但老伴也说我走路一跛一跛的。
你受过伤?
没有!我想了想又说,前几年跟孙女学滑板,仰面朝天摔了一跤,当时疼得爬都爬不起来了,是儿子用自行车把我驮回去的。第二天,孩子们把我送到医院拍了个片子,没伤着骨头,吃了点跌打药,用云南白药喷了喷就好了。可是,好多人看我走路的样子都问我,是不是腿疼?我说没有啊,我不疼不痒的一点都感觉不到。
他说,伤筋了。我给你揉揉。
你能治了?
试试吧。
我松开裤带弯腰,他在腰上捏揉不停,我感到他的手劲好大,一开始还向前趔趄了几步才重新站好。也不知揉捏了多久,他停了手,然后猛地向腰上击了一掌。我猝不及防,被这突然的力量冲向前去,要不是抱住路边的一棵杨树,非来个狗啃地不可。我有些恼怒嗔怪地望着他。
他問:感觉怎么样?
我动动腰身,觉得好轻松。我走回去,他说,好了。
第二天早晨,我跟老伴说了夜里的事。她看我走路的样子惊叫起来,啊,真的不跛了!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我们要好好谢谢他呢,你晚上跟他说,请他来家喝两盅。
第二天晚上,却换了另一个守夜人,我问昨天值夜的人呢?他说到另一个工地去了。
我一边感到遗憾一边不解,他有这绝技为什么不开个诊所呢?家境很容易就会改变的。明天一定得找到他!
责任编辑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