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型时代的见证与言说
——评徐则臣小说创作
2017-12-01冯庆华
冯庆华
转型时代的见证与言说
——评徐则臣小说创作
冯庆华
徐则臣作为“70后作家”的一员,他的写作风格与其它“70后作家”有很大不同。几乎在他所有的作品中都有一个变化的因素在里面,他以此来传达对于转型期社会的感受和思考。他的作品中对城乡二元并存、交织并相互冲突的展现,对于“爱”与“性”的书写持一种客观人性化的表达。可以说突显了他作为一位作家,既是这个时代的参与者也是这个时代的思考者。
一、变的主题
当下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变化的时代。严格说来中国的真正转型从上世纪80年代才加速,技术手段的飞速发展带动了社会各个方面包括个体思维方式的变化。在这个转型时代里,“70后”确实成为一个感受特殊的群体。“70后”这群人的成长过程中记忆和现实、情感和理智则呈现出一种严重的撕裂。他们成长的上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还带有传统文化和价值体系印迹,而他们成年后上世纪90年代后期的社会环境已经呈现出高度市场化、急遽变化的现代化特征。这让他们成长过程中不得不对自己以往的经验和价值体系进行反思和矫正,这个过程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一个痛苦的经历。这种经历是在传统时代中完成生老病死过程的个体所不具备的。徐则臣的小说中内容驳杂、视野开阔,但读他的每篇作品,几乎都可以看到其中“变化”的元素。
《还乡记》被认为表达漂泊与怀乡的主题,叙事像很多同类作品一样徘徊在乡村与都市之间,看似空间的差异,实则充斥着时代的变化。当人物进城后发现城市与故乡的不同,开始了怀乡之思,但真正进入了乡村之后会发现,乡村也已经并非记忆中的乡村。这与鲁迅作品中对于乡村“离去——归来——再离去”的归乡模式相似但又不同。鲁迅归去的乡里仍是传统的乡里,人一如往日的愚昧麻木。徐则臣这种归乡模式却带着真真切切的变化。
《还乡记》中多年后“我”因为族里一个奶奶的去世回到乡里,却发现村里熟悉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越往前走越觉得有点怪兮兮的,八条路不太对劲,跟我印象里两年前的路似乎从某个点上开始分岔,成了两条路,但印象里的那条八条路在哪儿呢,左右也找不出来。我走得狐疑,发现野地里除了荒草、芦苇和庄稼,光秃秃一片。所有的白杨树、柳树、槐树和梧桐都不见了,它们在我的记忆里不息地生长了二十多年,两年前我穿过野地,它们还精神抖擞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那些树去了哪里?
除此之外通往村里的路两边的树也变了,河流变没了,办丧事吹的唢呐、笛子、二胡、笙箫都变成了西洋乐器长号、单簧管、三音号、电吉他;人也变了,曾经一块玩的同学变得形同陌路。当然这种变化反映的只是一个各种观念转变的尚未完成的过程,其中有改变的内容,也有尚未转变的内容。有人希望固守传统,有人希望追逐潮流,有人则惶惑迷离中游离于二者之外,于是人和人之间产生了撕裂,连是不是像城里人一样挂上遗像也成为两代人争论的焦点。祖祖辈辈靠种田为生的人离开了土地。这是一种时代的变化,变化带来不适感“70后”这代人体会得如此切肤,再加上文人的敏感与善感,这种变化对作者来说更显得触目惊心并带有些许的唏嘘惋惜。
变化当然并非全然意味着不好,不变的也并非意味着都好,在这些变化中,有些是作者怀念的;而在一些不变中,也有作者排斥的。一些固守的观念便显得狭隘愚昧,如当了支书的叔叔要找推土机把村里河滩平了租给人种,这种观点是传统农耕时代的观点,他不知道时代已经改变,自以为替村里人做好事,但却没人领情。“我”父亲的观点代表了另一种声音,他认为村里青壮劳力都出去打工了,再多的地也没人种。这也表现了父亲对这个时代的认知;不变的还有叔叔的好面子,他知道我在北京工作,给领导当秘书,希望“我”穿军装回来为他长脸。事实上也确实做到了。派出所到村里抓赌,叔叔让我穿着军装出面和民警交涉,民警确实给了“面子”。这也是传统的中国人性格,这里所谓的面子不过是一种权力思想的外延,有权力的人会有面子,会得到尊重,反过来给人面子便是尊重别人。当然其中还包含着复杂的社会财富分配的潜规则,有面子的人可以多分。“在这种情况下,目的不在于执行公正的原则,而是按照适当的比例,对所有有关的‘面子’进行分配。执行公正的原则,对一个东方人来说,即使从道理上讲有这种愿望,但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因此,“面子”这种思想在中国无论形式上还是实质上都有很深的历史根源,这种思想与中国人的各种务虚行为和形式主义作风有很深的联系。
《六耳猕猴》冯年在海龙电子城卖电子产品已经多年。整日戴廉价领带、穿着低劣的西装去上班,但似乎永远也看不到扎根北京的希望。他晚上老是做梦,梦到自己是一只叫着冯年的六耳猕猴,被耍猴的用手抡到背上几乎被勒死。在绝望无奈中最终放弃北京发展的梦想返乡。
作者在文本里也是谈到《西游记》中的六耳猕猴,但最终并没有指明二者之间的关系,似乎有意留下一个悬疑。这也是一种“变化”,就像卡夫卡《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甲虫,冯年在梦里变成了六耳猕猴,这是对现实的一种隐喻,是人在现实中被异化的一种反映,人变成非人。六耳猕猴是一个叛逆者的形象,但尽管神通广大,最终仍被如来制服被悟空打死;现实中的冯年身上那种不安于现状,希望离开家乡,在北京艰难谋生不也是一种对命运安排的抗拒么。但他的抗拒似乎见不到任何成效,和六耳猕猴被如来制服一样,梦中叫作冯年的六耳猕猴被耍猴人勒紧脖子甩到肩膀上的那种窒息感,正是冯年在现实中的高压之下挣扎求生的生存状态的反映,他尽管多年努力,但最终看不到希望结束“北漂”返乡,而就在“我”帮他交辞职信的时候,听到了公司领导要提拔他的消息。现实中的冯年同样被玩弄了。
《苍声》讲述了一个少年的成长史,作为其他论者认为的成长小说,其中主题多声部展示中仍然有一个“变”在里面。一方面我们看到一个孩子的成长,从少年长成青年;另一方面这个生理发生变化的同时,也伴随着个人思想的成熟:开始敢于承担责任,敢于按照自己的判断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不再懦弱;正是经历了各种人性的丑恶,世事的沉浮后人才开始变得成熟。这也是“70”后一代人成长的显著特征。他们少年时所受到的教育,与他们成年后所接触的社会完全不是一回事,由此形成了思想合并精神上的断裂,这种断裂看似惨痛,实则也意味着一种成长和成熟。
二、城乡之间
徐则臣的小说大多围绕着“花街”“北京”这两个地名展开,就像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马尔克斯的“马孔多镇”。这里的“北京”就是读者所熟知的首都北京,是很多人工作生活的向往之地,“花街”便是故乡的寓意了,正因为如此,有论者认为“漂泊与怀乡”是徐则臣小说的主要特征。两个地名是作者倾注了心血的情感空间,但又非仅仅是自身情感倾泻的容器,它同时是整个时代和社会的微观缩影。他试图通过对“花街”和“北京”叙事,记录时代的变化以及自己置身其中的感受和思考。因此徐则臣笔下的“故乡”和“都市”总是缠绕在一起。
如《逆时针》中段总的父母老段、老庞从老家来到北京,来照看即将出生的孙子(或孙女,后来知道是孙女)。来到北京后,在等待孙女出生的过程中,老庞和老段似乎适应了北京的现代化环境,又似乎不能完全适应。
老段不能适应北京是因为北京的环境和老家的不一样。文本中反复提到老段老家的环境:
他的小镇是山城,漫山碧绿,野草深得都能埋人,像个巨大的氧气管,家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栽什么长什么,种什么结什么,退休了他没事干,在屋檐下养了三十六盆花。“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他惆怅地说,“屋后是片竹林,天没亮鸟就叫,比闹钟还准。风吹竹林你听过没有?像弹琵琶,《十面埋伏》。”
北京的环境则不一样。刚到北京,段总的母亲老庞就让他赶快把车窗关上,马路上汽油味太重,她犯晕。“车在四环上都跑不动,堵得不像样。辅路上的车头挨着车屁股,慢得像一动不动,这条路如同一个狭长的停车场。老庞有点急,也有点怕,她没见过这么多的车。”连北京的太阳也让老段犯晕。
老段和老庞在北京生活得很窝心,并非仅仅是由小城镇进入到大城市,因为环境变化导致的不适应;小说没有涉及传统主题中家庭矛盾起因,比如老人过得不幸福是因为儿子的不孝或者儿媳妇的不贤惠。这里段总对父母是孝顺的,段总的媳妇小郑也很贤惠,她聘请保姆就是为了让婆婆多休息,真心希望好不容易来一趟北京的公婆,多在北京的景点玩玩。每个人都没想做坏事,更不能用简单的“好人”“坏人”来评价,但就是造成了老段和老庞的窝心。
这里北京与老家代表着两种环境,也是两种时代。他们身上体现的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价值观。比如媳妇小郑给婆婆钱让婆婆买珍宝蟹也是想让公公婆婆尝尝。公公婆婆则出于传统的节俭观念,嫌鲜活的珍宝蟹贵,就买了半死不活的;老庞让老乡把自己在老家用中药养成的两只鸡带到北京,为的是煲汤给刚生完孩子的儿媳妇喝。谁知儿媳妇却不喜欢吃鸡;老庞在家是半个妇产科医生,甚至在医院妇科人手不够经常被请去帮忙。本来以为自己这身本事在照看儿媳妇产后生活能够排上用场。谁知儿媳妇却认为老人照看孩子不好,非要找一个年轻漂亮、活泼爱唱的小保姆看孩子,希望给孩子带来更好地潜移默化。
这里我们看到很多象征性意指。比如,老段觉得在北京看到的狗像羊、像猫、像熊、像狐狸却唯独都不像狗。这是城市对每个个体改造的隐喻,他们可以像其他任何东西,唯独不再像自己;老段在公园里鹅卵石小路上逆时针行走过程中慢慢习惯了逆时针倒着走。当老段问我,为什么逆时针倒着走,“我也不明白。但这事我知道,当初我也纳闷。还问过几个正在走的老人,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说,他们开始走的时候,大家已经这样走了,就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开始不习惯,慢慢就习惯了,感觉还挺好。你只能理解为,这样走对身体更有好处。”所以我跟老段说:“多走几次,您就习惯了。”这是一个象征性意指,个体从传统过渡到现代,与从乡村过渡到都市是同一,开始可能会有种种不适,但就像逆时针走这种鹅卵石小路,“多走几次,您就习惯了。”当然这种习惯可能是以自身的异化为代价的,老段在公园里散步突然中风便是这方面的隐喻。
如果说老段老家是个普通的城镇,“花街”则是徐则臣笔下出现最多河边小镇。可以说徐则臣大多作品都涉及到乡村与城市的纠结和冲突。《天上人间》子午表弟从花街跟我来到北京,从不适应到适应;《六耳猕猴》里的冯年如此。其它如《啊,北京》《西夏》《跑歩穿过中关村》《居延》等小说中,都有一个从花街走向北京的人物,所不同的是他们的职业。作品中人物的职业繁多,徐则臣笔下很多办假证的,买盗版碟的、房地产中介、卖唱的,地铁里要钱的等等,最好的算是在大学里做厨师或者在培训中心做一对一补课教师。尽管职业名目繁多,如果观察一下会发现,这些都是农村里初到城市从事的职业,都是边缘职业甚至灰色职业。他们中有的很快适应了这种环境并很好的留下来,如居延(《居延》),有的不得不重返乡下,如冯年(《六耳猕猴》);有的则被拘留,如敦煌(《跑步穿过中关村》);有的亡命他乡,如子午(《天上人间》)。
徐则臣笔下的北京并不像其他“70后作家”作品中那种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逍遥堕落之地,每个人物都在这个城市的夹缝中挣扎求生,他们没有闲情逸致、也没有条件进出酒吧咖啡厅,最多就是偶尔到火锅店、夜市烧烤摊犒劳一下自己。这种底层叙事传达着一种对现实的切实关怀。如前所述,这是一个急遽转型的时代,而这种转型时代必然有一个过程,过程当然意味着时间维度,但也明显地表现在空间维度上。那就是城市和乡村。乡村代表着传统,城市则代表着现代。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过程中人性表现出分裂,空间也会表现出分裂。这片土地上经历传统3000多年的农业社会,开始向现代社会过渡,表现在空间上就是城市规模越来越大、乡村空间则逐渐被挤占。人口也逐渐由乡村流向城市。作为一个作家,对这个过程的关注便意味着一种责任感、一种担当。这种严肃的话题在“娱乐至死”的当下或许遭受一些读者的冷遇,但在另外一些躬身自省,同样在当下沉思的读者无疑会引起共鸣。甚至引导他们思考进而清醒地认识现实和理智地对待这种转型期间的眩晕感。
三、爱与性
对“爱”与“性”的描写看出徐则臣在转型时代中的一种态度。与大多数“70”后的作家不同,他没有为了迎合读者低俗的审美取向而滥用“下半身写作”。他作品中当然也有性,但这种关于“性”的叙事并非为了渲染欲望、吸引眼球,他笔下的性是生活的一部分,是人性的一部分,是一种客观中性的书写,没有被传统谈性色变的观念所桎梏。这些细节、场景是服务于现实主义的写作目的。
当然徐则臣也避开了另外一种极端,在“70年代”女作家中表现很明显的,对于“性”的放纵和“爱”的放逐,或者即便有“爱”,但“爱”在“性”面前不堪一击。就像《上海宝贝》中的象征精神之爱的天天的孱弱和象征“性”的马克威猛一样。这个时代“性”的书写已经不具备“五四”时期作家如郁达夫笔下的“性”书写的叛逆意味了。因为那是一个整个社会封建思想依旧壁垒森严的时代,踏入这个禁区将面临诸多风险,所以那是一场革命。而当下这方面肆无忌惮不但不意味着叛逆,甚至意味着个体对于庸俗社会风气的沦陷。
徐则臣作品中的“性”与“爱”是本真的,也是健康人性的流露。《花街》中我们读到修鞋匠老默和麻婆的情感纠葛。我们不知道二人什么时间相爱,分开是因为麻婆曾做过妓女。之后大概受到良心的谴责,老默几十年如一日,在这个生意淡薄的花街每天摆摊,最后把一生积累的财富留给了麻婆的儿子,他是在用一生弥补自己在伦理纲常胁迫下犯下的过失;从麻婆在老默去世时要求儿子厚葬老默的坚决态度,可以窥见麻婆心中老默的地位,然而他们一生沉默。他们情感的细节不为外人所知,包括儿子良生。《人间烟火》中苏绣年轻时因为逃避挖河的辛苦用身体和当主任的郑启良换了一个工地做饭的活儿。后来在郑启良的安排流产后又因为没有休息直接上工落下了月子病。“都以为苏绣会找郑启良算账。没有,苏绣见到他就像见到陌生人,那漠然的表情让你怀疑过去是不是大家拉郎配害了她。”
如果说这是一个发生在传统环境下的“爱情”话,在商业气息浓得化不开的北京,那些夹缝中生存、生活艰难的“北漂”们,也在谱写着一幕幕平凡而真诚的情爱插曲。《跑步穿过中关村》办假证的敦煌和买盗版碟的夏小容以及他哥们的女友、同样办假证的七宝之间的性爱,那种完全违背伦理,却又让人无法臧否的情欲发泄。这种情欲的描写和浪漫的爱情并不沾边,但从他们的生存境况结合我们自身的人性及人生经验来看,却又都显得合情合理。再如《天上人间》中子午与闻敬的爱情故事,本来一个没有正当职业的乡下小伙追求一个北京姑娘几乎不可能。但在他的死缠烂打下,闻敬接受了他。这里面也写到他们夜里翻墙到圆明园去玩,但那场景与其说是浪漫,不如说是恐怖。那是在荷尔蒙支持下的一种探险。但就在二人定好结婚当天,子午却因为希望为婚姻多攒点钱最后一次敲诈客户时被对方捅死。
可以说,在徐则臣的作品中,我们看不到所谓爱情的浪漫美好,也看不到对情欲堕落的价值评判,他们只是作品人物生活的一部分,就和他们干的办假证、卖发票这些非法买卖一样,和其它更广泛活动和生活一起反映人整体的生活状态,没有高尚,也没有下贱。它们的存在只是点缀人生,让人生显得圆润丰满。如一个评论者所言:“在徐则臣的小说世界里,没有所谓纯粹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也没有纯粹的肉体,性既不高贵也不低贱,一如它本然的存在,既是身体的也是心灵的,既是个人行为也是社会生活使然。”
冯庆华,男,2013年博士毕业于南京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现为周口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