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耶路撒冷》的小说叙事
2017-12-01游迎亚
游迎亚
论《耶路撒冷》的小说叙事
游迎亚
《耶路撒冷》是徐则臣2014年推出的长篇小说。《耶路撒冷》在糅合作家既往小说题材和创作经验的同时,在小说内容和叙事方式上又有了新的尝试。与之前的小说创作相比,《耶路撒冷》在小说形式上可谓独具匠心,作家糅合了小说和散文的文体元素,分奇数章和偶数章进行叙述。小说共有二十一个章节,其中奇数章节为十一章,偶数章节为十章。奇数章叙述人物故事,各章标题以不同的小说人名命名,并且以“景天赐”一章为中心,人物名称两两对称。偶数章节穿插小说人物初平阳所写的专栏文章,内容驳杂,形式各异。一方面,奇数章的人物故事便于作家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多方位地表达他对于“70后”群体的审视和思考。另一方面,偶数章的专栏文章对于奇数章对称式的闭合结构具有间离的效果,从而赋予了小说多维度的阐释空间。
从一定程度上说,徐则臣在《耶路撒冷》中构筑了一种碎片化的小说叙事,这种碎片化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相对独立的人物故事,二是穿插于人物故事之间的专栏文章。但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碎片化是作者精心安排的结果,可谓散中有序,杂而不乱。各个人物故事和专栏文章之间都有其内在的逻辑线索,只是这种逻辑线索隐于情节的编织之中,直至终章才悉数显现。
一
首先说小说的奇数章,即各个人物故事章节。徐则臣以“人物小史”的形式书写了“70后”群体的生活世界以及他们(包括作家本人)的内心困厄。小说以人物名字作为章节标题,颇似《史记》的人物传记形式,这一故事结构也使得《耶路撒冷》获得了一种“虽云长篇,实为短制”的文体特征。事实上,徐则臣在具体的小说叙事进程中,精心营造了一种短篇小说的戏剧性效果。譬如,在处理各个人物故事章节的结尾部分,往往有意在高潮处戛然而止,从而造成了小说情节的“悬置”。这种“悬置”在一定程度上令小说呈现出一种碎片化的文体风格,并赋予了小说多维度的阐释空间。
若是分析小说各个奇数章的结尾不难发现,这些章节几乎都是以人物对话作为结尾,第三章“舒袖”、第五章“易长安”、第七章“秦福小”、第十一章“杨杰”等等,皆是如此。并且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人物对话都是片段式的对话,藏有诸多未尽信息,其中的“留白”和“省略”是在之后的情节叙述中才逐一显现。兹举小说第七章“秦福小”为例,此章结尾的末三段如下:
“好。很乖。现在一个人在家睡觉。”福小说,眼睛开始酸涩,她以为再谈起这件事自己不会再哭的。“我不想让他这么小就跟着我漂。他得有个户口,有稳定的家,安安心心地去上学。爸妈年纪也大了,身边得有人照应了。”
“嗯,我明白。”
接着,初平阳在电话里听见一个男声说:“福小,你真打算回老家?北京户口我不是有嘛!”而福小在电话里听见的是那个女声在问初平阳:“福小?是那个秦福小吗?”
这段对话包含了多重时空场景和语言空间,首先是通话双方的语言空间——初平阳和秦福小的交流。从两人对话中所透露的信息可知,初平阳意图出售大和堂,秦福小得知此消息后便萌生了回乡之念。根据小说情节,秦福小因为弟弟景天赐之死而自责内疚,十七岁便远走他城,各处漂泊。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她在福利院看到了一个男孩蓝石头。因为蓝石头神似景天赐,秦福小领养了蓝石头,并给他改名为景天送。多年的漂泊生活让她萌生了回乡之念,于是在听到初平阳准备出售大和堂的消息时,她决定买下大和堂,给天送一个安定的家,同时也方便照顾年迈的父母。
其次,这段对话中还存在两个通话人物各自所处的语言空间。有意思的是,作者并没有直接叙述两人各自的语言情境,而是通过双方电话中的声音,即“初平阳听见的声音”和“秦福小听见的声音”来进行描述。如是一来,双方各自所处的不同时空场景就产生了一种互为镜像的映射效果,从而在一个对话场景中构筑了多重语言空间,并为之后的情节叙述埋下伏笔。
引文中的“一个男声”是福小彼时的男朋友高天的声音,“那个女声”则是齐苏红的声音。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那个女声”所指向的言语内容,“福小?是那个秦福小吗?”在这句话之后,徐则臣结束了此章的叙述,读者无法知晓人物之后的谈论内容。若是以初平阳和齐苏红的对话场景而言,他们的对话并未结束,或者说理应还在继续,但作家的叙述却戛然而断,转而进入了偶数章的专栏文章——“夜归”。作家以片段式的人物对话显露出故事的“冰山一角”之后又迅疾地收尾,引而不发,从而赋予了读者广袤的想象空间。
若是结合小说全篇的故事情节,“那个秦福小”一语实则包含了诸多隐含信息。齐苏红是吕东的妻子,而秦福小是吕东的初恋。秦福小曾与吕东相约出走,离开故地,然而吕东并未依照他们的约定时间赴约。虽然吕东最后仍然到达了约定的地点石码头,但“迟到”也就相当于“失约”,从那以后,这件事便成为了吕东内心的隐痛。齐苏红深知吕东始终没有忘怀秦福小,所以当她听到“福小”二字时,便有了女性本能的警觉和妒意——她连名带姓地重复了秦福小的名字,并加上了一个定冠词“那个”。这种警觉和妒意一方面来自于吕东对于秦福小隐秘而特别的情感,另一方面则来自于齐苏红和吕东并不美好的婚姻生活。
齐苏红和吕东的婚姻充满了荒谬的意味,她深知吕东并不爱他,而吕东之所以娶她不过是因为母命难违。有一段十分滑稽的情节。小说写到,吕东婚后不想要孩子,所以他在每次的性爱过程中都会戴上安全套,但即便如此,他也依然无法逃脱母亲和妻子的掌控。齐苏红依照吕东母亲的提议,将“刚用完的避孕套打个结,下了床就拎着往医院跑,放进去……放进去”,齐苏红以如此荒谬的方式成功怀孕,生下孩子。吕东为此感到羞辱,却无能为力。两人的婚姻生活最后走到尽头,吕东甚至被齐苏红送进了精神病院。
如果说第七章“秦福小”的结尾隐含的是小说人物“过去的往事”,那么它的对称章节第十五章“秦福小”的结尾则暗示了小说人物“未来的命运”。小说的第十五章结尾依然是一段“戛然而止”的人物对话,话语双方则换成了初平阳和易长安,而这同样是一次电话交流。在电话中,易长安告诉初平阳,他在初平阳、杨杰和秦福小的账户上各存了一笔钱。初平阳隐约觉得不对劲,但易长安仍是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青天白日的,有啥不对的?一点小麻烦。这几天要方便,撒泡尿的功夫就能回去”,之后便迅速地挂断了电话。此章的结尾以初平阳的一句“长安——”作为收束,破折号表示初平阳还没说完,而易长安已经匆匆收线,这种匆匆也暗示了易长安所遇之事并非“一点小麻烦”那么简单。而关于这个“小麻烦”,小说在第十七章“易长安”中进行了叙述——易长安因帮人办假证卷入了一起团伙盗车案,将面临几年的牢狱之灾。
徐则臣以片段式的人物对话作为结尾,并在高潮处倏然而断,转而进入另一种文体,即偶数章专栏文章的叙述,可谓一急一缓,张弛有度。一方面,人物对话碎片造成了情节的悬置,营造了一种短篇小说的戏剧感,并为之后的情节叙述设置了悬念。另一方面,这些对话中所隐含的故事信息生发了多重意义空间,使得小说具有了一种开放性和不确定性。
二
其次谈小说的偶数章节,即形式各异的专栏文章。偶数章节共有十章,作家通过十篇专栏文章谈到了诸多话题,譬如“出走”、“生存”、“身份焦虑”、“理想主义”、“70后的爱情观”、“城市化”、“故乡与世界”等等。这些文章形式各异,大多采用了第一人称叙事视角。从一定程度上说,这十篇专栏文章既是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也可以单独成篇,成为独立的文本。事实上,其中一些篇目正是徐则臣单独发表过的文章,譬如“我看见的脸”一篇,就曾发表于2012年《作品》的第8期。在这十篇形式各异的专栏文章中,徐则臣仍然延续了一种碎片式的叙述。每篇文章虽然围绕一个主题或者话题进行,但文章布局却常有拼图式的碎片组合结构。这种碎片式的叙述在“这么早就开始回忆了”和“我看见的脸”两篇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首先说“这么早就开始回忆了”一篇。此篇写了“我”(即初平阳,下同)参加“回忆者俱乐部”的故事。在这篇文章里,“我”记录了自己参加一次“回忆者俱乐部”活动时人们的对话内容。人们的交谈涵盖面甚广,围绕“回忆”谈到了“故乡”、“历史”、“政治”、“理想主义”等,各个话题之间并没有严格的逻辑线索,不时有跳跃之感。从一定程度上说,“回忆”所涉及的是过去的历史,而追忆本身在某种程度上就具有无序感和非逻辑性。所以,徐则臣所呈现出的这些对话本身就是人们的记忆碎片,作家借由小说人物初平阳记录这些记忆碎片并加以拼贴组合,便有了这篇题为“这么早就开始回忆了”的专栏文章。此篇可以说是由不同个体的各个生活截断面组合而成,因而呈现出一种碎片式的文体风格。
无独有偶,“我看见的脸”也有类似的拼贴组合感。此篇描述了十五张不同的人脸故事,并且采用阿拉伯数字的形式,从“1”到“15”进行了编排。这些人脸故事可谓包罗万象,十五名人脸所属者来自社会的各个行业、不同阶层,有工薪族、房地产商、青年作家、医生、患者、嫖客、妓女、僧侣、小贩、摄影师等。虽然徐则臣用序号给这些“人脸故事”进行了编排,但不同的“人脸故事”之间实则具有一种无序性,所以,即便将这些人脸故事进行随意重排,也并不会对读者的阅读感受造成过多的影响。
从一定程度上说,这种碎片化的叙述方式营造了小说的共时叙事空间,便于作家深入各个人物的内心世界,更好地表达他对于“70后”群体的诸多思考。与此同时,“形同短制”的文体特征片段化了读者的阅读进程,使得这部略为厚重的长篇作品在实际的阅读体验中少了冗长之感,增加了小说的可读性和易读性。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这十篇专栏文章还十分注重读者本位。整体来看,专栏文章都采用了一种“谈闲天”的表述方式,呈现出与读者对话的叙述倾向,所以文章中诸如“请允许我说一说铜钱”,“想必你也是”,“好,老实交代,我有收藏脸的喜好”一类的话语可谓俯拾即是。
三
虽然徐则臣在《耶路撒冷》中营构了一种碎片化的小说叙事,但整个故事仍然有着整体的内在逻辑。就奇数章的各个标题而言,小说围绕初平阳、舒袖、易长安、秦福小、杨杰等人展开,各个人物故事之间既彼此独立又相互交叉,看似分散独立的人物故事实则经由景天赐而相互串连。就小说的整体结构而言,第十一章“景天赐”处于小说的中心,此章采用第二人称叙述视角,但其中所述并非是景天赐的人物小史。事实上,关于景天赐的故事,小说并没有进行正面书写,而是采用不同人物视角逐一拼合的叙事策略。
小说的第一章写到了火车的临时停靠,继而引出花街的疯癫者铜钱,而由铜钱,初平阳想到了“景天赐”,“也是在那个夏天,福小的弟弟景天赐在运河里游泳时被闪电吓出了毛病。想起天赐如同想起一道闪电,初平阳在驱赶掉这个念头的两秒钟内,算出了从天赐之死至今的漫长时间,一共是十九年。”在小说初始,作家即埋下了“天赐之死”的隐线,但这条线的来龙去脉,以及这一事件与小说其他各个人物之间的关联,则是在之后的章节中渐次展开。换言之,“天赐之死”这一事件散落在不同的章节叙述之中。譬如,在第七章“秦福小”一节中,小说以秦福小的视角写到了天赐与“伙伴们”在石码头比试游泳,这里只模糊地提到了“伙伴们”,并没有交代“伙伴们”的具体所指。一直到第十七章“易长安”的叙述时,小说才通过易长安的视角还原了游泳时的场景,易长安就是当时“伙伴们”中的其中一个。彼时易长安因为输了两个回合的比赛而心有怒意,本来几个人看着暴雨将至已经预备回家,“天赐短裤都穿上了”,但易长安却撺掇另外两个伙伴跟天赐再比试一次,并用激将法将三人激下了水。而这一比却出了事,天赐意外被雷电吓傻。
小说通过不同人物对这一事件的回忆拼出了天赐事件的完整经过,当各个人物故事悉数全出之时,“天赐之死”的种种细节也得以完整拼合。简而言之,天赐因与同伴比试游泳,不幸遭遇雷电,此后神智不清,并且经常会有伤人和自残的举动,最后他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因失血过多不治而亡。在整个事件中,小说中的四个人物易长安、杨杰、秦福小、初平阳,都认为自己对“天赐之死”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而这种负罪感也一直伴随着他们之后的人生。
小说以“景天赐”串连起小说的各个人物故事,赋予了小说内在的逻辑线索,因而使得小说得以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可谓是“形散神聚”。除了在人物故事中设置隐含主线之外,小说的奇数章和偶数章之间也有着内在的关联性,人物故事与专栏文章之间彼此交织,互为镜像。
除了人物故事与专栏主题之间的相关性,作家在具体的叙述进程中还不时通过小说的主要人物提及专栏文章。小说中的秦福小、舒袖、杨杰、易长安等人都会阅读初平阳所写的专栏,因此,有时读者还未看到后面的专栏文章,但专栏的名称已经预先出现在了小说人物的视线之中,而有时读者已经看过的专栏文章又会再次跟随小说人物出现在后面的叙述之中。如是一来,各篇专栏文章既固定于具体的章节之中,又来回穿梭于人物故事的叙述进程之中,从而形成一种回环往复之势。这种回环往复加深了奇数章与偶数章之间的关联性,使得小说整体散中有序,杂而不乱。
《耶路撒冷》是一种碎片化的叙事结构小说,而在看似分散的局部之间又有着高度的内在关联性。作家试图以这种形式深入人物内心的隐秘,探察“70后”一代人的“执”与“信”。不过,正如小说中无处不在的“悬置”叙事,徐则臣也并不意欲提供确定的答案。与个人的叙事意图相比,他更希望将解读的权力置于读者的手中,这是《耶路撒冷》的可能性,也是小说的可能性。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