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耶路撒冷》到《王城如海》
2017-12-01梁碧莹
梁碧莹
从《耶路撒冷》到《王城如海》
梁碧莹
徐则臣兼具批评家和小说家的双重身份,他的作品一方面充满着先锋文学执着精进的创新进取精神,这体现在他对于作品结构和形式不断的自觉探索上;另一方面,他又回到最朴素的小说写作中,关注日常生活题材,内容充实,文笔从容而沉静,字里行间流露着对底层人群命运的悲悯和思考。他不仅写出了这一人群的艰难和心酸、尴尬与无奈,更写出了他们的正直和坚韧,善良与仁爱,写出了他们面对困境不死的精神和做人的尊严,贴近生活和现实。其中,对人物内心精神体悟和生命意识的追寻使得其作品在同时期的一代作家作品中得以凸显,因此其作品被高度赞誉“标示出了一个人在青年时代可能达到的灵魂眼界”。
一
“到世界去”是横贯徐则臣众多作品的主题,从《午夜之门》、《夜火车》、《耶路撒冷》到近期出版的新作《王城如海》,这些年他一直在自身的写作中持续地探讨这个问题。为了表达这样庞大而复杂的主题,徐则臣选择了精巧和繁杂的叙述形式,《耶路撒冷》就是一个不错的尝试。小说共计21章,1、3、5、7、9、11、13、15、17、19、21为奇数章,这11章内又呈现对称结构,以第11章《景天赐》为中心,依次讲述了初平阳、舒袖、易长安、秦福小、杨杰等人既相互独立又彼此交织的过去和现在。2、4、6、8、10、12、14、16、18、20为偶数章。这10章是初平阳为《京华晚报》的撰稿。探讨了“70后”对于世界、人生、信仰、生活、情感、社会的观点和看法。正文故事和副本专栏相互指涉,从而使小说获得“有意味”的文本张力,拓宽了小说的意蕴和阐释空间,呈现出“70后”一代人复杂的精神世界和完整立体的社会。尽管初平阳们奋力抗争,但是直至小说的结尾,“耶路撒冷”也只是一个遥远而飘渺的符号。而《王城如海》借助《城市启示录》的戏剧嵌套结构,让我们看到了徐则臣在“多文本”美学追求上的持续探索。
《王城如海》的叙事脉络更加巧妙。这部以王城北京为主要背景的长篇小说实际上也安排了双重文本。一重文本以旅美二十多年归来的先锋话剧导演余松坡回国之后在工作和生活上经历的种种情形为故事主线。另一重文本则是在每一章正文前选摘的由其创作的名为《城市启示录》的实验话剧片段。这两重文本以“互文性”的方式相互呈现,以北京为地标、以知识分子为叙述视角,勾勒了历史与现实、乡村与城市、中国与世界的某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联。在作家徐则臣精心铺陈的故事线索下,这双重文本皆使主人公余松坡陷入不可知的困顿。首先是历史的个人记忆层面,多年前折磨其正常睡眠且患上梦游症的原因被罗龙河在余松坡一本几年前的“遗书”中无意揭开,种种迹象直指一个名字——余佳山,这个他本家没出五服的堂哥。故事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乡村,二人共争征兵名额,为了走出去过上更好的生活,余松坡及父亲在本与余佳山有嫌隙的村长怂恿下,联名举报余佳山是“反革命暴乱分子”,致使其坐了15年的牢狱且精神失常。这个令余松坡寝食难安的告密丑闻,随着余佳山机缘巧合下在北京的重新出现而愈发有了暴露的危险。另一方面则是当下的社会现实层面,余松坡最新作品《城市启示录》讲述了一位侨居海外并熟谙世界的老教授重回北京,从专业研究者的角度观察都市,从而发现了隐藏在北京现代化进程中的种种问题,如交通拥堵、贪污腐败、贫富差距和环境污染等等。但却因剧中教授扮演者的一句话“你们啊——”的表情被误解为对“蚁族”年轻人的轻蔑和不信任,从而在网络和现实中引发轩然大波。而这双重的阻碍,顿时让余松坡原本波澜不惊的生活变得岌岌可危。尽管余松坡和老教授看似都实现了“到世界去”的目标,但是在北京这个现代化的大都市中,他们显然并没有对彼在的“世界”和此在的“王城”有更清醒和深刻的认识。小说也意在通过余松坡的故事提示我们,古老而现代的北京城在其繁华富丽的光鲜之外,存在着“更深广的、沉默地运行着的部分”,即这个城市无法摆脱的“乡土的根基”。
二
《耶路撒冷》和《王城如海》不仅在各自的叙述形式上存在着异曲同工之妙,而且在人物的精神状态上有着一脉相承的延续。如果说《耶路撒冷》重在表现主宰“现在”的“过去”的话,那么《王城如海》重在讲述“现在”如何与“过去”博弈。如果说《耶路撒冷》描写的是少年初平阳们探寻自身成长、寻求“到世界去”的愿望和梦想,那么《王城如海》则继续这一主题,追踪进入中年的余松坡们“到世界去”之后“归来”中国之后在现代化的北京所遇到的种种状况和情形。甚至可以这样说,初平阳和余松坡实际上就是一个人,只不过象征着人成长期的不同阶段。
围绕着“到世界去”这个总目标,首先需要回答的是“世界在哪里,我们又为何要到世界去”的问题。在《耶路撒冷》中,“世界”是一个抽象的象征性符号——“耶路撒冷”,或是仅仅因为这四个字所组成的词的发音,或是童年时看到秦奶奶在斜教堂里读《圣经》于黑暗中捕捉到的灵感,或是长大后在雅各布…塞缪尔教授那里听到的属于上一辈的传奇,这一切的不确定性和模糊性使得能指所对应的所指不具备实际意义,变成了一个空洞的符号。正是因为能指的无根性,所以“漂泊”成了花街成长的少年们的生存常态。徐则臣将他们放在远离故乡的土地上,在那里上演着属于他们的传奇。而在《王城如海》中,“世界”的范畴变得明确和清晰。对罗冬雨、罗龙河、韩山这类刚从乡土农村走出来的人而言,王城北京就是世界。而对于主人公余松坡而言,“世界”的概念显然处于一种不断发展和演变的动态之中。他既经历了在中国以一颗“乡土之心”想象世界的过程,也有过在世界中心以一颗“西化之心”重审世界的过程。作家赋予了其“从内而外”和“从外而内”两种观察世界的视角,从而予以“世界”更大的包容性和丰富的内涵。
那么我们为何要到世界去?是故乡不够完美还是世界充满着无穷的吸引力?二者兼而有之,但更重要的是潜伏在表层“到世界去”背后的深层“犯罪—赎罪”心理成因。《耶路撒冷》中的初平阳和《王城如海》中的余松坡都曾经在自己的童年时期犯过罪,这个罪恶伴随着他们的一生并对他们在人生转折点上做出的重大选择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在《耶路撒冷》中,景天赐的死亡成了盘旋在众人头上的一道阴影,出于某种不可说的缘由,每个人都在这一事件中扮演着或轻或重的帮凶职能。此后他们均选择离开花街,到世界各地去漂泊和流浪。然而与其说是离开,倒不如说是逃避,逃避他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地方和共同拥有的可怕记忆。《王城如海》中的余松坡亦如此,曾经的告密丑闻像一座无形的山压的他喘不过来气,经过时间的发酵不但没有衰退反而更加坚挺,横亘在记忆的最深处。虽然初平阳和余松坡看似都犯了罪,但他们罪行的深浅、自觉意识的有无却不可同日而语。初平阳认为正是自己当年的未及时呼救,使得景天赐丢掉了性命。而余松坡则不同,高中毕业的他有独立的思想意识和行为能力,已经算是半个成年人。与初平阳们的无意识行为不同,他是有意识地自觉选择了告密这条道路。而且徐则臣在突出其个人行为的同时,故意将其置放到一个历史极其敏感的时期,于是乎所有政治、伦理、社会的重负由都余松坡个人来承担。所以比起前者,他显然承受着更大的心理压力和精神负担。
三
我们“到世界去”了以后又能怎样呢?那里就真的如初平阳在《耶路撒冷》中憧憬的那样,是“一个抽象的、有着高度象征意味的精神寓所”、“没有宗教和派别,有的只是信仰、精神的出路和人之初的心安”吗?在《耶路撒冷》中,小说的故事横跨七十年。从二战时犹太人避难上海写到美国的“9…11”,从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写到北京奥运会之后的2009年;在浩繁复杂的背景下,小说聚焦在出生于1970年代的一代中国年轻人身上,选取其中典型性的代表,旨在通过对他们父辈以及自我切身经验的忠直描述,深入地探寻在疾速的现代化、城市化进程中一代人的精神脉络,探寻他们焦虑、疑难与出路,以呈现中国最近30年社会重大转型时期里“一代人的心灵史”。尽管如此,不得不承认书中的主人公们都没有完成“到世界去”的壮举。“耶路撒冷”只是作为远景(目标)出现,这一“缺席的在场”影响着置于前景的主人公们的行止。
作家将对这个悬而未解命题的思索倾注在了《王城如海》中人物的命运安置上。在塑造人物时,不同于《耶路撒冷》中初平阳温柔善良、并以这一性格特征贯穿始终的“扁平人物形象”,作家赋予了余松坡差异悬殊的“两面性”。正如剧作家余松坡在戏剧《城市启示录》中两个分裂的自我一样,在戏里他是个无条件的现实主义者,关注这个城市和国家,可以有效地思辨城市的现实;然而在生活中他却是个纠结、犹疑、怯懦和沉默的人。具体体现在,白天他是成熟智慧事业成功家庭和睦运筹帷幄的戏剧名导,夜晚他是被往事纠缠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辗转反侧的梦游症患者。尽管他出于良心放弃掉了唾手可得的征军名额,靠自己的本事考上了大学离开了故土,甚至出国周游世界。可是随着空间的位移和时间的流逝,灵魂却并未曾和乡土拉开一丝一毫的距离,反而常常在梦中魂归故里。年少时的记忆和经历像一只看不见的警铃,在心灵深处时时提醒着他曾经犯下的过错和罪恶,逼得他无处可逃、也无路可逃。在历史的纵向层面,余松坡的创伤记忆所连带的是他与乡村息息相关的人之初个体的罪孽。在此,告密者祈求内心的澄澈和安定,但即使再怎么努力掩藏这个秘密也无法重新做回那个纯粹善良的自己。无论怎样时光荏苒,也无论他身在何地,那些噩梦中的逃亡、忏悔与辩解则注定让他心神不宁。这固然是“现在”生活与“过去”记忆的博弈,也是光鲜亮丽的肉身背后难以掩饰的千疮百孔的心灵。作为救赎音乐存在的《二泉映月》、大大小小各式各样富有象征意蕴的面具、黑暗深夜里仿若孤魂野鬼般的梦游,以及内心那些被压抑在灵魂至深处的焦虑和恐惧,与其说是余松坡个人的罪与罚,毋宁说是人类整体的原罪与救赎,直接拷问着每个个体直面历史遗留问题的难堪与勇气。当然,怀揣着“到世界去”梦想的不止余松坡一人,还有那些生活在底层的普通人民。徐则臣在突破性地塑造余松坡这个挣扎在历史和现实中的矛盾人物同时,并没有忘记对这些他曾经熟习人群心灵深处的继续开掘。《王城如海》在着力展示上层知识分子余松坡及妻子祁好一家高雅生活的同时,还通过一系列奇异的巧合和偶然性的因素将城市的各类底层人群积聚在一处。底层人民费尽千辛万苦涌入王城,却不得不如幽灵般在城市的边缘游走,与想象的自我进行着殊死的搏斗。他们以幻想的方式妄图与体面的城市生活建立稀薄的联系,但现实就是生活,没有奇迹。所以当故事发展到最后,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异化和人心“恶”的释放,罗龙河因女朋友露茜被占便宜耿耿于怀、得知余松坡的秘密后借余佳山向余家进行报复,韩山因罗冬雨越来越像余家人而愤怒、虽救了祁好却也故意将余松坡摔成尾骨骨折,至于罗冬雨——这个被祁好视为姐妹、果果视为最重要的人的女子,在生命和亲情中第一时间选择了后者,差点儿酿成惨剧。这些从乡村进入城市的底层人物显然与《耶路撒冷》中秦福小的贤淑良善、杨杰的重情重义、易长安看似外表放诞实则内心善良的特征大相径庭,而所有这些都是为了汇入到他所声称的对于城市“复杂”面相的开掘之中。
四
不同于《耶路撒冷》中作为地理象征和宗教信仰存在的抽象化的符号“耶路撒冷”,《王城如海》中双重文本的发生地都是北京,这个城市作为具体的“到世界去”的一部分,以双重面向被书写和阐释。北京是主人公余松坡生活和创作的地方,这里连结起了引发他生命危机的历史与包裹着生命感悟的现实;也是他编导的话剧《城市启示录》的故事发生地,遍览世界、满腹学识的华裔教授回到城市,为城市的蓬勃、热力、喧嚣所震惊,发出了质询与思考。不仅如此,北京也是保姆罗冬雨、大学生罗龙河和露茜、快递员韩山和彭卡卡努力想要生存的地方,更是《城市启示录》中的“蚁族”、擦车工、卖菜人、上班族们用生命进行拼搏的城市。在两者的交互映照下,“王城”作为一个现代化都市所遭遇的经济发展、空气污染、生存问题、信任危机都一一凸显出来。万人如海的“王城”里的芸芸众生,他们千差万别的来路与去路,共同汇聚了这个雾霾下危机重重的城市,这就是城市的幽深所在。从而提醒我们去更加深入地思考城市与人的关系:城市外的人怀着雄心壮志想进来,但挤入城市的人却活得苟延残喘、毫无尊严,甚至在剧烈变动的现代中国中迷失自己、失去本心。
不过好在他们并没有迷失得太远,因为还有一个乡土的根在牵系着他们。对余松坡来讲,选择重返故国直面余佳山就是正视自己的过去和现实,不再逃避乡土的记忆。对罗冬雨来讲,在逃回故乡的前一秒选择投案自首就是审查自己的过错和罪恶,重新洗涤一时被雾霾和尘埃蒙蔽的乡土的良心。故乡不仅仅是那个实在的具象,也是我们心灵的净土,所有的人都能够在这里得到救赎。兜兜转转一圈后,最终又重回故乡。徐则臣曾经这样表述过“世界”和“故乡”之间的关系:我们总认为世界在故乡之外,但当我们心智成熟到一定程度,当我们的阅历和见解上升到更高的层次,对故乡、尤其是心灵之故乡有了全新的认识之后,世界为什么就不能在故乡之中呢?于坚守故乡者而言,世界在故乡之外;对身居世界的游子,故乡可能就成为真正的世界。故乡和世界并非二元对立、格格不入。所以,远离故乡是“到世界去”,回首故乡、返回原点也是“到世界去”。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初平阳和余松坡们苦苦逃避和进行突围的,是他们的故乡却也不是他们的故乡,正所谓此心安处是吾乡。
“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原是苏轼《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之一)》中的诗句,却被徐则臣拿来做了书名和题记。可是就算是到了远方,我们就能够彻底地和过去告别,把自己完整地隐匿起来吗?即使身体可以躲藏,那灵魂又该回归何处?徐则臣借助《王城如海》对《耶路撒冷》叙述结构和文本内容的借鉴,向我们展示了他对于这一复杂命题的思考。如果说《耶路撒冷》中的“耶路撒冷”作为一个抽象的语言符号,代表着精神乌托邦的空洞能指的话,那么《王城如海》中的“王城”则为其找到了具体存在和灵魂归属的实际所指——那就是我们的心灵——所有开始和结束的地方。可以这样说,“到世界去”不仅是初平阳们和余松坡们对自我生命存在的突围,也是作家徐则臣在自己创作生涯中对人类自身精神体悟持续探索的突围。
梁碧莹,湖北大学文学院中国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