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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疾

2017-12-01周刚

雨花 2017年22期
关键词:老孙

■周刚

忠义村几乎是被太阳和孙仲发同时唤醒的。天蒙蒙亮,空气中还残留着夏天特有的温润以及喧嚣压境前的静谧。这样的节奏——与太阳同步,已在长年累月的校对下,像准时的发条被塞进孙仲发的大脑,无需任何电子设备的辅助。

孙仲发是名架子工,是中国数量庞大的农民工中的一员。他今年五十整,圣人五十知天命,老孙作为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可不懂啥是天命,也没时间去琢磨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他知道,目前的情况紧急。大儿子结婚五年了,前两胎全是闺女,没给他落下一个孙子。二儿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媒人催过好几回,要彩礼,盖二层楼。女方说车可以先不买,要是男方能把前两条办妥,就能先嫁过来。孙仲发嘴里没说什么,敷衍应承着,心里算盘:他妈的,这年头钢筋水泥价格蹭蹭往上涨,盖座二层小楼,原料加上人工费,少说也得十五万,还有彩礼、装修,加吧加吧,得二十万呢!咋地,我娶的这个儿媳妇是金枝玉叶不成?其实这事怪不得这位未过门的儿媳妇,这几年农村娶媳成本水涨船高已是普遍事实。光彩礼一项,叫法就五花八门,什么万里挑一、万里取七、万紫千红,哪个不是万字打头?大儿子结婚的时候,堂屋盖上大平房,院里拉起一溜小配房是标配,现在呢?根本没什么标准了,越来越离谱。家境殷实的父母给盖起二层小楼,置办上家用轿车,家境一般的被媒人、女方讹得撑不住了,做老的就打碎牙往肚里咽,东拼西借,好歹给凑上。苦就苦了像孙仲发这样家境非常一般的人家。老孙媳妇有关节炎,平时还好犯个头疼脑热,重体力活干不了,就在家里养几头猪,喂几只羊,倒腾几个零钱补贴家用。作为家里的顶梁柱,老孙深知自己肩上任务繁重,连平时最便宜的四块钱一盒的“红双喜”都舍不得抽了(今时不同往日,连烟价也跟着翻了好几倍),隔十天半月就催媳妇赶集买烟丝。老孙的烟瘾蛮大,这也难怪,常年在工地混饭吃,爬上爬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不留神就可能缺胳膊少腿,需要精神高度集中。除此之外还有搬砖、和泥、推沙等等一干力气活活受罪,谁不想来支烟,放松放松紧张的神经,舒缓舒缓酸胀的肌肉。就是没烟瘾,在工地呆上三俩月,也得熏出烟瘾来。

老孙不是个神经大条的人,表面上和街坊工友闹起来嘻嘻哈哈没个正行,拉起呱来也没边没沿。其实他心细着哩,瞧瞧额上纵横交错的抬头纹,为这个家操碎了心。没办法,谁叫咱摊上这样的命,不操心能行吗?朋友都笑话老孙掉钱眼里了。他心里明白,如今这个世道,谁不是掉钱眼里去了。多一分钱,多一分保障。

去年队里刚死了人,是邻村的“狗爷”,狗爷的名号和他年轻时收狗有关。那年他虚岁五十六,还干这爬梯登高的活儿。终于一不小心,脚没踩实从架子上摔下来,脑袋没有安全帽的保护,撞在坚硬的手推车上,没撑一会儿就断气了。那是个秋天的傍晚,晚霞像狗爷的血撒在天空,鲜红色的液体,顺着他衰老的脸颊、松弛的脖颈汩汩流出,沾满了铜黄色的土地。人群乱作一团,打电话的、找人的、找车的、吓傻的、围观的……混乱的记忆封印在那个沸腾的时刻。老孙呆呆地立在一旁,出神地望着这个只长他几岁的工友、朋友、兄弟的离去,惊得一句话说不出来。被死神收走的最后时刻,狗爷的身体不停地抽搐,胸腔一阵阵剧烈起伏,像无数个在狗爷的刀棒下暴毙的生灵。和街上很多人一样,老孙不止一次见过狗爷杀狗烹狗的场景,他的舌头也不止一次搅动过那些煮熟的鲜美身体组织。狗肉所带来的大补也曾不止一次让他在床上饥渴难耐。而此时老孙见证的是一个生命像狗一样凄惨地离去。

狗爷的事情告一段落,队里很长时间没人爱说话,连平时经常插科打诨的小周也变得沉默寡言。大家有默契地回避所有与狗爷有关的词汇,像躲一场瘟疫。但是没有人离开,一个人的死亡并不能吓跑所有人对每天二百块钱的渴望。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孙仲发大儿子想要三胎,为了这个尚未出世的儿子的儿子,儿子已经走了十里八乡,拜了不少菩萨神婆,求了不少灵丹妙药,试了不少闻所未闻的体位。但是一切并未逃脱妇女主任的火眼金睛,她撂下的话很简单:想要儿子缴上十五万的罚款,没钱趁早管好自己的鸡巴,别拉上我给你们背黑锅!难念的经,难算的账。老孙的二儿子也到了婚配的年龄。唉!

和老孙要好的除了狗爷还有俩人,一个是老黑,另一个是小周。老黑这个外号姓的不是他的姓,而是他的皮肤。其实,他的皮肤刚开始也不姓黑,而是姓白,后来在风吹日晒的凌辱下,终于选择了委曲求全。老黑有两个女儿,这是他脆弱的地方,也是他坚强的地方。因这脆弱,老黑刚开始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两个儿子的老孙。因这坚强,老黑又开始亲近老孙,放肆他的骄傲:俺有俩上大学的闺女,你有吗?你们有吗?老孙隐约感到老黑的自卑与自傲,他不以为意地散发出这片土地孕育的善良和朴实。两个人的熟识交好,算是因缘际会顺其自然的结果。老孙不确定大儿子一心想要个男孩的念头,有多少受到老黑的影响。老黑呢,他的经书也难念,两个女儿都上大学,学费生活费杂七杂八,一年下来怎么也得四五万,这还不算老两口的人情世故、吃喝拉撒。

小周的情况不同旁人。父亲死得早,他被母亲一手拉扯大,结婚生子也是在亲戚朋友的帮衬下完成的。虽说欠了一屁股债,小周每天都乐呵呵的。用他媳妇的话说,我就喜欢他身上乐观开朗的劲,和他一起过日子,我不愁。小周是队里的话唠和开心果,挣下的钱,除了抽烟喝酒吃肉,剩下的全交给媳妇。他从不像其他人,年终做什么个人总结,盘算盘算自己今年挣了多少、花了多少、攒下多少,来年有什么规划。日子对小周来说,除了干活就是享受。干活是为了赚钱,赚钱是为了享受,享受完就再干活。他从不去抱怨,把它当成理所当然的人生哲学,在现实中融会贯通。简单有简单的快乐,再简单的快乐连成一片,就是别人羡慕的生活。小周的快活藏在三个地方——这在队里尽人皆知——酒里、嘴里、老婆的胸脯上。他率性大胆地活着,活得露骨坦诚,活得有滋有味。小周的本事,别人学不来。

媒人又来催婚了:要是愿意就准备彩礼,查日子,把亲定下来,哦,还有抓紧盖屋。你们不急,有人可排着队呢。老孙听出了弦外之音,表现得那么明白,傻子都能听出来。他没底气接下一句。二儿子在一旁递眼色,他装作没看见,从烟袋里捻出一缕烟末,用树枝粗糙的拇指在烟锅上狠狠摁了两下。他有些懊恼愤恨,却无从发泄,侧身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打量身旁的儿子。要债的,儿子都是要债的!佛家认为子女和父母的关系有四种:报恩,报怨,要债,还债。老孙没念过什么书,更没听过什么高僧说法,常年在地里刨食,斗大的字写不上几个,勉强能说上来,也是你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更别说什么修身养性参悟佛法了。他只是从个人的现实境遇出发,懊悔自己的第二个孩子,为什么是男孩不是个女孩。作为普罗大众的一员,他无法预料到几十年后的今天,中国农村的男女比例会失衡到这般情况。女儿不愁嫁,儿子愁瞎眼,三个四个儿子给你放长假(累死父母)。老孙像大多数曾经风光无限的双儿子户一样,忘记了自己在别人的嫉妒羡慕中度过的岁月。

媳妇在老孙的窘迫和沉默后捡起掉在地上的话巴,她岔开话题,开始问候天气和庄稼。媒人在悻悻和无趣中拔腿就走,甚至没给老孙一家抬屁股的空儿。媳妇翻箱倒柜,找到几盒藏匿的香烟和一包旧茶叶,追出门去。撇下父子俩在屋里大眼瞪小眼。

屋漏偏逢连夜雨。大儿媳已经两次没进站了,被镇计生委和村妇女主任列进黑名单,成为重点关照对象,随时都有被擒走的可能。幸亏昨儿村委范叔给报信,连夜躲了出去,要不今早非抓个正着,拉去给流了不成。

当晚老孙躺在床上,身子翻来覆去像条泥鳅,一会儿从夏凉被里钻出来,一会儿又钻进去。媳妇知道他的心事,嘟囔几句,赶紧睡明天还得早起。老孙嗯了声,算是回应,身子却不听使唤。终于媳妇刚睡着又被他鼓捣醒了,她一脚踹在老孙的屁股蛋上,瞎寻思有个屁用!赶紧睡觉!老孙一下被踹懵了,像个犯错的孩子,空气因此凝滞了几秒,随后反应过来,他娘的!他骂了句脏话,气咻咻地披上褂子,走进院子。

庭院里繁星映空,呼应着堂屋里鹅黄色的灯光。星空下护院的老狗,已然上了年纪,耳朵不灵光了,可还是辨出了主人的脚步声,它关切地朝这里望了望,随后暗自伏下。老孙依然习惯性地用右手握着他的烟杆,在夜半的失眠中孤独地吞吐缭绕的烟雾。烟像往事慢慢浮在空中,然后悄悄落在角落里,沉默下去。老孙黑红的嘴唇和这根年轻的烟枪,还没经历多少火光的淬炼,就已适应了彼此成为悲喜共享患难与共的伴侣。一袋烟,借着一袋烟的工夫,老孙就把自己的心事像书信寄给了山川、大地和星空。他把烟锅往屋门的石阶上磕了磕,蹲下来仔细看那猩红的烟火在夜凉如水的挣扎中一点点迷失,若有所思。

一眨眼,西南方有个东西以极快的速度划过,接着一颗接一颗像过江之鲫,泛着粼粼的波光横渡而过。流星。他想起儿时许愿的往事。很快它们像一棵棵稍纵即逝的火柴让整个天空和大地裸露出来,犹如揭开一块神秘的黑纱,暗夜女神姣好的面容忽隐忽现。眼前的奇景让那条老狗有些警觉,以它短暂的狗生经历来说,这超出了它的认知范畴。它的情绪惶恐不安,一会儿望望天空,一会儿瞅瞅老孙,似乎是向他要主意。老孙闭着眼,享受着此刻,童年、愿望、现实、记忆、过去、未来……所有的东西如天地未开时的混沌一片,扑通他跪下了,渴望得到冥冥中的神灵的保佑。

翌日天刚放亮,南墙架子上的老公鸡将将试探性地开开嗓,老孙就一股脑从床上爬起来。一整晚老孙没睡上几个小时,可他醒得并不困难,像身后有人甩着鞭子吆喝着上路似的,没有任何年轻人流行的赖床综合症的表现。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早起的,他们有一套与长辈不同的生活作息和价值观念。生活贪图享受,遇事能拖就拖。靠起早晚睡挣来的几个血汗钱,他们看不在眼里,总是琢磨投机取巧来钱快的门道。

老孙打盆水,头顶鱼露白肚的天空,抠抠眼角结痂的黄色分泌物。他并不伤感,只是天天年年的重复让他麻木,像一道陷入循环的数学题,答案或许是有的,但它属于遥远的将来。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把题目一道道分解开,企图在步步为营的解索中靠近心中的答案。也许人生来背负一道命题,对未知的解索便是此生的意义。

老孙胡乱地抹下手和脸,顺手将毛巾挂在衣钩上。他看了看自己的媳妇,发现昨晚踹他的那条腿在外裸露着,像扇白花花的肉。当年老婆那双细长白嫩的大腿,没少让他在难捱的夜晚欲火焚身。现在它们不仅长胖了,还有些松弛,像下垂的乳房无精打采地耷拉在床边。老孙落寞地走过去,岁月的荒凉照着他的内心,他将桃红色的夏凉被盖在那条腿上,像罩住一个遗失多年的秘密。

夏天摩托车的发动机不像冬天那么“欠踹”,只消两三脚,老孙就全副武装骑在这个铁疙瘩上,奔驰在村前的马路上。从忠义村到城郊工地,大约四十分钟的车程。工友来自好几个自然村,有骑摩托的,有骑电瓶车的,距离、交通工具、生活作息均不相同,他们很少结伴出发。倒是下午收工的时候,他们在路上组成一支壮观的车队呼啸而过,引得大批行人侧目。工地的作息安排是这样的,夏天六点开工,干到八点吃饭,中午休息一个小时,下午六点半收工。时间长,劳动强度大,顶着炎炎烈日,这二百块钱不是那么好挣的,很多小年轻干个三五天就打退堂鼓。老孙却从未迟到过,早上出发的时候,那台和他婚龄一般大的老古董,敲出五声清脆悠扬的钟声……

前几天下过一场暴雨,填满了各处的池塘沼泽,似乎连空气都能挤出水来。马路破损的凹陷处,积了一滩混水,老孙的车速不快,他尽量避开有水的地方,实在躲不开,他就双腿一抬,做出体操的姿势,远离泥水的迸溅。不远处有座青石板桥,暴雨带来的水流盈满了河道,泛滥到桥上。老孙谨慎地降低车速,让他的坐骑化身一条冲锋舟,小心驶离。车轮用力推开水流缓慢向前,像低沉的男中音。闷响中突然蹦出一声刺耳的高音,老孙压低油门,仔细聆听,接着一声更嘹亮更清晰的哭声传到老孙耳际。孩子!他一加油门冲了过去,把车停在路边,回身寻找哭声的源头。不会是哪家孩子掉水里了吧?老孙的心被什么猛啄了下。

脚在河道两侧的草丛里趟来趟去,露水在他的裤管上留下一大片潮湿的痕迹。太阳像只调皮的猴子留给世间的屁股,它无尽的活力即将上演。老孙的脸在苍天的注视下黝黑通红,一道道皱纹深处潜藏着属于年轻的时候的久远记忆。他用厚硬的手掌拨开鹤立鸡群的稗草,衰老的身子佝偻着前倾,耳朵似野狗般警觉地竖着,犹如两个驻扎在脑袋上的雷达,仔细接收或远或近、时强时弱的信号。窸窣的脚步声,意外之侵,惊动了另一个幼小的灵魂。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吗?婴儿感知到周遭的异样,仿佛听到父母的呼唤,急切地发出更响亮有力的哭声。老孙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他看到个塑料制的高提篮被一块红布盖着,半掩在离桥不远的草丛里。如血的红布盖住篮子上沿往下垂着,一角拖在地上被露水濡湿了,另一角露出篮子一圈圈彩色的编制纹路。老孙杵在那里,像面对一只受伤的母鸡,他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又不得不有所行动。他的头支在脖上谨慎快速地做三百六十度旋转,确认四周空无一人后,他慢慢蹲下,将身子隐在一片原始的绿色中。老孙的心开始加速像用力将辆斗车推上高坡,剧烈地跳动着。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粗短的手指捏住红布的一角,轻轻往上掀开,一个被被褥包裹的婴儿现在老孙面前。黑暗的一角被扯破,光亮射进来,刺激了婴儿敏感的神经,他愈加卖力地哭了,眼泪在涨红的脸上流出几条蜿蜒的河道。苍老麻木的心再一次被触动了,一股暖流涌进来。老孙将婴儿熟练地抱起,在怀里轻轻地摇着,试图哄他开心。他在篮子旁来来回回踱步,着急、惶恐、不知所措联合起来压迫着他,他的额头沁出细细的汗,在阳光的照射下,亮晶晶的。

婴儿还是哇哇地哭着,也许是累了,他的哭声时断时续,老孙就把他放回篮子里。不经意间他的手碰触到一沓长方形的规整物体,它们隐在洁白的被褥下,安静地躺在那里,像它的主人等待着命运的摆布。老孙的心咯噔悬了起来,下意识嗅到一种诱惑所在。他把手伸进去,将外面的白色塑料袋展开,四沓喜庆的毛爷爷便钻进他的眼里。钱,四万块钱。念头如病毒般在他心里烧起来,他像一个被疾病折磨得神志不清的病人,把钱胡乱包好匆匆揣进兜里,急急盖上红布,就往路上奔。刚跑两步,婴儿哇的一声又哭了,这次哭声更亮像贴着老孙的耳朵打个响雷。老孙愣住了,脚在几米远的地方生了根,倏忽失去动力。他盯着篮子,里面的小东西不依不饶地制造着可怜的噪音。他犹豫了,猜度着返回篮子旁,揭开红布,解开婴儿身上的包裹物。女孩。也许还有什么别的残疾或者疾病此刻正折磨着这个小东西,她哭得太可怜了……

谁会无缘无故狠心抛弃亲生骨肉?各种各样的猜测如乌云密布被这个婴儿吸过来,在老孙的脑壳里一个个过。万一有个不治之症可咋办?这可咋办……老孙像热锅上的蚂蚁,被一种东西烫伤了。

路旁的摩托车像头急性子的驴,很快迎来了主人的召唤,它喘着粗气,越发凶狠地一路狂奔,身后像有头巨兽。

揣着钱老孙一整天都惴惴不安,像把魂儿落在桥边,干活也不麻利。搭档老黑骂他两三回,老孙既不争辩也不回击,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低头该咋地咋地。这阵子天天中午顶着三十七八度的高温干活,早起晚睡,大家都快精疲力竭了。小周提议收工后喝一通,大家一呼响应。弦太紧,容易断;电用尽,还得充,何况是人。说话的时候,小周瘫在沙堆上,赤着脚,正磕灌进鞋里的沙。他身上被溅了许多泥浆,这些斑点在水分蒸发后与蓝色的工装服固执地连成一体,有几个还爬到了他的脸上。大伙都说好,只有老孙沉默不语,躲在路旁的树荫里,抽着旱烟。小周冷不丁把一只鞋扔到他旁边,吓了他一跳,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你不去?

嗯。

嘁!这个老抠,今儿发什么神经……

众人收拾停当,呼啸着向城郊一家饭店进发。老孙在树荫里坐了会,估摸人走远了,熄掉烟头往家赶。

二儿子的婚事终于定了。老孙媳妇了了桩心事,不用整天在丈夫面前念叨,就连走路都变得轻快,细听她还哼着小曲呢。翻来覆去就那么几首,哼得老孙有些心烦。“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明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他娘的,你能不能别唱了!老孙兀得一句炸了锅,搞得媳妇不知所谓。想想自己最近没什么地方得罪他呀,我哼歌碍你什么事了,你个老东西!媳妇的碎碎念发作了,开始念叨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老孙扭身背手转进了院子。媳妇的心病去了,老孙却添了桩隐疾,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干活的时候常心口疼,一阵阵绞得他捂着胸,脸上拧成一团麻花,有次还在工地昏了过去。老黑小周不止一次劝他歇一两天,到县医院看看,老孙总是不以为意,死不了哩,死不了哩,然后到村卫生室拿几盒药了事。岁月在农人日日不息的劳作中流转而过,像擦肩的陌生人,再遇的时候尽可感叹逝者如斯。一年过去了,虽说老孙的胸口仍不时隐隐作痛,令他欣慰的是东摸西借终于把二儿子的婚房建起来了,家具电器一干物件也准备妥帖,日子定了就在最近,明天上完工,老孙就得抓紧操持。

是夜老孙睡得很晚。蓄势待发了一个冬天的蚊子从沟沟坎坎里冒出来,举行盛大的晚会,它们根据血型气味挑剔着食物,准备大快朵颐。前半夜被老孙和媳妇有一句没一句的枕边风耗尽了,后半夜这些养精蓄锐的小生物誓不罢休地往老孙的耳朵里吹进冲锋的号角。啪!老孙的铁砂掌照着自己的胸口拍去,指肚在茂盛的胸毛间一寸寸摸索,触到一团黏糊糊的东西。恨意烦躁终于随着这只弱小生灵西归渐消渐泯……

老孙,老孙!媳妇像有急事,声音短促有力。

咋了,没看见我忙着吗?老孙一边摆弄着提篮,一边嘟囔。篮子里热菜、糖块、水果、鞭炮、冥币一应俱全,全是上坟祭祖的家什器物,他不喜欢这时候被打搅。

小儿子要结婚了,咱俩的任务要完成了,死了也有脸见祖宗啦。老孙低着头,背着老伴自言自语。

老孙,你腿上趴着白乎乎的东西是什么?我眼花,你瞅瞅。

老孙低头看见一条白色的蛆虫从小腿内侧钻出来,轰的一声,全身的血液涌到头顶,一阵眩晕。媳妇哇的吐了。一种又痛又痒的感觉沿着脊柱急速爬升,老孙的胸口开始隐隐作痛,他侧着脸强忍着痛痒恶心,伸出一只手指扒拉,却发现更多蛆虫从小腿内侧爬出来……老孙慌了,身体筛糠似的颤抖,两只手顾不上恶心肮脏发疯似的在自己的腿上拍打抓摸。

娘的,怎么回事!老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更多的蛆虫从他的手掌胳膊上冒了出来。

啊!啊!他开始大声胡乱怪叫,然后扑通跪在地上,像得了羊癫疯似的打滚,额头哗哗往外冒汗。

老孙!老孙!媳妇用力摇着他的肩膀,见他不应,一脚踹在了他的腿上。

啊!老孙大叫一声,猛地醒了,一场梦。瞅瞅自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全是汗,身下的竹席浸湿了一大片。看着自己的手脚完好无损,他嘴里喃喃自语,还在还在。

白天红槐树热烈地绽放,像挂着一串串红色的铃铛,随风把香甜的味道散在空中。经过一夜的发酵,这气味越发浓烈。老孙用鼻子深吸一口,抬头望见东方的金星挂在天边,为即将出生的太阳做最后的铺垫。他伏在摩托车上,像趴在一个忠诚的朋友的背上。刺目的远光灯照亮前方的路,这条路老孙已不知走了多少趟,似乎每处凹坑每个突起都刻在他的脑里。他的眼睛机械麻木,神经还被昨夜的梦魇揪着,一边骑一边心有余悸地将目光扫向自己的手和小腿。

娘的,这是什么梦。哦,梦是反的,梦是反的,怎么给忘了……

夜空浩瀚,繁星点点,似仙人下的棋子,错落有致,暗藏玄机。夜空下老孙骑着摩托车快速划过,冷风包裹开来,蕴含着湿润的气息。午夜抑或凌晨下了阵雨,路面有些潮,马路断裂处填沙的地方更加松软。

再过几天,小儿子就要结婚了,老天保佑千万别出什么岔子。老孙暗自祈祷,心里着急,一加油门,逐渐快了起来。前边就是捡钱的地方,他看见那座古老的石板桥静静地等着。那天之后,每次经过这里,老孙都心惊胆颤,像逃逸的嫌犯重回事发地点。飙升的肾上腺素在他体内制造出紧张的情绪,老孙的右手不禁颤抖起来,速度上升几十公里,他想一气冲过去。忽然前方一个黄色的身影一闪而过,老孙急忙转向,轰的声巨响,一颗炸弹在桥下草丛爆炸。车灯射出的强光将杂草的根部和黑色的土地照得清晰无比,轮子失去了大地的依附在空中急急旋转着……老孙的意识处于模糊的边缘,身上没有一根神经不向他报告疼痛。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破碎的身体被血浆上了色,到处都是需要缝合的迹象。他的侧脸贴在草上,眼珠像快要掉出来,瞪得吓人,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呆呆地望着前方。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中,一个黄色的物体冷漠地看着眼前一切。老孙用尽残生最后一分力气,看清眼前的景象:一只巨大的黄鼠狼,通体浑黄,在灯光的照射下熠熠夺目,它竖起颀长的脖颈,两只眼睛迸出摄人的夜光逼视着老孙,吱吱……吱吱……发出瘆人的怪笑。

记忆嗖的回到一年前的那个下午,老孙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清晨捡钱的地方。溪水潺潺,肆虐了一天的太阳开始收起它暴躁的脾气准备返巢,老孙木然戳在那里,嘴微微张着,大气不敢喘,他看见一只色泽光亮身体弱小的黄鼠狼,抱着一只婴儿的手,在余晖的照耀下津津有味地啃着,咯吱咯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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