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之旅
——读木心《遗狂篇》
2017-12-01刘晓珍
■ 刘晓珍
《遗狂篇》出自木心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创作于上世纪八十年代。这篇散文可谓木心的一次灵魂之旅,旅途中“我”与莪默·伽亚谟开怀对饮,与伯律柯斯(今译伯利克里)一起散步,陪伴培德鲁尼阿斯从容赴死,目睹钟会遭嵇康“冷遇”始末,煞有介事,颇为传神。作品看似游戏成篇,实则大为用心,据木心对自己作品的介绍,这篇“当时是拼命写出来的”,足见它的分量。结合木心生平及其他作品,可知这次“旅程”并非突发奇想,而是他大半生“有所抗衡,有所肯定,有所葆储,有所荣耀”的浓缩与呈现。灵动、精致的文字背后,厚重、动人的感情之外,隐含的是他带着生命感悟的灵魂漫舞。
一、古诗开篇话“来历”
开篇两首颇具中国古意的四言诗,是整篇作品的序言,也是统领全篇的文眼。根据木心本人的解释,他要让“子”看到这“我”是“何等气魄,何等来历”,故而“都用最强烈最阳刚的韵”。这个“我”“唤的都是高朋”,这个“我”要“与子颉颃”、“同归大荒”。这是在用整个生命呼朋引类,一较高低。在正文中,木心毫无保留地赞美了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映照”之美:
话说人际关系,唯一可爱的是“映照”,映照印证,致使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彪炳了一部华夏文化史。滔滔泛泛间,“魏晋风度”宁是最令人三唱九叹的了。
序言奠定了整篇作品的基调,正如木心所说:“我来和你辩辩,挑战的意思,和你比高低——整篇文章就是这意思。”①这是精神的高贵之比,是才华的精湛之比。
那么,“何其来历”呢?细品两首诗作,这个“我”可谓有老庄的哲理浸润,有《诗经》、陶潜的文辞熏陶,更有曹雪芹吞天地吐日月式的“大手笔”滋养。
先看哲理,“理易昭灼,道且惚恍”说的是“理容易讲清楚,真理、道,讲不清”,直接来自《道德经》第二十一章:“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漆园茫茫”说的是庄子已矣,满含着后来者“舍我其谁”之意。木心说“老子、庄子,与中国的方块字共存”②,他对老庄哲学是相当心仪的。他说:“‘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直通现代艺术,直通现代物理学。人的精神世界,宇宙的物质世界,都是恍恍惚惚。从‘人’的角度去观照、去思索,更是恍恍惚惚。首先要承认‘恍惚’,才能有所领会。”③
再看文字艺术,木心说“诗经、乐府、陶诗的遣词造句,今天可用!”这两首诗的遣词造句即是直接继承《诗经》、陶诗而来。像“采采”“颉颃”“高岗”等都是《诗经》名篇《芣苡》《燕燕》《卷阿》中的词语。不过总体来看,笔者以为这两首诗歌无论是词句还是情思都更与陶渊明的组诗——《停云》《时运》相通。《停云》诗其一曰“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其三又曰:“安得促席,说彼平生。”《时运》诗其一曰:“有风自南,翼彼新苗”。其二又曰:“挥兹一觞,陶然自乐。”从中即可见木心诗中的“樽中叆叇,堪息彷徨”“有风东来,翼彼高冈”的前世身影,而陶诗中表达的“说彼平生”之意也与木心“与子颉颃”情思相近。事实上,陶潜确实是木心最为心仪的中国诗人,他说:“读陶诗,是享受,写得真朴素,真精致。不懂其精致,就难感知其朴素。不懂其朴素,就难感知其精致。他写得那么淡,淡得那么奢侈。”他还说他和陶潜一样,都不愿做塔尖,又说:“我与陶潜还有一点想通:喜欢写风。文笔、格调,都有风的特征。”④
另外,两首诗格局上,首起“恍惚”,收归“大荒”,又与曹雪芹《红楼梦》之“大荒山”“太虚幻境”一脉相承。木心认为“高大魁梧、黑肤、声洪亮”的曹雪芹有“大师相”,并说:“他的颓废,是北派的颓废。我要继续写,是南派的颓废。”说到曹雪芹的小说《红楼梦》更是赞为:“大手笔!远远超过以前的小说……他睥睨千古”。⑤这里的“同归大荒”可以说是木心对前辈文人的一种精神呼应与致敬。
开篇一序,亮出了“我”的不凡“来历”,气势宏大,笔力精健。为整部作品定下了恢弘、深邃、博雅的基调。
二、世界性视野与构思艺术
正文四个故事,分别来自中世纪波斯、古希腊、古罗马与中国魏晋之交。将这四个地域与时间都迥异的故事放在一篇作品当中,体现了木心一贯秉持的文化观:
所谓现代文化,第一要义是它的整体性,文化像风,风没有界限,也不需要中心,一有中心成了旋风了。⑥
如第一个故事结尾处与“我”对谈甚欢的波斯诗人莪默·伽亚谟,木心超级欣赏的正是“他的诗不重个人,不重时空,有一种世界性。”⑦正是木心对文化理解这种独特性,使得他在故事取材的时候能够贯通古今中外,显示出一种异常宏阔的视野。
从具体故事构思来看,四个故事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彼此相通又面目各异,高度体现了“世界性”的视野之下布局艺术。故事一:“我”劝波斯王放过一位“二手”学者,并与波斯大诗人莪默·伽亚谟畅谈人生。故事二:“我”给古希腊执政官伯律柯斯出主意,让他宣布雅典所有雕塑他愿出资,于是希腊民众“群情沸腾”,表示他们才不会那么吝啬小气。故事三:“我”处身古罗马丞相培德鲁尼阿斯府第,亲眼目睹其在国王尼禄命令下达之前自我了断,并留给尼禄“致命一击”。故事四:“我”置身华夏魏晋之交,幸遇许多故人,亲历钟会访嵇康过程与嵇康被“路人皆知其心的晋文王”处死之结局。
前两个故事相似之处在执政者之开明,不同在于:波斯王根本不在我法眼之内,因为他骄傲、虚荣,而伯律柯斯,则是和“我”乐意与其一同散步的人。后两个故事相似之处在于两位主角都是自知必死之人。不同之处在于:对于唯美大师培德鲁尼阿斯,重点写其“死”之过程的优雅从容,而对于魏晋高士嵇康,重点则写其“死”前的气度非凡。对于大家熟知的“广陵绝唱”只字不提,正是为了避免与前者的雷同。而整体上前两个故事中的执政者之“兼听”又与后两个故事中的帝王之“狠毒”形成对比。
这种世界性组合来自木心长期的世界范围的思想文化滋养。木心说“少年在故乡,一位世界著名文学家的‘家’,满屋子欧美文学经典,我狼吞虎咽”⑧,从此,确立了木心总从世界范围来阅读、言说与思考的习惯。说到对古人的崇敬,木心说有三位,分别就是老子、释迦和耶稣。⑨说到最喜爱的诗人,他会说,读莪默·伽亚谟的诗比读李白的诗还亲切!他说:“哪里有艺术,哪里就有‘人’”,⑩他衡量文学艺术的品格不是看国度、民族,而是看艺术本身。由此他也会经常看到古今中外哲学、文学、艺术的许多共通与可比。比如读到帕斯卡的名句“那无限空间的永久沉默,使我恐惧”,就说:“这是老子的东西嘛!”⑪又说嵇康的“声无哀乐论”、“锻工雕塑”,“是非常之现代性的”。在小说技法上他的态度是无论古今中外,只要是好的,就“彼可取而用之!”比如在谈到法国新小说艺术时,赞赏“他们是有两把刷子”,对“立体对称型结构”、“假伏笔”⑫等技法颇为认同,这无疑都对木心这篇散文特殊的结构形成一种启发与影响。
三、对风度神采等人格之美的礼赞
从作品内涵来看,将四个故事贯穿起来的,是一条木心的“主见”之线。木心反对在作品中直接表露“主见”,他说:
哈代说:“多记印象,少谈主见。”我每隔一段时日,还要想起这句话——每记一段印象,都很安逸,每说一段主见,转身即悻悻不已。如此折腾既久,决定以印象表呈主见……“印象”是珍珠,“主见”是线,那条项链,线是看不见的,但是不能断。⑬
那么,这条看不见的“主见”之线是什么呢,从四段“印象”来看,就是人格的高贵与奇伟。
木心说:“在这个世界上,这个宇宙中,渺小的人都是奴隶,即使当了皇帝(包括教皇),如果人格渺小,一样是奴隶——伟大的人,必是叛逆者。”⑭可见他对人格挺立的重视。在解析自己的这篇作品时,他不由自主地感叹:“古代人,就是像人。”⑮他要展示的就是这样一些“像人”的人:他们高贵挺立的人格,每每想起,总是让他肃然起敬;他们让他“频频回首”的“壮举”,又每每使他叹为“憾事”!
精通音乐的木心,在四个故事的处理上,也是颇为讲究的。四个故事仿佛一首交响乐的四个乐章,非常有节奏有张力地完成了“人格”主题的演奏。“序曲”,定下基调,“我”想“与子颉颃”,“同归大荒”的,正是古往今来世间的这样一些“凤”与“麟”。接下来“四个乐章”有一种渐进感,前三段意在铺垫,最后一段达至胜境,华彩乐章,纷至沓来,尤其最后写到“我”参与魏晋诸名士竞“比”一段描写,有目不暇接之感。
“第一乐章”,妙境微启。通过与波斯王一段对答,我解救了一位“奴才”。这位专事警句的奴才学者人格卑劣,先是“日夜缠着我”学得警句,接下来就去讨好波斯王说是他一想出来立马献给波斯王的,被我婉曲揭穿后,波斯王差点要了他的命。其实这对主子与奴才都不是“我”此行的目的,“我”来原是为了“找莪默·伽亚谟谈谈”的,我和莪默·伽亚谟所关注的人是有些“悲观主义”的为万民尊敬的所罗门、大卫,而波斯王根本不值我们劳思费神。莪默·伽亚谟,这位被誉为“东方之星”的波斯大诗人,木心在“少年时期”即“很爱”⑯,出现在“灵魂之旅”的第一站,再合适不过。这个故事中人格问题初启,为下文做好铺垫。
“第二乐章”,承接前一个,可谓一反一正。这个故事盛赞伯律柯斯执政时期的一切人文的美好和人格的尊贵:建造出了希腊最好的神庙、雕像。执政官慷慨仁慈:听完我让他个人出资的建议,他“真的立即”照办;鼓舞士兵的演说句句中肯;对一群酒鬼悲悯仁慈。雅典人民个个珍惜荣誉,认为城邦的事务是大家共同的,不是执政官一人的,大家非常乐意共同出资来完成神庙、雕像的建造;他们平时温文逸乐,一旦上了战场,英锐不可抵挡,可见“深厚教养所集成的勇猛,远远胜过无知无情者的鲁莽”。“我”为雅典人“深厚的教养”所折服,为希腊的逝去而深深惋叹:“希腊的光荣被瓜分在各国的博物馆中,活生生地发呆——希腊从此是路人!”
“第三乐章”,细笔描摹古罗马唯美主义大师培德鲁尼阿斯之死。故事写得惊心动魄:在“酒过三巡,菜更十四,一道菜便是一行诗”之际,大师举杯宣布:‘幸蒙光临,不胜感慨,散席后,区区杯盏,请携回作个纪念——今天是我的亡期。’”说得多么平常。接着示意医士近来切断腕上的脉管浸在水盆,便又与众嘉宾“谈笑自若”了。后来又让医士将脉管扎住,小睡片时,这是要等待尼禄密旨的到来,他还有话要送给这位暴君。大师安详睡去,丝毫不见惧死者的种种滑稽相。传达密旨的人员一到,大师醒来,“神气清爽,莞然一瞥”,把送给尼禄的话说完,就令医士放开脉管,安然死去。通过这样精湛地艺术演绎,“大师”圆熟的心灵与高贵的人格被展示得异常动人。
据木心介绍,培德鲁尼阿斯的故事,他是受了波兰作家显克维支长篇历史小说《你往何处去》的影响。⑰相比原著,木心的作品更具散文诗色彩,语言上简短精炼,诗意优雅。故事情节上也有改动,他把大师预先写给尼禄的一封几百字的信浓缩为临死前说出的一句话:“尼禄是世界上最蹩脚的诗人!”这一是更加凸显真正艺术家的无惧与自信,二也更加符合艺术大师“一语中的”的高超文字功夫。其实,毋宁说这是木心心中这位艺术大师应有的样子。
“第四乐章”,迎来重头戏,可谓极尽了木心的深情回望、欢欣畅快与幽幽长叹。对于魏晋这段时期的文化,木心评价极高:
这段时期文化之高,西方还没有注意到。其文学与生活的浑然一元,浑然一致,西方没有出现过。盛唐的李白、杜甫,也未如此。不是以殉道精神入文学,而是文学即生活,生活即文学,这样的浑然一元,是最高的殉道。……我认为,魏晋风度,就是那些高士艺术与人生的一元论。⑱
而这一时期的代表人物嵇康,更是木心认为可以“称兄道弟”之人。故而“我”一步入华夏魏晋,便高度赞美一番魏晋人的“自知之明”与“知人之明”。
正是有着高度的自知与知人,嵇康才“自导自演”了一步步走向死亡的这出戏。他那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正是在自知自己向来“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之下的又一次不得不为,而他也深知钟会此来之不善,等待自己的结局已经了然在心,既难免一死,索性说个痛快!但他不忘保全“畴昔一见,契若金兰”的朋友山涛,为了骗过司马昭,故而咬咬牙写下了那封“绝交书”。
木心说,嵇康的“最高原则”,“使他不能不走这条窄路,进这个窄门”。“窄门”出自《圣经·新约》:“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足见嵇康的人格在木心看来是多么高逸绝尘。因而嵇康去后,“我”“心无所托,寥落晨昏”。又借山涛之口诉说“衷情”:“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当然,作品之外,木心对嵇康的赞美更是毫无保留的:“人格的自觉。风度神采,第一流。”⑲
在《文学回忆录》中,木心谈到“我的文学,有政治性,是企图唤回人类的自爱。”⑳故而故事中的人物,无论是波斯的莪默·伽亚谟,希腊的伯律柯斯,罗马的培德鲁尼阿斯,中国的嵇康,个个都是极为珍视自己人格的人。正是因为知道自爱,培德鲁尼阿斯与嵇康才选择了高贵的死亡。我们从“我”与莪默·伽亚谟所谈的话题中,从培德鲁尼阿斯的眼睛里,从嵇康的眉宇间,读到了自爱之人对历史上恶的“一再重复”的悲观与绝望。而这,正是这部作品更深一层的含蕴。
四、从“悲观主义”到“悲剧精神”
笼罩全篇的,正是这样一层挥之不去的伤悼情绪——“悲观主义”。诸如“后来,那博士即奴才者,果然成为国际著名大学者”,“酒还是要酗的,人还是要骂的,现代的希腊人便是这些祖宗的后代——伯律柯斯没有后代”,“历史真的不过是一再重复,恶的重复”,都可见作者的悲观绝望。但木心的悲观主义不同于常人,他对“悲观主义”是这么理解的:
其实悲观主义是看透了,但保持清醒、勇往向前。释迦牟尼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可是他的大雄宝殿题了四个字——“勇猛精进”。悲观主义止步,继而起舞,这就是悲剧精神。㉑
从悲观主义到悲剧精神,正是木心多年以来对世界人生不断追索深思所走着的道路。
面对人类历史悲剧之一再重演,木心经常表现出他冷峻犀利的“看透”:他曾说如果他来写老子出关,那么老子“一不是隐遁,二不是仙去,三不是旅游:他老人家是去自杀的。在他出关之际,内心的矛盾痛苦达于极点。”还说那五千言是老子的“绝命书”,也写给少数后世知音的“情书”。㉒其实老子未必绝望,这是木心自己的绝望。然而木心的脚步并不止于这种“绝望”,“绝望”之后,他更欣赏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他说希腊是他“心中的情结”:
中国的思辨,印度的参悟,还不及希腊的酒神精神更合我的心意。……希腊的得天独厚,是正确、有力、美妙的文字,表达了不朽的思想。……真正伟大的人物都是一开始就悲观、绝望,置之死地而后生。……希腊对死是正视的,对命运是正视的。正视之后,他们的态度是好自为之——人道。拿人道去对抗天道,很伟大。……最了不起的,是希腊将“美”在人道中推到第一位。……美,最后带来人格的美:勇敢,正直,战死不丢盾牌。㉓
正是对希腊“置之死地而后生”、“战死不丢盾牌”的由衷喜爱,他才戏称自己乃“绍兴希腊人”。悲观之后,“继而起舞”,正是木心所倾心的生命状态。
木心反对在小说等作品中直接说理,他说:“‘思想性’只能成为小说的很远很远的背景,好像有一条低低的地平线的样子。”㉔故而文中悲观主义与悲剧精神大多流淌在字里行间,多数时候只是故事人物眉头一锁式的不经意流露,有时则是通过形象的人物对话来完成。
第一个故事中,通过与莪默·伽亚谟的对话,轻轻点出“我”对“悲观主义”的倾心。第二个故事中,对希腊精神的崇敬之情也写得也非常含蓄。在完成与伯律柯斯的交游之后,“我”不禁感慨“希腊的没落,其他古国的没落,奇怪在于都就是不见振复了”,甚至希望“有哪个古国,创一例外,借以驳倒斯宾格勒的‘文化形态学’论点”。接着非常形象地写道:
说的正高兴,斯宾格勒挽着弟子福里德尔缓缓行来:
“好啊,今天的天气好啊!”
霪雨霏霏,连月不开,我们的脾气暴躁极了,走吧,否则要打架了。
“我”十分惋惜希腊等古国的没落,希望他们能奇迹般地复兴。而西方一些历史学家却在高唱“西方没落”论调。故而“我”与《西方的没落》作者斯宾格勒及其弟子就“话不投机半句多”了。据木心介绍,他这里之所以写斯宾格勒,“意思是我又同意西方没落,又不同意”,㉕其实流露出他对希腊精神的无限眷恋。
尤其在第四个故事中,木心借助“我”狂欢般的投身于魏晋人的竞“比”之中,热情洋溢地赞美这种精神气质的健康、明朗:“才愈激愈高,愈澄愈清。神智器识,蔚为奇观。……真是个干戈四起群星灿烂不胜玄妙之至的时代。”木心所看重的,是在“干戈四起”的年代里他们却“群星灿烂”的生命狂舞,是他们不言放弃的精神持守。当记者问及木心作品的社会影响时,他说:
尚能面临“失控”的年代毕竟有所抗衡,有所肯定,有所葆储,有所荣耀,尤如希腊人的“不丢盾牌”——道理粗浅如此,唯其粗浅,就不能不曲折盘旋地呈现它,才有可能近乎“文学”,即隐隐秉着这个棘心的意念,漫无实际的功利目的。㉖
这即是木心对文学功用的理解,他的文学要“曲折盘旋”呈现的,正是如希腊人“不丢盾牌”那般的一种人格,一种精神。
作品结尾之处,“我”回到二十世纪末曼哈顿街头,“心中祭奠着嵇康”,明确自己“忘了五石散但饮咖啡”的“遗狂”身份,呼应题目。“明月不来相照”流露出的是再也回不去的遗憾。身处“人类正在把地球上的诗意摧毁殆尽”㉗的年代,木心曾多次表达过他与现代文明的隔阂:“去年与林肯中心为邻,太现代文明,不适意。今年搬到琼美卡,秀木葱茏芳草鲜美,还不够称心。”㉘显然,作为一个现代人,木心的灵魂却属于古代,他是一个灵魂时常游走在古代的现代人。
注释:
①⑥⑬⑮⑰㉔㉕㉖ 木心讲述,陈丹青笔录:《木心谈木心》,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60页,第138页,第146页,第167页,第176页,第147页,第165页,第19页。
②③④⑤⑦⑨⑩⑪⑫⑭⑯⑱⑲⑳㉒㉓木心讲述,陈丹青笔录:《文学回忆录》,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09页,第178页,第240页,第496-498页,第316-317页,第55-56页,第233页,第405页,第986-987页,第170页,第315-316页,第223页,第231页,第89页,第169-170页,第56-59页。
⑧㉗㉘木心:《鱼丽之宴》,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0页,第100页,第19页。
㉑木心:《木心:我是绍兴希腊人》,《南方人物周刊》,2006年第26期,第54-5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