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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神圣性的消解与弥散

2017-11-30白新宇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33期
关键词:茅盾革命

白新宇

摘要:茅盾的《蚀》三部曲之一的《动摇》展现出革命的复杂内涵与内在张力,摆脱早期普罗小说中“革命+恋爱”模式的叙事方式,开创了左翼文学女性通过肉身中介拯救男性的叙事模式,打破了以往叙事中的性别/权力秩序。茅盾忠实于内心体验,以小资产阶级革命者的视角发掘革命的矛盾张力,这些特点在当代文学史上仍遗响不辍。

关键词:茅盾;《动摇》;革命;左翼文学

现代文学作家作品经典化的过程某种程度上即是权力对于文学观念的重构、文学资源的再分配、文学评价标准的规训的过程。一些作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几番浮沉,难以被安放在相对稳定的位置。“重写文学史”的热潮曾经对茅盾的文学史地位形成一定的冲击,他的早期作品《蚀》却得到学者们的关注,有着可供多重解读的丰富肌理。笔者将从“革命神圣性”与身体叙事的内在罅隙入手,对《蚀》三部曲中的《动摇》进行解读,以期发现这部作品所开启的新的叙事模式,发掘左翼文学的独特内涵。

一、“革命”与“恋爱”的复杂关系

王瑶在《中国新文学史稿》中敏锐地发现,《蚀》中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面临着“变革现实的要求和个人灵魂之间的矛盾”,这一矛盾“构成了她们必然会遇到的悲剧命运”。[1]态度更加激进的文学史家刘绶松则对《蚀》持否定态度,认为“作者当时对历史动向缺乏正确的分析和认识”,“不算一部成功的现实主义作品”[2],这种批评与二十年代后期激进的左翼批评家观点暗合。钱杏邨怀疑女主人公孙舞阳不是真正的革命者,而是“玩弄女性的男性的报复者”,而且“这部小说里没有健全的革命党人”。[3]值得注意的是,瞿秋白在他的绝笔之作中把《动摇》当作茅盾最好的作品,与托尔斯泰、高尔基、鲁迅的作品放在同一序列中并提,[4]然而这却是一部描写革命逐步溃败的小说。

相较于《幻灭》的单线叙事,《动摇》采用以方罗兰、胡国光二人为主的双线叙事,描写革命斗争剧烈时从事革命工作者的动摇,可以归入早期“革命文学”中“革命+恋爱”模式的小说。细读文本,我们发现“革命”与“恋爱”是《动摇》中两个重要的叙事元素。革命是二十世纪最令人神往的语词,被认为是“现代性的最高表现形式,也是后發展国家发展现代化的重要方式”[5],由革命主导的现代性的逻辑是一种不断向未来敞开的态度,在文学方面则表现为革命文学运动的展开。革命者挣脱家族锁链的桎梏,走向大众,走向革命队伍,投身于改造中国面貌的革命实践活动之中。茅盾指出早期的革命文学普遍陷入一种“革命加恋爱”的叙事模式中,但茅盾本人创作的作品也未能逃此窠臼。贺桂梅将这种模式的小说分为两类:“革命决定或产生了恋爱”与“为了革命而牺牲恋爱”[6],并进行了相当深刻的论述。《动摇》的独特性表现在并不单纯演绎了某一公式,而是表现出更复杂的特点。

小说中的革命者方罗兰性格懦弱,处事犹疑不决,这使得他遭到地方保守势力代表胡国光的算计,几次革命运动中败下阵来,最后在一场被煽动起来的暴乱中携妻子仓皇出逃。与灰色的方罗兰形象形成强烈反差与对照的是革命新女性孙舞阳,她的热情奔放、大胆泼辣如火焰般吸引着方罗兰,她的磁场吸引着方罗兰向她靠近。方罗兰对孙舞阳的感情是崇拜,固然孙的身体美丽也是她的魅力所在,但更重要的是革命活动中迸发出的光芒。对于孙舞阳来说,既不是革命产生了恋爱,也不是为革命而牺牲恋爱,革命与恋爱本身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革命运动的高潮即是孙舞阳的女性魅力展现得最为充分的时刻,也是方罗兰被她深深吸引陷入幻想之时。当革命遇到挫败准备逃跑时,孙舞阳却掩盖了她的女性特征,这一点除却情节逻辑的需要,也可以把它看作一种隐喻,即革命与恋爱并不是对立的,而是相互补充,互为因果。孙舞阳通过“性”来体认革命,“革命也为她个人主义的享乐提供着精神上的动力与源泉”[7]。不仅如此,革命还是孙进行恋爱的重要契机,未曾被组织统一收编的革命本身就为恋爱提供了优渥的土壤,身体的解放更是革命的题中之义。

方罗兰与孙舞阳二人关系的发展过程被茅盾书写得张弛有度,与外在的革命形势的紧张构成一种呼应。方罗兰对自己太太的态度类似《废都》里的庄之蝶对牛月清的态度,二者之间存在着隔膜,二人关系的裂缝不断加深。然而方罗兰与孙舞阳最亲密的举动不过是孙“热烘烘的嘴唇亲在方罗兰的麻木的嘴上;然后,她放了手,翩然自去,留下方罗兰胡胡涂涂地站在那里”。[8]方罗兰的性格并不适合从事政治活动,而革命所裹挟的暴力、冲突,乃至种种“解放”都是方罗兰难以招架的,同样,革命女性孙舞阳也是他难以招架的。有论者认为《蚀》中的人物“造型中蕴含了茅盾对当时革命动态这一历史现象的观察和理解”,[9]孙舞阳可以视为革命的肉身体现者,方罗兰则始终没有真正投入革命运动,甚至对革命的肉身化形象的幻想(恋爱)瓦解了革命的顺利进行,由此“革命与恋爱”之间形成内在张力,恋爱不再与革命同构而是对革命构成威胁。或者可以这样说,对于个体的革命者来说,革命者可以在思想意愿上努力保持二者一致性,但在实际的革命活动中,身体的魅力、恋爱所蕴藏的激情可以摧毁那种必须服从组织统一安排的革命活动,小资产阶级的革命者难以克服这一结构性矛盾。革命的神圣性被恋爱的肉身体验消解,并且通过革命之后的新女性的举动弥散开去,“革命”与“恋爱”的复杂关系由此显现。

二、《动摇》所开启的新向度

《动摇》表现出“革命”与“恋爱”的复杂关系,蒋光慈的《冲出云围的月亮》同样展现了革命与性的纠缠关系,《动摇》的魅力还在于它开启了左翼革命文学的新向度。新向度包含两个层面:《动摇》打破之前的革命文学的性别秩序,开创女性拯救男性的叙事模式;茅盾忠实自己的内心体验与真实经验,并不屈从于某种程式与理念,写出了革命逻辑及其实践的内在危机。这种新向度在之后的文学史上遗响不辍。

在蒋光慈的小说中,“革命的智识阶级”主要形象仍然是男性革命者,女性往往在男性革命者身上得到革命的动力与源泉。蒋光慈笔下的王曼英用自身肉体报复社会,直到遇见坚定的革命者李尚志感到自惭形秽,方才促成她的转变,女性在男性的目光下获得某种拯救的力量。反观《动摇》,孙舞阳不需要方罗兰的拯救,反而是方罗兰在孙面前举足无措,“她使人只有敬畏,只有融融然如坐春风的感觉,而秽念全消”,[10]这种感觉净化了方的心灵,使他感到“自己是畏缩,拘牵,摇动,琐屑的庸人”。在他们一行人逃难时,二人又一次在尼姑庵相遇,“方罗兰看见孙舞阳的胸部就像放松弹簧似的鼓凸了出来,把衬衣的对襟纽扣的距间涨成一个个的小圆孔”,方罗兰再次感到“她的豪放不羁,机警而又妩媚,她的永远乐观,旺盛的生命力”,作为女性的孙舞阳给予方罗兰以革命的力量,这种力量的中介则是女性的身体。革命的表层叙事下隐含着性话语的潜在叙事,而这层潜在叙事展现出中国知识分子难以言喻的潜在心理。中国古代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主要有两类:含辛茹苦的“大地母亲”形象;被男性英雄拯救的有才华的佳人形象。从事革命活动的女性形象为之一变,但革命失败后女性放纵肉体则是重蹈“娜拉走后”的结局之一。《蚀》三部曲的第一部《幻灭》中的强猛连长同样通过静女士的身体重新找回革命的力量。旷新年认为“茅盾小说《蚀》写作中最重要的特征男性能指的始终缺席,这种能指的不断滑动和始终缺席造成了‘不断的追求,不断的幻灭,造成了小说迷乱、苦闷、焦虑和空虚的氛围”。的确,“《蚀》中的男性都是‘去势的男人”。我认为这正是《动摇》艺术魅力的重要来源。女性拯救男性的叙事模式在当代文学中仍有遗响,张贤亮笔下的政治犯同样通过女性的肉身抵达“拯救”的彼岸,而在到达之后,女性又消遁无踪。endprint

茅盾在《从牯岭到东京》中坦露了自己创作《蚀》的心路历程:“我是真实地去生活,经验了动乱中国的最复杂的人生的一幕,终于感得了幻灭的悲哀,人生的矛盾”,“ 想要以我的生命力的余烬从别方面在这迷乱灰色的人生内发一星光”,才开始小说创作。早期左翼文学创作普遍有着概念化、公式化的缺陷,用理念组织情节塑造人物,存在情节转折突兀生硬等问题。茅盾的《蚀》则相对忠实于内心体验与真实经验,暴露出革命激情的内在危机。将《子夜》称为“一份高级形式的社会文件”的学者蓝棣之也肯定了《蚀》在这方面的成就。“《蚀》带有体验性和追忆性,作家的创作动因是情感的,完全可以感觉到作家的创作冲动,作家对生活有内在感受”。阅读《动摇》可以有助于我们更加真切地感受到革命是如何逐步溃败的,革命漩涡中的青年男女是如何渴望成为“弄潮儿”却最终为革命大潮裹挟的。茅盾无意美化革命,他反思革命,展现革命的矛盾性的张力。《动摇》的结尾处方太太的幻觉可以说是全书最精彩的部分。“古旧的建筑物齐根倒下了”,“一团黑气,忽然扩大,忽然又缩小,终于弥散在空间,天日无光”。詹姆逊认为第三世界国家的文学是"民族寓言",我们不妨把方太太的幻象视为一个无法跨进革命时代大门的人心理深处的惊慌绝望。当黑气弥漫时也是革命的力量弥散时,这种弥散是革命逻辑深入社会各阶层的普泛化。不过革命神圣性的消解与弥散并代表茅盾对革命运动的期望和判断,茅盾强调自己“并没有动摇过”,这一过程是通过革命进程中人物心理、行为轨迹的变化实现的。

洪子诚认为“任何有活力的东西都是不‘纯粹的,内部都有一种矛盾性的‘张力,它才有可能发展,有生命活力”。优秀的左翼文学不同程度上体现了这种矛盾性的‘张力,这种张力的失去意味着左翼文学失去了内在活力。某种程度上,《蚀》正是这一品质的开启者。1956年出现的王蒙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一系列报告文学都可视为展现矛盾性的‘张力的文学的遗响。“告别革命”的时代拒斥沉重的苦难,新左翼文学虽然曾在二十一世纪初引起一定规模的热议,但终究难以促成一批成熟的文学作品出现。深入解读茅盾的《动摇》有助于我们加深对革命复杂性的认识,打捞左翼文学遗产,盼望在地下运行奔突的野火重新焕发活力。

参考文献:

[1]茅盾.茅盾全集第一卷[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2]茅盾.茅盾全集第十九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3]王瑶.王瑶全集第三卷[M].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4]刘绶松.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上册[M].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5]钱杏邨(阿英).阿英全集第二卷[M].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6]瞿秋白.多余的话[M].贵州教育出版社,2005:90.

[7]洪子诚.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讲稿(增订版)[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8]旷新年.1928:革命文学[M].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9]贺桂梅.性/政治的转换与张力:早期普罗小说中的“革命+恋爱”模式解析[M].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6(5).

[10]蓝棣之.一份高级形式的社会文件[M].上海文论,1989(3).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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