涛声依旧万松关
2017-11-30黄文斌
关隘,不仅仅是一个山口,一座关城,也是一种文化。
一曲《阳关三叠》,让我们知道了阳关。看见“西出阳关无故人”这七个字,无穷的伤感就油然而生;“劝君更进一杯酒”却依然透露出唐人的豪迈。
“冲天一怒为红颜”,“天下第一关”山海关的故事其实和红颜祸水无关。关外有白山黑水,林海雪原,闯出去也自有另一片白色的天地。
有多少人是通过《天龙八部》之乔峰认识雁门关?当地铭记杨六郎,乔峰不过雁门关。雁門关更是山西精神的缩影。
东有山海关,西有嘉峪关,起点和终点间,长城万里逶迤,雄关无数。戈壁滩上的嘉峪关不但是天下第一雄关,也是一座商旅孤城。“日暮倚楼风万里,天涯弹铗月千山。”这里不但有一抹夕阳,十里狼烟,还有无边的思念和乡愁。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奴隶社会就开始有的关隘,一开始就与战争密切相关,但当战争远去,崇山之中、河流之畔的“关”,就成了商旅驿站,成为古道上最为重要的一个节点,乡愁最为浓郁的人生舞台。“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古道是个画面感相当丰富的词,是诗有乐起,如画有动感。而“关”,就是诗画中的点睛之笔,古道中的文化坐标。
上述的这些关隘,如雷贯耳,而身边的“入漳第一关”万松关,就是漳州本地人,记得的也不算太多。我几次途经此地去瑞竹岩,两次穿过“天保维垣”的门洞,为省门票从后山去云洞岩,对着残垣断壁,拆剩无几的万松关,很少感慨,有的却是疑惑。从江东到漳州城区,沿着九龙江西溪,如现有的迎宾大道,宽敞平坦,为何要爬山越岭过万松关,才能进漳州?万松关防御的对象是东来的倭寇还是北来的官兵?白露节那天晚上,突然想写万松关,做了功课我才知道,如今道路四通八达的龙文区,在以前是地势低洼的涝区,那些现在仍带有“洲”“湖”“浦”“港” “屿”“圳”等水乡气息的村庄名字,听听就有云影波光四起,是以古道只能避开水乡北移,顺着丘陵地势起伏绵延,闪躲腾挪。“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白露这个节气的名字和节气本身,温婉而诗性,如临波的水仙,望海的女子,浓缩着爱意和离愁,和古道、行旅、关隘、驿站有着天然的联系。在这样的季节想象古道松关,也是应时应景。
漳州平原北部到了九龙江北溪与西溪交汇处,“岐山与鹤鸣山联峙,二峰秀耸龙江上,延袤十里余”。这座江南之南的小小万松关,就雄踞在岐山和鹤鸣山两峰之间的古道上,“麟蹲凤翔、襟带川原”,俯瞰着九龙江北溪与西溪交汇入东海,扼守着漳州的东大门。这里和那些北方的名关一样,有着刀光剑影、英烈风流,历史的气场依然弥漫在残垣断壁、堆云垒石之中。施邦曜、林釬、郑成功、左宗棠、李世贤、林文察,这些名人在此留下的足迹和故事,就埋在古道、残碑、遗柱之下,等你去挖掘,等你去聆听和转述。
古道往往都比关隘来得更早。唐代陈元光入漳之时,“遣人沿溪结筏,间道袭蛮,遂建寨柳江之西”。但陈元光绕不过这两座山峰,就带领将士开辟了一条从鹤鸣山(云洞岩)北侧——万松关——岐山(瑞竹岩)南侧的山道,经江东过九龙江北溪往福州,始称“马岐路”,后来可能因为是通往福州之路,演变成了“福岐路”。近年,在云洞岩、万松关古官道一带进行田野考古调查时,发现了太阳、月亮、脚印与女阴等六处岩画,说明此道古已有之,漳州建府之后,陈元光只是将之拓宽成通往福州的官道而已。“福岐路”开通初期,道路两边的山就如瑞竹岩所在,石多树少,暴日风尘。到明正统年间(1436—1449),郡人陈克聪在沿路两旁种上许多松树,“植松夹道,连阴十里”,行人到此,清风扑脸,疲累顿消,遂称万松岭。施邦曜在岭上筑关,那已经是明崇祯二年(1629)的事了。那个年代修建此关隘,应该是为了防倭寇吧。从此,万松关成了漳州第一门户,也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抗倭名将戚继光率军入闽征讨倭寇,在万松关附近的蔡坂村打了一场歼灭仗,平定多年来的倭寇犯乱。清初,朝廷重兵守关。郑成功进兵漳州,清军守将赖国显率部下刘国轩紧闭关隘。郑成功以反清复明之名劝降了刘国轩,万松关未战自开。清顺治九年(1652),郑成功攻克海澄,一面控制漳州清兵,一面以万松关为据点,进攻长泰。同年三月,闽浙总督陈锦进军江东桥,郑成功命驻万松关守军配合主力进行三面夹攻,击退陈锦所率清兵。清同治三年(1864),太平天国侍王李氏贤领兵在万松关打败清朝福建陆路提督和福宁镇总兵林文察等人,攻克漳州。在万松关发生的历次战役中,最激烈的就是这次太平军与清兵发生的激战,源自平和,来自台湾雾峰林氏的林文察就战死在万松关。经此一战,万松关名扬天下。清同治四年(1865),左宗棠自粤入闽。征师至处,太平军战败消遁,三军自万松关入漳。从此,万松关再无战事。汉满之争,明清之争,朝野之争,倭寇之乱,纷纷扰扰两三百年,终于平息在松涛云海之中。
万松关在战火中屹立不倒,却在和平年代,因为修九龙江西溪桥闸,人们就近取材,将万松关上的条石拆下以建桥墩、筑水闸,被拆去大部分。这些条石原本为了抗敌、防人,如今变成了抗洪、拦水,依然也活在一种关隘上,也算物尽其用。如今的万松关,条石砌就的城墙残长55米,残高8米,残宽4米,与原来高15米,全长约100米,“上有炮门三眼,其堞高可见海” 的昔日雄姿相比,已经很不起眼了。当年的“福岐路”也已变成一条山间小道。走在岭间谷底的千年古道,脚下的起伏依在,却无法丈量出它沧桑的厚度。两侧的松林不再,摩崖石犹存道旁。因万松夹道而名的“万松岭”,继而又因峰间生云称为的“堆云岭”,被云洞岩、瑞竹岩之名替代了。道旁,还有一座贞节牌坊基本完整,却被镶嵌在围墙中。关内,“堆云岩”寺的门楣石已沦落为“万松山庄”的门槛石。但门关上,林釬亲手题写的“天宝维垣”四个楷书大字依然雄浑有力,像一位虔诚的老者默默地诉说着漳州东大门的堆云蝶翠,烽火松涛。endprint
我国幅员辽阔,山脉纵横,河流无数,随着时间在走,历史在进,山川之间,阡陌交叉之处,成千上万个大大小小的关隘随之而生。西北春风不度的玉门关吹散在风沙中,西南的镇南关又因中法大战而应运而响。镇南关见证了中国的胜利,也见证了清朝的無奈。时至今日,绝大部分关隘都失去了往日雄风,辉煌不再。不见了万骑云屯,金戈铁马的场面,没有了舟车辏辐、商帮结队繁华的情景,茅屋板桥、老树昏鸦的意境也渐渐远去,碑刻铭文斑斑驳驳,关城边墙坍塌荒废,甚至荡然无存。历经数百年烽火的万松关是漳州三座古关隘中唯一残存的一座,也是福建仅存的古关隘,成为留供后人缅怀历史的古迹,也算是不幸中的幸运者。
物质上的“关”没了,文化中的“关”依然鲜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关照关照”“多多关照”,这些依然鲜活在中国人口中的语言,告诉我们,阳关依旧在。因为这些关隘,不单单是物质上的,就像阳关这个偌大一个世界的生僻角落,经过诗人的吟诵,千年的积淀,变成了人人心中的文化故乡。十年前的第三次西北之行,因为有时间,我特地把阳关、玉门关列入行程。虽然我知道那里不会有多少历史的遗迹,但那个地方,就像一个梦,一个宿债,一个从未去过的故乡,等待我去还债,等待我去看望。虽然于阳关而言,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两千年的阳关,不知迎来送往了多少匆匆的过客。在仿建的阳关都尉府,为了纪念,我还仿照古人,特地填报了《敦煌阳关都尉府关照申报书》,并被印上了阳关的官印:
敦煌郡阳关都尉府:
黄文斌将于公元二零零七年八月十日,莅临敦煌,前往丝绸之路旅游考察,途经阳关,奉诏校领关照,请验问赐发,以便通行。
黄文斌谨上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站在万松关边上的瑞竹岩,只见漳龙高速在万松关下穿山而出,犹如一条巨龙,过江入云。山下的风景日新月异,万松关的历史也将翻开新的一页。漳州市将在东部打造“揽胜云洞岩,寻古万松关,漫游九龙江”为特色的闽南山水文化体验式全景区,万松关将根据历史资料复原,汉唐古驿道、古战场也将设计复原,“闽南第一关”再展英姿,山地观光,人文怀古,宗教朝圣,一路包揽。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又度万松关;劝君更尽一杯酒,云动竹影故人来。
不久的将来,关内关外,桃花、樱花开满古道两旁的山坡;风,唤醒松林,槲叶落满山路,枳花鲜艳地开放在关上。人们可以在云洞岩看完风吹石动,争论争论心动还是风动的禅意,然后沿着鹤鸣山脊,下到巍峨的万松关发发思古之幽情。也许你不会觉察到脚下的石头,可能就是记载着修筑万松关的碑碣残片;也不会注意长满衰草和青苔的古城墙,储存着金戈铁马和杀伐之声;岐山深处瑞竹岩的梵唱只是一种背景音乐,花树间的红墙和燕尾檐也无关江中摇晃了千年的木船,远方的海市蜃楼、波光帆影让你暂时灵魂出窍,江东的鲈鱼之美又会把你拉回现实。但只要你来到这里,踏进万松关,来自绵延起伏的青山古道,就会把你和过去未来链接在一起;你眼前身后的风声涛声,就会让你的心跳和漳州的千年文思脉动在一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