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草行
2017-11-29余娓
余娓
祠堂门外,草叶儿早蔫了其他一切色彩,一蓬一蓬的,簇心里披了层灰。景象了似那未雪将雪的冬晨。在江南偏南的炎州,这是最冷的天了,厚厚的、粗重的湿气钻入脚骨,不练功、不演出的当儿,阿快感觉自己身子颤抖,如同摇晃的响铃,阴兮兮。
霜和冻凝固了灯光、锣钹所搭建的通红的天地,时间却挟了冰的刀刃极速潜行。阿快鼻梁上勾着白,还是下午场的打扮,见风愈催愈紧,又将棉衣裹了好几裹——他只等何师傅一碗热汤面,然后就是晚上的跳八仙、发财戏了。丑角行当多年,名儿已经开始在乡间口耳相传,这箬岙第一次来,当地头家却点名要看他谢福快的《罗梦》《双下山》和《酒老隆①走广东》。
自腊月至开春,戏班子的行程满满当当,除了农历廿四到三十的封箱,批约不断,往日里走不到的山、挣不来的银两,这会儿统统呈在掌班人辛云庄的面前,只恨缺乏那飞奔的腿脚,或者扯住时光的臂力。阿快遥远的家中也在忙過年,虽然他闻到的鸡、鸭、鱼、虾的味儿都是隔了空间送过来的。他将弱弱、淡淡的气息进行分辨,随后安排它们入了恰当的位置,并给配上了相应的画面、声音……母亲、大哥、熏烟、炮仗,是免不了要有的……
阿快老七,上头已经六个哥哥。母亲生他的时候,从地里拖着大肚回屋,刚过门槛,阿快就出来了半个脑袋,真是越生越快、越生越便。名字也就这么现成得了,何况“阿快”“福快”的,挺吉利。他记得,下面还有个弟弟,父亲嫌烦,直接唤作“阿多”了。他是养到十岁才跟了辛班主走的,从此,家便只剩下一个概念,一团模糊。
“大雪纷飞,冻……死人诶!”酒老隆开门,旋即关门科,“哦天,雪大兮……”
阿快演丑戏,是把师父教授的程式和自己观察到的事实结合起来表现的,开场酒老隆一句念白,就抖落了无数雪花和鸡毛在看戏人中间。“冻”字上颤音绵延,凄冷入骨,到“兮”字又缓缓上扬,达意且传情,直引得满场同心共鸣,瑟瑟不已。辛先生认为他打小就有天分,格外爱怜,至今亦然。“年纪轻轻,浑身带戏!”先生严而又慈,曾在背后把他这般夸赞。
《走广东》,戏弄段子而已。每到僻壤,却往往会被要求必演、加演,彼时,戏贾便好心地撺掇双方:“要不,算找出,大家发财?”于是,皆大欢喜。
谐谑、荒唐,时调、滩簧。这出小戏就好比坐演弹词而添加了动作、妆面,对于嗓音条件一般的阿快来说,简直应手得心。自从确认了自己的强弱项,阿快就在做工方面发奋努力,扬长以避短。“教得徒弟,饿死师父啊!”他正式下跪叩拜的“小金杏”师曾多次打趣道。但师父岁数虽大,头脑清晰得很——都是出门讨饭之人,班底强了,才有肉吃,有酒喝,有银两分。一出《罗梦》,已颇得真传,可称拿手好戏;余者,只要阿快的小花脸出场,插科打诨,应景讨彩,当地人喜欢。箬岙今年只做三天,开列的戏单里就有丑角一定的份额——阿快也有望成为招财进班的“宝”呢!
【丑】阿爸在世是大富翁/别人叫我么周相公/……屋里有/高高低低三十四栋楼/大大小小六十四头牛/花花式式九十四桶油……
【旦】早日是/哥好妹也红/到恁界②/阿哥落泊妹贫穷/十只皮箱九只空……
炎州土话上得台来,平白通晓,而又韵味十足。他感觉,这年关头里演《走广东》,何等愉悦,何等吉庆!戏里面的,就是生活,清的糟的全都有,人们自会酌取所需的一杯啜饮。只不过,他大多时候是替人家把坎坷、悲伤集中,或者放大了来体验,来表现罢了。演戏,实乃一桩既轻松简单,又多姿多彩,且能随时激发他创造力的活儿!而对于他的每一次艺术性加花,哪怕小小的一个词儿、一个介头,熟悉戏文的观者都会报以热烈的呐喊、鼓掌,他很满足。
见到那个人——那个让他在之后念念不忘的卑弱的小生命,是在这出发财戏落幕的时候。懂行的也好,仅仅渴望撞大运的也好,都把旧年的劳怨和新年的祝福投注到眼前惟一的行为——喝彩中去了。锣鼓镲钹在响,武戏开打。下场的阿快摘下华士帽、墨晶眼镜,和Stick一起,递给了迎面而来的沁桃。
“给你留了点心。”沁桃贴着他的耳根,瞅着镜子,轻轻说。
“嗯,还有武堂呢,你先把行头收拾好。”酒老隆“发财”之后穿的服装是现代文明风格的一套,每次沁桃都特别用心地打理。
皂衣、腰带,整好自己武戏下手的装束,阿快也往镜中丢了一眼。左边斜侧里,那双凤眼波光微漾,掺进了糖和蜜,正缓缓流向他的心脏。沁桃幼年学旦,比他小,也稍晚一点进的戏班,一直认他做哥哥,十八岁上,管了外箱③,推说“嗓音倒了”。阿快听得出,这个绝非转行的真正缘由,但此中蹊跷,探了个开头便不忍再问结尾了。“咱演男旦的,受尽欺负,若不是辛先生……”沁桃当年淋漓的红泪如今仍然流淌在阿快心海,他无论如何也不愿这位幼弱纤小的同门把事儿再挑明了,说白了,捂住沁桃的嘴,一切都替师弟含在了胸中。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一组低频的枯笑持续地从固定的位置传来。
循着声音,阿快的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过宽的脑门、过长的脸型、过厚的嘴唇、过脏的衣襟……阿快想起戏班人的切字④——“月底中”,“月”即“二”,“中”指“五”,意谓“二百五”。山南水北、地角天涯的日子,遇到任何一类人都不足为奇,戏班先辈们发明切字,实际上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就说“二百五”吧,有傻子、有疯子,有“少”了些的、有“多”了点的,有“文”的、有“武”的……阿快谨记师父的教诲,保持距离。
“呵呵……你是酒老隆周相公……呵呵……你是阿快谢福快……呵呵……我叫阿多金多银多子孙多……”
“多——”一个音节敲到心坎上,然后在寒风中,密密哆嗦。“阿多……”唇齿舌腭协作,阿快吐出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
“诶——”
他念的,是他那还没来得及取上正名就匆匆离去的弟弟;他应的,是他入冬以来紧紧追赶戏班的行迹而期望获得的酬报。
这一声回答悠长、亲昵,似乎攒聚了无数的倾诉和渴盼在里边。语音未落,阿快就看见一片黑影向自己飞过来,身后的沁桃冰冷的双手抱住了哥哥的肩膀。
“你想干什么!”阿快握住沁桃的手,面对黑影倏地站起来。
那个人蹿到他们面前,竟只余了一尺的间隔。神经、肌肉急遽拉伸,阿快将沁桃藏在了身板、双臂所形成的反向围护之中。
“呵呵……我跟着你看戏呀,你就像我哥哥。”
“你从哪儿来?”
“我,也不知道……”
他看的戏,全报得出;哪个村的、姓什么,却一问三不知。从《蝴蝶杯》《钟离娘娘》两本判断,他至少已经跟着这班流浪艺人辗转颠沛了三十天、八个地方!饿了掏泔桶,困了睡桥洞,他得意地比划着,以让阿快更迅速、更准确地明白自己陈说的内容。
绷张着的手松垂下来,阿快把柔怜的目光递了出去。
瞬时,对方接收到了讯息,“你教我学戏!”
“你?学戏?”阿快将多余的温度收回,竟露出了些许的笑意。世上许多事情都具有不确定性,但他相信,痴愚之人学不成戏是可以断言的。
一段空白。续上了一段疏离。
多年以后,阿快已不再年轻,在他和沁桃回忆往事的对话里,时常会跑出这么一句——“他是个迟钝的人,可惜,也是个极为敏感的人!”他们说的,就是阿多。
这夜戏落台,阿快开始卸妆。在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的斑斓色彩里,他忽然打见一眼暗褐——不远处的那个人,定定地站到祠堂圆柱的阴影里,没有光,他却感知得到,那是阿多的身体,正由简单的头脑指使着,殷殷地期盼着他的应许。右手一顿,脸就偏向了那一方。
“哥哥!哥哥!!”
是阿多喊出了声,似乎还腾跃而起,跳了好几下。阿快轻轻推开椅子,朝两厢各低了一下脖颈,走向边角。
“还不回家啊?这儿冷!”话一出口,便知道不对。阿多从遥远的村庄跟随着音乐、武打、笑闹而来,“家”在哪里?此时此地,他肯定希望戏班子就是他的家,这儿就是他的家……
“可是,我想跟你学戏,就演小花脸,”阿多边说,边拼命摆姿势,“喏——”
阿快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可以阻止他,粗暴的语言更是忌讳,茫茫然,支支吾,问:“学了戏,你能干吗?”
没料到,他像是终于得着了一个时机,更为快捷、坚定地回道:“挣钱,养阿妈!”
心头酥软。母亲的眼、母亲的嘴角、母亲哼鸣的歌谣,从渺远的天空纷纷飘来,近近地缠绕在身边……阿快悯然。他强令自己掐断所有对外的联系,掉转身躯,回至镜前,洗净最后一抹粉彩。
“不知阿多今晚将宿何方,怕是,要下雪了呢……”临睡,止不住地想。
他还从未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有过这样的牵挂。戏班人到得异地,私下里暗语交流,对外不纠葛,在内自清足——阿多这个笑料,除了共同语言“月底中”能够带来默契,闲暇时还多了些些谈资,比如“他们一伙儿的,都长一个模样,从同一个洞穴里逃出来……哈哈哈哈……”那一刻,却开始默念:但愿能有个好心人收留他,或许,明天还可以试着求求何师傅,临时帮手要不要;最好,让他找回自己的家,那儿,父母亲早已经备好了热粥暖汤等候他……
戏台脚下,铺盖卷儿一律打开,包括辛先生在内的戏班成员集体睡下。左边男,右边女,中间悬了一道薄帘。
沁桃的手已经捂暖,阿快渐渐沉入梦乡。
箬岙的地,孤孤零零,仿佛上古的村庄,遗世独立,即便是在新年,即便是在人心向好的日子里。戏,乃连接外界和神界的惟一通道,歇了,便关闭闸口,遍山只在一箬包裹里。
第二日的剧目仍按批子上的演。跳魁星、跳财神、跳加官,把村人的心愿毫不含糊、毫无保留地献给了众神看,同时,也携了诸仙无所不灵、无处不用的允诺一一赠与顶礼膜拜者。然后,才是凡间。
阿快的折子戏《罗梦》,是很见功底的一出。“小金杏”师当年曾凭此红透江南,它以夸张的形式揭示人生的空幻,演得一片欢笑容易,演得满座静默、数声抽噎就不容易了,如今,他希望徒弟能将艺术传承下去,所以一招一式仍然不忘过目。舞台上,阿快直接把这个被一锭银子折磨得坐卧难安、形销骨立的可怜的小人物罗和当成身边的兄弟,甚或另一个自己来体现了,忽恐忽喜,时怨时惊。下得台来,一身虚汗,直到师父的手掌沉沉地落到他的肩上……
又是衰草寒霜中低泣的光景,又是下午场散去。黄昏的阴惨开始提前围攻暂时停了喧响的祠堂。阿快试着招呼了一声“阿多——”
那阿多正横斜着身子从化妆廊后边闪过,便踅回来,贴到了阿快面前。
“你真愿意学戏?——来,我教你。”
在阿多手舞足蹈的过度的兴奋中,沁桃悄悄移步,走到阿快身旁,用惶惑的眼神把个大大的显明的问题掷给了他——“你疯啦?!他可是……”
阿快没有回答,而是再一次对着阿多,说:“我念一句,你跟一句;我做一遍,你模仿一遍!”
阿多点头,先是愣愣地一下、两下,突然间加快,仿佛恍然大悟,却又只能借助于同样的动作、不同的频率来表达心内的激越,幅度也比别人大了两倍。
伸手,抬腿,张一眼,念:“大雪纷飞,冻……”缩腿……伸手,抬腿,张一眼,念:“大雪纷飞,冻……”缩腿……伸手,抬腿,张一眼,念:“大雪纷飞,冻……”缩腿……
入夜,息了锣鼓销了灯光,周遭深冷阒寂漆黑。阿快凑近沁桃的脸,一句白天想说而不便说的话开了头:“我教阿多,是……”沁桃将身子往远处挪了挪,显然,他非常生气。阿快揽住他,那句话重新开了头:“我教阿多,是因为……阿弟盖着条暗红的布帐,朝我哭……阿弟不会说话,他走的时候才一百天,阿妈抱在怀里喂奶……我看他颜面铁青,马上要閉过气去……蓦地惊醒,披上棉衣,踱到台前,中宵的天光为我映出了一张苍白的人脸——台幕包卷着,阿多就在这儿……”
两对热泪,不觉融成了一股悲哀,沁桃颤抖在哥哥断裂、细碎的叙述之中。
“大雪纷飞,冻……死人诶!”
一句口白,从箬岙学到桥头,从桥头学到鹤盛,从鹤盛学到枫林,从枫林学到九丈……
然后,阿多就不见了。
再然后,每当枯草返青,每当戏散人不忙的时节,阿快都会对沁桃提及——“我的阿多弟弟啊,要是熬得过冬天,就好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