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进步的阶梯
2017-11-29叶临之
叶临之
“很久没见到她,嗨,朗诵家。”李兰心平常发起闲心时,总是提及对面住的女人。
与她第一次碰面时,我们刚搬过来。记起搬家的时候,家里满目狼藉,家具从皮卡车上一件一件往楼上挪,我们没钱,请不起搬运师傅,家具又笨重,我和李兰心足足忙了两天。每天下午四点,我从新开的摄影工作室回来就开始搬。小区里买菜的高峰时期,没有人正眼看我们,遛狗的女士、买菜的阿姨们从来一声不吭,我和李兰心只是两个隐形人。第二天下午快要搬完了,我拿起一张条凳从楼上下来时看见她。
朗诵家在对李兰心说:“搬家了?搬完了?”她表情平淡,脸上见不到有一丝血色。或许她只是路过寒暄一声。
面对唯一欢迎我们的邻居,兰心贴起脸面乐呵呵地说:“是呀,可不,好麻烦的。”兰心被重体力活憋得通红的脸很像一盆刚下的猪血,更难堪的是,滚圆的汗珠一个劲地往下掉,这是掩饰不掉的土气,是我们来城市时的最初写照。如果这世上有两种苹果,一种叫城市苹果,还有一种叫乡村苹果的话,我和李兰心应该是杂交苹果。
上楼的时候,朗诵家给我们搬过一个热水瓶,老式的藤编热水瓶。水瓶本来不要了,李兰心说要带回来,因为是我们的结婚纪念品。兰心从来不忍心扔掉属于过去的东西,哪怕它看起来猥琐,老成了一只老鼠。
这只热水瓶让我们记住她。其实,从昨天晚上开始搬家,我和兰心就知道她了。她家的阳台对着我们,所有人关着窗帘不正眼看我们的时候,她的窗帘没拉,冷艳的日光灯逼射着吸引众人目光。她家是绿绒的落地窗帘,她穿着裙子,能看到她的脚。以仰视的角度看,她非常高挑。我们搬家具每感觉到剧烈的痛疼,仰起头绝望地寻找机会时就会看到她。我们没有注意站在我们面前的正是她。
“你们来的地方远吗?家具这么多。”她跟李兰心说话。
“呵,都是累赘,来自镇上,其实也不远。”
“哦,我住在那。”她指着那个阳台。
不过,我们首先是通过她的声音认识她的。前一天,她在夏天大声说话。好像在朗诵什么。直到搬到深夜十一点,她还在,好像在对口型,有时,她为了纠正自己难改的口型,总是反复地朗诵,绒绿色的窗帘拉开的那条下三角线里,反复传来“鲶鱼、鲶鱼”“鲢鱼、鲢鱼”的声音……就这样,这一个晚上,她在“鲶鱼”和“鲢鱼”中形成摆渡。这点让我和兰心记忆深刻。原来她也是咸家铺人啊,在咸家铺人嘴里,鼻音和边音总是分不清的。
听着女人的朗诵,兰心怀着对移居小城的憧憬说:“她是播音员吗?她是想考播音员吗?”
“她是朗诵家吗,你说说。我心里还是想得挺美的,说起来,我年轻的时候,有画画的天赋。”
这是一座盛产画家的小城,李兰心说的“画画”大概是她小学时的事情吧。李兰心小时候的画我见过,我敢说如果她不放弃机会,或许她是墨西哥的著名女艺术家弗里达。结婚后,我本来想放弃摄影行业,就是当画家的念头让她支持我把摄影师的职业做下去。
李兰心一时天真得像一个少女,不顾她只是临时小商贩了。但是,我又不好揶揄她,只好说:“啊,那看来,我们搬来还真有希望。”
等到快要搬完,我和兰心想邀请她顺便去家里坐坐。大家有差不多的口音,这是“鲶鱼”和“鲢鱼”的差别带来的,我们感觉到亲切,老家似乎成为迎接我们到来的礼花。
女人拎完热水瓶,她到我们新家的门口,就拒绝了。她说:“不了,我妹妹过会要来,我下楼是来等她的。她从上海过来的。她不认识路。”
“上海”镇住我们,我们都沉默了,兰心也不好意思发出邀请,兰心开始羡慕起来,肯定将她当成城市女人的模板。楼道灯底下,眼前的中年女人,除了面容衰老,确实是一个精致的女人,她穿着紫色的裙装,白色的上衣,颜色有毛边纸的泛黄,黑色的丝袜带来舒服的曲线,曲线往上悠长生长,在昏黄的走廊灯下透露出神秘的本色,有着蕾丝一般神秘的妩媚。从V形领的上衣往里看,能看到内衣,边缘镶着粉色的蕾丝。这些观察,都来源于我作为一个摄影师对图像的敏感。至此,我不忍心再看了,我怕李兰心多疑,当我用余光观察李兰心,发现她也在看。
家具总算搬完了,我真正回過神来,已是夜晚,时钟敲到整十点,饭也没吃,搬家总算结束,我有点累坏了,心里有点失落,木在那里,任凭同样疲惫的李兰心整理打扫新家,等到一切忙完,差不多十一点。对了,我才忽然发现忘了一个事情:朗诵家,她真的是咸家铺人吗?
那年我们都很忙。这座只属于画家的小城市,满城的墙画让我内心斑驳。每过一段时间,身边总有人燃放烟花炮竹,让人联想到际遇什么的。经过差不多半年,我们总算安定下来,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有点像一块肥皂,感觉到总有一些什么在消逝,可是又说不出来什么。
这里大概也不属于朗诵家。她总是蛰居在家。初始,我们又见过她几次面,只是相比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房间里多了一个人,那个从“上海”来的女人。女人烫着一种蓬松的头发。最初我们搬完家的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在为工作忙碌,便没有认真去想朗诵家的问题。
倒是李兰心提起过。那天晚上,我们像往常一样在家,无所事事地瘫坐在半新不旧的沙发上,李兰心突然对我说,你记得对面朗诵家吗。我说,整天忙得发晕,底片都洗不完,你关心人家干嘛。李兰心眼睛一亮说,嘿,我跟你说,我看见她妹妹,姐妹来买雪莲果。我说,哦,你们还说什么了吗。李兰心说,她说有时间到我家来玩,她们是咸家铺人,真的。
其实我每天在摄影工作室发愁,初来乍到,生意和这鬼天气一个样。那几天李兰心为搬一箱凤梨扭到腰,在家休息。姐妹便和李兰心再次有了交往。李兰心告诉我,朗诵家还真是以前电台里的人,每到晚上,李兰心总是动员我说,你别老磨蹭了,电台和报纸不需要摄像的吗?李兰心的意思是让我找找关系,认识甚至结交下朗诵家。大家都是咸家铺人,这就是活络的基础,虽然大家可能忘记了已离开几十年的咸家铺的面貌,忘记稻田、麦田、翠竹,忘记石桥、木板房,可是,感情好歹都在的,这就像一瓶老酒,咸家铺是一瓶存放几十年的老酒。
朗诵家是我们在这里的第一个熟人。后来,李兰为搬一箱凤梨扭到腰,便在家休息,姐妹和李兰心再次有了交往。夏末的一个黄昏,像粗糙的砂砾,但是天气不热。扭了腰的李兰心在单元房之间散步,她碰到姐妹,姐妹跟着她上楼来了。
那天,我在攝影工作室里像往常一样无事可忙。人家说秋天是成熟的季节,对于我来说,秋天简直就像一个黑洞,是渐渐干瘪的水蜜桃子,原形毕露。李兰心当然欢迎姐妹的到来,也许她们是太寂寞了。李兰心认为对于她和我这都是一个机会。
姐妹作为客人,第一次进我们的家门。朗诵家姐姐说:“我们可以进来吗?”她没有问我们的房子是买的还是租的。妹妹探头在打量我们的家,看到一个印着“贾宝玉和林黛玉”图案的白色门帘,她说:“呀,我在美国的时候,也是挂这种门帘呀,你知道,我姐把它寄过去有多麻烦。”
妹妹骨子里是活泼的,现在,姐妹倒像成为真正相依为命的亲人。待从上海来的妹妹说完“美国”了,李兰心如迎宾客,连忙迎接她俩走进家中,然后就去拿干果。
朗诵家和她的妹妹坐在沙发上,手脚轻缓。见李兰心将瓜子、花生、糖果铺了一桌子,她说:“我不吃这些的,我这里——”她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又说:“不过,她可以吃。”
兰心觉得她愿意谈谈都是好事,还在乎一点零食吗。她说:“那么,我给您去倒一杯茶。”
朗诵家说:“没必要了,我们就坐坐,不用客气。”
这天,朗诵家是有事来找李兰心,她想了解家乡近况。我们搬家的时候,她从口音认出我们正是咸家铺人,她说:“妹妹从上海回来,正要到老家去看看,我们姐妹都是在那长大的,我们的爸爸是上海支援三线的知青,妈妈是当地人。我们家在城市的东面,那座大桥那面。啊,那时大桥还没修建啊。我们父母就是那时候离的婚,他们拖得很久。这都好几十年前的事情。就这样,家各一方,直到妹妹前些天从上海过来。我们是想跟你探探路,她说要回去一下,你能跟我说一下对老家的印象吗?”
原来如此。李兰心“哦”了一声,作为一个杂交居民,刚才她还心虚着,她说:“真要回去吗?”
沉默的妹妹听姐姐说话。她的脸没有姐姐那般衰老,是姐姐面容的复原,也没有像姐姐一样始终手里握着手帕。她是一个优雅的女人,坐在沙发上,双腿并排,呈“之”字型地坐着,手放在膝盖上,她很年轻,她的烫发让她沧桑了许多。这时,她说:“是的。是要回去看一看了,我是给我妈扫墓。我姐身体也不好,回去就我一个人。”
李兰心大大咧咧地说:“嗨,回去也没什么,与这里差不多,看与不看,就在那,也没什么好看的。”
妹妹继续发话了,她低沉着说:“我要回去看的,我要离。”
她脸色白得像白玉兰。上海来的妹妹说“离”,被李兰心灵敏的耳朵迅速捕捉到,凭一个女人的敏感,她马上想到了什么。她似乎已经知道在妹妹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就好像知道了另一个女人的一切——她的前半生。“美国”的好处已经消除一半,或许对面的女人只是一个普通的上海女人。
李兰心细心地听着。她坐在我们从镇上搬来的旧木凳上,双手平摆,有点浑身不自在的样子。李兰心知道自己不该说什么,面对和我们同样年纪的上海女人,她以柔和的口吻告诉她们乘车路线:“从市车站坐十一路,一块钱,大概要坐一个多小时,就到咸家镇。到镇上,可能还要等车,等上半个多小时,才有去村里的车,前后七十里。路是远点,风景还是挺美的。老的房子,是木板房,还有马灯呢,还有洋火、火柴。现在那里的老年人,七老八十的都还在叫洋火呢,还有洋盆。”
“哦,还真没变,镇里烧煤气了吧。”当李兰心说到这,作为姐姐的朗诵家发话了。她说:“我在家乡待到十岁,然后跟我妈妈来到了这里。到电台工作后太忙,我差不多三十年没回去过村里。但镇上倒是去过的。”
“是啊,你说三十年变化多大啊。现在,大家都是城市人,倒都还好,以前住在镇上的时候,买菜都不方便,天寒地冻的时候,能上哪去呢,其实就是风景好点。”
李兰心念念叨叨地说,姐妹再没有说什么了。她俩大概沉默了五分钟,然后姐姐说:“我们要走了,过几天再过来聊聊,好吗?谢谢。”她隆重地说了声谢谢,拘谨的妹妹也紧跟着说了声:“谢谢。”她们那么客气,以至于让李兰心觉得她们就像外国人,让她看到了城市人的见外心理。姐妹们的到来,让李兰心大概知道了新的情况。看来,她们是一对伤心的姐妹。
姐妹的故事在继续,后来,我知道了妹妹的工作。她是舞蹈家,跳一种陌生的舞蹈。“听说不是芭蕾舞,是那种旋转舞,啧啧,你看看,电视上有,你说是吗?”李兰心问我。我们正在阳台上乘凉,榆树上寂静的蝉声总是让人疲倦,睡意伴随着起伏的丘陵,和绿色的油菜杆子一起侵入城市。我们住在单元房里外围的一栋房子里。听到妹妹的事情,能想象出兰心的表情有多么复杂。从知道姐姐朗诵家到触摸着妹妹舞蹈家的生活——她们的生活莫非只是如此吗?我们感觉到悲伤,又有点卑鄙的自鸣得意。
作为舞蹈家的妹妹果然去了乡下。李兰心对我说:“哎呀,她不是舞蹈家吗,当天可是哭着回来的。”舞蹈家已经去拜访过母亲的坟墓,她母亲去世后,安葬在老家。等到妹妹从乡下回来,她们又跟李兰心来往过好几次,李兰心在她的水果摊子上,总是能听到姐姐朗诵家和妹妹舞蹈家零碎地说一些往事。
夏天的某些时候,我上厨房洗菜炒菜,上卫生间解手和洗衣服,从窗子里都会注意到对面朗诵家的家。偶尔会看到这两个身材相似的女人,啊,还有她们灵巧的脚,它们就像玩具一样。
作为舞蹈家的妹妹几乎与我们同时来到小城。朗诵家每天夜晚必备的功课,除了朗诵果戈里的《钦差大臣》,就是朗诵托尔斯泰的《复活》。朗诵家喜欢俄国作品,周末的时候,她们有时播放的音乐应该是圆舞曲,难道是《胡桃夹子》吗?这曲子以前是听说过的,柴可夫斯基的作品,在新年音乐会里演奏过。
“她放的是《胡桃夹子》,她好像跟我说起过,她还说要送我一张唱片作为礼物,我仍然记得,我没要,就是这样。你说卖水果的,要它干嘛。”李兰心对我这样说,她后面的话一语双关,含着额外的用意。
朗诵家和她的妹妹并不跟邻居往来,比起我和李兰心来,她们好像更不属于这里。我和李兰心倒成了特例,依旧和她们有着来往。来往的方式,是姐妹经常上李兰心的水果摊。姐妹喜欢买些水果回家,例如柑橘、柚子、香蕉什么的。不过,她们再也没有来过我家里。
我除了从李兰心那里知道朗诵家身体不好,还从其它地方得到过她的信息。小城里的事,一些上年纪的男人记忆得特别清晰。原来朗诵家很有知名度,男人们都知道她,例如当我说“我有一个老乡,她以前在电台工作”时,一个同是摄影师的朋友说:“她离婚了吧,呵呵。”随后,朋友便对我说起他了解的朗诵家。
“她现在跟我一起住单元房呢。”
“啊,那么,她在单元房的独居生活超过十年了吧?”
也就是从这位朋友那里,我清楚了朗诵家的一些前史:人们刚走出大锅饭集体时代时,市里举行过一次选美比赛,她荣获小城“市花”称号。朗诵家从文学青年一跃成为“市花”,这个荣誉让她成为电台主持人。原来她曾经是万人迷啊。
“如果她不离婚,如果她不爱那书,兴许命就更好了。”这位来自摄影圈的匿名朋友说:“你知道她以前有多美有多少男人吗?”
原来,朗诵家和妹妹一样,同样是离婚的女人。有一天,我从厨房窗口意外地捕捉到新的信息——在对面窗口出现一只粗壮的牛仔裤裤筒。这是一个男人。男人不是修水管工,也不是空调安装工,我看到他打开柜子的抽屉,拿起一个金属片状的东西。后来,他一个转身去屋外的楼梯了,而他下楼的瞬间生硬地嵌入我的脑海。
晚上,朗诵家没有朗诵,作为舞蹈家的妹妹也没有放唱片。
第二天我无事可做,从楼上下来时,心里莫名有一丝侥幸,想会不会碰见这个男人。然而,我只是看到了朗诵家。她朝我笑了一下,说:“要出门啊。”我不知如何回答:“啊,你去买菜?”她刚好提了一颗包菜,左手拿着钱夹,还拎着一瓶酒,一副刚从菜市场回来的样子。
她和李兰心熟,也便当我是熟人,她解释道:“我腌东西。我妹妹一直喜欢吃些腌菜。”
这次过后大概一个月,我又意外地捕捉到一点关于朗诵家的音信。这来源于我不辞辛苦的探听。有一天,电台要拍一部宣传片,摄影朋友找上我,让我上电台一趟。在电台的办公室等待时,我看到一张表格上写着“主持人李心怡,离休”。自从知道朗诵家曾经是电台的主持人后,任何主持人的名字自然让我联想到朗诵家。
回到家后,我跟李蘭心说:“我总是想起什么,听说,朗诵家前夫以前是电台的策划和导演。”
李兰心问:“你见过?”
“你还不知道她名字吧?她叫李心怡,离休两年,电台有公布,应该不会错的。”我说。知道名字有什么呢。只是探究姐妹的生活秘密,似乎也成为了李兰心生活里的一部分,接近姐妹后,她已经将朗诵家和她的妹妹——那个具有多重可疑身份的女人,视为与我们平等并且可以观察的对象。
这表示着李兰心对生活的焦虑——对生活中缺少机会和希望的焦虑。后来,我们反复看着一个移动的黑点。那是一只黑色的乌鸦。乌鸦在单元房的屋顶和小丘地里的麦田、花地里盘旋,飞跃城市的时候,发出凄惨的啼叫声,消失在隐隐绿绿荒芜的灌木林里。
这是最为平静的日子,是夏季的中期,小区里人最少的时候。有些冷清,每天的气氛都像鬼节就要到来。姐妹的生活像搁放在放大镜前,显得尤为清晰。
李兰心说:“那你说说,她是什么病?”
我说:“我问了,人家说她鼻咽癌二期,做过化疗。你也知道得那病,差不多就是废人,还能怎么样。”
李兰心毫不甘心:“那还有她妹妹呢。”
我用目光暗示她寻找飞越而去的乌鸦,乌鸦像鬼魅一样,带来的是飘浮不定的日子。我说:“那还能怎样,人家的生活是人家的。我们只看到好的一面吧。再说,你们不是经常联系吗?”李兰心准备睡觉,她叹息地说:“或许,不应该这样子生活。”
夏天过后,李兰心更忙,她努力为前途着想,在经历一些不切实际的希冀与幻想后,开始正式迎战小城里的一切。我和李兰心再也没有和朗诵家舞蹈家联系过,当然姐妹俩依旧在我的视野里。
冬天很快就来了,冬天好像一列火车,还是一列老式蒸汽式火车,不断地把雪花喷向小区单元房。冬天多雪,雪多得就像玻璃屑子漫天飞舞,瞬间盈满眼眶,让人麻木,睡意绵绵。
第三场雪到来的那天早晨,李兰心催我起床,李兰心站在窗子口说:“哎,小区来了救护车,雪真大啊,连车轱辘都让雪掩盖了。”这辆车是被雪送走的。
几天后李兰心看到了妹妹。妹妹打扮朴素,提着白色的饭盒,一看她提饭盒,李兰心就问:“呀,你干吗去?”妹妹说:“我给姐姐送饭,她住院了呢。”“呀,那多严重啊。”李兰心说。
原来是这样,难怪再也没听见念“鲶鱼”和“鲢鱼”的声音了。
那几天,只有妹妹一个人去李兰心那买水果。在李兰心的心里,我们和她们姐妹是同乡人,如果同乡人算亲戚的话,那就是远亲了。所以整体来说,我们和姐妹俩交往的频率并不高。这俨然是知识分子之间打交道的方式,毕竟她们一个是朗诵家,另一个是舞蹈家。
那一阵,我的压力空前增大,我喜欢上喝酒。家里也很少回,整天醉得双眼通红,像一头野兽,连拍照片的手也是抖的。可是,正是这些手抖让我的摄影作品出现昏晕的色彩效果,出现了难得的奇迹。我拍出了不少好的片子,渐渐地竟然入选国内的一些大型摄影展了。
不到半年的时间,我总算打开一条出路,认识了不少业内朋友,聚会比以往陡增。见到我的“成绩”,作为高中毕业生的李兰心也不好说什么,在一定程度上,她的容忍放纵了我的饮酒。
就在那段时期,我从朋友那得到朗诵家的消息。
还是那位摄影同仁,叫我和一些所谓的朋友喝酒,大家在醉酒的情况下,讨论起烟花柳巷。
这一次的主角竟然是朗诵家。
“小时候就见过她的。其实,大家都在贫民窟。我们见过她妈。那时,她很美。她妈也很美。”
“她很狂的,也不跟我们谈恋爱。你说男人和女人求什么啊?你说她现在去了哪儿?”
“听说她病了,她前男人,我们都见过的,电视台的导演,其实就是风流种子,她怎么会看上他呢。莫非是想上电视?没想到她会离婚,听说她妈也是这样上位的。”
“其实就是乡下人,最初她和她妈来的时候,就是乡下人,只是喜欢读书的乡下人罢了,他妈的。”
“他妈的。”
“他妈的。”
“你说,女人这样求啥?我们同样是拍片的艺术家,我们真想不清。你说她求啥,我看她真病了,病得不轻。”
“病了,我在医院看到过她。真病了。我们也认得她。”
这时该轮到我说话了,可是我不能透露她是我的邻居。在这群艺术家面前,任何道德、修养、素质,都在酒精的融化下归零。眼下能说什么呢,继续喝酒吧。最后有一个人酩酊大醉的情况下说:
“对,喝酒后,我就是艺术家。她妹妹来了?我们从来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妹妹。”
回来后,我才认识到犯了过错,和一批粗俗的“艺术家”在一起,感觉像脱掉蛇皮一样,大家成了一条条赤裸裸的蛇。我决定择机去看望朗诵家。
我神奇般出现在朗诵家住院的市人民医院,因为知道朗诵家的名字,找到她很快。
她躺在病床上。妹妹不在。她戴着白色头套,像一片覆盖着的雪。除了脸,她全身其它地方也都是白的。看到我的时候,她眼睛一亮地说:“你好啊,你找我?”
我笑了笑,把水果篮放在她的病房柜子上。我说:“是的,好一点了吗?哦,你妹妹不在啊。”
“是的,她去上海了,她在那有一点事。”
“她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其实,她也挺累的。她回去离婚了。”说到这,她神色黯淡了,然后继续说她妹妹,“她来我这里,其实挺拖累她的,我很不好意思。她坐飞机回去的,连一件棉衣也没带,唉,回去也好,只是回去得不是时候。听说你在忙摄影?”
“是啊,我每天也就是忙这些,一直寻找机会,也得到了一些机会,拍的片子刚得了个奖,也就这样了。知道你身体不好,我顺便来看看你。”说到这,我才意识到说了谎。是的,我说了谎。
“对于我来说,就是这样。如果我身体好点,也许什么都会更好一点,”
我还是将朗诵家的现状告诉了李兰心。自从去医院看过她后,她的病让我揪心。不过,李兰心听后,倒是满不在乎。
后来朗诵家回家了。她托我带着李兰心去一下她家,请我们给她搬一些书什么的。她说愿意付给我双倍的工资,而且要当着我的面,送一件礼物给李兰心。
对于朗诵家说的“礼物”,李兰心依旧很冷淡。她历来忌讳去一个病人的家里,按老家人的习俗,这是万万不可的。不过,冷漠归冷漠,李兰心还是同意我去她家里看看。
我是第一次去朗诵家的家。
朗诵家在门口等我,她依旧戴着头套,脸部显得更衰老了些。我对她笑一下,跟她一起走进房间,她说想把卧室的书搬一部分来到客厅,然后卖掉一些,就是这样,请其他人很不方便。
天啊,她家里满是书,卧室也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书。我去卧室给她搬书的时候,看到一本布尔加科夫的小说,书名让我印象深刻——《狗心》。我们同是“艺术家”,我感觉到莫大的惋惜。
搬完书后,我不由想抽一根烟,不过,她的疾病让我充满顾忌,我笑道:“能允许我抽一根烟吗,烟瘾犯了,艺术家都好这个。”
“抽吧,没事,反正我也死不了,就这样了。”朗诵家反而大方地说。
“幸好我妹妹不在。”她还幽了一默。
我抽煙的时候,回过头去,看到卧室里有一面偌大的照片墙,上面有她的妹妹。我确实好几个月没有看到舞蹈家了。
我也看到她们母亲的照片。一张彩色的照片,姐妹都刚刚成年,十八九岁的样子,都剪了刘海,落落大方,旁边的母亲是一位同样美丽的女人,剪了一头飘逸的短发,她身穿筒裙,气质迷人。合影的背景是咸家铺旁边的小河,河流到处布满粗大的鹅卵石,光线让每一个布景都光怪陆离,很像《百年孤独》里描写的荒芜而充满神秘感的村庄马孔多。
朗诵家叫我帮忙,给她卸掉照片墙上的照片。我忙了很久,总算捣鼓完,她的房间干净了。当我在她身旁坐下来,她拿来一个盒子,盒子里是一件羊毛背心。她说是一件外国货:“我妹妹去美国访问,带回来送给我的。我把它送给李兰心。反正我是再也用不上了。我一直想去一趟俄罗斯……但去不了了,唉。”
“哦,你说鲢鱼和鲶鱼,难道有关文学?有关俄罗斯?”这些事儿忽然让我记起我也是艺术家,带有强烈历史使命的艺术家。
“鲶鱼,鲢鱼,你知道我为什么念鲶鱼为鲢鱼吗?鲢鱼,我小时候在乡下吃过很多。我妹妹在上海,电话里她总说吃鲶鱼很多。”
“是啊,我也只记得鲢鱼,那时真的很多,我们拿着马灯去叉鱼。鱼见着光,一动不动,鱼多傻啊,可都是鲢鱼……”
“好几年前,我妹妹从美国回来,就说来陪我,其实她身体也不好,又受打击……医生说我骨质疏松,不能乱跑,否则要坐轮椅。”
“哦,是吧。”
过了几天,我把背心交给李兰心的时候,李兰心倒是又说起姐妹。
我想起朗诵家的场景,开始默默地吸起烟来,重新看着阳台。啊,秋天又要来了,远处的绿色一点点坠落,变为墨绿,它们终有一天会变为黄色的土地,和这沉默的本色一样。
李兰心把双腿压在茶几上,她一个劲地叹息:“她真的离婚了,看起来脸色很不好。还有她姐姐……哎。”
原来,朗诵家的妹妹去李兰心那买水果了,看来妹妹从上海回来了。离婚对于舞蹈家来说,肯定是一个不好的消息,对于李兰心来说,也谈不上是好事。可是我又不能在她面前说什么。现在,李兰心从仰慕变为平淡的叹息了。这是平等的叹息啊。
朗诵家的人生轨迹就是这样,一棵镶嵌了各种宝石的病树,最终成为小城郊区山丘上的一棵平淡的梧桐;她的妹妹像是沉默的钢琴,这架钢琴带有不可预测的神秘性,然而,终究有一个爆发点。
朗诵家的妹妹,也就是从上海回来的舞蹈家又出现在我们面前。她更为憔悴了,更不爱说话了。她们很少出门,不去李兰心的水果摊和她见面,更别说买水果了。我在窗子里也很少见到她们,那扇具有梦幻色彩的窗帘早已关上,她们的阳台和房间里的生活关得严严实实。姐妹的生活变得像模糊的皮影戏。
忽然有一天,他们屋里传来声音,有人又开始朗诵。
那种像哭泣的高调,我确信不属于朗诵家。朗诵家的声音温和,带有乐观和回溯时间的温和。肯定是她的妹妹舞蹈家:
“他们讲各种故事。顺便谈起村长的妻子玛芙拉:她身体健康,人也不笨,就是一辈子没有出过自家的村子,也从未见过城市和铁路,近十年来依旧整天坐在炉灶旁,只是夜间才出门上街。”
再有,就是:
“一个月以后,别里科夫死了。我们大家,也就是两所中学和一所宗教学校的人全都去送葬。现在,他躺在棺材里,表情是温和的,愉快的,甚至是兴高采烈的,仿佛他在庆幸自己终于被装进了套子里,并且永远不再出来。”
比起姐姐,舞蹈家的声音要高八度,在寂静的夜晚,在没有狗吠的小城,看不见的她发出的声音像一个铁钉,更像一次高调的控诉,在大家的沉默和睡眠中,尤为突出,更为不可思议。
结尾,她说:“阿门!”
继“阿门”后,她总是咳嗽。
后来有一次,妹妹舞蹈家的朗诵和咳嗽终于吵醒了李兰心。
李兰心从床上坐起,烦心地说:“你说她朗诵什么?”
我一直没有睡着,仔细聆听着窗外清晰的女声。听到李兰心说话,我道:“替她姐姐回忆过去吧。”
李兰心起床了,她去客厅喝水。看她起床,我也开始起床,准备吸一支烟。李兰心回到床上的时候,愤怒地说:“无知。白痴。”
看来李兰心在说她们。于是我说:“你不能这样说话。”
“我说了又怎样,你说这样能带来什么。”李兰心通红的眼睛看着我,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让我不能睡觉。”
那一夜,李兰心彻底无眠,联想翩翩,她是对于我们的选择彻底后悔了。后悔的对象中肯定包含朗诵家和舞蹈家。她已经完全忘记曾经和姐妹俩的交往,忽略了她们是水果摊位的顾客。这成为李兰心情绪的一次总爆发。她对姐妹从希望转变为愤怒,她的焦点已经准确转移。
我安慰她说:“你再回去看看那只乌鸦好了。”
单元房外,绵延的小山丘上,河流的交际地带,确实有鸟类出现。深夜,在模糊不清的只有雷电偶尔经过的黑暗中,可能有鹬鸟、白鹭。它们作为颤栗的鳥类,染着一身白色的羽毛,像木炭燃尽后,终于带来一丝坠落的白光,不断地在人类居住的边缘出现。没有乌鸦,只有亮点。我们的世界只有坠落的亮点。
“我不想成为乌鸦。”
“总会成为乌鸦的。”
“我不想这样,谁也不想。”
“人总会这样的。”
……
继这次妹妹代替姐姐朗诵家朗诵,我和李兰心说完话后,过去好几天,李兰心都没有跟我说话。我更是很少回家,我们差不多闹到要分居的地步。
在以前居住的小镇上,这样的生活从来没有过。我们本来是抱着希望从镇上来到城市的。
这几乎是李兰心对我的情绪总爆发。我蓦然发现,我们的生活其实一直随朗诵家和舞蹈家而改变。那些天,我想起姐妹俩的生活,同时也感觉到一丝人生的破灭。我仍然只能没日没夜地喝酒,还是跟那群所谓的艺术家,所谓的志同道合的猪朋狗友。
作为男人,我和同样是艺术家的姐妹俩太不同了。
我开始把我新拍的片子命名为“颤栗”系列,我用颤栗手法拍了一系列作品。那些天,李兰心从水果摊位回来,总是带着恼怒的情绪。待她酣然入睡后,我轻手轻脚地出现在黑暗里,打开相机,咔擦咔擦,用一系列手法拍对面屋子中的女人——那个开始骨瘦如柴的女人,也拍妹妹——那个曾经婀娜多姿但日渐憔悴的女人。两个女人都在黑暗的对岸,在绿绒的窗帘背后,她们成为一幅可以创作的背景,她们用声音和脆弱的旋转姿势,给我的镜头画上一个像是坠落光点的符号——一个大大的问号。
确实是问号。在相同的时间维度上、在时间的转盘上,发生同质性的改变。虽然她们是姐妹,虽然她们前半生的生活完全不一样。
她们还改变了我。这算是我对举目无亲的城市的一种报复吗?
真没想到,因为我的隐秘观察,因为我的喝酒技术,我的照片意外获得了国外的摄影奖。
摄影圈里,这几年已经有“艺术家”相继出事,不是发生车祸,就是转行破产,还有走穴被判刑。这一切渐渐令我开始绝望,出于对李兰心的逃避,我把奖金都花费在了和同是艺术家的猪朋狗友的聚会上。自从来到小城,我的情绪也像得到引爆。我们作为艺术家只有重新回去找同群的人,对于追寻进步和自由的阶梯这一点来说,哪怕都是堕落者也无妨。我们别无去处,于是大家更无所顾忌。
又一次聚会,大家又谈起传说中的女人——朗诵家。朗诵家在落魄的艺术家眼里有说不完的话题。她是漂亮的女人、与众不同的女人,谈起朗诵家和她的妹妹舞蹈家是命中注定的话题。
“艺术家?你真拍她们?唉,女人。其实大家都他妈脆弱。”
“艺术家,你认不认为大家都是女人?”
继获奖后,他们开始叫我“艺术家”了。
“你说她还活着?她是大家追过的女人。没想到你成为我们中间最伟大的艺术家,狗日的。”
“见鬼了!世界真是狗日的。”
“用她以前电台里朗诵的句子:命运毁坏幸运的人。哈,命运毁坏幸运的人,毁坏的是我,不是她,也不是你,狗日的!”
“是不?”
“你问我?你应该问问那些追求过的女人!”
“哈哈,朗诵家,大摄影家,她妹妹,现在大家也都知道。其实,男人和女人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命运……她妹妹也是一个人。”
“你说,她‘阿门什么呢?”
……
艺术家们要我这个“获奖者”做总结,我握着啤酒瓶,吸一口烟,悠悠地说:“在别人身上,只能看到我们自己。”
舞蹈家的咏叹调激烈持续,直到我家的风波近于尾声。李兰心决定搬回镇上去,我们的孩子在镇中学上初二,李兰心以孩子上学为由,说要回去。冬天,李兰心真的回去了,她的水果摊也就关门大吉了。她直到回镇了才打电话告诉我这事。她稍安慰我几句说:“等春天再看吧,看看吧。”
同时,她抛给我一个问题。她说:“我们来到城市,到底改变了什么?”
这竟然让我答不出。看来,梦想在李兰心的心里彻底破产。继她决定不想当城市“乌鸦”后,我每周回镇上看她一次。冬天过去,李兰心还是坚持己见,以冰封的河流为例:“这最少能让我的思维冷冻,也不用被邻居们的噪音打扰。”
我像所有平凡的人一样不准备争辩。不过,李兰心作为一个小商贩能说出这样的话,倒让我刮目相看。
那段时间,我除了接单拍片、继续拍摄“颤栗”系列,就是去找摄影界的朋友喝酒吃饭。谈论的问题从艺术家演变为宗教和技术手法,同时我异常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我的独居生活像朗诵家和舞蹈家在我们楼对面的生活一样平淡无奇,这样的日子整整持续了一个年头。持续到第二年的时候,我再也拗不过李兰心,她用家庭实际情况和女人的优势打败了我。当我决定关闭摄影工作室,重新回去和李兰心一起生活的时候,冬天又来到了。
这年冬天与以往一样,腊月乍一开始,这个北纬三十度的小城便下起很多雪,下了三天三夜。这么冷的天,当我准备深夜离开这里回去镇上时,我又碰到姐姐朗诵家。
坐在轮椅上的朗诵家,她在几棵盖满雪的玉兰树的中间。在月光和雪的倾泻里。她身后不再是她的妹妹,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这是一个陌生得让我感到熟悉的男人,熟悉得让我想起朗诵家曾经度过的所有日子。男人戴黑色的墨镜,头发油亮后拢,面目不清。他将近五十来岁,穿着条纹裤,像一个有音乐气质的男人。
看他们的样子也许刚从医院出来,也或许他们正好在雪地里的月光底下散步。我看到他们的时候,朗诵家用手帕揩拭眼泪,准确地说她在啜泣。
见到我,朗诵家抬起头友好地说:“你好呵,天气冷呵。”
我本来没准备叫她。我问道:“是啊,好久不见,身体保持得怎样?”
她身后的男人像沉默的冰山忽然开口:“身体保持得马马虎虎,就是不能再开口多说话。”
我说:“哦。”
“其实挺好的。李兰心呢?”
“我不知道,我可能今天晚上回镇里去。你妹妹呢。”
“你问我妹妹……”她眼眶里有些泪珠。她是一个不善动情的女人,可能她的泪珠只是偶尔闪现。后面戴墨镜的男人没有看到她的眼泪:“别说了,我们上楼吧,心怡。”
“她在住院,她身体不好。”她偏要说:“谁也没想到会这样。”
“真不信啊。”
“我妹妹那么要强,她和我一樣。”
“哦。那么……”
“在抢救,也许今天就回来。”她终于哭出声,“也许……”
她哭得很剧烈,让单元房周边的雪都发生了一些松动。男人又开始说话:“别说话了。我们上楼吧。”
我“哦”了一声,看着他们融入雪里。
“朋友,人就是这样,你要好好过。”
这是朗诵家留下的话。我本来想再多问问她妹妹舞蹈家的情况,但他们已经走开了。她的轮椅平滑地离我走去,好像要前往遥远的月球。
不久后,她的房间便亮起灯光,随后响起音乐。雪花从单元房周围一直飘到城市之外。我们的命运原来和姐妹俩绑定在一起,想到这点,我突然失去了力量。那一瞬间,我坐倒在雪地上。我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