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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抽象与实际的战争中

2017-11-28张新颖

长城 2017年6期
关键词:沈从文

张新颖

一、救亡形势下不合时宜的反复论说

一九四〇年二月下旬,沈从文写信跟大哥说:“我杂事过多,近又同朋友办一杂志,每月必有一万字文章缴卷……”(《沈从文全集》,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8卷381页。以下引本全集,只标卷数和页码,卷数和页码之间用分号,不同页码之间用逗号)这份杂志是《战国策》半月刊,联大教授林同济、陈铨、雷海宗等人创办,四月一日创刊,次年七月停刊。沈从文参与编辑工作,负责处理文艺方面的稿件,又作多篇文章刊登在刊物上,容易给人造成一种印象,好像他也属于“战国策派”。批评者眼里的“战国策派”,讲尼采哲学,讲国家主义,讲领袖权威,宣扬法西斯政治,鼓吹独裁理论;沈从文被笼统归入此派,对他实有不利影响。{1}

事实上沈从文从未认同过“战国策派”的时政言论,并且在杂志初期即公开批驳陈铨的《论英雄崇拜》。陈铨文章刊登在第四期,沈从文在六月一日出版的第五期即发表长文《读英雄崇拜》,从多个方面明确反对集权专政与领袖独裁式的“英雄崇拜”,而主张国家的现代化必须依靠民主政治的实行和科学精神的发扬,并由此促成新公民道德的培养和个人做“人”的自尊心的觉醒。

一九四一年五月,沈从文给一个军人复信,反问来信者:“你看过《战国策》,怎么会把我和陈铨先生主张并提?怎么会以为我是和他同在赞美超人英雄?……把我和他并提,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在小刊物上写杂感时的技巧,与事实是完全不相符的,你若有机会翻《战国策》也就会明白,不至于同意杂感家胡扯了。”(17;327)此信以《给一个军人》为题收入《云南看云集》。

对硬把他与“战国策派”混作一团,沈从文显然有些窝火,事隔多年说起来还带有情绪,认为是“广西方面刊物找对象骂人”(27;89)——桂林当时聚集了一批左翼文化人——以致如此。“杂感家”,用这个词的时候,他一定想到了其中突出的一位,聂绀弩,在一九四〇年就两次批评沈从文。

西南联大师范学院国文系主办《国文月刊》,八月创刊,沈从文从第一期开始发表以“习作举例”为总题的系列文章,是他上“各体文习作”课的讲义,前三期刊登出《从徐志摩作品学习“抒情”》《从周作人鲁迅作品学习抒情》和《从冰心到废名》三篇,本来十篇,但至此终止。这一时期,聂绀弩和夏衍、秦似、宋云彬、孟超在桂林创办杂文月刊《野草》,十二月出版的第一卷第四期他发表《从沈从文笔下看鲁迅》,对《从周作人鲁迅作品学习抒情》说鲁迅“充满对于人事的厌憎,情感有所弊塞,多愤激,易恼怒”激烈反驳,并挖苦道:“若更自以为有和周作人一样的‘人情温暖的爱,而沾沾自喜,以为可以对鲁迅骄傲骄傲,那倒不仅‘语言,那态度也就‘转见出异常天真了。”

十月,沈从文在《战国策》第十三期发表《谈家庭》,提出妇女问题的解决从“家”入手,男子“需要放下名词上纠缠的习惯,莫尽驾空说理,且努力来安排一个家”,“学作一个模范丈夫”,这样“方可望女子乐其家室,达到女子的理想。”“如此一来,妇女运动者会改变一个方向,从‘对立的形式一变而为‘合作的要求,也未可知。”(14;152,153)接着又在《中央日报·中央副刊》第九期发表《男女平等》,再说“男女不宜从对立方式作无结果的战争,却必需在合作趋势上建设生活的理想”(14;156)。这两篇文章传到桂林,被认为鼓吹女人的真正位置是在家里,聂绀弩、何家槐、葛琴等人纷纷撰文批驳,形成一场关于女权问题的论辩。这些文章发表在聂绀弩担任编辑的《力报·新垦地》副刊,聂绀弩又编集成《女权论辩》一书,桂林白虹书店一九四二年出版。

(这里插叙一段后话,出自黄永玉一九九八年写的《平常的沈从文》:

我尊敬的前辈聂绀弩先生,因为他从来是个左派,几十年来跟沈从文有着远距离的敌视。六十年代初,绀弩老人从东北劳改回来,从我家借走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沈从文作品选,过了几天,绀弩先生在我家肃穆地对我说:

“我看了《丈夫》,对沈从文认识得太迟了。一个刚刚二十一岁的青年写出中国农民这么创痕渊深的感情,真像普希金说过的‘伟大的、俄罗斯的悲哀,那么成熟的头脑和技巧!……”

我没有把绀弩先生的话告诉表叔。我深深了解,他不会在乎多年对手的这种诚恳的称赞,因为事情原本就是这样的。{2}

(按:《丈夫》写于一九三〇年,沈从文二十八岁;聂绀弩此前大概并未读过很多沈从文作品,《从沈从文笔下看鲁迅》文中说过:“沈先生的专集我很少拜读。”)

这一年更重要的文章,也许还不是上面说的,而是谈文运和文学的几篇,可以看成一组,后来一并编入《烛虚》集:《白话文问题》(《战国策》第二期)、《文运的重建》(五月四日昆明《中央日报》)、《新的文学运动与新的文学观》(《战国策》第九期)、《小说作者和读者》(《战国策》第十期)。这些文章反复强调:五四开启的新文学运动,兴起之初,以大学为中心向社会发散,但在以后的发展变化中,与大学、与教育脱离,先是与商业结缘,接着与政治携手,显出堕落之势;所以需要文学运动的重建,把文运从“商场”和“官场”中解放出来,再度与“学术”和“教育”结合,这样“一面可防止作品过度商品化与作家纯粹清客家奴化,一面且可防止学校中保守退化腐败现象的扩大。”(12;51)

——兩年后,沈从文在《文艺先锋》第一卷第二期发表《文学运动的重建》,主要内容与《新的文学运动与新的文学观》基本相同;一九四三年一月《文艺先锋》第二卷第一期又发表《“文艺政策”探讨》,检讨的核心关切仍然是对文学的商品化和政治工具化的痛切批评。

前前后后这些文章,从不同的人看来,感受的重点不甚相同。在作者自己,深忧痛感郁结于心,迫不得已,不吐不快,乃至一说再说;友人或不免担心,如此多管闲事,难保不惹是生非;出于好意而惋惜者也多有人在,以为舍小说创作而作这种批评,实非必要。左翼文坛反应激烈,一批文化人撰文反驳,误解越深,敌意越重,文章的意思越被简化,乃至标签化。郭沫若一九四三年三月为纪念“文协”成立五周年连写两篇文章,《抗战以来的文艺思潮》(《抗战文艺》“文协成立五周年纪念特刊”,三月二十七日)中说:“近来如沈从文先生又有‘反对作家从政论的见解”;《新文艺的使命》(《新华日报》,三月二十七日)中再次说道:“起先我们是听见‘与抗战无关的主张,继后又听见‘反对作家从政的高论”,“在抗战期间作家以他的文笔活动来动员大众,努力实际工作,而竟曰之为‘从政,不惜鸣鼓而攻,这倒不仅是一种曲解,简直是一种诬蔑!”——郭沫若声色俱厉,并非无端,沈从文放笔纵横,批评“空头作家”热衷“戏剧性做作”活动,语带挖苦,更在《“文艺政策”探讨》中举例不慎,点名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负责处理“战时文化工作”,郭沫若担任厅长——“倘若只在表面上装点一下”(17;277)——虽然加了“倘若”表示假设,但也够刺激“主持其事的人”了。endprint

沈从文并非“纯文学”论者、主张“为艺术而艺术”的人,他回溯五四以来的新文学运动,认定它是“廿年来这个民族向上挣扎的主力”(12;54);时至今日,它仍然应该倾心致力于“社会重造”和“民族重造”的长远愿望,努力恢复文学革命初始的庄严、勇敢和天真,而不沦落为某时某地某种政治或政策的工具,附庸依赖的流行货和装饰品。

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在抗战的大环境和救亡的迫切形势下,沈从文偏偏成了一个不合时宜的五四精神反反复复的絮叨者,不仅谈文学时如此,新的现实中所遭遇的种种刺激,都能触发他从五四的立场做出反应:批评陈铨的“英雄崇拜”,他标举的是五四倡言的民主政治、科学精神和个人自觉;谈论妇女问题,他觉察到的是,五四所争取的女性解放,在后来的现代教育中,并没有进一步引导和落实到放大女性的生命和人格,《烛虚》之一、之二论女子教育,痛心于“类型女子”“做人无信心,无目的,无理想,正好像二十年前有人为她们争求解放,已解放了,但事实上她并不知道真正要解放的是什么。”“若想起这种青年女子,在另一时社会上还称她们为‘摩登女郎,……会觉得这个社会退化的可怕。”(12;11)他所置身其中的知识阶层玩麻雀牌、扑克牌,这样的“小事”也令他异常痛苦,读书人没有“远虑”,没有生活理想,“把一部分生命交给花骨头和花纸,实在是件可怕和可羞事情。”(12;20)——他的观察或有个人化的局限和偏颇;不过由五四检视当今,从文学运动、社会思想到文化生活,在他个人看来,诸多方面的确见出历史过程中的“堕落”和“退化”,这也是他不厌其烦唠叨五四的一个原因吧。一些现象或为平常,而人若熟视无睹,一些个人习惯和嗜好,亦似乎不必小题大做,沈从文却严苛对待,即使亲近的人有时也难以理解他为什么要如此操心焦虑。他有一个基本的出发点,这个出发点位于他观察、感受、评判的中心,即“从全个民族精力使用方式上来说”(12;19),以此来衡量眼前的种种人事,他不免陷入苛人而自苦的境地了。

一九四〇年沈从文发表各类作品三十余篇,其中有小说《王嫂》和《乡城》,后一篇还由Shih Ming英译在上海《天下》月刊第十一卷第三期刊出。日本七月出版的《文艺日本》杂志上刊登了猪股庄八翻译的《昆明冬景》。他没有出版新书,名下却又多了几个盗印的小说集:《我的教育》,上海三通书局;《绅士的太太》,上海三通书局;《过岭者》,上海星光出版社;转年又有《如蕤》,上海大陆书报社。

二、巴金眼中老友的变化

“物价日贵,到假中即有支持不下趋势”,一九四〇年五月,沈从文写给大哥的信里谈及收支,“前些日子大家做五四纪念文章,想想我大约有五十本书,一半在抽版税,可是一年中就不曾得过一百元版税,这现象,正说明凡事一到中国就变成什么样子。只有苦笑。”(18;383,384)

六月,他从北门街住处迁出,搬到文林街师范学院宿舍,这样能省出一笔费用。到城里上课时就住教员宿舍,同住的有孙毓棠和卞之琳。

为缓解经济困难,张兆和应聘去昭通任西南师范学院中学部教员,八月下旬她带着孩子在昆明等车,卡车司机从安全考虑,拒绝两个小孩坐在所载货物顶上,连等多日,搭不上车,又返回龙街。

从秋天开始,张兆和到呈贡乌龙浦友仁难童学校教英文,沈从文也间或来上几次课。两人都是义务任教,不拿报酬。

联大九月份开学,一九四〇至一九四一学年沈从文开设的课程有:在文学院中文系,与吴晓铃合上“国文一(读本、作文)”;独自上“各体文习作(一)”,文学和语言专业二年级必修课;“中国小说”,文学专业三年级选修课。在师范学院国文系,上“各体文习作(一)”,二年级必修课;“中国小说”。

为募集清寒学生特别救济金,沈从文写了二十张小条幅参加“义卖书展”,这是他第一次把“习字”和“经济”发生联系。

十月十三日,日军二十七架战机轰炸昆明,联大师范学院男生宿舍全毁,办公处及教员宿舍多处震坏,沈从文和卞之琳合住的小楼宿舍屋顶和墙面局部洞穿,邻室半坍。空袭后师院借昆华工校校舍上课,沈从文搬到文林街二十号楼上。转年一月二十九日,新住处周围再遭空袭,他的一间宿舍幸免被毁,只在房顶“大开天窗,落下一堆泥土”(18;389)。在这里,他一直住到一九四六年初。

一九四一年一月,九妹沈岳萌到西南联大图书馆做职员,月薪一百元。大约在此之前,她开始热心于参加佛教活动。

开明书店计划系统出版沈从文作品,拟印三十本,沈从文着手通校改订,二月初致施蛰存信提及此事,当时已校改到第九本(18;390)。

五月二日,沈從文在西南联大国文学会作题为“短篇小说”的演讲。前面提到的《小说作者和读者》,是上一年八月三日他在西南联大国文学会的演讲文稿。

七月,巴金第二次到昆明探望在西南联大读书的萧珊,上一次是去年七月,两次都住了将近三个月,过了整个暑假。巴金和萧珊乘火车去呈贡看望沈从文一家,沈龙朱还记得,父亲和巴老伯带他出去玩,正躺在草地上看天空,敌机就从面前飞向昆明,继而听到轰炸声;没过多久,飞机折返,在他们头顶不远的地方,忽然有一架扔下炸弹。“父亲赶紧叫我们翻起来,‘趴下趴下,他用自己的身体捂在我们身上,趴下。瞬间,轰隆一声,我们没看见,但是炸弹爆炸了。”近处一个插秧的农妇被炸死了。{3}

巴金看得见老友的一些变化,感受得到他处境中的某些方面:

一是,“生活水平降低了,吃的、用的东西都在涨价,他不叫苦,脸上始终露出温和的微笑。我还记得在昆明一家小饭食店里几次同他相遇,一两碗米线作为晚餐,有西红柿,还有鸡蛋,我们就满足了。”

二,与过去两人在一起时很不一样,“我们不再辩论了,我们珍惜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们同游过西山龙门,也一路跑过警报,看见炸弹落下后的浓烟,也看到血淋淋的尸体。过去一段时期他常常责备我:‘你总说你有信仰,你也得让别人感觉到你的信仰在哪里。现在连我也感觉得到他的信仰在什么地方。只要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或者眼里的闪光,我觉得心里更踏实。”endprint

三,老友遭受误解,一方面,“开明书店愿意重印他的全部小说,他陆续将修订稿寄去。可是一部分底稿在中途遗失,他叹息地告诉我,丢失的稿子偏偏是描写社会疾苦的那一部分,出版的几册却都是关于男女事情的,‘这样别人更不了解我了。”;另一方面,“在昆明他的某些文章又得罪了不少的人。因此常有对他不友好的文章和议论出现。他可能感到一点寂寞,偶尔也发发牢骚,但主要还是对那种越来越重视金钱、轻视知识的社会风气。”{4}

八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烛虚》,内分两辑,第二辑文论四篇,前面已介绍过;第一辑是四篇散文:《烛虚》《潜渊》《长庚》《生命》,上一章从前两篇中大段摘抄出数则,文字风格表面的顯著变化,既昭示内心剧烈复杂的精神活动,又隐晦从具体人事到“抽象”感知、思绪、心情之间的关联线索。文本紧绷的张力,也正是内心紧绷状态的显现。这里再从后两篇各摘引一部分,约略可见内心纠缠的不同部分:

我正感觉楚人血液给我一种命定的悲剧性。生命中储下的决堤溃防潜力太大太猛,对一切当前存在的“事实”、“纲要”、“设计”、“理想”,都找寻不出一点证据,可证明它是出于这个民族最优秀头脑与真实情感的产物。只看到它完全建筑在少数人的霸道无知和多数人的迁就虚伪上面。政治、哲学、文学、美术,背面都给一个“市侩”人生观在推行。由于外来现象的困缚,与一己信心的固持,我无一时不在战争中,无一时不在抽象与实际的战争中,推挽撑拒,总不休息。沉默正是这战争的发展。古人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我的年龄恰恰在两者之间。一年来战争的结果,感觉生命已得到了稳定,生长了一种信心。相信一切由庸俗腐败小气自私市侩人生观建筑的有形社会和无形观念,都可以用文字作为工具,去摧毁重建。(12;39)

有什么人能用绿竹作弓矢,射入云空,永不落下?我之想象,犹如长箭,向云空射去,去即不返。长箭所注,在碧蓝而明静之广大虚空。

明智者若善用其明智,即可从此云空中,读示一小文,文中有微叹与沉默,色与香,爱和怨。无著者姓名。无年月。无故事。无……然而内容极柔美。虚空静寂,读者灵魂中如有音乐。虚空明蓝,读者灵魂上却光明净洁。

大门前石板路有一个斜坡,坡上有绿树成行,长干弱枝,翠叶积叠,如翠翣,如羽葆,如旗帜。常有山灵,秀腰白齿,往来其间。遇之者即喑哑。爱能使人喑哑——一种语言歌呼之死亡。“爱与死为邻”。(12;43){5}

八月十四日,联大遭受敌机轰炸,新校舍内学生宿舍四栋,北区常委会办公室、训导处、总务处、图书馆藏书室及两处教室,南区生物实验室,昆中北院师院教职员宿舍,昆中南院女生宿舍均被炸。沈岳萌在图书馆遭遇轰炸时,热心帮助别人抢救东西,等到警报解除,回到自己住处,发现房间已被小偷洗劫,值钱之物席卷一空。大轰炸和遭盗窃,沈岳萌深受刺激,精神趋于失常。

秋天,张兆和转到龙街的育侨中学教英文。沈从文在呈贡时也去上过几堂义务课,结识了一批年轻的华侨朋友。他在联大,一九四一至一九四二学年的课程有:文学院中文系,与周定一合开“国文壹G(读本)”,一年级必修课;独自上“各体文习作(一)”,文学和语言专业二年级必修课;“中国小说”,文学专业三、四年级选修课;“创作实习”,文学专业三、四年级选修课。在师范学院,上“各体文习作(一)”,师范教育系二年级必修课;“中国小说”,师范教育系三、四年级选修课。

三、写作宏愿与审查干扰

一九四二年,湘西《十城记》的写作愿望再次强烈起来。四月到九月,沈从文投入到《长河》的补充修改当中;他还打算年内续写完成因战争爆发中断的《小砦》,计划七八万字;同时,又以沅陵为背景,以大哥为主角写一个新作品《芸庐纪事》,五月已有二万字,秋天写到了第四章。

九月八日,沈从文告诉大哥,“目下正想抢抢时间,来写两本书。”《长河》上卷,十四万字,“不久或可出版”;《芸庐纪事》“拟写十万字,专写你的笑话”;“行将着手的名《呈贡纪事》,写呈贡三年见闻,一定还有意思,也想写十万字。”上海开明书店为他印的集子,纸型“过一阵带到桂林时,必尚可付印。另外又集了七个,已在桂林付排”——计划似乎进行得有序。虽然说“照目下的商业习惯与政治上的统治方式,则我吃他们亏也极自然……政治方面又因极讨厌那些吃官饭的文化人,不愿意与他们同流合污混成一气,所以还不可免要事事受他们压抑,书要受审查删节,书出后说不定尚要受有作用不公正批评”,不过,他还是显得淡定而自信:“这一切也都无妨于事,只要人存在,据我想来,总有一天要战胜流俗,独自能用作品与广大读者对面的!”(18;408-409)

他很快就要满四十岁了,渴望能够重新把精力集中到写作上来。抗战以来的几年,他给大哥写信,大都仓促,简短,九月八日的这一封则长很多,似乎有心情多谈谈。说起工作时,如此道:“我工作成绩虽较差,惟性情上也似乎受了些书本以外教育,变得稳重得多,不再驳杂浮躁,很像孔子所说年近不惑,进入一个新的心情背景中,正可准备好好的来从新起始工作十年,证明这一生最重要的年龄尚能有计划的来好好使用它。头发有些白了,体气却健康胜过同年龄其他同事甚多,虽并不比他们胖,工作耐性照例能持久。一家生活方式又极合理,所以我正想好好的来个新的十年工作计划,每年来写一两本好书。我总若预感到我这工作,在另外一时,是不会为历史所忽略遗忘的,我的作品,在百年内会对于中国文学运动有影响的,我的读者,会从我作品中取得一点教育的。至于日子过得寒酸一点,事情小,不用注意的。眼看到并世许多人都受不住这个困难试验,改了业,或把一支笔用到为三等政客捧场技术上,谋个一官半职,以为得计,惟有我尚能充满骄傲,心怀宏愿与坚信,来从学习上讨经验,死紧捏住这支笔,且预备用这支笔来与流行风气和历史上陈旧习惯、腐败势力作战,虽对面是全个社会,我在俨然孤立中还能平平静静来从事我的事业。我倒很为我自己这点强韧气概慰快满意!”(18;410)endprint

然而,事实上写作并不顺利,一种直接的干扰来自审查制度。一九四三年一月,沈从文在给沈荃的信中说及作品屡遭审查的情形:“我学校事照常。只是在桂林出版之书,被扣被禁甚多,检查人无知识而又擅作威福,结果即不免如此。《长河》被假借名义扣送重庆,待向重庆交涉时,方知并未送去。重庆审查时去五十字,发到桂林,仍被删去数千字。《芸庐纪事》第三章也被扣,交涉发还,重写一次,一万字改成六千,精神早已失尽了。集子每本都必被扣数篇,致无从出版。”(18;423)《长河》第一卷的出版尚不可期;正在写作兴头上的《芸庐纪事》因第三章被禁载,全作随之搁置;给桂林开明书店编好的集子,好几种被扣,包括《衣冠中人》和《王谢子弟》等,稿件后来毁于桂林战火。

一九四二年沈從文没有中文新书出版。日本小学馆九月出版了大岛觉翻译的沈从文散文集《湖南的士兵》,该书分两部,第一部是《从文自传》中《一个老战兵》之后各章,第二部是《记丁玲》的第一部分。

四、九妹的失常

一九四三年初,远征军准备第二次入缅甸作战,许多华侨男生被动员入伍作译员,育侨中学停办,张兆和暂时失业。

九妹沈岳萌越来越痴迷于幻想和佛事,精神上的病情进一步发展,抛弃了图书馆的工作。沈从文把她带回呈贡乡下,她却不肯待在家里,常常跑出去和乞丐同处,时不时拿衣物、吃食散发给他们,全然没有家中生活已不易支撑的意识。

沈岳萌从十五岁到北京起,长期跟随沈从文生活。沈从文对小十岁的妹妹,极尽培养之事,同时又不免娇宠。时间推移,九妹并没有如他所期地那样成长,他呢,一直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因为一直不肯放弃对妹妹的希望。及至最近几年,九妹精神上出现异常,他才不能不有所认识,最终不得不面对这个痛心不已的问题。这是一个不容易经历的过程:一九三九年三月,给弟弟沈荃信说道:“九妹在此很好,其信中间或说点抽象话语,事实上一切都很好,足放心也。……彼自是之心强,有时使我毫无办法,弟似未知之也。……因闲生闷,亦自然之理也。”(18;350-351)一九四一年五月,致大哥沈云麓:“九在此图书馆服务,事还做得称职,爱念念佛,无妨于做事。将来或得余有力量时,为之将石莲阁大加改造,使之住下亦可办一学校,因彼理想高尚处,亦可为人模范,不在迷信鬼神,倒是诚实忠厚,同情于下层阶级,未尝无助于社会也。”(18;397)到一九四三年春,情形大变,沈从文心力交瘁,三月六日写信向大哥和三弟求助:“我这时节什么力量都用完了,头痛喉干,心中虚虚洞洞……”“……若不变更生活,她未必真疯,我却只有气而且急,终至于死!即此勉强支持,事业工作,也全说不上,学校教书,就无从继续了,大小四口,怎么应付生活,困难处实无从想象。这么下去既救不了她,却只有毁我和孩子。(我明明白白向她提及此种极端困难处,她竟毫不以为意,只是微笑。)兆和在这个情形下,一面明知我的困难,一面又绝不便说她,然而忍受下去,眼看到孩子挨饿害病,而我毁去前途,怎么能忍?不能忍而居然忍受下去,一句话不说,家庭本来应有的幸福与精力,可说全耗尽了。”(18;426-427)

当时兄弟讨论把九妹接回湘西,但这个想法并没有实施;又过了两年,九妹精神失常愈发严重,沈从文身陷贫困,无力为她长期医治,不得已,和大哥请凤凰同乡严超护送回沅陵。

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三学年沈从文开的课有:文学院中文系,与周定一合开“国文壹G(读本)”,一年级必修课;独自上“各体文习作(一)”,文学和语言专业二年级必修课;“中国小说”,文学专业三、四年级选修课。在师范学院国文系,上“各体文习作(一)”,初级部国文科二年级必修课;“各体文习作(三)”,师范部二年级必修课;“中国小说”,师范教育系四、五年级选修课。

学年结束的时候,一九四三年七月二十二日,西南联大常务委员会第二六八次会议决议,“改聘沈从文先生为本大学师范学院国文学系教授,月薪叁百陆拾元。”{6}

抗战以来,昆明物价剧烈蹿升,达至是全国的最高峰,教授薪津的实际价值如崩岩一般降落。清华大学档案中有一份“按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份昆明物价”计算的《昆明教授家庭最低生活费的估计》,对照估算结果,实际收入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出现如此普遍的难堪窘境:“过去教授家庭生活的维持,一面靠典卖衣物,一面则减低营养和停止子女教育;现在典卖已尽,有许多家庭实有无法维持生活的情势。”{7}一九四六年九月出版的《观察》第一卷第三期刊登《九年来昆明大学教授的薪津及薪津实值》,附有一份表格,列出从一九三七年上半年到一九四六年上半年生活费指数、薪津约数、薪津实值的变化,战前薪津实值为三百五十元,到一九四三年下半年,薪津实值只有八点三元,削减了百分之九十八。{8}

秋天,张兆和到呈贡县中学任教。与以前一样,沈从文到乡下住时,也到妻子的学校教一些义务课。他在联大一九四三——一九四四学年的课,在文学院中文系,与赵仲邑合开“国文壹M(读本)”,一年级必修课;“中国小说”,文学专业三、四年级选修课。另外两门课,文学院中文系和师范学院学生合班上课,“各体文习作(一)”,中文系文学和语言专业二年级、师范教育系二年级必修课;“各体文习作(三)”,文学专业三、四年级选修课,师范教育系及初级部国文科三年级必修课。

一九四三年开明书店印行“沈从文著作集”十一种,以后又印行两种,共计十三种,原计划出版三十种未能实现。重庆国民图书出版社出版了《云南看云集》,收入三篇文论,一组《新废邮存底》,还有一组一九三七年版与萧乾合著《废邮存底》中沈从文所写的部分。日本《支那语文化》一九四二年第一期和一九四三年第二期刊登了金子二郎翻译的《灯》,在此之前,沈从文的这篇小说已经有松枝茂夫的日译,收入春阳堂书店一九四一年出版的小田岳夫编《现代支那文学杰作集》。

五、虹影星光

一九四三年一、二月的《文学创作》第一卷第四、五期分两次刊完沈从文的散文《水云》,叙述十年间“偶然”相遇的几个女性,在生命中留下星光虹影。这份自述的“情感发炎”的断续历程,作者视为生命教育的一种特别形式,不仅“我的一切官能都在一种崭新教育中,经验了些极纤细微妙的感觉”(12;120-121),而且耳目所及,若有神迹存焉,所以用文字“保留这些‘偶然势力各以不同方式陆续浸入一个乡下人生命中所具有的冲突与和谐程序。我还得在‘神之解体的时代,重新给神作一种光明赞颂。在充满古典庄雅的诗歌失去价值和意义时,来谨谨慎慎写最后一首抒情诗。”(12;127-128)endprint

不过,这种附于“只信仰‘生命”“这个弱点下的坦白与诚实”(12;128),并不一定能把读者关注的重点,引导到沈从文自己念兹在兹的“教育”和对于“美”与“神”的抽象抒情,凡俗的兴趣倒落在那些“偶然”上:她们是谁?真的如文中所写,有三个、甚至四个“偶然”?分明其中有一个“偶然”出现在不同时期,但叙述者似乎又模糊地分别为不同的人。叙述隐约其辞,挑起了好奇心却无意满足;似真似幻,无从判断何为真,何为幻。但大致能够肯定:沈从文在昆明经历了一次“有节制的疯狂”;到写这篇《水云》之前,已经结束了“情感发炎”的症候。

一九三九年十月二十三日,朱自清访罗常培讨论系务,正事之余,“罗告以玉龙堆四号人物之生活。从文有恋爱故事。”{9}此则日记,之前已有研究者注意到,但都只取后一句。单从后一句,并不能看出“恋爱故事”的另一方是谁,因而产生不同的推测。事实上后一句紧接着前一句,只是前一句难明所指,被忽略了。其实日记已经暗示出了另一方,即“玉龙堆四号人物”。

就在一个月之前,九月十七日晚,吴宓赴友人招宴,散后,“宓陪送熊瑜、高韵琇(似系熊鼎、熊瑜之表妹,任职联大图书馆。闽籍。)二女士至玉龙堆四号,乃归。”{10}玉龙堆四号,是高韵琇和熊瑜住的地方。

这就很清楚了,“从文有恋爱故事”,其实是与几年前的“偶然”——高韵琇,即高青子——重续一度被“意志和理性”压抑了下去的情感。在前一段关系之后,高韵琇曾于一九三六年九月至一九三七年六月在武昌文华图书馆专科学校学习,一九三九年来到昆明,据《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全校教职员名单册》,高韵琇六月到联大图书馆任馆员,一九四一年二月离职。{11}

吴宓一九四一年一月七日日记,记他上午跑警报时,“遇陈霖及高韵琇青子。一对爱侣。2:00解除,同步归。途中,宓提及瑜,得闻琇言,熊府诸人,早已群集于重庆,作久居计。”高韵琇谈及“熊伯母”——即熊希龄夫人毛彦文——的近况,“宓以沈从文关系,未敢深问。”{12}此则日记包含几个层次的繁复信息,而它们之间的关联又颇为曲折,但还是明显看得出,吴宓也知道高韵琇和沈从文关系密切——在一定范围内,这已不是秘密——因而,他担心,如果“深问”毛彦文的事,高韵琇很可能会告诉沈从文。至于为什么不想让沈从文知道他还在关心着毛彦文,则是另一个故事了:吴宓从一九二八年起苦恋毛彦文,一九三五年毛彦文嫁给熊希龄后,仍不能忘情;一九三七年熊希龄病逝于香港,此后毛彦文流转多地,依旧对吴宓的追求置之不理。在吴宓跑警报遇到高韵琇之前一个多月,毛彦文经由熊希龄的外甥田学曾——即沈从文的大姐夫田真逸——托沈从文把吴宓的信退还。吴宓一九四〇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日记:“下午1-2归舍,接沈从文转来沪函,盖彦托言迁居,命熊甥田学曾将宓致彦之No.24函退回。已拆阅。并授意田作函复沈。托沈转告宓请绝,勿再来信。沈从文亦附一函致宓。劝宓休止,言颇委婉(田、沈两函,并存,未录入日记)。当时宓阅之百感交集,不胜悔痛。……2-3至文林街20宿舍访沈从文。不遇,留柬。”{13}

沈从文这一阶段的“情感发炎”,以高韵琇的离开告终,《水云》里写道:“‘偶然就如数年前一样,用着无可奈何的微笑,掩盖到心中小小受伤处,离开了我……”(12;125)

其实早在《水云》之前,“情感发炎”即有文字上的“症候”。《烛虚》集中从日记摘抄出来的部分,其中有一些——不是全部——或许可以由此得到寻解的模糊线索。

一九四一年三月末,沈从文写了一首《看虹》,诗中两个对话的人,看雨后长虹如桥,奇美而脆弱,桥上正通过一个人的梦——

“是的,那个梦,正把我生命

点燃起一苗小小蓝焰。”

——可是,虹消失了,那点火消失了,另一个人要走了。天已夜,要走的人说,“摘一颗星子把我”:

“那也好,让我走。让这点小

小的星光,照着你那窗口

白了头的狗尾草,我呢,我

要把自己过去完全忘掉。”(15;143-146)

这是沈从文前半生文学生涯最后一首新诗,发表于当年十一月五日香港《大公报·文艺》。

四月十四日夜,沈从文“烧去文章约一万四千字。”——他在《爱眉小札》书边上留下这样的文字——“只觉人生可悯。桌上有小小蓝花一撮,象征此生命表面上的静,和内部的燃烧。一切都将成为过去,生命亦复相同。”(14;475)

五月十五日,沈从文写完小说《摘星录(绿的梦)》,又加了一段话作后记:“可哀的欲念,转成梦境,也正是生命一种形式;且即生命一部分。能严峻而诚实来处理它时,自然可望成为一个艺术品。然而人类更可哀的,却是道德的偏见使艺术品都得先在‘道德的筛孔中一筛,……看到这个作品时,恐不免反要说一声‘罪过。好像生活本身的平常丑陋,不是罪过,这个作品美而有毒,且将教坏了人。……到抄毕时身心都如崩如毁,正同我所写的主人送走客人以后,情形差不多,一切似乎都无什么意义,心境空虚得很。只看到对窗口破尾沟中有白了头的狗尾草在风中摇动,知道梦已成为过去了……”{14}

五月二十八日,高韵琇离开昆明前往重庆,这一信息偶然被罗常培写在《蜀道难》中,他乘一架有二十七个座位的飞机,熟人中有高韵琇同机。{15}从此以后,就再难觅见她的影踪。

一九四一年七月,沈从文写《看虹录》,但并没有立即公之于世;一九四三年三月重写,七月发表于桂林《新文学》杂志创刊号。小说题记:“一个人二十四点钟内生命的一种形式”。主体部分是第三人称叙述男客人和女主人度过的一个雪夜,其中引入雪中猎鹿的故事,这个客人所写、为女主人阅读的故事,与他们之间的情事进展交织在一起,充满暗示和隐喻。小说的开头和结尾是第一人称叙述,把主体部分包裹在当中,在结构上形成两个层次:第一节像个引子,写“我”在空阔静寂的月夜被梅花的清香吸引走向“虚空”,走进一个素朴的房间读一本奇书,书有题词:“神在我们生命里”。第二节就是“我”读到的内容,即主体部分。第三节,读到后来,“这本书成为一片蓝色火焰,在空虚中消失了”,“我”回到现实:“我脑子在旋转,为保留在印象中的造形,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完整造形,重新瘋狂起来。到末了,‘我便消失在‘故事里了。在桌上稿本内,已写成了五千字。我知道这小东西寄到另外一处去,别人便把它当成‘小说,从故事中推究真伪。对于我呢,生命的残余,梦的残余而已。”(10;327,328,339,341)endprint

一九四四年一月《新文学》第一卷第二期又刊出沈从文的另一篇小说《摘星录》,从一个女性的情感经历,显现她在矛盾和烦闷中的身心挣扎:她不满自己现在过得像无章无韵的“散文”,渴望生命里有“诗”与“美”,事实上在过去的遇合中,也曾出现过美丽而离奇的生命形式;她感受到生命向上的需要,可是现实中身心疲累,难以自拔。这篇小说的发表情况有些复杂:最初以《梦与现实》为题刊载于香港《大风》半月刊一九四〇年八月至十月的第七十三至七十六期;一九四二年修改后以《新摘星录》为题连载于昆明《当代评论》十一月至十二月的第三卷第二至六期;第三次发表时又改名为《摘星录》。

“从故事中推究真伪”,一般可能只是私下的反应;比起来,公开的、严肃的批评,则形成更大的压力和困扰。王西彦回忆,一九四四年上半年他在桂林编《力报·新垦地》副刊,收到朋友许杰文章,批评沈从文两篇新作,提出两点责难:“一是题材与抗战无关,二是描写有色情倾向。在处理这篇文章时,我感到了很大的困难。”{16}但文章还是发表了,许杰在副刊的专栏《现代小说过眼录》里,先后刊出《上官碧的?骉看虹录?骍》和《沈从文的?骉摘星录?骍》。之后,许杰又在八月十四日福建永安出版的《民主报》附刊《十日谈》发表《沈从文论写作目的》,重申沈从文“人性试验”的《看虹录》和《摘星录》“只是色情,无关宏旨”。过了四十多年,许杰旧事重提,写道:“我的言辞颇有些过激,现在看来,从沈从文的主观方面来说,那大约是他在探索新的写作方法吧。”{17}

沈从文把几个短篇结集为《看虹摘星录》,但这本书很可能没有出版,至少迄今未见实存的书可以确证出版过。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一日桂林《大公报·文艺》周刊发表《?骉看虹摘星录?骍后记》,天津《大公报·综合》副刊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八日和十日又再次刊登,沈从文表达了他明知这样的作品易被误解却还要写的执念,当然,他渴望理解者:

我这本小书最好读者,应当是批评家刘西渭先生和音乐家马思聪先生,他们或者能超越世俗所要求的伦理道德价值,从篇章中看到一种“用人心人事作曲”的大胆尝试。因为在中国,这的确还是一种尝试的。……这其间没有乡愿的“教训”,没有腐儒的“思想”,有的只是一点属于人性的真诚情感,浸透了矜持的忧郁和轻微疯狂,由此而发生种种冲突,这冲突表面平静内部却十分激烈,因之装饰人性的礼貌与文雅,和平或蕴藉,即如何在冲突中松弛其束缚,逐渐失去平衡,必在完全失去平衡之后,方可望重新得到平衡。时间流注,生命亦随之而动与变,作者与书中角色,二而一,或在想象的继续中,或在事件的继续中,由极端纷乱终于得到完全宁静。……

另外合乎理想的读者,当是一位医生,一个性心理分析专家,或一个教授,如陈雪屏先生,因为也许可以作为他要“知道”或“得到”的一分“情感发炎”的过程纪录。吾人的生命力,是在一个无形无质的“社会”压抑下,常常变成为各种方式,浸润泛滥于一切社会制度,政治思想,和文学艺术组织上,形成历史过去而又决定人生未来。这种生命力到某种情形下,无可归纳挹注时,直接游离成为可哀的欲念,转入梦境,找寻排泄,因之天堂地狱,无不在望,从挫折消耗过程中,一个人或发狂而自杀,或又因之重新得到调整,见出稳定。这虽不是多数人所必经的路程,也正是某些人生命发展一种形式,且即生命最庄严一部分。

……

……也许再过五十年,一个年青读者还希望从我这些仿佛艳而不庄作品中,对于某种女人产生一个崇高优美的印象,但是作者本人却在完成这个工作时,俨然即已死去了。虽死而依旧存在,当前存在于衰弱疲乏心脏跳跃上,明日存在于故事章句段落间,未来存在于年青男女为爱所中时的叹息与微笑里。一个人生命之火虽有时必熄灭,然而情感所注在有生命处却可以永不熄灭。 (16;343-344,347)

六、龙街的家

每星期在城里上完课,沈从文拎着包袱挤上小火车,晃荡一个小时,再换骑一匹云南小马,颠十几里,回到呈贡龙街杨家大院的家。杨家大院是一所颇为考究的大房子,战争以来,前中后楼的房客来来去去,沈家倒是稳定,住中楼楼上,一住五年多。有朋友、同事、学生从昆明来玩,沈从文领着观看建筑,指点木雕彩绘,如数家珍。

家里两个男孩,正在肚子消化力强、精神消费也贪得无厌的时期,妈妈要使出浑身解数来应对;爸爸在家,就能不费力地解围。这样的生活情景,虎雏有着异常鲜明的记忆:

两个装美孚油桶的木箱,架起一块画板,是全家文化活动中心。我们围坐吃饭,妈妈在上边改作业,大哥在上边写“描红”大字,爸爸下乡来,也常趴在画板上写个不停。轮到有机会听故事讲笑话时,每人坐个蒲团,也是围着它。云南的油灯,粗陶盏子搁在有提手的竹灯架上,可以摆放,又能拎挂。家里这盏如豆灯火,常挂在比画板稳的墙上。我学会头一件有用事,就是拿糊袼褙剔下的破布条搓灯芯。现在全家围拢来,洗耳恭听爸爸唱歌,他总共只会一首:

“黄河黄河,出自昆仑山——唵流经蒙古地——咿转过长城关!一二一!一二一!”十足大兵味,定是在湘西当兵时学的。大家笑他,他得意,从不扫兴。

……

他的故事像迪士尼先生的卡通片一样,人物情节都随想象任意揉搓变形,连眼前家人,也在故事里进进出出,方便着呢。我们兄弟心里,没有“父亲的威严”概念,而爸爸的狼狈失态丢面子经历,给许多故事大增光彩。……为撩拨消化机的兴奋点,故事里随时加些美味道具:

“妈妈读大学时候不肯理我,见到我就跑。有一天她到书店,喏,这样子左手挟两本洋书,右手拎一盒鸡蛋糕。头发后边短短的像男孩子,前边长长的拖到这里,快遮起眼睛了,呱!一下甩上去,要算神气喃。好,进了书店,忽然一抬头,看到柜台后边萧克木先生,戴个黑邊眼镜,像我像极了。好,以为碰到沈从文,即刻,呱!丢下鸡蛋糕,扯起脚就跑!”

“后来呢?”

“跑了嘛,就完了。”他冲我微笑。

我实在不放心:“那后来呢?”{18}endprint

一九四二年九月八日,结婚九周年纪念日前夕,沈从文写信给大哥说:“九年中倒是最近两年在呈贡住,真是最值得记忆,一切似乎都安排对了,一切都近乎理想,因此一家日子过得非常健康。人家要过节时才把家中收拾收拾,我们倒像每天都在过节似的。孩子们给我们的鼓励,固然极大,最应感谢的,还是兆和,体力方面的健康,与性情方面的善良,以及在困难中永远不丧气,对家中事对职务永远的热诚,都是使一家大小快乐幸福的原因。”(18;412)

七、“我想呼喊,可不知向谁呼喊”

一九四二年沈从文有写《呈贡纪事》的打算,等到一九四三年底和一九四四年写出来,却是一系列的“魇”:《绿魇》《黑魇》《白魇》,一九四六年又有《青色魇》。后来他自己解释说,几篇“魇”,“从生活中发现社会的分解变化的恶梦意思”;写的是“乡居琐事和无章次感想”,“却涉及那个明天”。(14;471-472)

本来,乡居生活简单,环境清静,对沈从文过度紧绷的精神来说,会有很大的舒缓。表面上看他确乎有些放松,不过“抽象与实际的战争”,并没有停息。

战争在进行中,“二十六岁的小表弟黄育照,在洞庭湖边谷仓争夺战中,于华容为掩护部属抢渡,救了他人救不了自己,阵亡了。同时阵亡的还有个聂清。为写文章讨经验,随同部队转战各处已六年。还有个作军需的子昭,在嘉善作战不死却在这一次牺牲。这种牺牲其实还包含有一个小小山城五千孤儿寡妇的饮泣,一朝上每家门前多一小小白木牌子。”(12;158)而在后方,即以昆明而论,发国难财的人物纸醉金迷,普通人维持日常生活却日益艰困;严肃工作的知识者不在少数,可另一方面,也不难看到不振奋、敷衍懒惰,乃至扭曲、虚伪、荒唐的“文明人”。从呈贡过往的少数客人,也能见出生活压力影响到义利取舍时,人性幽微曲折的变化。

沈从文在呈贡的日常状态,粗看不复杂也不沉重,“生活简单而平凡,在家事中尽手足勤劳之力打点小杂,义务尽过后,就带了些纸和书籍,到有和风与阳光的草地上,来温习温习人事,并思索思索人生。”這样的文字似乎雅致安闲。可是接下来,随着叙述从外界到内心并且对内心世界逐层深入,“魇”的感受就越来越逼近了:“先从天光云影草木荣枯中,有所会心。随即由大好河山的丰腴与美好,和人事上无章次处两相对照,慢慢的从这个不剪裁的人生中,发现了‘堕落二字真正的意义。又慢慢的从一切书本上,看出那个堕落因子。又慢慢的从各阶层间,看出那个堕落传染浸润现象;尤其是读书人倦于思索,怯于惑疑,苟安于现状的种种,加上一点为贤内助谋出路的打算,如何即对武力和权势形成一种阿谀不自重风气。这种失去自己可能为民族带来一种什么形式的奴役,仿佛十分清楚。我于是渐渐失去原来与自然对面时应得的谧静。我想呼喊,可不知向谁呼喊。”(12;170)

乡间美好的自然景象触目皆是,却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唤起他纯净明爽、无渣滓、少凝滞、不纠结的心境;过往在这样的心境下落笔,文字也晶莹剔透。而现在,心境大变,他感到自己所用文字根本不能与自然相配,“企图用充满历史霉斑的文字来写它时,竟是完全的徒劳。”(12;134)具体可感的景象,人与自然和谐的境界,此时在他的心中又“抽象”到极端,无从传达和表现,“必需稍次一个等级,才能和音乐所扇起的情绪相邻,再次一个等级,才能和诗歌所传递的感觉相邻。然而这个层次的降落原只是一种比拟……”(12;138)

越是无能为力,却越是敏感,而且越是把具体的感知朝“抽象”的方向发展。自然并没有因为无从传达和表现而隐退和消失,而是成为一种引发尖锐对比的存在,“和人事上无章次处两相对照”:自然中“如何形成一个小小花蕊,创造出一根刺,以及那个在微风摇荡凭藉草木银白色茸毛飞扬旅行的种子,成熟时自然轻轻爆裂弹出种子的豆荚,这里那里还无不可发现一切有生为生存与繁殖所具有的不同德性。这种种德性,又无不本源于一种坚强而韧性的试验,在长时期挫折与选择中方能形成。我将大声叫嚷:‘这不成!这不成!我们人类的意志是个什么形式?在长期试验中有了些什么变化?它存在,究在何处?它消失,究竟为什么而消失?一个民族或一种阶级,它的逐渐堕落,是不是纯由宿命,一到某种情形下即无可挽救?会不会只是偶然事实,还可能用一种观念一种态度而将它重造?我们是不是还需要些人,将这个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用一些新的抽象原则,重建起来?对于自然美的热烈赞诵,传统世故的极端轻蔑,是否即可从更年青一代见出新的希望?”(12;138-139)

现实的种种使他看出可怕来,不仅是发展下去,会“为民族带来一种什么形式的奴役”;而且,“还有更可怕的,是这个现实将使下一代堕落的更加堕落,困难越发困难”。当此危机情境,他虽然明明“不知向谁呼喊”,可还是发出了呼喊:“我们实希望人先要活得尊贵些!我们当前便需要一种‘清洁运动,必将现在政治的特殊包庇性,和现代文化的驵侩气,以及三五无出息的知识分子所提倡的变相鬼神迷信,于年青生命中所形成的势利,依赖,狡猾,自私诸倾向,完全洗刷干净,恢复了二十岁左右头脑应有的纯正与清朗,认识出这个世界,并在人类驾驭钢铁征服自然才智竞争中,接受这个民族一种新的命运。我们得一切从新起始:从新想,从新做,从新爱和恨,从新信仰和惑疑。……”(12;170-171)

但是,关于整个民族的如此重大的问题,以一个微弱的个人的力量如何着手、如何解决?所以,当这样的“呼喊”一发出来,他马上就“为自己所提出的荒谬问题愣住了”:“到我从新来检讨影响到这个民族正当发展的一切抽象原则以及目前还在运用它作工具的思想家或统治者被它所囚缚的知识分子和普通群众时,顷刻间便俨若陷溺到一个无边无际的海洋里,把方向完全迷失了。”大海里的漩涡与波涛,“卷没了我的小小身子,复把我从白浪顶上抛起。试伸手有所攀援时,方明白那些破碎板片,正如同经典中的抽象原则,已腐朽到全不适用。”(12;171,172)

“衣冠人物”收拾海面残余,扎筏子,找矿产,“铸九鼎”——沈从文如此不屑地讥讽;之后,“试由海面向上望,忽然发现蓝穹中一把细碎星子,闪灼着细碎光明。从冷静星光中,我看出一种永恒,一点力量,一点意志。诗人或哲人为这个启示,反映于纯洁心灵中即成为一切崇高理想。过去诗人受牵引迷惑,对远景泼眸过久,失去条理如何即成为疯狂,得到平衡如何即成为法则:简单法则与多数人心会和时如何产生宗教,由迷惑,疯狂,到个人平衡过程中,又如何产生艺术。一切真实伟大艺术,都无不可见出这个发展过程和终结目的。”(12;172)endprint

这样一种思路转折,在同一时期给朋友的信中表述得更明了,这个朋友是埋头把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译出的高植:“阿谀情趣若与热中打算相会合,即不免有类乎现代群儒铸九鼎行为发生。……若一切经典所建设的抽象原则,已失去其应有尊严作用,而显得腐霉败坏时,我们此时就得来从文学上重新努力。”(12;161)

文学艺术的存在并不耀眼辉煌,有的也许只是那种“细碎”的光明;即使如此,它却包含着永恒、力量和意志,与理想密切关联,从生命的深刻的精神过程中所产生。它的状态是敞开的,实在的,它不仅是包容,而且是发现。“微风掠过面前到绿原,似乎有一阵新的波浪从我身边推过。我攀住了一样东西,于是浮起来了。我攀住的是这个民族在忧患中受试验时一切活人素朴的心;年青男女入社会以前对于人生的坦白与热诚,未恋爱以前对于爱情的腼腆与纯粹,还有那个在城市,在乡村,在一切边陬僻壤,埋没无闻卑贱简单工作中,低下头来的正直公民,小学教师或农民,从习惯中受侮辱,受挫折,受牺牲的广泛沉默。沉默中所保有的民族善良品性,如何适宜培养爱和恨的种子!”“我仿佛看到一些种子,从我手中撒去,用另外一种方式,在另外一时同样一片蓝天下形成的繁荣。”(12;173)

“从我手中撒去”,这是对自己作为一个作家的工作与民族大业息息相通的关系的认同,是对自己的责任和使命的确证。

八、院落中的人事

因现实的刺激而生的痛苦,由自己的“思索”而来的苦恼,交相纠缠沈从文敏感而孤单的心灵,幸好有家庭生活,它的有序、活力、欢乐、朴素,给予极大的安慰。

说到一家人的平常生活,特别是家务劳动,沈从文的笔调又显出活泼和明朗来:“为节约计,用人走后大小杂务都自己动手。磨刀扛物是我二十年老本行,作来自然方便容易。烧饭洗衣就归主妇,这类工作通常还与校课衔接。遇挑水拾树叶,即动员全家人丁,九岁大的龙龙,六岁大的虎虎,一律参加。来去传递,竞争奔赴。一面工作一面也就训练孩子,使他们从合作服务中得到劳动愉快和做人尊严。干的湿的有什么吃什么,没有时包谷红薯也当饭吃,有时尽量,有时又听小的饱吃,大人稍稍节制。孩子们欢笑歌呼,于家庭中带来无限生机与活力。主妇的身心既健康而朴素,接受生活应付生活俱见出无比的勇气和耐心,尤其是共同对于生命有个新态度,过下去似乎再困难,即过三五年也担当得住并不如何灰心。”(12;169)

孩子们时常会把他从“思索”的泥沼,拉回到实在的生活情景,共同参与的活动让他的大脑暂时得以休息。他们常做的一件事是到溪边取水。以前,住后楼的四姨张充和常带孩子来溪边,大约在一九四〇年底,张充和随同任职教育部音乐教育委员会的同事,迁往重庆。她走之后,迁来一个寄居者,生活孤独性情淳厚的诗人——说的是卞之琳,《绿魇》里这样写道:“一个从爱情得失中产生伟大感和伟大自觉的诗人,住在那个善于唱歌吹笛的聪敏女孩子原来所住的小房中,想从窗口间一霎微光,或书本中一点偶然留下的花朵微香,以及一个消失在时间后业已多日的微笑影子,返回过去,稳定目前,创造未来。或在绝对孤寂中,用少量精美文字,来排比个人梦的形式与联想的微妙发展。每到小溪边去散步时,必携同我那个五岁大的孩子,用竹箬叶折成小船,装载上一朵野花,一个泛白的螺蚌,一点美丽的希望,并加上出于那个小孩子口中的痴而黠的祝福,让小船顺流而去。”诗人“必然眼睛湿蒙蒙的,心中以为这个五寸长的船儿,终会有一天流到两千里外那个女孩子身边。”(12;147-148)这个折竹船顺水漂流的相当“文学化”的细节,在《黑魇》里也写到过。

《绿魇》里还说,“诗人所住的小房间,既是那个善于吹笛唱歌女孩子住过的,到一切象征意味的爱情,依然填不满生命的空虚,也耗不尽受抑制的充沛热情时,因之抱一宏愿,用个五十万言小说,来表现自己,扩大自己。两年来,这个作品居然完成了。有人问及作品如何发表时,诗人便带着不自然的微笑,十分慎重的说:‘这不忙发表,需要她先看过,许可发表时再想办法。决不想到作品的发表与否,对于那个女孩子是不能成为如何重要问题的。就因为他还完全不明白他所爱慕的女孩子,几年来正如何生存在另外一个风雨飘摇事实巨浪中。……她自己也还不及料,一切变故都若完全在一种离奇宿命中,对于她加以种种试验。”(12;148-149)——这也许是最早透露卞之琳寫作长篇小说人事内情的文字,只不过隐去了诗人和女孩子的名字。这部长篇叫《山山水水》,一九四一年暑假动笔,一九四三年中秋完成初稿,以后又用英文翻译、修订中文稿,一九四七年去英国牛津后继续修订英文稿;但在一九五〇年代初期,卞之琳自觉“儿女情长”不合新时代的热潮,把中文稿付诸一炬;英文译改稿在文革初期散失。现在能够看到的,只是《山山水水》的残篇,即中文初稿完成后在杂志上发表过的一些零散章节。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准备远征缅甸的第五军集结呈贡,骑兵团团部设在杨家大院后楼楼下,沈从文跟团长、参谋们一见如故,“军官们想不到,这位穿长衫戴眼镜的文人,竟有丰富军事知识,彼此从交往中得到很多乐趣,相互都留下温暖美好印象。这以后,就能看到爸爸领着其中一两位,在大院各处指指点点,启发军人们领会这套民居的建筑艺术成就。林团长也几次邀请爸爸,去松林中,山沟里,看他们营地和隐蔽的装备。”育侨中学的学生不少应征加入远征军,张兆和教过的这些华侨男生,有一批就住在杨家大院的前楼,送别大会全家到场,“台上台下一块儿唱起一支歌:‘我们都是好青年,勇敢……没唱几句,大多数人已泪流满面。”“前几天两个华侨同学来家,跟爸爸商量什么的时候,就听他们断续唱过。妈妈小声说:‘这歌是爸爸特意为他们写的。”{19}

《绿魇》里写道:“这些部队不久且即开拔进了缅甸,再不久,就有了失利消息传来,且知道那几个高级军官,大都死亡了。住在这个房子里的华侨中的中学生,因随军入缅,也有好些死亡了。”(12;146)

注释:

{1}施蛰存在《滇云浦雨话从文》中说,参与办《战国策》,“从文的名誉却因此而大受损害。”见《沙上的脚迹》,140页;夏衍谈1949年第一次文代会,沈从文“为什么连代表都不是?”“后来我辗转打听”,“沈从文的问题主要是《战国策》,这就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了。那个时候,刊物宣扬法西斯,就不得了。再加上他自杀,这就复杂了。”见《关于周扬的漫谈》,李辉《和老人聊天》,大象出版社,2003年,26页,27页。endprint

{2}黄永玉:《平常的沈从文》,《沈从文与我》,145页。

{3}沈龙朱口述,刘红庆著《沈从文家事》,新星出版社,2012年,110页。

{4}巴金:《怀念从文》,《生命流转,长河不尽》,9-10页。

{5}《烛虚》集《生命》一文中的这几段文字,此前出现在沈从文刊于1938年9月29日香港《大公报·文艺》的《梦与呓》中,见裴春芳辑佚的一组《沈从文小说诗歌拾遗》,收入《经典的诞生》,裴春芳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133-134页。《烛虚》集中的《生命》,系由1940年8月17日刊于香港《大公报·文艺》的三个自然段(题为《生命》)和《梦与呓》组合编排而成。

{6}西南联大常委会第二六八次会议记录,《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第2册,会议记录卷,293页。

{7}《昆明教授家庭最低生活费的估计》,《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第4册,教职员卷,557-558页。

{8}杨西孟:《九年来昆明大学教授的薪津及薪津实值》,《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第4册,教职员卷,561-562页。

{9}朱自清:《朱自清全集》,第10卷,55页。

{10}吴宓:《吴宓日记》,第7册,72页。

{11}《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全校教职员名单册》,《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第4册,教职员卷,197页。

{12}吴宓:《吴宓日记》,第8册,6页。

{13}吴宓:《吴宓日记》,第7册,268-269页。

{14}《摘星录(绿的梦)》,发表于香港《大風》半月刊1941年6、7月的第92至94期,署名李綦周;裴春芳辑佚《沈从文小说拾遗》,此篇和《梦与现实》重刊于《十月》2009年第2期。此处据《十月》重刊文引。

{15}罗常培:《蜀道难》,《苍洱之间》,黄山书社,2009年,9页。

{16}王西彦:《宽厚的人,并非孤寂的作家》,《长河不尽流》,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105页。

{17}许杰:《坎坷道路上的足迹(十五)》,《新文学史料》1987年第2期。

{18}沈虎雏:《团聚》,《生命流转,长河不尽》,357页,358页。

{19}沈虎雏:《沈从文的从武朋友》,《新文学史料》2012年第1期。

责任编辑 李秀龙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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