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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凝望与历史、现实的深度打量

2017-11-28王春林

长城 2017年6期
关键词:玉兰

王春林

这一次,我们的话题要从诺奖得主莫言的短篇小说三题《故乡人事》(载《收获》杂志2017年第5期,创刊60周年纪念刊)说起。2012年秋获奖至今,低调的莫言一直处于沉寂的状态。除了偶有言论发表,并没有专门的文学作品发表。这种沉寂,与他此前那种简直就是如同江河奔涌式的创作状态形成了鲜明对照。难道说诺奖这种巨大的文学荣誉真的会把莫言压垮么?正是在各种议论声中,莫言在五年后的金秋时节“复活”。差不多在同一个时间节点,莫言在北京的《人民文学》与上海的《收获》杂志,同时推出一组短篇小说、一个戏曲剧本以及一组诗歌作品。一南一北,这一系列作品的集束发表,标志着阔别文坛五年的莫言,再度重出江湖。

那么,莫言文学新作的成色究竟如何?在非常认真地读过他的《故乡人事》这三个短篇小说之后,我欣喜地发现,虽然很难简单断言超越与否,但最起码,莫言难能可贵地保持了自己原有的思想艺术水准。他那样一种面对既往历史时的理性与从容,可以给读者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首先,无论是小说的标题,还是文本的具体内容与题旨,都可以让我们在某种程度上联想到鲁迅先生诸如《故乡》与《祝福》这样的“返乡”之作。尤其是标题倘若把“人事”二字去掉,干脆就是“故乡”了。其中,一种向鲁迅先生遥遥致敬的意味,显而易见。不仅是标题,從叙述方式的设定来看,莫言这三个短篇,也如同鲁迅先生一样,采用了限制性的第一人称叙述方式。叙述者“我”在远离故乡多年以后,凝神回望自己生于兹长于兹的故乡。

《地主的眼神》的标题由来,显然与叙述者“我”小学三年级时写的一篇同名作文紧密相关。那一年,“我”参加了一次生产队的割麦劳动,由于在劳动过程中被安排与老地主孙敬贤紧挨着干活,由于割麦上根本就不是孙敬贤的对手,“我”割得乱七八糟,“老地主割下的麦捆,麦穗整齐,麦茬儿紧贴地面”,更由于偶然间发现孙敬贤眼睛里会射出阴沉沉的光芒的缘故,善于写作文的“我”,曾经写过一篇名为《地主的眼神》的作文。文章中有这样的句子:“这老地主看似低眉顺眼,但只要偶尔一抬头,就有两道阴森森的光芒从他的黄眼珠子里射出。”毫无疑问,“我”的作文所采用的完全是顺应当时政治意识形态的一种写法。那个时候的“我”根本想不到,如此一篇少作竟然会被上面的领导发现,并且被县广播站向全县朗读播放。这一广播不要紧,要命的是,它竟然给老地主孙敬贤带来了现实的灾难,“天天挨批挨斗,差点把命搭上。”也因此,“我”一直为此而感到内疚。但请注意,这篇《地主的眼神》绝不是一篇简单地为地主“平反”的作品,小说中的孙敬贤,也并不是如同《生死疲劳》中的西门闹那样一位一生积德行善,最终被冤枉处死的“好地主”形象。一方面,身为地主,在那个不正常的时代,孙敬贤的确无法逃脱来自于政治的打压与惩处,但在另一方面,孙敬贤人性中恶的因素的存在,也是无法被否认的一个事实。一些细节的透露,显现出他内心世界的奸猾与狠毒。即使是他地主身份的得来,也与他的过于贪婪,与他总是要打肿脸充胖子的那种心理存在着内在关联。就这样,到底应该如何评判看待老地主孙敬贤,也正如我们到底应该如何理解看待那个已然过去了的历史时代一样,其实际的状况是,怎一个“复杂”了得。

同样的问题,也突出体现在《斗士》这一篇之中。具而言之,小说中真正称得上“斗士”者有二,一是方明德,二是武功。方明德可谓故乡的一位风云人物,曾经担任过多年的党支部书记,其辉煌的政治生涯同毛泽东时代紧密相连在一起,所以内心世界充满着对那个既往时代的留恋。“我是共产党员,你不是,你可以当顺民,我不能,我要战斗!”方明德的“斗士”之谓,很显然由此而来。对于方明德,父亲曾经给出过相对客观的评价:“干了不少坏事,但性子还是比较直的。”方明德的坏,集中体现在两件事上。其一,因为以强买强卖的方式向武功索要一副象牙棋子儿而不得,他就指派自己的侄子、身为民兵队长的方保山,硬是以怀疑武功偷盗了两个小推车轱辘为名,把武功“吊到梁头上,整整吊了一夜”。其二,虽然王魁膀大腰圆,与武功打起架来总是胜利者,但拥有蛮力也根本不是政治权力的对手。用武功的话来说,王魁的孩子根本就不是王魁的,而是方明德的。无言以对的王魁只能“蹲在地上,捂着脸哭起来”。既然方明德总是利用手中的政治权力欺男霸女鱼肉乡里,那么,如此一个与“极左”政治紧密相关的人物形象的被清算与被批判,就自是题中应有之义。

关键的问题在于,方明德的被否定,却并不就意味着他的对立面武功的被肯定。出身普通农民家庭的武功,干脆就是乡村世界里最令人头疼难缠的地痞流氓。“我是流氓我怕谁”,正是凭着这种无赖行径,武功才成为了故乡谁也招惹不起的一霸。对于如同武功这样一位“睚眦必报的凶残的弱者”,作品所给出的,恐怕也只能是尖锐犀利的人性批判。就这样,在《斗士》中,一旦把方明德与武功这两个看似极端对立的人物形象并置在一起,莫言那样一种力图呈现出历史与人性复杂性的写作意图,自然也就溢于言表了。

如果说《地主的眼神》与《斗士》均与当年的社会政治紧密相关,那么,《左镰》一篇则只与人性的善恶有关。田千亩之所以要让铁匠打造左镰,乃因为他的儿子田奎的右手被他自己给硬生生地剁掉了。人都说,虎毒不食子,原来,这与村里的一群年龄差不多的小孩集体欺负傻瓜喜子有关。得知领头攻击喜子的那个孩子是田奎后,刘老三兴师问罪的直接结果,就是田千亩一怒之下,把亲生儿子田奎的右手剁掉了。失去右手的田奎,从此自然也就只能用左镰干活了。一方面,整个事件过程中,虽然少不了田奎的份,但另一方面,假如不是“我”兄弟俩情急之下一时口不择言,一口咬定田奎就是最早喊打的孩子,那么,田奎肯定不会因此而失去右手。在这个意义上,完全可以说,是田奎一个人承担了所有打人者的罪责。唯其如此,“我”才终生难忘铁匠打造“左镰”时的情形,“我”内心深处对于田奎有一种永远抹不去的不安与愧疚。毫无疑问,对于如此一种惭愧心理的真切书写与表达,才可以被看作是《左镰》一篇的“文眼”所在。

总括观之,莫言这三个短篇小说的篇幅都不大,作家以特别节制的笔墨,该浓墨重彩时浓墨重彩,该俭省时惜墨如金,最终涂抹出的,乃是关乎历史与人性的一种复杂景观。对于出现于莫言笔端的故乡这些复杂的人事,我们大概只能够由衷地感慨一声:“却道天凉好个秋”。endprint

同一期的《收获》纪念专刊上,紧列在莫言之后的,是年轻的“80后”作家张悦然的中篇小说《天鹅旅馆》。读《天鹅旅馆》,首先值得注意的是,作家那样一种异常敏感的现实触觉。这一点,落实到文本中,就是对省部级领导干部陈新征因严重违纪被调查的相关描写。中共高级领导干部的大批量被组织调查,既是中共反腐斗爭的新现象,更是当下时代中国社会的最新现实之一种。然而,或许与文学的反应需要一个酝酿发酵的过程有关,一直到现在为止,我们都很少能够看到作家从小说艺术的角度观照表现这种新的社会现实。即使有,也只是如同周梅森《人民的名义》这样的官场小说或者说政治小说。如同张悦然这样一类巧妙地把当下重要的社会政治现实纳入到艺术视野中的小说作品,实际上是相当罕见的。如此一种艺术反应,既需要作家拥有敏锐的现实触觉,更需要作家具备把现实政治事件成功转化为艺术文本的能力。而张悦然,则毫无疑问正是这样的一位优秀作家。事实上,关于陈新征其人,小说中正式出场的着墨处仅有一处。而且,这一处也很显然是从保姆余玲的眼中看出的。陈新征被调查的具体原因到底是什么,小说文本并没有做出明确的交代。但最起码有一点,在导致陈新征违纪被调查的问题上,他的女儿陈雯肯定是非常关键的原因之一。

应该承认,陈新征的被调查,是这部中篇小说关键性的一个情节。其重要性除了充分彰显张悦然拥有异常敏感的现实触觉之外,更在于艺术层面上一种逆转作用的发挥。如果不是陈新征出人意料的被调查,那么,这部中篇小说的故事肯定会走向另外一个难以预料的方向。正是他的突然被调查,从根本上逆转了小说的故事走向,并使小说呈现为现在我们所看到的这种面貌。事实上,与陈新征相比较,《天鹅旅馆》中更重要的人物形象,乃是陈新征的小外甥达达,以及在陈雯家做了四年多保姆的余玲。以陈新征的被调查为分界线,整部中篇小说其实可以被切割为前后两个不同的部分。前半部分写人性的罪,后半部分写人性的救赎。前半部分集中描写余玲及其男友陈冬亮合谋绑架达达以索取钱财的过程。毫无疑问,隐藏于余玲与陈冬亮绑架达达以谋取钱财这样一种犯罪行为之后的,乃是当下时代权贵阶层与平民阶层之间贫富两极化的状况,以及由此而引发的尖锐矛盾冲突。陈雯他们根本不需要付出什么,就可以凭借父辈手中的权力享有奢华自如、养尊处优的生活。而余玲和陈冬亮这些社会底层民众,尽管一直在付出艰苦的劳动,却始终远离着自己最起码的生活理想。倘若他们能够享有相对有保障的幸福生活,那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铤而走险,不会以涉嫌犯罪的方式来索取本不属于自己的非分钱财。对于陈冬亮主动提出的绑架索取钱财的计划,余玲一直持反对态度。到最后,她之所以答应陈冬亮的要求,被动地参与进来,主要出于两方面的原因。一个是陈冬亮以和她“一拍两散”相要挟,另一个是因为“她心里对陈雯有恨”。具体来说,余玲对陈雯那种难以排解的恨,主要是因为陈雯以侵犯她隐私的方式,严重冒犯了她的人性尊严。但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就在余玲和陈冬亮终于下定决心实施绑架计划的半途中,却意外地发生了陈新征被调查这一事件。到了这个时候,不仅余玲他们计划中的告发威胁失去了意义,而且达达的父亲胡亚飞受牵连被带走,陈雯滞留香港也彻底失去了音讯,对达达的绑架已毫无价值可言。

伴随着陈新征的被调查,《天鹅旅馆》的故事情节发生突转,余玲和陈冬亮的绑架计划不仅被彻底打乱,而且自私贪婪的陈冬亮背信弃义,一个人携带余玲的存款悄然失踪之后,余玲面临的最大难题,就是年幼的达达到底该托付给谁的问题。虽然胡亚飞已经留下话,让余玲想方设法把达达送给远在广西的奶奶照应,但一方面老太太腿摔折后连床都下不了,另一方面人小鬼精的达达不管怎么说都不愿意去,所以胡亚飞的安排便只能落空了。这期间,虽然也有一个自称胡亚飞女友的前排球运动员黄晓敏意外现身,口口声声承诺要留下来照顾达达,但很快地,伴随着胡亚飞的自杀,黄晓敏的真实情况与来历也就真相大白了。就这样,陈新征被调查,胡亚飞自杀,陈雯失去联系,远在广西的奶奶与意外冒出来的黄晓敏都靠不住,孤苦伶仃的达达最后可以依靠的“亲人”,竟然只剩下了身为保姆的余玲。这个时候的余玲,有一件事她非常确定,那就是现在他需要她。“一股热流灌满她的全身,她觉得自己好像可以举起整个世界。”

这里的关键问题显然在于,身为保姆的余玲,究竟怎样才完成了由潜在罪犯向高洁圣徒的精神转换?细细想来,其中既有余玲自身的原因,更有小男孩达达的精神感召。就前者而言,余玲虽然与陈冬亮一起密谋策划,但终归不过是被动参与者,陈家出事反倒救了她,使她萌生悔意。促使余玲完成精神转变的,还与其自己孩子康康的意外夭折紧密相关。某种意义上说,在长达四年的保姆生涯中,余玲已经与达达结下了深厚感情,很大程度上,达达可以被视为康康的替代性存在了。

在具体讨论与达达的精神感召紧密相关的几个细节之前,我们首先必须明白,虽然达达的父母与外公这些亲属均涉嫌不同程度的违纪犯罪,但身为幼儿的达达却是无辜的。因此,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就是,他的家庭忽然间遭遇了命运的倾盆大雨,那么,根本没有生活能力的无辜的他,究竟该怎么办?在这里,我们便可以真切感受到作家张悦然艺术触觉的敏感。质言之,能够及时地把关注的目光投射到达达这样的无辜者身上,所充分说明的,不仅是张悦然艺术触觉的敏感,而且更是她内心深处一种人道主义悲悯情怀的存在。某种程度上,我以为,如同达达这样身处劫难中的官宦子弟,其无辜,其苦难,实际上也如同那些父母在外打工的留守儿童一样,需要得到作家们的倾心关注。具体到达达,如下几个细节无论如何不容忽视。其一,他在外出春游途中,路遇一只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死去的白猫。他连同余玲一起,合力挖坑把这只白猫给埋在树林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从此之后,那只白猫竟然成为达达的一种内心牵挂。其二,小说快结束时,曾经专门提及过达达幼儿园里学会的一个动作:“前两天幼儿园教了他们手指操,这个动作的意思是,我感到很幸福。余玲捧着手机,照片上达达闭着双眼,双手掌心抵住下巴,头微微向上扬起,像是寻找一簇从高处照下来的光。”这是一个特别令人感动的细节。当家庭遭受劫难的时候,幼稚无辜的达达竟然做出了很幸福的动作。而且,这里说到的那簇“从高处照下来的光”,很容易就可以让我们联想到“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其三,则是达达与那只萍水相逢的鹅之间的隐秘对应关系。那只鹅,本来是达达在春游的路上耍小脾气死乞白赖逼迫陈冬亮买下的,但达达却偏偏就是要把它当作天鹅。不仅如此,年幼的他,竟然还自己动手给这只鹅搭建了一个天鹅旅馆:“今晚我要和天鹅睡在里面。”临近小说结尾处,作家再一次提到了天鹅旅馆:“达达很郑重地向她宣布,现在天鹅旅馆通上电了!”“而那只鹅站在当中,好奇地伸长脖子打量四周。余玲不相信地问,它自己进去的?达达点点头,压低声音说,它是天鹅旅馆的第一位客人!”毫无疑问,小说的标题,即是由这一细节而来。把这一细节与其他两个细节联系在一起,我们就不难发现,达达这位小男孩形象充分昭示出的,实际上正是作家自己内心深处一种弥足珍贵的人道主义悲悯情怀。那位差点成为罪犯的保姆余玲,之所以能从根本上完成由恶向善的精神蜕变,达达的精神感召作用无论如何都不容忽视。endprint

就这样,在一部篇幅不算很大的中篇小说中,张悦然从社会现实关怀而渐次把笔触延伸向了人性罪与罚以及精神救赎这样一些深层次的人文命题,无论是思想深度,还是艺术表现力度,皆可圈可点,应该引起高度关注与充分肯定。

纪念专刊上還有一部作品值得关注,就是尹学芸的中篇《曾经云罗伞盖》。这部作品她又一次把自己的艺术视野投射到了当下时代最具现实感的房屋拆迁问题上。但请注意,作为一位优秀的小说家,尹学芸绝不会仅仅从社会问题的角度去关注表现拆迁这一社会现象,她的难能可贵之处在于,借助于房屋拆迁这一社会热点问题去挖掘勘探复杂深邃的人性世界,并且在此基础上相当成功地刻画塑造了朱玉兰这样一位具有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或许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观念的强势冲击有关,我们的很多作家曾经把小说创作的“去人物塑造”作为一种带有艺术创新意味的审美时尚。现在看起来,这样的一种艺术创新,其实是一种小说创作的误区。事实上,古往今来的一部文学史,早已充分证明,大凡优秀的小说作品,其标志性的特点之一,就是能够成功地刻画塑造具有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粗略地翻捡一下我们的文学记忆,就不难发现,那些优秀的小说作品之所以能够在头脑中留下深刻记忆,重要因素就是作家刻画塑造出了生动丰满的人物形象。

《曾经云罗伞盖》所采用的,依然是尹学芸已经轻车熟路的第一人称限制性叙述方式。叙述者“我”魏小琴,是一位在乡镇基层挂职的作家。因为镇长被派去市委党校学习的缘故,“我”临时被上级领导安排代理一阵子镇长。没承想,“我”刚刚走马上任,就遇上了当下时代令基层领导格外头疼的房屋拆迁问题,遇上了小狼窝村一个“冥顽不化”的“钉子户”。这个拒绝拆迁的钉子户的焦点问题,集中在她的狮子大张口上。关键还在于,这位朱玉兰,竟然还是“我”的老相识,早在二十几年前,两个人就不仅曾经打过交道,而且还有着非同寻常的交情。就这样,由于作家对叙述者“我”的特别设定,小说文本就不仅非常自然地把当下时代的朱玉兰,与二十多年前的她联系在了一起,并且还在一个相对宏阔的时间维度内以一种“亦抑亦扬”的艺术手法展开了对朱玉兰这一人物形象的深度塑造。

首先进入读者阅读视野的,是作家借助于小说人物陈珂的眼睛所看出的,一位多少显得有一点特别、有一点非同寻常的“钉子户”形象。按照相关政策只能置换两套房,但朱玉兰却偏偏就是要置换四套房,其狮子大张口的贪婪意味自然非常明显了。然而,正如陈珂所特别强调的,与那些总是千方百计弄虚作假的“钉子户”有所不同,这位朱玉兰却是以硬生生的方式振振有词地向政府张口索要四套房的补偿。

但同样是这一位朱玉兰,倒退回二十多年前,却不仅是一位劳动致富的专业户,而且还曾经担任过小狼窝村的党支部书记。身为作家的“我”,之所以能够与朱玉兰建立很好的交情,正是因为在当年,为了撰写宣传朱玉兰先进事迹的报告文学作品,曾经专门去小狼窝村长期采访过朱玉兰。在“我”的记忆中,当年的朱玉兰,“说话快人快语,走路两脚生风。脸膛黑红,颧骨高,眼睛小,典型的乡村妇女,朴拙而又憨厚。”但就是这样一位看起来极其寻常的乡村妇女,却顺应时代潮流,干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首先是个人的发家致富,然后是对村里其他养鸡人家的积极支持与热情帮助。个人的顺应时潮发家致富倒也罢了,关键还有她那样一种只能够以无私来评价的奉献精神。当上级要她出任党支部书记带领民众致富的时候,朱玉兰“都没有回家商量,自己就点头同意了”。事实上,也正是因为那个时候的朱玉兰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小狼窝村的集体致富事业上,所以才引起了社会的高度关注。而“我”之所以会应邀撰写以朱玉兰为主人公的报告文学作品,并由此与朱玉兰结缘,也正是由于当年朱玉兰的先进事迹过于引人注目。

然而,只要将以上两种形象并置在一起,你在惊讶她们判若两人的同时,更会出乎本能地追问,假若说前后两个朱玉兰都是真实的,那么,二十多年前那个思想先进的优秀基层干部,又是经历了怎样一种演变过程之后,方才蜕变为现在这样一位在房屋拆迁问题上漫天要价的“钉子户”形象的。如果套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语式来表达,那很显然也就是“‘钉子户是怎样炼成的”。某种程度上说,尹学芸这部中篇小说的核心要旨,就是如何把这种精神蜕变过程富有艺术说服力地传达给广大读者。

的确,“这样一个巨大的转身,如果不借助外力,我怀疑她自己很难完成。”实际上,导致朱玉兰精神蜕变、倾斜的过程中,她的儿子小奇不幸的命运遭际,是一个重要的筹码。首先是小奇的房子问题。事实上,小奇在婚后不仅一直想盖房子,而且都已经批下了盖房子的宅基地。假如不是当时身为支部书记的母亲朱玉兰一直在把小奇挣下的钱投入到村里自办的乡镇企业冶炼厂里,那么,小奇的房子早就盖起来了。唯其如此,朱玉兰才会充满内疚地强调:“这是我儿子的家!要不是因为我,房子早盖起来了!有正房,有倒房,还有对面厢房!”“儿子那时不少挣,要不是让我挪用了,儿子的房能盖十多间,能置换好几套楼房!”然而,与小奇的房子最终没能盖起来相比较,更让朱玉兰愧疚不安的,恐怕还是小奇的死。某种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说,儿子小奇正是惨死在母亲朱玉兰之手。一个八岁的小男孩,玩耍时意外掉进一口井里出不来。出车回来的小奇被现场的呼喊声所吸引,跑到了现场观看。没想到,他这一观看,竟然被自己的母亲给抓了个正着。朱玉兰不管不顾地要求身形瘦溜的小奇下井去救人,她只是粗暴地说:“你是我朱玉兰的儿子,你不下去谁下去?!”谁知道,小奇下去后,却再也没能上来。一个还很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意外凋零了。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小奇的意外死亡会给朱玉兰形成多么巨大的精神刺激。一直到很多年之后和“我”说起来,朱玉兰的感觉依然是:“我就是不停地干活干活干活。没有这些活计,我早就疯掉了。”毫无疑问,儿子小奇的不幸死亡,乃是促成朱玉兰精神蜕变的根本原因。她之所以会变成一个“钉子户”,是因为面对儿子心存愧疚的她,觉得如果不给死去的儿子争取一套房子,不管怎么说都对不起他。用朱玉兰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儿子的宅基地要是不能换套房,我死了都见不得儿子的面,我没脸啊!”endprint

儿子小奇之外,对朱玉兰精神世界形成另一种巨大打击的,是她的女儿小梅的因病过早去世。在儿子去世之后,朱玉兰咬着牙又干了几年,可她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另一次打击竟然会来自于女儿小梅。小梅是一位教师,有一天讲课时忽然晕倒在了讲台上。去医院检查的结果,是脑血管畸形病变,她没能下得了手术台。住院的十多天时间里,小梅一直在讲一句胡话:“妈,别赶魏征走。”魏征是小梅的丈夫,跟小梅在一起教书。“没有房子咋留人?”这里的关键还在于,就在女儿病重眼看不治的时候,朱玉兰却依然一心扑在了工作上。唯其如此,事后的朱玉兰才会觉得愧疚不已:“小梅住院的时候,村里正在搞电网改造,离不开人。我没有时间陪小梅,小梅的病情他们也一直瞒着我,想拖到工程结束。……实在瞒不住了,才告诉我实情,我紧赶慢赶,还是没见到丫头最后一面……”也因此,在实现女儿嘱托、争取一套住房的背后,其实也满含着盈盈的血泪。就这样,儿子和女儿的相继离世,对朱玉兰的精神世界形成了难以估量的巨大打击。问题还不仅如此,做了不少年书记的朱玉兰,在去职时,虽然把所有的债务都交割清楚了,但“只是我自己,一分也没有拿回来……”唯其如此,当我们读到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朱玉兰,竟然惴惴不安地问“我”“这世上真有鬼神,有上辈子吗”的时候,就禁不住悲从中来,禁不住要由此而联想到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位祥林嫂。难道说,这位朱玉兰也是祥林嫂的精神传人么?更进一步说,尹学芸也可以被看作是鲁迅先生的精神传人么?

无论如何,正是通过对小奇和小梅兄妹俩的不幸死亡,尹学芸极其令人信服地写出了朱玉兰精神蜕变的根本原因所在。说实在话,在朱玉兰如此一种精神蜕变的过程中,除了个人家庭的原因之外,中国整个社会由1980年代的理想主义而演变为当下时代的世俗功利主义,恐怕也应该承担不可推卸的历史责任。尽管如此,对于尹学芸来说,能够借助于房屋拆迁这样的社会焦点问题,刻画塑造出如同朱玉兰这样处于精神蜕变过程中的人物形象来,就绝对称得上取得了思想艺术的成功。更何况,在塑造朱玉兰形象的同时,作家也以鲜活灵动的笔触,虽然只是三言两语,但却相当成功地刻画塑造了如同陈珂这样颇有政治心计的年轻女性形象。细细琢磨一下《曾经云罗伞盖》这一小说文本,陈珂表面的精明干练,与她对于“我”的暗中盯梢,以及她后来与镇书记王耑之间私情的东窗事发,实际上也能给读者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但在结束对尹学芸小说的分析之前,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就是,这样的一部中篇小说,为什么要被作家命名为“曾经云罗伞盖”?关于云罗伞盖,小说中曾经出现过一次相关的描述:“小狼窝就在翠屏山下,不大的一座山村,却是云罗伞盖,村前村后浓荫密布,到处是成排的白杨树,与周围的村莊显出了大不同。”倘若将这里“云罗伞盖”的描述,与小说中后来的房屋拆迁联系在一起,那么,它很显然就与小狼窝村后来的一片废墟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照。假如将其与朱玉兰这一人物形象联系在一起,那么,曾经“云罗伞盖”所象征的,也就是朱玉兰二十多年前的那样一种理想主义的精神状貌。如此一种“云罗伞盖”的精神状貌,与朱玉兰在当下时代的“钉子户”形象,自然也就形成了极鲜明的精神对照。其中的人生况味,的确值得引起我们深入思考。

近期,把目光聚焦到既往历史的一部战争题材长篇小说,是陶纯的《浪漫沧桑》(湖南文艺出版社2017年8月版)。正如同陶纯自己在创作谈中已经坦陈的,《浪漫沧桑》是由两条时有交叉的结构线索交织而成的。一条,是女主人公李兰贞与汪默涵、申之剑、罗金堂、龚黑柱这四个男人之间情感上的纠葛缠绕。另一条,则是李兰贞一家人在那个战乱时代简直就是无以自控的命运浮沉。两条结构线索合而观之,实际构成的又是女主人公李兰贞的一部生命成长史。从这个角度来看,《浪漫沧桑》既可以被看作历史小说,也可以被看作战争小说,但同时,却更可以被看作成长小说。如果仅仅着眼于女性的成长这一点,《浪漫沧桑》很容易就可以让我们联想到杨沫的长篇小说《青春之歌》。倘若说二者的同构处在于,都是以一位成长中的女性为主人公,而且这位主人公在成长的过程中也都先后经历了几位不同的男性,那么,二者的不同处就在于,林道静最终从一位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成长为一名信念坚定的无产阶级战士,用洪子诚的话来说,就是:“通过林道静的‘成长来指认知识分子唯一的出路:在无产阶级政党的引领下,经历艰苦的思想改造,从个人主义到达集体主义,从个人英雄式的幻想,到参加阶级解放的集体斗争——也即个体生命只有融合、投入以工农大众为主体的革命事业中去,他的生命的价值才可能得到真正实现。”①而李兰贞,在经历了革命熔炉血与火的锻铸之后,却最终走向了对革命的疏离。

李兰贞,原名余立贞,是一位出生于国民党官员家庭的阔小姐。她的投身革命,并不是因为自己有着多高的政治觉悟或多么坚定的政治信仰,而只是因为她义无反顾地爱上了自己的中学老师汪默涵(从事地下工作时的化名汪然)。当汪默涵告诉她自己是共产党,并以为此举一定会吓她一大跳的时候,李兰贞的表现却是无动于衷:“政治与我无关,真的!”天真幼稚的李兰贞根本想不到,汪默涵之所以最终答应把她带到大阳山游击区,不仅与爱情无关,而且还带有不可告人的报复动机,想把她培养成革命战士,使她成为余家的掘墓人!李兰贞(即余立贞)来到大阳山游击区之后,虽然一直未能搞明白何为革命,以及自己究竟为什么要革命,但却用实际行动给大阳山游击区做出了两项突出贡献。其一,当她了解到江山他们的队伍严重缺乏武器装备的时候,主动向江山请缨,以给父亲写信的方式为游击队索要来一批枪炮子弹。其二,更重要的一点在于,当申之剑对大阳山的偷袭眼看着就要大获成功,眼看着江山所部就要全军覆没的关键时刻,正是李兰贞挺身而出,竟然不惜背负投降的骂名而走向了申之剑的身边,并迫使申之剑下令停止进攻,最终保全了大阳山游击区三十六个人的生命,为革命事业的继续保留了火种。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李兰贞的心绪一时间陷入到莫衷一是的混乱状态,爱恨情仇的剪不断理还乱,得到了很好的体现。为了救出李兰贞,申之剑不仅杀人无数,而且自己还身负重伤。为了追随汪默涵,李兰贞不仅来到生活条件极其艰苦的大阳山游击区,而且,为了救出被困战友的生命,自己不惜承担叛徒的骂名。但相比较来说,李兰贞如此一种选择背后,其实存在着一种恐怕连她自己都未必能够搞明白的难能可贵的人道主义悲悯情怀。事实上,在李兰贞的心目中,她只是在目睹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瞬间便死亡的残酷场景之后,出乎本能地愿意用自己的牺牲(被视为叛徒,当然是一种牺牲),去换取三十六条鲜活的生命。虽然我们并不清楚陶纯在设定这一细节时是否有着明确的人道主义意识,但最起码我们可以从其中解读出一种隐然存在着的人道主义精神。endprint

随着申之剑回到龙城父母身边的李兰贞,在家中只呆了很短暂的一段时间,就因为抗战的全面爆发而重新返回到了大阳山游击区。这个时候,由于国共形成了抗日统一战线,不仅共产党的各种活动由地下变为地上,而且,曾经的大阳山游击区也变成了以罗庄镇为中心的大阳山抗日根据地。但就在李兰贞重返大阳山根据地不久,申之剑就因为与鬼子力战不敌身负重伤而不巧落入了曾经不共戴天的仇敌大阳山抗日挺进纵队的手中。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因为此前申之剑为了救回李兰贞而有过血洗大槐树、血洗大阳山游击队的过节,所以,以冷长水为代表的一批人强烈要求杀掉申之剑为死难的战友们报仇。尽管由于汪默涵与江山的竭力阻拦,申之剑暂时保住了性命,但李兰贞却深知什么叫做夜长梦多。她知道,只要申之剑在大阳山多耽搁一天,那他的生命就多一分危险。因此,她不仅自己积极努力,而且还想方设法策动了善于打仗的三大队长罗金堂和自己一起采取行动,最终把身负重伤的申之剑安全送到了国民党军队的驻地。虽然从表面上看,李兰贞此举带有鲜明的报恩色彩。但倘若更深一步理解,那么其自然也就是一种人道主义精神的充分彰显。然而,谁都难以猜想到,在李兰贞与申之剑的命运交集过程中,竟然还会有李兰贞对申之剑的第二次救出。只不过,这个时候已经是解放战争中的一九四八年了。因为私自放跑了战犯申之剑,李兰贞自己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虽然给革命做出过巨大贡献,但终其一生都没有获得过相应的任用。我们前面所谓李兰贞积极投身革命的最终结果,乃是对于革命的一种自觉或不自觉的疏离,落实到文本中,其具体所指,也正是如此一种境况。倘若要追问李兰贞何以要疏离革命,答案恐怕也还是需要从深藏在她精神深处的人道主义悲悯情怀那里获得相应的解释。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李兰贞这些非同寻常的举动,自然能够让我们联想到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的长篇名著《九三年》来。她的一次救出大阳山游击队战士三十六条生命,她的两次不管不顾救出申之剑,完全可以与《九三年》中那位不顾个人安危在火中毅然救出三个孩子的朗德纳克侯爵相提并论。维克多·雨果说:“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某种意义上,通过李兰贞这一女性形象的深度塑造,陶纯的这部《浪漫沧桑》也当得起维克多·雨果的这样一种评价。

更何况,为了充分凸显李兰贞的人道主义悲悯情怀,临结尾处,陶纯还专门增写了她宽恕曾经出卖革命的叛徒李二丑的情节。在意外辨认出早已改头换面的李二丑之后,一方面考虑到他当年只不过给国军带过一次路,另一方面也考虑到他这么多年来其实一直在以兢兢业业的工作方式悄然赎罪,李兰贞最终选择了对李二丑的宽恕:“世上早已没了李二丑,你已经赎过罪了,用你的行动,你不该再受惩罚。今天就当没这回事,好好活着,好好工作。”尽管两个小说文本中的情节设计不尽相同,但陶纯《浪漫沧桑》中的如此一種设定,却的确可以让我们联想到雨果另外一部长篇小说《悲惨世界》中米里哀主教对于冉阿让的宽恕之举。

《浪漫沧桑》之外,另一部与历史相关的长篇小说,是女作家修白的《金川河》(九州出版社2017年5月版)。虽然只有十五万字的篇幅,但《金川河》的叙事时间跨度却长达数十年之久,从1937年抗战的全面爆发,一直写到了1970年代的“文革”后期。如此一种篇幅,与这样的一种叙事时间跨度,二者相结合所导致的艺术结果,就必然是叙事速度的相对迅疾与跳跃。某种意义上说,修白的这部《金川河》确确实实遵循了“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的叙事原则。整部小说一共七章,其中,最简短的一章,也即第六章“逃亡滇西”,篇幅不过十个页码;最长的一章,即最后的第七章“静默如哑巴的人”,篇幅也不过只有五十八个页码而已。无论篇幅长短,占据文本中心地位的,事实上都是充满着主观化色彩的人生片段与印象。与此同时,也正如我所预感到的,在叙事方式上,《金川河》采用了限制性的第一人称叙事方式。虽然我对修白的个人生平一无所知,但依据一种强烈的直感,我认为,在身兼第一人称叙述者功能的女主人公颉柏身上,非常明显地晃动着修白自己的影子,有着不容轻易否认的自传性。然而,一方面,由于第一人称叙事方式本身的限制性,另一方面,也由于“我”也即颉柏年龄幼小,所知有限,对于自己未曾经历过的往事无法展开叙述,所以,修白在第一个第一人称叙述者“我”也即颉柏之外,又特别设定了第二个多少带有一些隐形意味的第一人称叙述者,这就是“我”也即颉柏的父亲。作品在巧妙交代父亲也属于潜在叙述者的同时,也透露出了如下两方面的信息。其一,说父亲提供的记忆只是“一些片段”,其实也是在暗示读者,《金川河》这部长篇所采用的,是一种片段式呈示的艺术方式。其二,父亲那样一种刚刚伸出爪子却又马上像乌龟一样缩了回去的书写方式,折射出的,毫无疑问正是那个不正常的政治年代给父亲的精神世界所造成的,一种唯唯诺诺欲言又止的巨大精神创伤。从这个角度来说,修白用苏联时期高官那样一种战战兢兢的状态来比拟父亲的精神状态,还是非常准确到位的。当然,从小说叙事的完整性角度来说,因为有了父亲这样一位潜在叙述者的存在,就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我”也即颉柏叙事视野的局限,并使得整体意义上的《金川河》小说叙事最终成为可能。

尽管《金川河》的叙事时间跨度长达数十年之久,但修白所实际叙述的,也只是漫长历史记忆中的若干痛点而已。只不过,与那些事无巨细的历史叙述有所不同,修白的全部书写自始至终都在围绕着“暴力与反抗”这一隐秘的主题行进着。虽然说这种暴力从根本上来说乃是拜时代与社会所赐的结果,但它的具体呈现方式,却是通过一个家庭内部围绕亲情生发出的恩怨纠葛书写方才得以充分实现的。比如,父亲对他自己二姑的辜负与“背叛”。谈论这一事件的前提,是抗战期间他曾经在二姑家有过不短的避难时间。那个时候,“二姑对他甚是娇宠,怕他再出远门遇上鬼子,丢了性命。便吩咐自己的儿子陪他玩,不让他走远。”仅只是一个细节,就写出了二姑对于本家侄儿殷殷关切的拳拳之心。然而,问题在于,到了上世纪60年代初,父亲没能满足表哥一斤粮票的求助。父亲说他真的没有一斤粮票,他连表哥的信都没有回复,这是他终身的遗憾。一方面,因为没有收到父亲的粮票,气息奄奄的二姑很快就饿死了,就连逃亡到东北的表哥也未能寻觅到生路,最终上吊自杀;但另一方面的事实却是,叙述者“我”后来曾经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在父母的旧影集里发现过半斤全国粮票。那么,事情的真相到底是父亲实在找不出一斤粮票,还是他本来可以找得出一斤粮票但却不愿意寄给二姑呢?答案其实是非常明确的,非不能也,实不为也。关键在于,父亲明明有能力但为什么就是不作为呢?这个就必须联系父亲当时的具体处境做出解释了。正因为唯恐一不小心露出自己复杂身世的马脚,影响到自己的现实生存,所以父亲最后才彻底放弃了给二姑寄粮票的打算。就这样,仅仅只是借助于寄粮票这一细节,修白既把批判矛头尖锐地指向了隐身于父亲背后的那个畸形政治时代,更把这矛头对准了父亲自身,不无犀利地挖掘出了潜藏于父亲内心深处精神的软弱与怯懦。endprint

在“我”也即颉柏的家族里,与一向唯唯诺诺以求明哲保身的父亲形成鲜明对照,但却同样承受着时代与社会所带来的伤痛者,是“我”的大姑妈和二姑妈这两位女性。大姑妈人生悲剧命运的酿成,与她不幸嫁了一位国军军官的丈夫紧密相关。在那个不正常的政治畸形时代,有一位已经远走台湾的国军军官丈夫,大姑妈自然在劫难逃。如同男人一样为生计曾经在码头上扛大包不说,“革命”年代的被关牛棚,也无疑是她一种必然的命运遭际。但即使命运如此不堪,这位瘦弱的女性却还是凭借强力意志硬挺了下来,只是为了当年的一句承诺,大姑妈就硬生生地以自己充满苦难的生命守望了丈夫数十年之久,直到把自己彻底守望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望夫石”。大姑妈悲剧的一生中,大女儿幼时的意外夭折一事,令她终其一生都不肯原谅自己弟弟的冷酷无情。大女儿的意外夭折,缘于她的高烧不退。政府好不容易给了大姑妈一份免费的青霉素针剂,未曾想到,这一份格外难能可贵的针剂,却因为卫生站一对青年男女的谈恋爱调情而玩忽职守,不慎全部撒到了地面。针剂撒了,高烧不退的孩子最终不幸亡故在了大姑妈的怀抱里。但更令人倍感痛心的,是惨剧发生后大姑妈的弟弟,也即“我”的父亲的异常反应。大姑妈本以为能够从最亲密的弟弟这里得到相应的心理安慰,但意外的是,父亲没有安慰自己的姐姐。“不就是一个丫头片子吗,一个丫头丢掉算了。”父亲永远不知道他的这句话,伤了大姑妈一辈子的心。如果说拒绝给自己的二姑寄粮票的行为尚且可以从畸形时代那里找到相关理由,那么,对于早夭外甥女的漠然,我们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替父亲找到相应的遁词了。除了从中国传统的重男轻女思想那里可以寻找到令父亲如此冷漠的一点原因之外,他的行为恐怕在任何人那里都无法求得理解和原谅。在惊叹于一种重男轻女的传统竟然可以让一个人变得如此冷漠淡然的同时,我们更惊叹于修白通过这一细节对父亲这一人物内心世界某种可怕的心灵黑洞的强有力揭示。

相比较来说,陈仓聚焦城乡冲突的长篇小说《后土寺》(作家出版社2017年12月版),是近期值得关注的一部现实题材长篇作品。与我们通常意义上所看到的直接描写农民工故事的小说作品有所不同,陈仓这部《后土寺》的出奇制胜处在于,在描写表现陈元城市际遇的同时,更是剑走偏锋地把最主要的笔触集中到了对父亲和麦子他们两位进城状况的描写表现上。无论是父亲的进城,还是麦子的进城,都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进城打工。他们之所以会相继进城,从很遥远的陕西乡下塔尔坪来到千里之遥的大城市上海,只是因为陈元身在上海的缘故。借助于这一老一少来到大上海之后的遭遇,巧妙折射表现当下时代一种必然的城乡冲突,乃可以被视为陈仓这部《后土寺》的根本思想艺术价值所在。那么,父亲和麦子相继进城后的际遇究竟如何呢?

首先是父亲。借助于父亲的进城,陈仓主要表现的,乃是乡村与城市两种文明之间存在着的巨大差异。比如,乘电梯。对于终其一生都偏居于塔尔坪一隅的父亲来说,要想接受如同电梯这样可以迅即上下楼的现代文明成果,的确是相当困难的一件事情。乘电梯之外,其他诸如洗澡、上厕所、乘公交等日常事务的处理过程中,城乡之间的文明差异,在父亲身上的体现同样非常突出。但与城乡之间的文明差异相比较,父亲进城感受更为真切的,恐怕却是来自于城市的精神伤害。这一点,在父亲第二次进城的过程中表现得更为鲜明。父亲的这一次进城,一个重要的使命,就是要当面为儿子陈元向未婚妻小青的母亲提亲,没想到,刚到上海,一进小青家门,就遭到了小青母亲的拒绝与冷遇。尽管说父亲与小青母亲的冲突中,也同样潜藏着城乡之间的文明差异,但在这个过程中,父亲因为无端被歧视所造成的精神伤害,却是重要事实。但相比较来说,父亲所遭受的精神戕害,却与他在上海养猪的那段特殊经历紧密相关。在城市养猪,本就是陈仓多少带有一点荒诞意味的情节设定。然而,作家借此所真切透视表现出的,却是父亲在这一过程中所遭受的精神伤害。由于在单位评定职称受挫的缘故,小青莫名其妙把无名火撒在了这头无辜的宠物猪老赖身上,面对着小青对小猪的各种酷刑折磨,内心里一直把小猪视作自己生命的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明明是城市人自己的生存出现了问题,但却被毫无来由地转嫁到了无辜的小猪身上,虽然陈仓的艺术处理节制到了不动声色的地步,但小青的所作所为对于父亲内心世界所造成的精神戕害却无论如何都不容轻易忽视。

同样的精神伤害,还体现在两次偷偷进城的麦子身上。由于唯恐麦子的出现影响到自己与小青的感情生活,对于麦子的存在,陈元的态度一贯是躲躲闪闪。也因此,麦子虽然曾经两次因思父心切而私自跑到上海,但陈元却一直不敢光明正大地将麦子引见介绍给小青。城市对陈元与麦子这样的外来者那样一种隐隐的敌意,集中通过动物园这一情节表现出来。既然麦子千里迢迢跑到上海寻父,那陈元就无论如何都应该想方设法带麦子去动物园看一看。没承想,由于陈元单位不景气一时囊中羞涩,也由于动物园工作人员根本不买他临时记者证的账,所以他根本无法实现带麦子进动物园游玩的愿望。这样的过程中,陈元强烈感受到了一种严重被伤害的屈辱感。万般无奈之下,陈元只好和麦子一起熬到晚上才偷偷翻越大门,最终实现了带麦子参观动物园的卑微愿望。那次动物园夜游,令陈元倍感內疚,但事后的麦子却“不时地把那些动物挂在嘴边”。在这里,麦子想象中的虚拟描述越是细腻生动,她那被现代城市隐然拒绝的遭遇就越发令人感到辛酸不已。动物园尚且不说,更要命的是,即使在自己的工作单位,携带着麦子的陈元也遭到了同样的冷遇。由于没有随身携带临时采访证和身份证,无法在新来的保安面前证明自己身份的陈元,在自己每天供职的报社大楼,也被拒绝乘电梯进入工作单位。虽然保安的更换属于意外情况,但这看似意外的闭门羹,充分显示出的却是城市那样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冰冰本质。究其根本,麦子进城后的各种受挫,她所遭遇的各种不如意,所折射表现出的,其实都是陈元城市人生的不成功。也正因此,麦子的第一次上海之行,才会带给陈元这样的一种强烈感受:“上海再次成为一座空城。而且经过几天时间,被麦子掏得更空了,空得连一丝空气都没有。”正是麦子到来后的数天经历,再一次证明城市之于陈元这样的外来者依然是一种冷冰冰的异质性存在物。对于这一点,恐怕还是父亲的感受最为深刻:“第二次到上海,基本生活看似懂了,其实一切照样是陌生的。不光楼房是陌生的,人也是陌生的,虽然认识儿子和他的女朋友小青,但是儿子已经不是塔尔坪的儿子,儿子与小青过的也不是塔尔坪的生活。脚下的土地更是陌生的。这里的土地只有高楼大厦,却看不到一棵庄稼;到处都是花草树木,却看不到一个果子。连小草也不是塔尔坪的小草。塔尔坪的小草是随意生长的,但是这里的小草长得整整齐齐的……似乎这个世界不需要土地,完全可以运转下去一样。”城市带给父亲的,始终是一种无法理解无法进入的陌生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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