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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空间里的底层悲欢

2017-11-28施冰冰

长城 2017年6期
关键词:徐则臣底层小说

施冰冰

今天的中国大概是世界上对时间最敏感的国度。当中国人关于现代性的想象在帝国晚清时期起步,并在上个世纪70年代末迈入正轨后,中国人用了几十年的时间苦心孤诣地将曾经的乌托邦慢慢化为现实。在此期间,时间的焦虑是中国人无法摆脱的困扰,因为在线性的时间观里,未来是永恒的目标,也是唯一的指向。有趣的是,伴随着城市化的发展、社会阶层的分裂,这种时间的焦虑在中国社会里被转化为对空间的焦虑。每年春节的返乡大军、浩浩荡荡的打工浪潮、农村里的留守儿童,还有北上广等大城市郊区寄居的蚁族,种种现象都是这种空间焦虑的体现。对于生活困顿而又渴望改变的底层人民来说,只有背井离乡、告别乡村、涌入城市才能获得生活的希望。

因此,在中国的城市文学里,不光有灯红酒绿的上层社会,或者碌碌无为的中产阶级,更有一群匍匐在生活之下,过着蝼蚁般生活的底层群众,而后者才是近一时期文坛真正关注的焦点。“底层”一词曾经在世纪之初的学术界引起巨大的讨论,然而,无论其属于“政治性”或者“艺术性”,“人民性立场”或者“人道主义立场”,“底层”不仅指的是马克思主义关于阶层的分化,更在普泛的意义上意味着社会中相对弱势的群体,他们经济状况窘迫,政治地位不高,受教育程度较低。而更为重要的是,“底层”的身份只有在城市这个光怪陆离的背景下才得以显现。在传统的乡村社会,从事农耕经济的人们只有贫富之差,并无阶级之分,只有资本主义的社会分工出现,当贫富差距出现,底层才真正成了被社会进程所抛弃的那群人。

中国现当代的城市文学里有源远流长的书写底层的传统。比如老舍的写作,比如左翼文学,包括夏衍、茅盾等人的写作。直到90代以后,在诸多描写城市文学的小说中,对于“底层”的关注越来越多。在荆永鸣书写北京的作品,刘庆邦等写城市“打工者”的小说中,又或者在“七零后”作家如徐则臣、石一枫以及更年轻的作家像刘汀等人写“京漂”的小说中,对“底层”形象的描写都占据了很大的比重。细细究来,在90年代社会大环境变化后,城市文学中对于“底层”的描写有两个维度。首先,相对于繁华都市和快节奏生活对人的异化,以及钢筋水泥锻造中的冷漠无情,在许多作家的笔下“底层”代表着未被规训、未被约束的野蛮生命力。正如徐则臣在《跑步穿过中关村》的自序中所说:“面对生活,他们可能有很多不太美好的表现,但他们基本上保留了本色,在生命形态上,相对更及物一些。”他们的身上都保持着强烈的生活感,嬉笑怒骂、活色生香,彰显了生命本真的状态。与此同时,在很多作家笔下,他们身上也保留着讲义气、有人情味这些在如今的城市已经失落的精神传统。他们或是从外地进城,初来乍到时充满着对城市的新奇、奋斗的激情,还有从乡村带来的勤劳与质朴。他们也或是大城市的里的原住民,诸如北京城里的遗老遗少,在大浪淘沙似的城市化进程中被淘汰下来,但保有着老北京的热情、骄傲和原则性。

在荆永鸣的《北京时间》里,“我”从乡下来到北京开了家小饭馆,勤勤恳恳地经营着,待人和善,为了省钱甚至都不舍得租房子,哪怕租了房子,也是小心翼翼地生活。而周围其他人,包括让“我”感到“城里人对一个外地人的呵护”的方长贵、“老炮儿”赵公安,或者注重人情世故的李大妈、皇族贵胄的后裔海师傅,在这些底层群众平凡琐碎的日常生活里,始终隐藏着正派的、让人怀念的生活哲学。而在徐则臣的《啊,北京》《西夏》等小说中,卖盗版碟、办假证、卖二手书的从外地进京的更加年轻的人们,蜗居在几平米的地下室里,但依然有情有义,艰难的生活依然挡不住他们本能的生存希望和对想象中的未来的追求。尽管在城市文学里,底层人物的未来早已被解构成为了一顿饱饭、女人的身体,或是父老乡亲的肯定、返乡时的虚荣心。但他们以肉体搏击命运,哪怕被城市撞得泪水纵横、血肉模糊,这种抗争、打拼的姿态依然有种西西弗斯式的伟大与悲壮,甚至代表着在整个残酷的社会机器面前人的力量的彰显。比如徐则臣的《跑步穿过中关村》里,主人公敦煌每天都要跑步几公里去给客户送盗版碟。这是年轻的充满朝气的意象,是城市里的新鲜血液,但这也是城市中苦难的赐予。主人公敦煌是因为自行车被偷,而自己又不舍得花钱添置辆新的才不得不这样。在这些小说中,城市的背景就像舞台上的幕布,底层的小人物在上面演绎着各自的悲欢,他们有所坚守但又汪洋恣肆、野蛮生长;他们做着底层的营生甚至是违法的勾当,但同时躲不过人间的烟火气。他们渺小的命运与整个城市空间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张力。

而在另外的维度上,城市的空间也造成了底层的焦虑。首先是对城市空间想象的焦虑。90年代后城乡差距的拉大,对于很多底层群众而言,哪怕他们在家乡已经有了相对不错的收入,他们的理想依旧是进城。尽管80年代像《陈奂生进城》这样的作品已经写出了现代生活给予农民们的震撼,但90年代后这一趋势越演越烈,底层的群众几乎对城市有着乌托邦式的幻想。徐则臣的《夜火車》中,主人公陈子午想象中的北京是“都说首都的钱好挣,弯弯腰就能捡到”的地方;在《如果大雪封门》中,徐则臣借着主人公的口说出了一个事实:“在中国,你如果问别人想去哪里,半数以上会告诉你,北京。”荆永鸣《北京时间》中的主人公在家乡的国有煤矿里有了稳定的职业,并且有了科长级别的官职,可是到了北京,只能在胡同经营一家小餐馆,成为真正的城市底层。即便这样,他依然觉得在城市的生活比在家乡更风光,更有意义。在这些底层群众的想象中,北京与外地、城市与农村的差别被鲜明地放大了,被置换为了优越与卑微二元对立的矛盾。可是,即便是成功进城,他们面临的更大的问题是在城市中的生存焦虑。城市是巨大的包容的,可是城市给予每个人的天地都是压抑的、逼仄的,而对于底层人民而言,这种生存的艰难感尤为深重。在刘汀的小说《夜宴》中,主人公是村里能够有机会到城市上大学的幸运儿。他幻想着出人头地有朝一日衣锦还乡,可是自从踏进城市上学起,生存的焦虑就始终伴随着他。父亲的早逝、母亲的疾病、求而不得的恋爱,还有城市里光怪陆离的事情旋涡似的将他裹挟进去。而他贫穷的家庭更像甩不掉的躯壳始终伴随着他。不像徐则臣小说叙述中的野蛮的生命力,压抑和沉重在刘汀的小说里蔓延。在他的小说中,城市向底层人露出了狰狞的一面。城市既为底层人物提供了摆脱过去、实现梦想的机会,但更向其展现着与他们想象中不相符合的冷漠与强权压榨。比如小说中母亲来城里看他,母亲不住地感叹物价之高,宁愿独自承受病痛,也不愿让儿子花医疗费。悲哀的是主人公的焦虑无可派遣,只有通过隐秘的方式,如自慰、偷窥等等,而这些变态的癖好更凸显了城市对底层人格的扭曲。

大城市给底层带来除了生存的焦虑,更有身份认同的焦虑。底层用自己的血和汗为城市做出贡献的同时,他们的身份却永远难以得到城市的认同。城市的繁华与破落、贫富之间的巨大差距,还有阶层固化所带来的种种偏见,都成为无形的加在底层身上的枷锁。而他们除了隐忍的沉默或偶尔的骂骂咧咧外,似乎没有任何反抗之力,他们只能服从于城市这个巨大的权威,而作为个体,权利的被剥夺、主体性的被抹去,给其带来了深深的无力、压抑与焦虑。在荆永鸣的小说中,平实的叙述里多次让人感到作为底层的主人公与城市的隔阂。比如主人公有次听到邻居的对话后的感想:“事实上,在老邻居面前,或者说在潜意识里,他还是把我看成一个不太放心的外地人。”这样的叙述在小说中比比皆是。

而徐则臣的小说《如果大雪封门》在诗意、冷峻的叙述中更为底层群众在城市空间里的身份焦虑添加了几丝悲凉。小说以“我”的视角叙述了几位在北京打拼的年轻人。青年慧聪因为高考落榜来北京打拼,他在广场负责管理鸽群,可是随着鸽子越丢越多,他在北京越来越难以立足。来自南方的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在北京看一场雪,可是北京的雪却迟迟不下,在他的想象中:“如果大雪包裹了北京,此刻站在屋顶上我能看见什么呢?那将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将是银装素裹无始无终,将是均平富等贵贱,将是高楼不再高、平房不再平,高和低只表示雪堆积得厚薄不同而已——北京就会像我读过的童话里的世界,清洁、安宁、饱满、祥和,每一个穿着鼓鼓囊囊的棉衣走出来的人都是对方的亲戚。”“下雪”只是一个南方人朴素的愿望,这段话中,徐则臣潜藏的台词却是:雪是温柔的力量,是公平的力量,白雪覆盖的城市,意味抚慰苍生,意味着消灭贫富、阶级的差距。这才是底层真正的心声,他们想要获得的不仅仅是生存,而是认同,而是这个城市的尊重与理解。在徐则臣的小说中,雪最终来了,并且是一场多年未见的大雪。这当然是作家温暖的想象,对于那些处于大城市的边缘与底层的群众而言,身处这样一个对时间和空间都无比焦虑的时代,真正的大雪似乎还很遥远。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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