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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表述与自我表述之间:当代文学中的底层形象谱系

2017-11-28张清华

长城 2017年6期
关键词:底层文化

张清华

无论在文学还是社会学概念中,“底层”一词都具有某种模糊性和不确定意味。类似的如“农民”“市民”或“中产阶级”等等,其作为社会学概念与文化概念均有很大不同,作为社会学概念都很正面,但作为文化概念的“小农”“小市民”等则具有贬义。在美国批评家丹尼尔·贝尔等人的概念中,“中产阶级”的文化概念也是庸俗、平庸的同义语。而“底层”在社会学和文化的范畴中,都比较一致,至少不是相反的。

由陆学艺主编的《当代社会阶层研究报告》一书,以公民从事的职业分类为基础,以个人对社会重要资源(社会组织资源、文化资源和经济资源)的占有程度,相对客观地划分了中国当代社会的阶层。被划分为底层的人们被认为在政治上没有任何行政能力,在经济上只能维持一般的温饱,在文化上普遍受教育低下,缺乏表达自我的能力。拥有这样特征的人主要来自从事农业的劳动者、工厂工人、商业服务人员以及城市和乡村的待业者和半失业者。这些人群,大致构成了我们社会的“底层”。

显然,这类人的构成主体说到底还是工人和农民,如果按照全国十三亿人口计算,那么这类人在中国社会无疑是数量庞大的。因此,“底层”之于中国社会的政治与文化,都是十足重要的。某种意义上,除了精英或者上层社会和中产阶级,剩下的也就是“底层”了。

中国传统社会中“士农工商”的分层,其伦理秩序的构造,在近代内忧外患的社会背景下发生了骤变,在鲁迅和文学研究会作家的笔下,几乎出现了一种“全新的旧人”形象,类似阿Q这样的角色,与传统社会中的“牛二”“郓哥”之类不同,他们具有了一种启蒙主义视角下的新的卑微属性与命运感,获得了新的文化内涵与道德力量。而王胡、小D、七斤、祥林嫂等农村人物,也分别具有了敏感的底层意味,成为了麻木的、牺牲的、在道义上值得悲悯和必须予以拯救的一代。文学研究会和左翼作家们继续了鲁迅的道路,塑造出更多农民人物,茅盾《春蚕》中的老通宝、柔石《二月》中的文嫂、叶圣陶《多收了三五斗》中的“旧毡帽”们,都是现代小说中典型的底层形象。

但也还有不同者:在沈从文笔下,底层仿佛并没有常见的苦难与愚昧的伴随,而是更多纯粹和干净的互现,在湘西世界,小偷是有信用的,妓女是有情义的,湘西的偏远并没有让那里的人变得更加穷困和卑劣,反而比城里的人生活得更干净、更自在、更安定和更幸福。翠翠和他的父老,还有男友,都比《八骏图》中的“上层”和精英们更有人格和道德境界。

但上述几乎都是近代以来的启蒙主义思想的产物。很显然,中国传统社会中虽有“悯农”和少量的底层书写,类似杜甫的“三吏”“三别”,白居易的《卖炭翁》等,但并没有一个概念性的、具有固定的文化与道德含义的底层设计。即使是武大郎这样的人物,其悲剧也只是缘于其身体的畸形与性格的懦弱,缘于其以微贱残疾之躯讨了一个貌若天仙的老婆而惹祸上身,而并无“阶级”或者政治上的普遍性。王婆也同样有底层性,靠说媒拉纤赚一点钱财,可恨的也还是人性中的贪婪,而没有特殊的社会与政治含义。但在启蒙主义思想的观照下,这个似曾相识的人群,则逐渐披上了固定的政治与道德外衣,变成了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群体和阶层。

革命文化传承了这些观念,并将之推至更鲜明的政治高度,从中诠释出社会结构的不公正性,从而为革命提供了道德基础与社会政治依据。

从《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再到后来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共产党人在逐渐找到了革命的社会主体与基本政治力量的同时,也逐渐确立了针对底层与农民的基本政策。特别是《讲话》发表后,底层与具有清晰的政治与道德含义的“人民”这一概念渐行一致。在其后的关于文艺大众化的争论中,更是确立了如何表述底层的写作方法,即底层既具有革命性的一面,同时又有受压迫的一面。由此我们就看到了新的写法:在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灵泉洞》等小说中,底层分化出了先进的和落后的两种人物。

在更晚一些的作品中,政治的界限更加明晰。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中,最革命的正是来自最底层的农民,外号“赵光腚”的贫农赵玉林,不止有坚定的革命意愿,在道德情操方面也是完全靠得住的。在与地主韩老六和土匪武装的战斗中,他负伤牺牲,成就了其革命、牺牲和成长为英雄的一生。当然,另一些人物也同样具有底层的属性,但又有游移不定的性质,比如老孙头的油滑与自私,老田头的懦弱与摇摆,也都有生动的体现。这类角色与赵树理笔下的“三仙姑”“二诸葛”,以及后来50年代的《锻炼锻炼》中的“小腿疼”和“吃不饱”们相似,似乎传承了新文学中的某些因素,政治含义不那么明晰,因而也显得更为真实丰富,有艺术魅力。

在柳青、梁斌这些50年代的代表性作家,以及60年代的浩然等具有意识形态标杆性质的作家笔下,底层农民的概念化趋势逐渐被强化了。朱老忠、严志和、老套子等都源于底层农民的觉醒,连新一代革命者梁生宝、萧长春等,也都是典型的由穷苦农民的后代成长而来。底层人民基本上就是革命主题的基本载体了。

只有少數作家会写出“例外”,在孙犁的《铁木前传》一类作品中,会出现“小满儿”这种人物,她在经济上或许并不是最底层的,但在社会地位上却是最边缘的,其寄人篱下的生活并没有使她变成可怜的、或者天然革命的人物,而是使之变成了具有“狐仙”意味的传奇人物,几乎成为那个时期偶像式美少女的奇葩版,或者“变形记”式的一个符号。当然,这几乎属于例外的情况了——是革命时期文学的个案和孤例。

文革结束后,当代中国社会迎来了新的变革。随之小说中也出现了久违的底层人物形象,这是社会学与政治学规则松动、文学常态视角回归的结果。在高晓声《李顺大造屋》中,李顺大最终实现了他在大跃进、在文革时期都没有实现的造屋梦想,生活似乎有了质的变化。这样的作品非常婉转地揭示了历史的误区,但对于现实的变化,则不免有些过于乐观了。底层摆脱贫困的道路其实还十分遥远,过程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在高晓声的“陈奂生系列”中,我们更多地看到了作者的文化思考,陈奂生的物质生活有所改善,但其精神层面的尴尬与弱小,则是要经过漫长的历史来予以改造的。endprint

在一批更年轻的作家笔下,一批新的农民形象出现了,张炜的《秋天的愤怒》《秋天的思索》,贾平凹的《小月前本》《鸡窝洼人家》《腊月·正月》,刘恒的《狼窝》,郑义的《老井》《远村》,王安忆的《小鲍庄》,莫言的《民间音乐》《大风》《白狗秋千架》,韩少功的《爸爸爸》等,都书写了大量乡村底层的人物,这些人物有的属于与社会变革靠的比较近的,有的则与民俗靠的近,越是在新潮与先锋文学中,属于“非现实感的”人物就越多。总之,他们有的通过社会变革进步实现了致富,有的则是在民间世界中延续着古老的生存。

有些作品中人物的社会属性似乎很难确定,比如张贤亮《灵与肉》中的李秀芝,《绿化树》中的马樱花,《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的黄香久。尤其马缨花这样的角色,很显然也是荒原上艰难的生存者,属于底层无疑,但奇怪的是,她又有一个“美国饭店”的外号,是荒原上的美女、稀缺的资源,是一个有着众多暧昧男女关系的人物。爱慕她的男人不断地接济她,而她则把别的男人送来的吃食,毫不吝惜地赠与了她所爱慕的落难书生章永璘。这表明,所谓社会学与政治学意义上的“底层”,正在被美学意义上的更为复杂的底层所替代。

王蒙的小说中涉及底层的有《春之声》和《蝴蝶》等,也经历了由社会政治学到文化视阈的变化。虽然革命文化历来倡导知识分子与官员向人民看齐,但《蝴蝶》中的张思远在由“张副市长”沦为山区农民“老张头”的时候,处境是相当凄惨的;而他由“老张头”再度复出为党的高级干部“张副部长”时,便又神气起来了,且自我设计了“微服私访”一节,重回山区探望乡亲和一直爱慕的医生秋文。王蒙的小说无意中流露出一个“恒定的距离模式”,就像“文学来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一样,“干部(知识分子)也是来源于人民但又始终高于人民”,这是一个看似鱼水交融但又泾渭分明的关系。

90年代的“底层”话题,似乎还原了事物的本来样子,因为“改革”赋予了社会重组与利益调整以合法性。体力劳动者再也不在政治上享有先天的优越感,而在“下岗”与“转轨”的新说中,彻彻底底地沦为了底层。如此,关于城市底层、工厂底层的劳动者的故事也渐渐多了起来。刘醒龙的《孔雀绿》《分享艰难》,谈歌的《大厂》《车间》《天下荒年》,何申的《信访办主任》,关仁山《大雪无乡》《九月还乡》等,分别从城市和乡村叙述了上述变动中底层的生存境况,成为这一时期最有代表性的“现实主义”作品,但为了保有政治正确,它们也不得不做更多的妥协式的处理,将这些“艰难时世”处理为过渡的、不得已的、有价值的牺牲。直至世纪之交刘恒的《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之时,这种含混的道德与美学处置一直延续着。

但世纪之交以来,在中国社会的深度变化与利益调整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日益显豁且具有了“文化属性”的“底层”人群。这是很有意味的,在过去,所谓底层的书写与处理中都包含了一个政治学的逻辑:底层在文化与政治上并不“低”,他们之所以沦落是因为社会变革时期无可回避的利益调整,而且这种调整也仅仅是时间性的,假以时日他们还会恢复地位且最终“脱贫”。换言之,以往所有写作者都从来没有在文化上给予过底层一个稳定的理解。但进入世纪之交以后,這种逻辑随着底层的直接登场而被最终颠覆。当“打工诗人”出现之时,一个事关全社会公共伦理的问题就出现了,一个美学问题也出现了,底层作为“沉默的大多数”中的最甚者,本不需、也无可能“写作”,但现在确乎写作了,写出了劳动者自己的悲欢与体验。他们不可能按照原来的逻辑进行处理,不可能作为看客和他者来美化他们自己的生活,所以到底应该怎么看,如何评价他们的文学,变成了一个广泛参与的讨论。

关于底层写作的伦理问题,我曾经数度撰文,这里不想再予展开了,我只是强调,底层的书写由“被写”“被表述”变成了“自我表述”,自然具有更强的人格属性与见证性的力量。它们不再是“虚构”,而变成了一种亲历的自述,这自然会让我们对于文学的评价变得更敏感和迟疑。

当然,底层文学还是五花八门,春树的《北京娃娃》叙述了社会夹缝中的青少年失序而混乱的经历,成为“残酷青春”的范例,算不算底层叙述?似乎是,又似乎不是,它到底算是“底层故事”,还是“先锋叙事”,似乎是游移的。还有郑小琼的诗,一方面写出了底层劳动者的痛苦,但其中又分明有一个坚韧和强大的思考者的主体,这样的作品到底是底层诗歌还是先锋诗歌?似乎也很难完全下判断。底层的叙述一方面是在文化上更加明晰了,但正如社会本身更趋复杂的状况一样,这些人物或者主体在文化上也前所未有地复杂化了。

上述梳理显然是不全面的,但好在后面的几篇文字各自有更新的角度来予以考察。关于底层文学、底层形象的流变,归根结底我以为是中国社会结构与公共伦理变化的一个标志或晴雨表,考察这些人物,也是对于当代中国社会历史之戏剧性变迁的一个回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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