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季少年殒命“精神贫血症”

欧阳军

2017年5月10日，重庆市一名高二男生在家中自杀身亡。在他的床头柜上，一封不到60个字的遗书错字连篇，但透过那简短的文字，可看到这个孩子的绝望与无助。闻讯赶回家的父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对儿子的真正了解，居然是在他生命凋零之后……

富家子弟厌读书

上高中之前，黄冠是“读书无用论” 的拥护者，这完全是受了他父母的影响。黄冠的父亲黄新政与母亲韩文萍都只有初中学历，来自重庆的农村，但作为第一批甲鱼养殖专业大户，在西南地区赫赫有名。

1999年10月，黄冠出生时，黄新政夫妇的存款就有500多万元；等到甲鱼养殖遍地开花后，他们早已另立山头，做起了房子装修生意。随着房地产开发如火如荼，他们公司一年365天难得有一个休息日。黄冠刚满月，就被丢给了奶奶和保姆。

没有时间陪伴儿子，黄新政夫妇只能在金钱上尽量满足孩子。在父母的娇宠下，黄冠在幼儿园，以物质诱惑团结了一批小朋友，经常欺负小女孩或者他看不顺眼的同学。以至于一些家长联合抗议：不开除黄冠，他们就集体退园。对这样的投诉，黄新政和韩文萍并不恼火，以他们在商海多年的经验，孩子横一点，总比受人欺负强。所以，每次黄冠闯祸，从父母那里非但听不到批评，反而是鼓励。

2006年9月，黄冠上小学了。不料半个学期下来，黄冠10以内的加减法都不会算，还被调了三次班，老师看到他都头疼。第一个学期期末考试结束时，校长拿着黄冠只得了21分的数学试卷和27分的語文试卷，将黄新政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说：“黄冠这孩子上课从不听讲，调皮捣蛋，我们担心再这样下去，孩子就废了。跟你说实话，我从教快30年了，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学生。”

黄新政也很坦诚：“校长，真是让您费心了。真人不说假话，我们这些年赚的钱，黄冠就是两辈子也花不完。所以，我也不想为难孩子。再说，上了大学又能怎样？工作照样不好找。我和他妈妈都是初中毕业，论做生意，10个大学生也不是我俩的对手。”黄新政的话，让校长哑口无言。

有父母撑腰，黄冠更加无心学习。最后发展到老师将他单独安排在一边，允许他上课睡觉、打游戏，甚至去操场玩，只要不影响别的同学就行。从小学三年级下学期开始，黄冠就被当作特例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场考试。这些特权都是父母用金钱铺路，为他争取来的。久而久之，读书无用、金钱万能的思想，深深根植于黄冠的大脑里。

日月如梭，2015年新学期开学，黄新政费尽周折，花了大价钱才将儿子送进重庆市内一所私立高中。黄冠入学后仗着有钱，学习不用功，整天对一帮小哥们儿吆五喝六的，俨然是同学中的大哥大。

访美闹出大笑话

2016年7月初，美国一所高中邀请21名重庆高中生去美国参加夏令营活动。黄新政居然以赞助20个学生和3位带队教师往返机票的方式，为黄冠争取到一个宝贵的名额。

正是这次美国之旅，彻底改变了黄冠的人生。24人的访问团于7月17日从重庆出发，先坐火车去北京。21个孩子中除了黄冠，个个都是尖子生，黄冠很快感觉到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一次，同学们热烈地讨论着美国社会的各种新鲜事儿，黄冠插不上话，被冷落在了一边，只得低头玩手机。不一会儿，他发现两个同学还未离开国土，就开始用英语对话，就讥讽道：“会说几句鸟语了不起吗？臭显摆什么呀！”一个同学轻蔑地用英语骂了他一句，黄冠敏感地问：“你说什么？”对方用中文回答：“我说你真酷。”黄冠得意地撇了一下嘴，却看到其他同学都在捂着嘴，强忍着不笑出声来。

哑巴吃黄连的黄冠很窝火，大声叫道：“你们这些小人，吃着我的，用着我的，对我还这么不客气！都给我滚下车，走到美国去！”一句话犯了众怒，20个同学纷纷掏出自己的钱包，拿出钱来，扔给黄冠：“是你爸死皮赖脸地求着给我们出机票的，现在我们不需要了，你拿着这些钱，下车！我们不欢迎你。”见惹众怒，黄冠这才觉得形势不妙，只好坐回座位，一路沉默。这之后，他明显感觉到大家对他的排斥。

而真正的丢人现眼还是到了美国之后。美国学生为迎接来自中国的朋友，做了充分的准备，有些孩子光问题就罗列了四五张纸，且内容相当丰富，民族的、自然的、社会的，无所不及。其他20个孩子英文都不错，很快就和美国学生聊得火热，唯独黄冠，坐在那里干着急。

整整五个小时的交流会，黄冠一句话没听懂。最后，一个美国孩子过来，礼貌地问黄冠的带队老师：“他是不是聋哑人？我会手语。”老师赶紧解释：“由于路上晕机和时差的关系，他很不舒服。”那个孩子友好地拍拍黄冠的肩膀，做同情状。黄冠问老师，他说了什么，老师委婉地说，他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这时，同行的一个很看不惯黄冠的孩子凑过来，把他拉到一边，假装热心地对他说：“老师骗你。那个美国同学问，你是不是聋哑人，如果是的话，他可以用手语跟你交流。早知道这样，出国前你应该去接受一下手语培训。”那个同学话音刚落，黄冠就重重地打出了一拳，同学的鼻子顿时血流如注。可想而知，这样的事情让大家觉得，黄冠把脸都丢到美国去了。

最难堪的事情还在后头。夏令营有一个重要的活动就是生存考验：在规定的时间内，让大家身无分文出去谋生。刚出去不久，黄冠就出事了——由于内急，又不懂英文，找不到公厕，他居然在街角随地小便，被当地市民送到了警察局。带队老师和夏令营的美国老师去警察局接他时，中国老师的脸都气得发紫了。同学们知道了这件事，更是视他为耻辱。

那几天，黄冠很压抑，没有好好吃饭。一天晚上，他去酒店一楼超市买吃的，回来后，一个人默默地吃着。过了很久，同室的同学才恨铁不成钢地提醒黄冠：“你买的是狗粮。”没有人笑，对于黄冠，大家打心底里反感。他终于知道，最大的冷漠不是嘲笑，而是视而不见。那天晚上，黄冠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哭得很伤心。

用钱求知受重创

从美国回来之后，黄冠的变化很大。黄冠的班主任记得，2016年10月的一天，黄冠到办公室找她，很诚恳地请教：“老师，我想好好学习，但上课时我什么也听不懂，你说我该怎么办？”班主任很吃惊也很高兴，对他说：“好好学习有许多种，首先让自己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也算一种。你的底子很差，建议让爸爸妈妈给你请个家教，把初中的课程补一补。老师得给你打个预防针，这个过程可能挺辛苦，需要毅力。思想有反复时，别忘了来找老师帮你打打气。”黄冠很认真地点点头，走出了门，又折了回来规规矩矩地给班主任鞠了一躬。这一鞠躬，让班主任很感动。endprint

那天回到家后，黄冠把爸爸妈妈都叫回家，说了想请家教补课的决定。黄新政夫妇当然为儿子感到高兴，但他们还是给儿子留足了退路：“儿子，学不进去就不用太勉强。有爸妈在，你肯定过得一点儿都不比别人差。”这话，在黄冠听来，就是对他能力的不信任，他很气愤地对爸妈说：“你们怎么知道我学不进去？我非要学个样儿来给你们看！”

黄冠有努力学习的愿望，但底子太差了。黄新政为黄冠请了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五门功课的家教老师。然而，大半年过去了，老师们都看得出来，黄冠十分努力，但效果不好。

2017年春节前后，他没有像往年那样留在外婆家漫山遍野地疯跑，而是早早回到家，家教老师还没到家来，他一个人捧着书在看。有时，明明困得头如捣蒜，黄冠却仍然不肯脱衣上床睡觉。从前的混世魔王变得越来越沉默。黄新政夫妇看到了儿子的变化，很心疼。黄新政每次回家，见到儿子的第一句话就是：“冠儿，没钱了就跟爸吱声。最近学习那么辛苦，花钱放松放松。”韩文萍则稍微含蓄一些：“冠儿，我和你爸都初中毕业，不也混得很好吗？你干吗为难自己！”韩文萍甚至跟家教老师一个个打招呼：你们不要太为难我儿子，别把他逼出病来……

让黄冠最受重创的，是物理家教老师的离去。那位姓张的老师很委婉地告诉黄冠：“我不能教你了，家里出了些事情。” 黃冠问老师：“是不是我太笨了。”张老师摸了一下黄冠的头，说：“黄冠，你变化挺大的，坚持下去。”黄冠刚想跟老师道别，恰好爸爸回家了。黄新政看儿子对老师有些依依不舍，便大着嗓门对老师说：“张老师，不就是钱吗？想加多少，你开个价，不用为难孩子。”张老师回了一句：“不是钱的事。黄冠就毁在你们家太有钱了。”黄冠当时眼圈儿就红了，这让黄新政更加恼火：“你一个男孩子怎么没事就挤猫尿？我最看不惯了！信不信老子掐死你？”

黄冠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流下来，小声地说了一句：“我也想掐死我自己。” 韩文萍将儿子劝回了卧室。

自我放弃踏上绝命路

2017年春节后，其他几个家教老师也陆续以各种理由离开了黄家。新学期开学后，黄冠没有回学校，他觉得那里没有谁会想念他。无所事事，他只能打游戏，没日没夜。

2017年3月的一天，黄冠出去吃饭时，在肯德基遇到了跟他一起去美国的李老师。黄冠刚想过去打招呼，但一想到自己在美国的那些经历，又很害怕跟他打招呼。于是，他买了一份套餐，让服务员送到李老师那儿去。他快出门时，李老师追了过来：“黄冠，怎么不打个招呼就走？”“李老师，我学习还那么差，没脸见你。而且，我一张嘴说话就让人烦。”“可是，老师觉得你现在比原来稳重多了，肯定想了很多问题。留个手机号给你，随时欢迎你倾诉心事。”黄冠掏出手机，十分认真地记下了，然后，跟李老师说了再见。

据韩文萍的回忆，黄冠的确曾经想跟她沟通，可是她太累了。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就想给孩子亲手做点好吃的，把那些脏衣服都清洗干净。有一次，黄冠曾问她：“妈，如果没生我，你是不是就不用这么累了？”“那是！那样的话，我和你爸就不用再这么卖命地做生意了。谁不知道钱好花？我俩拿着钱环球旅游，咋潇洒就咋过。”像以往一样，韩文萍一边说疼爱儿子的话，一边抱怨，但她没有想到，这句话问过没有多久，黄冠就以极端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韩文萍患有神经衰弱，家里常备着安眠药。2017年5月10日上午9时左右，黄冠吞食了100粒安眠药后，又害怕死不成，用水果刀割断了手腕上的动脉血管。没有人知道黄冠在吞下安眠药的那一刻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看到他在操刀划开血管时那绝望的神情，为什么父母的千万家产留不住他年轻的生命，他决绝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在他留给父母的遗书中，黄冠这样写道：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走了，原谅儿子的不笑（孝），下背（辈）子一定好好学习，不让你们躁（操）心，做你们引以为骄敖（傲）的儿子，我是一个废人，实在活不下去了。”不到60个字的遗书，写得歪歪扭扭、错字连篇。

在重庆市郊凤凰山公墓安葬了儿子之后，伤心欲绝的韩文萍放下了生意，访遍黄冠生前的师友。她想知道，是什么让儿子最终决定离开这美丽的人世间？

随着走访的深入，她才知道，儿子几乎没有朋友，与他交往最深的，居然是同去美国的李老师。李老师对韩文萍所说的一席话，让韩文萍与黄新政痛不欲生。“其实，在孩子最需要鼓励的时候，你们再一次用钱把孩子推向了绝望的深渊。从美国回来后，他想上进。可你们呢？一句鼓励的话都没有，反而再次用自己狭窄的视野，把他往后拽。钱可以让他衣食无忧，可是，钱买不来朋友，买不来与人交往的乐趣。他可以不是一个学习成绩优秀的孩子，但他应该体会到求知的快乐，知道通过自己的努力而取得收获的滋味。这些，是钱能替代的吗？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与去美国时那个暴发户的混混儿子相比，他简直像变了一个人，自卑又敏感，向上又怯懦。那是他人生中最难过的阶段，也是希望与绝望的临界点。你们当家长的了解吗？你们给过他真正有营养的哺育吗？”

儿子走后不久，黄新政突发急性肺炎。虽不是致命的疾病，花了不少的钱，却总也好不彻底，可见其伤心伤身之深。躺在医院病床上，他总是喃喃自语：“没了儿子，那些钱都是废纸。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一切都等于零啊！”

编后语：如今的家长都把孩子捧在手心上，怕他冻着、饿着、受委屈……许多家长爱孩子的方式就是给孩子提供最好的生活和学习条件，不让孩子吃一点苦，只让他们衣食无忧。这究竟是爱孩子还是害孩子？黄冠的悲剧值得大家深思。过度的保护，过分的溺爱，只会让他们更无知、更依赖，更不知如何面对人生的大风大浪。舍不得孩子吃苦，将来他会更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