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

耿艳菊

1

叶细细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宠儿。人与人之间的偶遇，第一次是天经地义，缘分使然。那么，四年之后，让同样的场景再出现一次，一定是上天在眷顾了。

叶细细是个地道的中原姑娘，十八岁之前没有见过山。家里有一幅山水画，从五岁开始她就想去画中的地方，那是有着白娘子和许仙的西湖。

所以高考那年，她一腔孤勇，坚定地扔掉可以在本省读一流大学的机会，在志愿表上潇洒地填了杭州的一所二本院校。只有这样，才可以志在必得。

爱上一座城，是因为一幅画。爱上一座城，是因为爱上这座城市里的一个人。哪怕关山万里，也抵挡不住一颗飞向它的心。

在苍茫的尘世间，我们都是一粒尘埃，应当无畏无惧地飞舞着寻找落定的位置。叶细细为自己觅得的位置，却是北方的一个大城市。

四年前，她是一腔孤勇地一路向南，现在她又路过中原的家，一路向北。

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真实想法，一个上师范的人，不去老老实实教书，非要跑到遥远的北方做销售。

当叶细细像一粒尘埃落在北方城市的火车站外光洁的地面上时，她惊讶得眼珠子都险些掉了下来。

这样的惊讶，让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从一开始就温暖万分。

2

站在她面前的是陆浩！

陆浩很平静，他早已从人事部那里得知了消息。叶细细正愣怔的时候，陆浩已经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眼神明亮干净，笑容温暖亲切。叶细细太熟悉这笑容、这场景了，和四年前一模一样。

叶细细原本是一个文静婉约的女孩，那一刻却在人流密集的火车站门口如疯子般抱着陆浩又跳又叫。直到被陆浩塞进车里，她才安静下来。

一路上，叶细细看着车窗外迅速倒退的风景，她觉得自己也在倒退，倒退到四年前的那个自己。

那时候，从不曾出过远门的她，一路经受着汽车、火车的颠簸，终于到达了杭州。下车后，陆浩的一抹温暖明净的笑容，赶走了她的疲惫和惶恐。

陆浩是来接新生的学长。她跟着陆浩坐上了校车，穿过长长的林荫道，绕过曲折的建筑物，报到，找宿舍。陆浩就像一道光照亮了叶细细前面的世界，让她在陌生的环境里感到温暖。

叶细细整理好床铺，还没来得及道谢，陆浩已经悄悄离去。

接着是紧张枯燥的军训，咬咬牙转眼也就熬过去了。教室里坐定后，学校里的很多团体组织开始过来招收新人。

叶细细竟然又见到了陆浩。陆浩是社会实践部的部长，走进教室的刹那，他们都看到了对方。他们的眼神碰到一起，然后陆浩递给她一个熟稔的微笑。叶细细的心怦怦跳，也许从那一刻开始，陆浩已经像一片棉花云一样落到了她的心里，柔软着她的青春时光。

3

低调安静的叶细细是向来不参加什么活动的，但看到陆浩后，她坚定地在社会实践部报了名。一路披荆斩棘，叶细细成了陆浩的手下。

其实叶细细最喜欢坐在图书馆里，静静地看书，对于热闹激扬的事情，从来都离得远远的。不过，现在能经常看到陆浩，叶细细觉得是件非常美好的事。

可是，这样的美好像一个绚丽的肥皂泡，在空中正飞舞的时候被调皮的孩子伸手戳破了。叶细细看到了陆浩的女朋友明倩。

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孩，穿着淡紫的长裙，微扬着下巴，是被众人捧着的公主。叶细细听说她是杭州人，是学校里某位校领导的女儿。

陆浩看出了叶细细的落寞和忧伤，以为是初来乍到的不适，时常约她出来谈心，安慰她。而叶细细也终于可以确定陆浩对她周到贴心的照顾，大概缘于一份乡情，毕竟他们都是从中原的土地上走出来的。

想到家乡，叶细细的脑海里是纵横交错的小径，到处摇曳着的狗尾巴草。她从一本书里看到一个传说：狗尾巴草是一种有思想和灵性的草，它爱上了一个王子，可是王子不知道。那时候王子已经爱上了一位邻国的公主，狗尾巴草只能守着这份无望的爱默默地守望着王子。为了能看到王子，使自己不早早地枯萎，狗尾巴草与季节痛并幸福地抗衡着。

叶细细觉得自己也是幸福的，起码可以像狗尾巴草那样时常看到自己喜欢的人。

然而这样的幸福也没有持续多久。陆浩是大四的学生，他的世界到处弥漫着毕业的气息。

陆浩来向她道别，说，要去北方闯一下。叶细细不说话，她怕一开口，泪就流出来。

陆浩走后，叶细细很少和他联系。

转眼叶细细也毕业了，不知道为什么，她莫名地想走一走陆浩走过的路。

4

叶细细又成了陆浩的手下，此时的陆浩已经是销售部的经理了。像四年前那样，陆浩领着她报到，找宿舍，像一道光照亮了她的路。

晚上，陆浩请叶细细在一家西餐厅吃饭。他们说了很多在学校时的旧人旧事，看得出陆浩也很怀念那段时光。

可是陆浩却始终未提起他公主一样的女友。叶细细张了张嘴，还是问出了口：“明倩呢？你们还好吧？”

陆浩愣了一下，忙牵起嘴角轻声答：“挺好的。”那语气竟是遮不住的牵强和忧伤，紧接着陆浩便转移了话题。

叶细细不甘心，之前她故意不和陆浩联系，是不想去打扰，她只希望陆浩快乐。很明显，现在陆浩不快乐。

叶细细绕啊绕，又绕到他和明倩，陆浩不得不说起她了。他说：“明倩在这里读研究生，快毕业了。”

陆浩又告诉叶细细，来北方闯的原因一方面因为明倩，另一方面想证明给明倩的爸爸看。明倩的爸爸一直反对他们，他说：“明倩，陆浩不过是一个从穷乡僻壤出来的人，将来也就是个教书匠，能给你什么幸福啊？”

而陆浩用事实证明了他可以给明倩她爸眼中的幸福。几年的时间，陆浩的变化很大，他从最初的稚涩变得成熟，成了公司的顶梁柱。当然，这也给他带来了丰厚的收益。

可是陆浩说，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最理想的生活依旧是做一个教书匠，最起码可以活得本真和轻松，不用煞费苦心地周旋于各色人等之中。所以，他指责叶细细：“你一个女孩回家教书多好啊。”接着又说：“出来长长见识也好。”

陆浩把自己积累的经验毫无保留地都教给了叶细细，叶细细的工作一路进行得顺风顺水。叶细细觉得，陆浩就是自己的阳光，有他在，她的世界总是温暖的。

5

令叶细细奇怪的是过了一段时间后，她竟然还没有见到明倩。没想到不见则已，一见惊人。

当明倩瞪大了眼睛站在叶细细面前的时候，叶细细正躺在陆浩的床上，惶恐得像个可怜的傻瓜。

明倩狠狠地瞪了叶细细一眼，对身后的陆浩冷冷地说：“你最好说出一个令我信服的理由。”叶细细急忙爬起来要向明倩解释，陆浩用眼神制止了她。

叶细细匆匆穿上鞋逃了出去。

叶细细在楼下的亭子里，仔细回想着昨天晚上的事。对了，她喝多了，她从没有像昨天那样高兴过。她独自签了一个大订单，为了庆祝，她和陆浩一起去了酒吧。

她喝多了，陆浩又不能不管，就把她带回了住处。叶细细这样回想着的时候，却看见明倩冷冰冰地从公寓里走出来，目不斜视，却看不出有多悲伤。

叶细细自责极了，一定是她让明倩误会了。她一口气跑回到楼上，向出神的陆浩不停地道歉。

陆浩转过身，说：“傻丫头，不关你的事。我們反而要感谢你，让我们有勇气放开对方的手。”

原来陆浩和明倩的感情早已是一眼枯井了。明倩已经习惯了公主的生活，早晚都要回到杭州的，况且那里还有家人给她挑好的家世良好的海归。

叶细细犹豫了很久，最终用四年前陆浩送她的黑蓝色水笔给陆浩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她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古老的方式，是觉得感情本来就该是虔诚隆重的模样。

陆浩很快就回复了，很精练的一句话：“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都知道。”

半年后，叶细细和陆浩一起向公司递交了辞呈。飞舞了那么久，他们打算往故乡的方向飞了，他们本来就是那里的尘埃，到最后，都要为自己找到落定的位置。叶细细和陆浩商量好了，在故乡的小城教书，简简单单地生活，然后守着素朴的日子，细说流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