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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夜饭

2017-11-25李力

唐山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黑脸大汉向阳

李力

年夜饭

李力

翠萍下了高铁又上长途车,紧赶慢赶,下午五点多才抵达柳林镇。

天阴沉着脸,硬邦邦的雪粒狠劲往地上砸,打在脸上有点疼。长途车上下来的七八个人,很快被凛冽的北风吹得踪影全无,剩下翠萍孤单单凌乱在风雪里。

去象山的小巴已经没有了,怎么办?踌躇片刻,她拖着拉杆箱,顶风冒雪走向镇医院。

向阳这会正站在办公室窗前,皱着眉瞅着漫天的风雪,见了翠萍先是诧异后是惊喜,脸上绽开了一朵花。

“嗨!怎么是你?”

“嗯?怎么不能是我!”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女神驾到!”

“哪有什么女神,只有一个难民,有家难回,投奔向院长来了。”

“好啊,终于弃暗投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不过要是早觉悟二十年,岂不更完美?”

说完笑嘻嘻张开双臂,等着翠萍投怀送抱。

“红英,你拿搓板来干啥?”翠萍瞥一眼身后说。

向阳慌得赶快收了胳膊,扭头伸长脖子去瞧门外。

翠萍实在憋不住,笑得花枝乱颤,嘴里好不容易嘣出四个字:谈虎色变!

向阳方知上当,手摸胸口,喘口大气说:“不带这样的,吓死人是要偿命的!”

“贫够了吧?说正事了啊,我需要帮助。”

“尽管说,女神的需要就是命令,刀山火海也得闯!若看得上,这百十来斤交给你都行。”向阳把胸脯拍得啪啪响。

“哦,才百十来斤啊,轻了点!我爸说他杀的年猪有三百来斤呢。”

“咳,咳,男不跟女斗,尤其不斗嘴,继续说正事吧。”向阳终于不再嬉皮笑脸。

“我要赶回象山去,帮我解决一下交通问题。”

“唉,我以为天欲降大任于我,谁知就这么琐碎的事呀!今晚住我家,明天我亲自送你回去。”

“不行,我跟老爷子说好了一起吃年夜饭,若不回去,他这一晚上肯定睡不着!”

“这样呀!那怎么办?我今晚值班,走不开啊。”向阳抓耳挠腮,颇有些为难。

“很简单,车钥匙给我就行。”

“你行吗?又是晚上又是大雪,山路可不是平坦坦的长安街。”

“不要紧,路不长,慢点就是了。”

“回家陪老爷子吃年夜饭,我当然不能阻拦,不过路上千万千万要小心啊!”

“谨遵指示,安全第一!你就继续辛苦吧,大年三十值班,年夜饭肯定是吃不上了。”

“咱当大夫的命苦啊,你不也是几年了才有机会陪老爷子吃一次年夜饭吗!”

“好了,不倒苦水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留到咱们同学聚会喝酒的时候吧。”

翠萍辞别向阳,驾车上了路。此时沉甸甸的雪粒已变成了轻盈飞舞的片片雪花,争先恐后想挤到车灯的光亮里来,不似飞蛾扑火,倒像一只只抢食的白色小鸟。路被雪隐藏,车后拖着两条深深的辙印。

出镇不远就上了山路,幸好路不算太窄,也没有车辆行人,翠萍并不是特别担心。路边偶有亮灯的人家,估计在吃年夜饭,她似乎闻到了家里诱人的饭菜香味,不由得舔舔嘴唇。

再往前就看不见人家了,一座座黑黝黝的山头蹲在那里,像一只只不怀好意的巨兽。翠萍打个冷战,心揪在一起,打开热风,调亮顶灯,但作用似乎不大。拐过一个山坳,前面突然闪出一点亮光,随即看到一个晃动的身影。她下意识地减慢车速,透过飘舞的雪花,大灯光柱里现出一个男人,满头积雪,像是戴着一顶白帽,一边使劲摇晃亮着电筒的手机,一边张大嘴喊叫,似乎想拦下车。荒郊野岭夜黑雪大……翠萍不敢想下去,手不由抖起来。距离越来越近,那人丝毫没有闪避的意思。翠萍全身颤抖,双手死死攥住方向盘,眼看就要撞上了,她使劲闭上眼睛,在最后一刹那踩下了刹车,那人扑倒在车头上。翠萍浑身瘫软,冷汗涔涔而出,那人似乎没事,起身后三两步抢到翠萍这侧,弯下腰使劲拍打车窗。翠萍瑟瑟发抖,一动不动惊恐地盯着窗外。敲了半天,见翠萍没有任何反应,那人双腿一弯跪在了车窗旁,脸与翠萍正对。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男人的面庞,因常被烈日暴晒、风霜侵袭,显得粗糙黝黑,但却朴实憨厚,并非凶神恶煞的样子,翠萍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点。

突然,车窗外那双燃烧着焦灼的眼睛里涌出两行泪水。

翠萍定了定神,把车窗放下一条缝,颤声问:“你,要干什么?”

“救救我妈,请你救救我妈!”黑脸大汉拖着哭腔,眼泪更加汹涌。

翠萍把车窗再放下一截,问:“你妈怎么了?”

“她肚子疼得厉害,这会昏过去了!”黑脸大汉抹一把眼泪说。

“赶紧送医院啊!”翠萍脱口而出。

“我正带她去镇医院,可摩托坏这了,手机没一丁点信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幸亏遇到您了!”他边说边望身后。

翠萍凑近玻璃睁大眼睛去看,并没发现摩托,也没看见他妈妈的影子,她使劲掐掐左手,警醒自己莫要丧失警惕。这时候,她突然瞥见黑脸大汉竟然没穿防寒服,仅着一件毛衣,这让她心里陡然升起更大的疑问。

“你过去把你妈弄过来,我在这等着。”翠萍想了想说。

“哦,好吧。”黑脸大汉起身向前跑去。

待他离开,翠萍悄悄发动车子,准备一发现有诈就立马加速冲过去。她慢慢地跟在黑脸大汉的后面,警惕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约莫在十几米外路边的一个低洼处,她瞥见一辆被雪覆盖的摩托轮廓,还有一个不大的雪堆。黑脸大汉伸手在雪堆上轻轻拂了几下,现出一个蜷缩的人形,身上有一件红色防寒服。

黑脸大汉转过身,可怜巴巴地瞅着翠萍。原来是这样啊!他把防寒服让给了妈妈,这人无疑是个孝子!翠萍心中的狐疑消除了大半。

“我是大夫,让我看看。”翠萍刹住车说。

“太谢谢了,您真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他连连作揖。

翠萍拿过身旁的包,摸出一把手术刀,装进外衣兜里,推开车门,跨了出去。尽管小心翼翼,她还是滑了个趔趄。黑脸大汉猛地扑过来,翠萍一边竭力稳住身形,一边攥紧刀把掏出刀来,见黑脸大汉并无后续的危险动作,又把刀悄悄放了回去。

翠萍上前查看,防寒服里的老太太卷缩成一疙瘩,脸色蜡黄,一动不动。翠萍去摸她的颈动脉,尚能感觉到微弱跳动,于是站起来吩咐黑脸大汉赶紧抱老太太上车。

在一个相对宽点的路面上调了头,车往镇上驶去。天黑路滑,再加上担心颠着老太太,车速比走路快不了多少。翠萍询问黑脸大汉他妈妈是怎么回事,他咳声叹气说,老太太得知儿孙们今年都回来过年,心里甭提多高兴,昨儿个就张罗着宰羊杀鸡,不想被羊顶了一下,当时没太在意,不成想越来越疼,到今个傍晚实在撑不住了,才想起来去医院。翠萍又问顶了哪里,他说是肚子左面。翠萍心里基本上有了数,判断很可能是脾脏破损慢性出血导致的休克,必须尽快手术。

几十分钟后他们来到镇医院,B超检查结果证实了翠萍的判断,如果马上手术,应该还能挽救老太太的生命。

接诊医生却显得很是为难,两手一摊说:“我们这里没有手术条件,你们赶快送县医院吧。”

黑脸大汉一听就傻眼了,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翠萍看不下去,插话说:“镇上离县城有五十多公里,平时也要跑一个多小时,这会路上的雪已经一扎多厚,没三四个小时绝对到不了,那时老太太很可能已经没命了!”

接诊医生耸耸肩说:“不排除会发生这种情况,但实在没法子啊,我一个内科大夫,从没摸过手术刀,你让我怎么办?”

“向院长呢?他完全能做这个手术啊。”翠萍问。

“向院长刚上手术台,没几个小时下不来。”

“哦,什么手术啊?”翠萍追问。

“肋骨骨折引起的内出血,必须立即手术,否则有生命危险。”

“这样呀!咱们镇医院难道再没外科大夫了?人命关天,赶快打电话往回叫呀!”

“想叫来着,可他今年回老家过年了,远在几百公里之外,根本来不及赶回来啊。”

事情非常清楚,情况极其糟糕,大家一筹莫展。

这时不知从哪冒出两个人来,冲黑脸大汉一个喊爸一个喊哥,三人都是一脸的惊讶。

“你俩大年三十不赶快回家,咋跑这来了?”黑脸大汉没好气地责问。

那个少年抢先说:“我和我叔从小路往家赶,半道碰上一个老汉受伤趴在路边沟里,就赶紧送过来了。”

“你们又没车,咋送的?”黑脸大汉很是疑惑。

“我们用大衣做了一副担架,抄小路抬过来的。”少年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

“这两位的确是好样的,救了那老汉一命,否则这天冻也冻死了。”接诊医生向他们竖起了大拇指。

少年的下巴微微扬起,满脸的得意与自豪。

“哥,你在这干嘛?”黑脸大汉的弟弟也很疑惑。

“咱妈病了!”黑脸大汉的眉头立马拧起一个大疙瘩,“咳……”长叹一声蹲在地上,双手捂脸。

“要紧吗?”弟弟和儿子异口同声问。

“脾脏出血,需要手术,但这会唯一的外科大夫却刚刚上了手术台,唉……”接诊医生长叹一口,一脸的无奈。

“那可怎么办?怎么办啊?”少年急得直跺脚。

没人回答,空气似乎冻得结结实实。

黑脸大汉忽地站起来,拉着弟弟和儿子的手说:“跪下!”

他率先跪下,弟弟跟着,少年却迟疑不跪,在他爸大力拉扯下才勉强跪下。

“求您好事做到底,给我妈做手术,救救她!”黑脸大汉对着翠萍连连作揖。

所有人一脸懵圈地瞅着黑脸大汉。

翠萍楞了一下,赶紧往起拉跪在身前的三个人。

接诊医生瞅瞅翠萍,转头疑惑地问黑脸大汉:“你怎么知道她能给你妈做手术?”

“她说过自己是大夫,而且在路上亮过手术刀,应该是个外科大夫。标准的北京口音,说明她十有八九在京城大医院上班,医术肯定了得,平时请都请不过来,这次简直就是上天专门派来救我妈的。”

翠萍沉吟半天,跺一下脚,对接诊医生说:“麻烦你吩咐护士准备手术,如果人手不够,恐怕你也得帮个忙。”

接诊医生嗫嚅道:“你,真是外科大夫?真要上手术台?”

翠萍坚定地点点头。

接诊医生把翠萍拉到一边小声说:“既然是同行,我就不能不提醒你,我们是镇医院,条件非常有限,临时做这种大手术风险很大,瞎了名声是小事,出了事故责任可就大了。”

翠萍想了想说:“谢谢你提醒,我已决定!这个老太太的病情很危险,极有可能撑不到县医院,作为大夫,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逝去而不挽救。”

接诊医生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翠萍一番,竖起大拇指说:“医者仁心,我很敬佩!不过容我通报院长一声好吗?”

翠萍点头,接诊医生疾步而去,不一会返回来说院长完全同意,并带话说让翠萍做完手术等他。

翠萍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手术,很快老太太被推进手术室。大约三个多小时后,手术顺利结束。翠萍的医术果然精湛,手术非常成功,老太太的命保住了,虽然部分脾脏被切除,但应该不影响功能,也不会对免疫系统造成太大影响。

翠萍出了手术室,又饥又渴,全身几乎散架,瘫在值班大夫办公室椅子上,指头都不想动一下,不一会竟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盖着一件大衣,对面一人目光灼灼看着自己,正是向阳。

“看啥?胡看八看!”翠萍有点不好意思,对他娇嗔道。

“看睡美人啊,好看得很哎!”向阳依旧嬉皮笑脸,没个正型。

“呸,哪来的睡美人!估计又打呼噜又流哈喇子的,把形象都毁完了。”

“没那么严重,不过也算声情并茂,估计是做梦吃年夜饭吧?呵呵,我摄下来了,回头慢慢欣赏。”

“赶紧删了,否则我告红英去,哼,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向阳赶紧看了看门口,央求道:“我的女神啊,小声点行不,别让我没吃着羊肉倒惹一身膻,没你授予影视版权,借一百个胆我也不敢擅自摄像啊!”

“早说呀,这样才是乖乖娃嘛,”她话头一转说,“我们去查房吧,看看那两个病人醒来没。”

向阳欣然同意,陪着她一块到了病房。为了方便护士照顾,刚才几乎同时手术的两个病人被安排在同一间病房里。

老太太已经醒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子围着她,见翠萍进来,几个人不停地说着感谢话。翠萍见老太太状态不错也通了气,甚是欣慰。

“翠萍啊!”

听到这一声,翠萍突然愣住,稍一迟疑急忙转身,这一看更是吃惊,靠里的床上居然躺着自家老爷子!这是怎么回事?她如坠五里雾中,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翠萍啊!”

这一声更为真切,翠萍扑过去握住他的手,又心痛又疑惑地问:“爸,你怎么在这?”

老爷子抬起一个指头,指了指邻床说:“多亏了这两个好人,不然我就见不着闺女你了。”

“你不是在家等我吗,怎么会肋骨骨折呢?”翠萍还是搞不明白。

老爷子哼哼唧唧不肯说。

这时那个少年开口道:“我们打象山路过,听见爷爷在路边沟里呻吟,都快被雪埋住了,就赶紧把他送到这来了。”

“怎么回事啊?爸!”翠萍声音颤抖。

“嗯,我,左等右等不见你回来,就到路口爬一棵皂角树张望,没想……”老爷子期期艾艾。

“爸!”

翠萍心里愧疚,把脸埋在老爷子手里失声痛哭,身体一抖一抖,眼泪从他指缝里渗出来,濡湿了床单。

她哭了一会,站起来走到邻床跟前站定,深深鞠躬,哽咽着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救了我爸!”

那三个人忙不迭地回礼,几个人相互比着鞠躬。

向阳见他们没完没了,做了个暂停手势说:“停!Stop!翠萍救了老太太,你们救了老爷子,这不扯平了嘛。”

“那我们都得谢谢你,不是你借车我救不了老太太,不是你做手术救不了我爸,这都是你的功劳啊!”

于是四个人都给向阳鞠躬,弄得他颇不好意思,先是躲向一边,然后又急忙上前阻止翠萍,瞅见她脸上还挂着泪珠,顿生怜香惜玉之情,顺手替她抹去。

“嗯?干啥呢!”

向阳闻声如同触电般浑身一震,猛地跳开一步,然后奔向门口去迎接红英,满脸堆笑地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左手拎着,右手替她轻轻拂去发梢上并不存在的雪花。

“你怎么来了?天这么冷,雪这么大,一步三滑的,没跌跤吧?”

“我不来,能放心吗?”红英拉着长音一语双关。

“我们,呵呵,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向阳故作轻松。

红英一把抱住翠萍,拍着她的背,眼睛却乜斜着向阳,阴阳怪气说:“别我们我们的,多肉麻呀!我放心翠萍,不放心你!”

从拍背的力道上,翠萍感觉红英真的吃了醋,于是双臂使了使劲,给她醒醒醋劲,箍得红英哎呀起来。

两人嘻嘻笑着相互松开。几十年的老朋友,知根知底,红英哪能不相信翠萍,刚才只是假戏真做罢了。

红英解开塑料袋,又解开一层厚毛巾,露出一个饭盒,刚一打开,一股饺子的香味马上弥漫开来,大家不约而同伸长脖子翕动鼻子。

“大年初一饺子,我亲手包的,大家尝尝。”红英对自己的手艺颇为自信。

“初一?不是大年三十吗?”翠萍有些迷糊。

“已经大年初一了,不信你们瞧。”

红英把病房的窗帘拉开一截,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窗外,大地白雪皑皑,树木银装素裹,一轮红日正好跃上地平线,原来真的已经大年初一清晨了。

“可惜又没陪我爸吃成年夜饭。”

翠萍回头瞅着老爷子,眼圈有些发红。

“我们陪老爷子一起吃大年初一的饺子吧。”红英说。

“好嘞,好嘞!”

翠萍第一个响应,率先抓起唯一的筷子,她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了。先给老爷子喂了一个,然后依次给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是她自己。

“这年夜饺子真香。”

“哈哈……”

病房里漾出欢声笑语,像是亲亲热热过年的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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