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学视域下《寒夜》的疾病意象
2017-11-25何美玲
何美玲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000)
叙事学视域下《寒夜》的疾病意象
何美玲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000)
在巴金的小说《寒夜》里,肺病是贯穿全文的重要象征,它兼具了隐喻与叙事的功能,使文本充满了张力。这个象征超越了社会写实的题材局限,呈现了人物内在的心灵世界。巴金通过疾病,暗示着汪文宣身上知识分子人格的压抑和适应社会转型的无力感,他的精神疼痛恰恰显示出文人在乱世对旧时理想的最后期望。
肺病;叙事;知识分子;生命力
《寒夜》是巴金1944年到1946年间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主人公汪文宣患了肺病,家庭婆媳关系不和睦,工作不顺利,最终妻子离开了他,他在战争胜利的消息下去世了。通过对叙述内容的梳理,我们大致可以看出这篇小说的结构框架,在这个框架中,有一条线索始终贯穿于故事之中,那就是主人公汪文宣的肺病,下面我们将细致解剖肺病的意象在全文的重要功能。
长久以来,人们对现代文学中的肺病意象作出了众说纷纭的阐释:它有时被归纳为高雅、纤细、感情丰富的象征,抑或苍白、消瘦、柔弱的病态美。有时又被视为一种个人不得志的消极,是忧愤时代情绪的反映。种种症状,往往使肺病体现出广阔的包容力,成为内涵丰富的隐喻。然而,疾病却也必然是对真实世界的某种再现,作为题材,肺病依然需要参与情节,并符合某些必要的现实约束,肺病在巴金的小说《寒夜》里对人物、心理、叙述等方面进行了连环的干预,小说超越了作家原本的期待,具备了独特的艺术表现力。
1 梦境·与肺病意象
《寒夜》描写的是公务员汪文宣在社会压力、经济贫困与家庭矛盾中备受逼迫、挣扎,从而害上肺病痛苦死去的故事。巴金虽然只写了一个渺小的读书人的生与死,但实则是在深刻批判造成战争苦难的侵略者与加重苦难的国民政府,这位小人物的悲剧只是人们普遍命运的缩影。肺病在这样的创作意识下成为主人公汪文宣悲惨、凄凉命运的直接写照。《寒夜》是一个现实故事,它也是一部平凡人的心灵苦难史。
小说中,反复萦绕主人公的梦境并非简单的意象。根据韦勒克的理论,意象仅可以被转换成一个隐喻一次,若其作为呈现与再现不断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而象征意味着其所暗示的事物和作为表现手段的事物本身,都需给予充分的注意。对汪文宣来说,妻子曾树生的或然离去、战争无时无刻不在逼来的恐慌、老同学唐柏青之死对自身命运的悲惨预示,都更像是一场无可逃避的噩梦。而梦并不仅仅暗示着焦虑,其本身作为象征系统还引导着故事文本语境的变化,梦境成为一种维系,使小说流连于现实世界和人物内心之间,通过叙事聚焦的转换,外部环境常常以朦胧的姿态擦肩而过,陈腐的官僚体系、战争的宏大叙事多被抛在主人公的命运之后,个体的内心经验铺展而来。而这恰恰是肺病作为隐喻赖以存活的土壤。如果梦境既是焦虑的彰显又是焦虑的转嫁,即人对现实世界的某种逃避,那么肺病也和梦境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心灵的痛苦成为病因,而肺病也是心灵的具象化呈现,藉此,作家隐晦地书写着人物的情感与性格。
2 血痰的象征
“血痰”是需要解读的象征符号,痰是肺结核在写实上最显著的病理特征,而小说中“血痰”卡在肺部气管中不上不下的状态,实则暗喻了汪文宣的隐忍、憋屈。第一口血痰吐在了母亲与妻子的矛盾之后,曾树生一气独自赶去防空洞,母亲弹劾“她好神气,也是你才受得了”,当这种婆媳关系的压力像紧绷的弦一样即将断裂的时候,汪文宣“觉得有一口痰贴在他的喉管上”。卡着一口痰作为隐忍的寓意更明显表现在工作上,因为吴科长咳嗽了一声,汪文宣“居然忍耐住把剩下的十多页校样看完了”,而痰却又卡在喉咙里发痒,直到一口血痰不受管束地吐在校样上,吐出血痰的行为暗示了内心痛苦的喷发,它象征着隐忍的释放、苦闷的释放。而可悲的是,唯有牺牲自我的健康,通过彰显自己的痛苦,才能缓解深深折磨着他的家庭矛盾,当母亲和妻子惊慌地看到他吐出的鲜血时,对媳妇的妒怨、新女性的反抗意识——这些造成冲突的不同价值观都被她们忘诸脑后,她们和睦地关心照顾他,唯有通过这种患病自戕的方式,家庭的内部矛盾才获得了短暂平息。事实上,正是卡着“血痰”般的忍耐性格导致了汪文宣自我存在的淡薄,他不敢表达自我,与家人缺乏沟通。如果他像吐出“血痰”一样,不再将自我的真实感情压抑、忍耐起来,家庭的不平衡状态便会被打破。正是汪文宣自我存在感的缺失浇熄了爱情之火,妻子的抛弃宣告着人生的毁灭,汪文宣失去了最后的求生意念,死亡已在悄然逼近。主人公的肺病应由生活贫困所致,巴金试图借个体生存之苦难以批判宏观社会之腐朽,但当“血痰”的隐喻被解读,批判的现实意义反而被疾病所消解,人物缺乏搏击命运的力量,个人悲剧一定程度上由个人自身所造成,汪文宣的病死也可被理解为心灵痛苦达到了某种极致,这正来源于妻子的弃之而去,死亡经验被内在并个体化了。
3 病态的性格
经典叙事学一般认为,情节是关于一个又一个事件的叙述,但它需要强调其间的因果关系,比起时间上的线性发展,事件之间的逻辑联系更为重要。从这个观点出发,《寒夜》中的疾病很特殊,因为它可能不是那么有“逻辑”的。汪文宣为什么会患上肺病文本没有给出确切解答。小说前八章叙述了曾树生离家出走,汪文宣几次挽留不及,最后因其醉酒而唤起了妻子的同情,曾树生终于回家了。到这里,人物之间的重大矛盾暂时解决,可“过了十几天平静的生活”后,疾病突然降临。当汪文宣听到战事逼近,自己可能面临失业,便不停地担惊受怕,同事问他收取给周主任做寿的一千元,他惶恐地签了名答应,再站起来时,肺病最初的征兆出现了,小说却没有直观描写环境的压迫和工作的辛劳如何引发了疾病,只是通过汪的内心独白,生活的担子重重地压着他做出暗示,但同时也叙述着一个事实:那就是汪文宣基本每天五点下班,校对员的工作量并不算大。于是,疾病的成因充满了遐想,它既可能是写实的,也可能是心理病——即一种作为隐喻的文学修辞,出于某些担忧,或指代病患的内部人格。汪文宣无时无刻不在依赖着疾病,抵御他内心的苦闷失意与惶恐不安,逃离现实生活中的家庭争锋、经济贫困,以及战争。办公室同事说起湘桂撤退的惨剧时,汪文宣一身发冷,却自我安慰,“没有关系,我反正要死了”。肺疾像是某种借口,作为外部苦难的具象,更加难以治愈。在小说后期,肺病的隐喻意义消失了,现实的症状加速着死亡,但最终导致死亡的却不是现实病症,而是精神的折磨与衰竭,肺病作为情节,却反过来加深了疾病与心理隐喻的内在联系。当恶化的肺病不断侵蚀汪文宣的身体,他的外貌消瘦、病态,他的两颊深陷,他的手“那么黄,倒更像鸡爪了”,疾病让他的现实“自我”更加衰落,加深了精神的自卑,他甚至认为自己配不上妻子,几次劝说曾树生赴任兰州确保生计。最终正是妻子的离开加剧了病情,然而那却并非出于外部环境等现实原因,小说言明了“他的精神快要竭尽,他不能再拖下去了”,汪文宣被提早宣判了精神之死。小说整体的叙事都让肺病渐渐脱离了写实、走进了虚幻,它成为人物精神世界的外在表征,汪文宣之死也不再是纯粹的躯体死亡,而指向内部的心灵耗竭。肺病的隐喻在前期不断缓解汪文宣的心灵疼痛,它关照人物潜意识里的“自我”,对疾病的依赖恰恰映射了精神上对“生”的追求,然而,这场声势浩大的病灾始终植根于现实,它威胁着生命,以至大限将至之前,关于生存的不安和焦虑才从心灵世界觉醒,外化为对物质生命的切望。或许对汪文宣这样的知识分子来说,物质世界依然是淡薄的,理想才是生命之根基,因此当充满精神活力和自由追求的妻子离他而去,他与现世最后的美好羁绊也破碎了,“欢乐的笑声却已成了远去了的渺茫的梦”,生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寥与绝望。
疾病在作家眼中,再现着那些被不合理的制度摧毁、被生活拖死的人,这种悲剧是群体性的。肺病的隐喻在作家笔下无意识的流淌,唯独在小说最后,他刻意让汪文宣的一口血痰溅在了校样上,溅在了歌颂人民生活如何改善的字句中间,“血痰”才成为讽刺的喻体,这令人想起汪文宣濒临死亡,好像还在向谁要求公平。故事中同时包含了作家的主观投射,知识分子作为文人的美好愿景和自我期许、现实压抑下人物内心的痛苦和挣扎,在无意识的丰富隐喻中娓娓道来。肺结核在几个世纪的文学想象里融汇了复杂的社会文化变迁,它既可能被归因为贫穷的环境,也可能显示着对社会的指控,它更是对激情、或是爱情、或是政治、或是道德的描述,对心灵的呈现。正由于疾病的内涵被赋予了无限广阔的空间,它才能和叙事保持着既互相干预又若即若离的关系,文本蕴含了巨大的张力,不再受社会写实题材的限制,作家由此挖掘着人物内部深刻的精神世界,汪文宣可能过分忍耐、懦弱又缺乏生命抗争力,正如巴金所坦言的,《寒夜》的人物各有各的缺点,但他身上借由隐喻所显示出的无比真诚的人性,共鸣着我们内在的那些不崇高与不完美,深深震撼了每一位读者的心。
[1] 米克.巴尔著;谭君强译:叙述学[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2] 邓寒梅.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疾病叙事研究[M].江西人民出版社.2012
[3] 巴金.巴金全集(第八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4] 陈思和,李辉.巴金论稿[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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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5832(2017)07-005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