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中的烈火柔情
——陈辉新诗导读
2017-11-25丁萌
□丁萌
烽烟中的烈火柔情
——陈辉新诗导读
□丁萌
历史不会说谎,那场旷日持久的抗日战争,对中国人民的影响是永久无法磨灭的。保卫祖国,寸土不让,誓死必争。对待侵略,殊死奋战,舍生取义。文学创作者以历史见证者的姿态,书写了这场战争给人民与国家带来的创伤。提起战争诗歌,或许我们会想到叶挺的《囚歌》、艾青的《向太阳》、田间的《给战斗者》、袁水拍的《寄给顿河上的向日葵》、光未然的《黄河大合唱》、牛汉的《鄂尔多斯草原》、戴望舒的《我用残损的手掌》等,但论起陈辉,却少为人所知。他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了革命与诗歌,“诗是我的生命,我的生命就是诗。”(《十月的歌》,250)①陈辉诗作均见于其诗集《十月的歌》,下文引文只标明页码。在某种意义上,他的诗歌并不逊于田间、牛汉等人。魏巍在1990年3月的《文艺报》上撰文《我怀念陈辉》说:“陈辉是一个英雄的诗人和诗人的英雄,是我们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典型。”
陈辉193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后到晋察冀边区当通讯记者,面对日寇侵华,陈辉经过再三请战,毅然决然来到对敌斗争极其残酷的平西地区。1943年冬天,他冒着被县城伪军发现的危险,穿上日本鬼子的军装,大胆进城联系相关人员,巧妙地骗过城门口两排日伪军,并写下以“神八路”署名的《双塔诗》。1945年2月8日,陈辉在一次战斗中拉响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光荣牺牲,年仅二十五岁。陈辉在不到十年的短暂岁月里,写了一万多行诗,曾在《晋察冀日报》、《群众文化》、《诗建设》等报刊上发表。1958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陈辉诗集《十月的歌》,田间在《引言》中写道:“陈辉是十月革命的孩子”,“他的手上,拿的是枪、手榴弹和诗歌。他年轻的一生,完全投入了战斗,为人民、为祖国、为世界,写下了一首崇高的赞美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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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辉作为一位成长在烽烟战火中的诗人,对战争与革命的感受是直观、敏锐的,他的诗作虽然带有革命的热血与高亢,却并不仅限于革命战争题材。
其一,爱国之深。对待革命事业,勇往直前,舍生取义,这是他对革命的态度与决心。“我的晋察冀呵,/你的简陋的田园,/你的质朴的农村,/你的燃着战火的土地,/它比/天上的伊甸园,/还要美丽!”(75)晋察冀作为当时关键的革命根据地之一,条件恶劣,战况危急,时时都有流血与牺牲,诗人不以此为苦,并骄傲与天上的“伊甸园”比肩,得出比伊甸园“还要美丽”的结论,这股对革命的热情与忠心,无疑是浴血前线的每一位战士的真实心声。生命对于每一个人都是宝贵的,但在战场上每一个人都面临着死亡的考验,面对流血牺牲,战士们从不畏惧。“我的晋察冀呀,/也许吧,/我的歌声明天不幸停止,/我的生命/被敌人撕碎,/然而/我的血肉呵,/它将/化作芬芳的花朵,/开在你的路上。”(77)或许我们将没有机会再放声歌唱,或许我们将为此献出宝贵的生命,但纵使生命陨落,我们也依旧会化作这片大地上的花朵绽放在革命军行进的路上,这与“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有异曲同工之妙,肉体消陨,但精神永存。爱国主义,激发了每一位中华儿女的归属与认同心理,对陈辉更是如此。“我是属于你的,/一个大手大脚的/劳动人民的儿子。/我深深地/深深地/爱你!”(77)陈辉成长于农民家庭,背朝黄土地,拾起枪杆闹革命,他深知劳动人民的不易,也深爱着劳动人民与这片土地,他把祖国比作伟大的农民,而“我”就是这劳动人民的“儿子”,这股血缘之情正如作者反复强调的一样,深深植根于心中。祖国不仅是伟大的农民,也是伟大的母亲,“祖国呵,/你以爱情的乳浆,/养育了我,/而我,/也将以我的血肉,/守卫你啊!”(81)这种哺育之恩,让“我”懂得感恩,不惜用躯体去守卫母亲。如果为祖国献出了生命,诗人会怎样呢?“在敌人的屠刀下,/我不会滴一滴眼泪,/我高笑”(82)。视死如归,他用“笑”来表达对死亡的豁达。陈毅曾写下“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中国历代诗词名句鉴赏大辞典》,67)首句并非在提问,而是表达视死如归的决心。生命对于陈辉和陈毅来说,是革命事业里的一颗闪闪红星。
其二,仇敌之痛。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是家破人亡的悲惨与苦痛。“敌人烧了一个村庄,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一个草铺里,有七个病号,五个老百姓。一十二个中国人,烧得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一只眼睛。这只眼睛,很红,很亮,没有一滴泪水,仇恨地望着紫色的东方。”(64)诗人并没有以一种义愤填膺的姿态将内心的愤怒喷发出来,反而用一种冷静的语气,像在诉说、低语,这种冷叙述背后有着比悲愤抒情更浓烈的情感爆发力,像鲁迅先生肃杀冰冷的文字背后蕴藏着一团死火一样,“永不冰结,永得燃烧”(《鲁迅散文名篇》,14)。在这里诗人用具体数字的展示与对比直观地表达了敌人惨无人道的残忍行径,一个病号都不放过,烧得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只眼睛,“一”的连用让人不寒而栗,是敌人杀戮百姓的鲜血染红了大地。在《红高粱》中,诗人把战斗场景进一步拉近,“雨点似的枪弹呵,大风暴似的枪弹呵,‘嘶嘶’的从低空飞过来,从我头上擦过,从我腿上擦过,从我手边擦过”(238)。枪林弹雨似乎就在我们眼前,子弹在耳边飞过,头上、腿上、手边,通过这些细节化的触感描写,烘托出敌人攻势之猛烈,也从侧面反映出诗人在枪林弹雨中的巨大勇气。对侵略者,每一个中国人都憎恨无比,在诗人眼中是怎样的形象呢?“嘿,日本鬼子像一只狼,狼要吃老百姓的羊。”“日本鬼子像一条狗,狗要啃中国人的肉。”(67)这两句分别位于诗篇前两段段首,形式上的反复使得思想感情步步推进。狼是凶残的,狼吃羊就如日本侵略者对中国人的烧杀抢掠,而狗这个意象更不寻常,当时日本人为了屠戮中国人,在狗场饲养了一批洋狗,野性十足,凶残暴戾,专门撕食被俘的英勇烈士。不惧危险,勇往直前,是诗人对待凶险的态度,也凸显了作者对侵略者的无比仇恨。
其三,人性之光。我们可以从亲情、友情、爱情三个层面来看:(一)血浓于水的亲情。开篇“母亲,在这黑夜里……我亲切地呼唤着你的名字。”(119)直抒胸臆,在一个黑夜里突然忆起母亲来,然后陷入了回忆。“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只摇着尾巴,眼睛吐着绿光的狼或者狐狸,我恐怖地叫了起来,灯,叮当地从我手里滚了下去。这时候,你从房里出来了,匆忙地把我抱回家去,紧紧地吻着我的脸子。”(120)在所有危险面前,母亲都会无所畏惧,因为儿子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接着,诗人又把过去的记忆拉近,开始凭借这二十多年与母亲的点点滴滴,诉说起母亲的不幸遭遇来。在旧社会母亲就是个“受伤的女人”,辗转被卖了几次,“从这里扔到那里,从那里扔到这里”(122)。那是诗人十五岁的时候,“你从乡下到城里来找我”(123),然后“就在那一天夜里,你的十五岁的儿子为你整整地哭了一晚”(123),跋山涉水,母亲递给我钱的时候吐出了带血丝的痰,“我”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在母亲流的血与泪里,诗人长大了,遭遇了成年世界的心酸与哭泪,“那一个人世间最黑暗的晚上,你流着泪,用衰老的手指颤颤地抚摸着儿子年轻的脸”(128),无论遭遇了多大的不幸,母亲都会义无反顾地爱着自己的儿子。在诗篇最后,诗人向母亲汇报两个姐姐与自己的现状,希望母亲放心,希望母亲要笑得很香很甜。母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感情之一,联想到高尔基的《母亲》,当她目睹儿子被捕入狱,冒着生命危险去散发传单,即使被捕也毫不畏惧。人世间母爱的表达形式虽然有很多种,但有一点是永恒的,就是对儿女最无私、无畏的爱。(二)超越国界的友情。诗人以一种悲悯宽博的情怀建立起了一种超越国界的伟大友谊,他歌颂莫斯科的友人、捷克的兄弟士兵以及日本战死他乡的士兵,尤其是对日本士兵超越常人的怜悯之情,在那个对日本士兵极度憎恨的年代,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一个日本兵,死在晋察冀的土地上。他的眼角,凝结着紫色的血液,凝结着泪水,凝结着悲伤”,“两个农民,背着锄头,走过来,把他埋在北中国的山岗上”,“在这寂寞的夜晚,在他那辽远的故乡,有一个年老的妇人,垂着稀疏的白发,在怀念着她这个远方战野上的儿郎”(26)。死亡对每一个人是平等的,亲情也是如此,这位士兵的死亡,会不会让远在异乡的母亲难以接受?放下战争中对日本人的仇恨,给予他作为儿子和士兵应有的尊重,这宽博的胸襟难能可贵。(三)单纯青涩的爱情。“三月的风/吹着杏花/杏花/一瓣瓣地/一瓣瓣地/在飘/在飘呀。”(47)干净唯美,杏花飘摇,落在姑娘身上,“哥哥/哪儿去呀?/笑了一笑,/背着土枪,/跑向响炮的地方去了。”匆匆一面,多不舍得心上人就此离去,可是知道打仗刻不容缓,“姑娘/鼓着小嘴巴/在想/这一声/该是哥哥放的吧?”哥哥走后姑娘心有余念,听到枪声,既担忧又欣喜,担忧哥哥的安全,同时又欣喜地猜测是不是哥哥放的枪,尤其是最后鼓嘴巴这一具象动作,把青年男女之间那种羞涩清纯的爱情简单又大方地呈现了出来。除了描写青年男女之间青涩爱情外,诗人还写到了一种特殊的“革命爱情”。在《夏娃和亚当》中,区长被包围,无处可逃,无奈落脚于邻家院内,“不要说谎,如果是你的丈夫,呵,你吻一吻他的脸庞!”(98)这一问真的让姑娘不知所措,如诗中所写的一样,在她面前树立起了一堵封建的旧礼教的高墙,但她“把那火热热的红润的嘴唇,贴在区长的嘴上”(98),她还是选择吻了区长,“我可以断定,我看见了,那是最美丽的最崇高的红色的爱情的炽热的火光……”(99)我们都可以断定,爱情之花悄然开放,这种爱情虽没有普通恋人的相知相识,却有火一般的生命力,因为那是革命之火,超越生死的爱情之火。
其四,典型之美。《十月的歌》中的人物大多数都以革命者的典型形象出现,除了革命者典型,诗人还塑造了许多平凡但又独特的人物形象。值得注意的是,诗人笔下的典型形象并不是我们所说的“扁平人物”(《艺术美学辞典》,253),不是脸谱式的单一性格塑造,而是立体化、多面化的,除了一腔革命热血的高昂,还有作为人本身所具有的温暖与情义。作者都塑造了怎样的革命形象呢?在《守住我的战斗岗位》中,一位月光下的小战士,在月夜下对着月色无限遐想,但心中牢记要好好守护自己的岗位,尽职尽责。《两兄弟》这首诗稍显悲壮,兄弟俩多年未见,弟弟回村哥哥欣喜无比,却意外得知弟弟在外做了汉奸,哥哥内心复杂无比,“张顺死了,寂寞地躺在白杨林边”(33),弟弟终归还是被哥哥打死了,“张义,他很平静”(33)。哥哥内心怎么能平静得下来,既舍不得兄弟,但又不能背叛革命,张义这个哥哥的形象塑造得很立体、真实,一番挣扎的过程才让亲情与革命的真实性表现出来。《红高粱》中的史文东是全诗集中让人印象最深刻的人物之一,“史文东,他的眼睛闪着灰蓝色的活泼莹莹的光”(134),“史文东呀,他不像一个工作人员,也不像站在群众面前,给人说话,他像一个小孩子,在天真地笑呀”(148)。诗人笔下的史文东是位年轻帅气的小伙子,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着实吸引人,他年轻但经验丰富,无论是做群众思想工作还是冲锋杀敌。诗人经常在诗中突出史文东的领导与激励作用,“史文东的声音,像飞驰在夜空的枪子,(红色的照明灯似的呵)在夜里,闪闪地发亮”(189),“这时候,他像一个勇士。他的话,像一匹桃花马,勇敢而急驰的桃花马呵!”(190)“史文东,他又笑了,在这个受难的时候,他那浅蓝的眼珠,永远,永远闪着快乐的光辉;那光辉,照在人身上,就是勇气”(208)。烽烟战火里,史文东与战士们进进出出,他的勇敢、谋略给诗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诗人在得知史文东牺牲的消息后,“真的吗?像冬天,落进冰里一样,我打了一个冷颤,咬着颤颤的嘴唇皮,匆忙地跑进了人堆,我的眼里,不自主地滴落着一颗颗的痛苦的泪”(241)。这一刻诗人把叙述节奏放慢,把冰冷的心情通过动作细腻地抛了出来,“冷”就是作者身体和心理最真挚的感受。除了对革命者典型形象的塑造外,诗人还为我们刻画了日常生活中的人物形象:纯洁含羞的姑娘、平易近人的将军、为革命大胆献吻的姑娘、伟大又平凡的母亲。在《十月的歌》中,用数据统计,共出现了大大小小五十多个人物形象,在丰富的人物长廊中,我们能感受到每一个人物身上所透露出的人间真情,革命情谊也好,爱情友情也好,陈辉不是为了写诗而写诗,也不是仅仅为了革命在写诗,而是用自己的经历、拿自己的亲身感受去谱写最真实的诗歌,去抒发最真挚的感情。
其五,自然之爱。《过东庄》是诗人回到东庄所写,写景抒情融为一体,“该斑驳了吧,/那矗立在阳光下的泥墙,/那曾经写过我的/仇恨的言语,/曾经贴过我的/浅酱色诗句的/古老的泥墙!”(10)诗人称东庄为第二个故乡,再次回到熟悉的地方,看那斑驳的城墙上曾经写下的宣传诗句,一切都是这么熟悉,仿佛夕阳都溢满了香味。诗末诗人创造了一个神奇的比喻,“黄昏,/又张开了/黑色的胸膛”,为什么美好的回忆是黑色的呢?向上文追溯,“总有那么一天,/把中国的灾难走完……”(12)是这份悲悯的情怀让诗人心情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六月谣》是一组组诗,表达了对庄稼丰收的喜悦,“黄黄的天,黄黄的土地,黄黄的大麦粒,在笑,在笑哩!”(43)到了一年的丰收之际,一片片金黄的麦子铺在大地上,庄稼人辛苦耕作半载,终于有了收获,内心的喜悦跃然纸上。《拒马河之歌》是由五首民谣组成的,每一首都用轻巧明亮的句子,表达诗人对拒马河的眷恋与喜爱,“拒马河边的高粱肥,拒马河上的麦苗长”(65),“拒马河上的月儿一弯弯”(66),“拒马河上的月儿水汪汪”(66),“拒马河上的月儿亮晶晶”(67),农民对朴实的大地有着深厚的感情,连用的排比为我们层层渲染拒马河的美与民风的朴实。《夜,我们躺在大山岭上》是一首很唯美的抒情诗,诗人躺在大山岭上,对着一望无际的夜空开始遐想,“没有星星,没有月光,没有被单,没有草房,夜,我们休歇在大山岭上”(116)。条件虽然艰苦,但诗人和战士们一起以地为床,以天为被,夜里就这样安静地躺在大山岭上,对着夜空放声歌唱。“夜,同志们,鼾声呼呼的,躺在大山岭上。我们的鼾声,很香甜,很香……”(118)夜空下战士们互相依偎,睡得正浓,画面感极强,在那个战火纷飞的时代,求一方宁静,如此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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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烽烟战火中成长,陈辉的笔是愤怒的,但这种愤怒并没有让诗歌的艺术形式僵化,并没有让他局限于一成不变地去呐喊、去狂吼、去呵斥。其诗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
其一,张弛有度。《礼记·杂记》言:“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先秦两汉文论全编》,355)他的诗不以一种笔调贯穿全诗,同时诗意盎然,即使是描写战争,也能在烽烟战火中辅以诗意,给人以温柔的力量美。我们举以下三个细节:(一)“太阳像一个红盘子,从黄色的地平线上升起来,把土地,把村子,把早晨的露珠,照得鲜红、透亮。”(155)从字面看,我们眼前是八月的早晨,清爽安逸,但却在美梦中孕育着牺牲的鲜血,这里的“鲜红、透亮”不仅仅指示太阳,更指村民无辜牺牲的鲜血,因为紧跟这句就是“枪声响得更紧了”,在一阵阵枪声中描绘出的晨阳,并不仅仅赞美清晨的美景,还有革命的血液在大地上流淌,大地愈发显得透亮、通红。(二)夜里战士们做好伏击准备,一起在雨夜里潜行,上文的气氛还是紧张凶险的战斗场面,到了夜里前进之时,节奏突然慢了起来,“二十个孩子,二十颗年青的心,走进了微雨的八月的夜里”(175),“八月的夜空,很高很蓝。谷地里,秋虫唧唧唧地叫唤”(175)。空气中仿佛能听见滴答的雨声,谷地里的虫鸣声在作响,一片静谧之景,让画面带出了战斗,但紧接着“一百个声音,一千个声音,一万个声音,无数的声音;老头子的声音,小姑娘的声音,年轻人的声音;尖锐的,高亢的,锈铁似的,愤怒的声音呵,仇恨的声音呵,都喊起来了!”(176)画面从田间、谷地一下子又回到了战场,各种不同的声音如排山倒海一起而来,一片火海,混乱不堪,像歌曲中的音阶越来越高,把心中的悲愤一点点爆发出来,直至灭亡。(三)在战争的激烈场面中,诗人也不忘诗意的表达,“一颗颗手榴弹,从他的手里,抛出去了,一朵青烟,像一朵淡蓝色的火花”(205)。硝烟滚滚,战士勇敢地掷出了手榴弹,青烟与淡蓝色的火花,是诗人眼中战士昂首的姿态,抛手榴弹的动作被描绘得如此有诗意的美感,尤其是淡蓝色的火花,火花本为火红,却用蓝一反常态,给人以独特的韵味感。“雨,黑色的雨点,粗暴的雨点,开始降落了,敲打着受难的平原。”(233)伴随着激烈的战斗场面,雨又下了起来,开始敲打受难的平原,“受难”两字有一种宽慰的力量感,似一位母亲,对着自己受难的儿子百般心疼。除了《红高粱》,在其他诗作中陈辉亦是如此,他从不用一种笔调勾勒全篇。在《夏娃和亚当》中面对敌人刁难区长的危险现状,姑娘终于在百般挣扎后选择吻了区长,“你,像突然掉进了灰色的海洋,你惶惑地低下黑色的头发”(98)。面临着即将死亡的窒息时刻,一切都静止在姑娘这个温柔的动作中,短短几句背后蕴含着姑娘百般挣扎的心理活动,还有誓死保卫区长、勇敢冲破封建牢笼的坚定决心。陈辉这种一张一弛的笔法是很独特的,其中蕴含的浓浓诗意也是意味深长的,烈与柔互相缠绕,力量与美融为一体。
其二,意象独特。“艺术思维的过程,离不开形象;对生活的感受,也需外化为具体的形象才能完成自我建构,为欣赏者所感知。”(《艺术美学辞典》,224)简言之,即把抽象的感情通过具体的意象来表达出来,这与中国古代文论对意象的解释颇有相似之处,“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中国古训辞典》,436),“神用象通,情变所孕”(《言者我也——〈文心雕龙〉批评话语分析》,474),都强调内心的情感需要通过具体的意象来表达出来。在陈辉的诗作中,他总是善于把内心的情感去投注于相适应的意象上,且意象不凡,被赋予了人的神态。“八月的月光,温暖地照在我的头上;八月的天,蓝得像发亮的海洋。”(187)此时诗人正在与金大眼商量敌情,看到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如此专注,不由心情飘荡起来,把二人头顶的月夜比作蓝色的海洋,但黑夜里怎会有蓝色的海洋?“他的话,像一匹桃花马,勇敢而急驰的桃花马呵”(190)。史文东总是在众人面前表现得非常勇敢,在遭遇不利的情况下总能身先士卒,以自己的言语和行动来激励战士,因而诗人把他的一席话比作“桃花马”。桃花马为古代名马,是指毛色白中有红点的马,杜审言在《戏赠赵使君美人》中写:“红粉青娥映楚云,桃花马上石榴裙。”可见桃花马为非常美丽的骏马,用此意象来代指史文东的话,真是独出心裁。“咯,咯,咯,敌人的机关枪,开始咳嗽了;机关枪的子弹,像红色的痰。”(193)枪声被比作咳嗽的声音,子弹射出去像红色的痰,把诗人内心的厌恶具象化为人的咳嗽与吐痰,文字所表达的张力被放大。“一颗颗手榴弹,从他的手里,抛出去了,一朵青烟,像一朵淡蓝色的火花,在闪耀里,淡淡的开啦。”(205)这段话美感十足,手榴弹落地被比作绽放在大地之上的蓝色火花,落地爆炸会尘土飞扬,这一过程如花朵开放,还是淡蓝色的火花,不得不让人佩服诗人敏锐的才思。
其三,形式自由。“我的歌声是自由的,海燕般的在暴风雨里飞翔。任何形式都不能束缚它,也正如任何铁的闸门,关不住白天的来临一样。”这是诗人在志愿书中写到的,他的诗亦是如此,跟随内心的情感流动,以情感线索为抒情脉络,自由采用新形式新写法,呈现出节奏鲜明、自由灵动的特点,主要运用到以下三种手法:(一)排比与回环。在《献诗》的末尾,作者用五个排比式短句描写花朵的颜色,“红的是忠贞,黄的是纯洁,白的是爱情,绿的是幸福,紫的是顽强”(77)。这些五颜六色的花是什么呢?是战士们死后的灵魂绽放在行军路上的花朵,如此绚烂多姿的花色也是对战士们无畏牺牲精神的崇高赞扬。在《红高粱》中,一个长句中会出现不同长度的排比句,如“跳动的平原,恐怖的平原,惶乱的平原”(157),“从低空飞过来,从我头上擦过,从我腿上擦过,从我手边擦过”(238),均为三个排比规整的断句,而“吞掉平原,吞掉人民,吞掉土地,吞掉老娘们的破被,吞掉孩子的小手指,吞掉河边的红高粱”(158),“一百个声音,一千个声音,一万个声音,无数的声音,老头子的声音,小姑娘的声音,年轻人的声音”(176),则是在一个长句中加入了两种排比,诗句的形式比较灵活。这些诗句都是描述战争中人民的处境与作者的切实感受,画面感得到了强化,融入了视觉与听觉,如声音的排比,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给人以感情力量上的震撼感。《月光曲》中上下节不断回环重复的马蹄声引起了读者别致的想象,“马蹄呵,踏碎了月光,马儿呵,饮着河水,战士呵,扛起钢枪”(91),与“马蹄呵,踏碎了月光,马儿呵,扬起了灰尘,枪儿呵,纵情地歌唱”(91),上下交相辉映,马蹄声清脆入耳,河水潺潺,战士放声歌唱。不仅有马蹄声,诗篇上下还以星星、月亮等意象来进行回环重复,像一首优美的钢琴曲,不同的篇章交织在一起,形成相互环绕的美感。在《铁匠和他的刀子》中,全诗上下间隔出现了五次“火花,在炉子里闪亮,火星,满屋子飞扬”(99),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打铁的具体动作,这种回环使得诗篇读起来铿锵有力,荡气回肠。(二)自由的长短句。“1939年5月,陈辉在抗大学习结束后,被分配到华北敌后抗日根据地,担任新华通讯社记者。同时,他与田间、邵子南、魏巍等同志都是晋察冀诗会会员。”(《解放军烈士传第八集》,724)田间那种灵活多变的诗歌创作手法影响了他,他的诗在形式上,也较多地采用灵动不一的长短句,例如“月光下/烈焰在我心里/燃烧,/延水,/像一条闪光的带子,/在远方/吼叫。/我握着枪/守着我的/战斗的岗位”(2-3),又如“夜,同志们,鼾声呼呼的,躺在大山岭上”(118)。这种长短句的表达方式有一种灵动感,形式上给人以视觉的冲击,让人感受到情感的间歇与缠绵,字里行间存在着一种温情的诗意。(三)节奏与律动感。“老婆子,/拉起风箱。/风,/呼呼地/呼呼地/灌进了炉膛。”(100)这是铁匠开始打铁前的准备工作,风开始呼呼地灌进炉膛。“铁锤儿叮当,铁锤打在铁砧上。”伴随着敲打铁砧的声音,铁匠开始打铁了。“一只手举起了红的烙铁,一只手舞动了铁锤,叮当,叮当,叮叮当……”,“水洒在磨石上,/磨石,/发出声音,/霍霍地霍霍地/响!”敲打的声音节奏鲜明,叮当叮当、一锤一锤响彻房间,水洒在磨石上发出霍霍的声音,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摆动起来,这种字里行间的律动感给人以极大的视觉与听觉享受。在《红高粱》中,我们经常被诗人的叙述节奏所带走。“脚步更近了,高粱叶不安地地响。他们过来了。”(226)紧张的呼吸声与高粱声音同步进行,让人分不清是哪一种声音。“在平原里,没有月亮,夜都是明亮的。红高粱,挺着胸膛,的笑声,和我们的轻轻的脚步,在一块,开始合唱。”(215)上节还在商议如何处理汉奸的事情,此时语调一转到了夜里的高粱地,让我们与月夜一起合唱,由此全诗的美感、节奏感交相辉映。
陈辉以自己的一生,在抗日战争的烽烟战火里勇往直前,把宝贵的生命献给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陈辉的一生虽然短促,却有万行诗句存世,且大部分诗作内容充实,形式多样,语言质朴,抒情灵动自由,意象丰满丰富,可谓是一笔柔情写人生,一生为国以终身。“烈火柔情”不仅可指其人生,更是对其诗歌特点的一种诠释。对于陈辉及其诗歌,我们不可以今天的标准加以判断,以为他是革命诗人,艺术成就一定不高;以为他人生短暂,文学作品就不丰富。在那样的战争年代,生活变动不居,随时都有可能死在前线,他如何可能对诗歌艺术精雕细刻,又如何可能在形式上有更多的讲究?有一些急就章是自然的,在艺术上不是那么丰富也是自然的。就其现有的作品而言,我认为其思想不可谓不丰富,其情感不可谓不深厚,其语言不可谓不独到,其形式不可谓不自由,并且从其形式的构成与节奏的讲究看,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诗是多种多样的,每一个时代也有自己不同的诗歌标准。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才要选取这样一位“革命烈士”的作品向读者进行介绍,希望今天的人们不至于忘记中国历史上还有这样的一位诗人,他为了革命工作的需要,没有想要成为诗人而成为了真正的诗人,他的人生本身就是诗意化的,本身就是一首了不起的亮丽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