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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冰的诗(九首)

2017-11-25

长江丛刊 2017年29期
关键词:江水

曾 冰

曾冰的诗(九首)

曾 冰

回乡

必须在一个半小时之内到达

否则,身后那座拖着阴影的城市

会追上我,然后生擒,遣返

罪加一等

既然逃出来了,就是越狱

比当年对土地的叛逆罪孽

还要深重,所以

我必须加快速度

逃亡

坡陡,弯又急

每点一下刹车

都是不幸中的万幸

好比这背井离乡的二十年

我经历了无数个弯道,一直在

力不从心地爬坡,前面都是人头

摩肩接踵,好比弯道超车

我差点被甩出去

丢失了自己

为此,我犯上了食欲不振

眩晕、焦虑、失眠

阵发性作呕

我必须寻求救治,相当于

未经审批的保外就医

清风为我输氧

白云缓慢,迟疑着,谨慎散开

把一片蓝天重新交还予我,好比

对我的宽恕,好比

鹞子从空中掉进树林

麻雀在草丛找到知音

一个秃顶的老人用苞米喂鸡

一口水缸睁开眼睛看我,略带诧异

我才对自己说:到了

就好

必须把身子放得更低,与土块

平起平坐,让尘埃沾染屁股

理想矮过屋檐,虚荣高不过门槛

必须朝门前青山注目

我半生的荣辱啊!

草木一般葱茏

我望着江水向东流

巫峡开口,说了什么

山顶上有一朵云

还没想好,是散去呢还是

下一场忧伤的雨

我站在巴东长江大桥桥头

望着江水向东流

我望着江水向东流

呆呆的望着,江水啊

你向东流,流

江边有人走路

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他们去了哪里

我又怎么能够知道

风也在走,试图

将地上的叶子,拾起

树,没有答应

桥上也有人,在走

对岸的灯火已经聚拢

我却不能指望

逝去的江水回头

突然想去宜昌

看看那里的江水

还是不是我见过的

江水

唉,江水

你向东流

我只能望着

致虞姬帖

你是霸王的女人,我本不该乱想

可霸王已去经年,虞姬,你可不可以

红杏出墙一次,哦,其实,也不算出墙

霸王别你,我不别你,而已

我,消瘦,且仍在消瘦

独慕羽哥英名

山不为我青,水不为我流

就需要有一个不二的女人

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你

在梦里,你还站在乌江岸边舞剑

望江东,想羽哥,以血唱和

何堪入汉宫。屈指算来,你已二千二百岁

有余,但我不怕你老,我又不娶你

倾国的容貌,只娶你血溅楚营的香魂

只娶你那颗一直恋着羽哥的心

虽然我知道这很难,难于灭汉

但我要做一个努力的人

我力不能拨山,江东不可去

就陪你一起去我的老家肖家坪

拨草好了,我们拨好多的青草

也喂一匹马,也叫它骓

顺带养一头猪,喂三五声鸡鸣

我气也不能盖世

就为我们盖一座简而不陋的木瓦房

仿照楚营的样子,剑不能再舞

可以磨刀,用来砍柴,生火做饭

我逢人便讲,有美人,名虞

偶尔,也学学羽哥的皮毛

江山沉浮随它去

也儿女情长,也英雄气短

只爱我所爱

虞姬,如今江山安定

垓下再无悲歌,大风亦无欢唱

无需带你纵马杀戮受惊吓

你也无须再叹:贱妾何聊生

等我也老了,你就陪我

再死一回,我就陪你

回到你那灵璧的青冢

认罪书

苟活四十余载

惨死的征兆依然没有出现

我有把牢底坐穿的硬命

我知罪,我用气功杀过人

且杀的都是女人

一个貌美如花,一个天真无邪

一个纯洁善良,一个死守忠贞

上帝遗失的手套,也是我偷走的我有累累案底

躲在完美主义的地窖中

不停地拆卸、组装、粉饰

像在天堂里作画,罔顾成理

无视人之天性,与生猛的现实

作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我认罪,天下岂有难得之罪

岂有像我这样从无绝望从无

将就的人,可以宽恕?

但前提是,必须给我

一个人一座牢房

情种

其实,我也是个情种

打小就学会了种瓜,种豆

也学会了玉米地里套种土豆

我种的南瓜情色

总是拚命要爬过土坎去

和躲在暗处的碗碗花接吻

豆蔓是豆子的浪漫

不择手段也要攀上鸡架

为的是和月亮美人倾诉衷肠

我种的玉米同性恋,却总能

集体怀孕,唯有土豆闷骚

只是默默下蛋,从不张扬

就这样,我从东山种到西山

抬头能见南山

阳坡被种成了阴坡

仿佛太阳也被我种进了土里

一片熟透的土地就是大地的婚床

缎子的被面在风中变幻着梦的颜色

绿着绿着就黄了,黄着黄着就胀了

秋天,我总能捧回大大小小的乳房

如今,我早已异情别恋

不得不忍受着钢筋水泥的脸色

猪已人工授精,耕牛也成了肉市的订单荒芜的田地只长得出杂乱的相思

每想到此,我总是一副失恋的样子

可怜兮兮呵

且丝毫不必伪装

九斤鸡

除了那个成天提着闹钟

仿照伟大领袖的姿势

催社员们上工的生产队长

我没有崇拜过人

只崇拜鸡

一只黄绸垫底毽毛鲜红的公鸡

它有九斤,孔雀的脖子

锦鸡的羽毛,泰森的胸肌

阳光照在它身上

就是一身龙袍

它就在石砌土堆的院坝里

巡游,蝉鸣鸟啼为它鸣锣开道

又蹦又跳的虫子轮番为它上贡点心

它步履稳健,浑身闪耀着自由主义的光彩偶尔也拈花惹草

所向披靡的气质把群山

都比成了太监

它一生不娶,只有一群妃子

说爱哪个就爱那个

让我过早地,对事物

有了欣赏的态度

因为有些暴力

屋场里有人看不惯它

时常持竹响篙追赶

它往往一个趔趄

钻进玉米林里

好比勾践被送到了吴国

每天清晨

它一边挥手一边

仰天长啸,一大群母鸡都是它的歌迷

太阳像一枚红壳鸡蛋滚上山冈

我总是在那个时候

把钥匙放进鸡窝里

斜挎着鸡窝一样的书包,去上学

一路上都能听到它的演唱

整个村庄也听得到

我有些饿,但很幸福

由于它不孤独,我也就不再孤独

九斤,于鸡类,是一个无上的重量

在没有英雄的村庄它就是

英雄。乡亲们都爱把它的后代换去做种

九斤,也成为一种

致命的重量

一个四川木匠给我家修阳楼

说起它,两片嘴唇就情不自禁地打颤

一天后,它挨了一刀

我只看见,它孔雀的脖子上

冒出了一串猩红的气泡

那稳健的双腿第一次出现了慌乱

像一个噩梦

我心中的皇帝就这样

驾崩了。它可能是世界上

最短命的皇帝

君临天下的时间大约三至五年

用它熬成的汤

也是王的味道

一段时间,我就像得了鸡瘟

每每家里有小鸡孵出

我总是要反复打量

企图发现一个可资接班的太子

多年以后

我以为我可以忘记那只鸡了

而当我又一次为一座村庄失眠

方才明白,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偶像如同身体里的初潮

只有一次

侃侃而谈

白云爬山,我

望着白云爬山

侃侃而谈

我和谁侃侃而谈

叶子爬树,风跑起来

不要鞋子,我

拽着一缕炊烟

侃侃而谈

我和谁侃侃而谈

我一直侃侃而谈

在一个星星用眼神说话的地方

流水侃侃而谈

鸡狗侃侃而谈,一口废弃的

沼气池,侃侃而谈

屋檐内向,下雨天

侃侃而谈,猪也知道

哼一声,草木谈完青

再用黄,侃侃而谈

土圪塔和昆虫能说禅语

乌鸦和青蛙算文人

一个在白天酸腐

一个在荷塘月色里朗读散文

只有老掉牙的石磨,无话说

但它曾经侃侃而谈

我到底和谁侃侃而谈

我不知道

我没有说一句话

但我一直在

侃侃而谈

你在听吗?

请保持,这静

侃侃而谈

怪癖

我卑微。

但满足。

巴东,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巴东。

那么多的人在爱,在恨,在纠结

在幸福,在活着,在死去。

一条长江,足够长,不够长

拐着弯子,一万年的拉扯

也没能将你带到平原。

你看,朝阳升起

群山的身子一矮再矮

还是将高高的天空擦出了血。

夕光沉降,巫山的神仙和

宜昌的神仙都跑到这里照镜子

沐身、打坐,闲谈人间事

与祖国相比,我们不谈伟大

有如翠鸟的歌喉不谈雄鸡。

但这刚好成全了我这个小人物

小小的怪癖和欢娱——

木莲花开,我又爱了一次。

清江泄洪,我又爽了一次。

纤夫裸体,我坍塌的肉身

又雄健了一次。

你怎么就没想想

小神农架这个地名

那是何等傲岸的谦词。

你陪世界看海。

我陪美人看山。

这不是浪漫不浪漫

诗意不诗意的问题。

但我注定将以一个诗人的名义

在这冷暖自知的肚皮上穷酸

成灰,成泥,成烟雨

一棵独自站在荒野的树

一棵独自站在荒野的树

像中过风的老人

颔首昏睡的时间足够看它的人

地老天荒一回

一缕阳光泻下来

它摁住了一些,也漏掉了一些

地上是一堆斑驳的阴影

如随手卸下经年的袍子

风吹过来

它僵硬的枝条突然灵醒

一把抓过去,老不想松开

老不能抓住。它想借这阵风

把自己带走,或挪一个地方

也行,它呆在这里

实在太久了

一棵独自站在荒野的树

去年落下的叶子

被春天拿去做了鞋垫

花花草草的事情,它实在是

见得多了,它总是坚信自己

还有足够的时间

长出新的叶子

一棵独自站在荒野的树

怎么看,怎么孤独

但它并无察觉,仿佛它不是

独自站在这荒凉的旷野上

而是长在一个人寂寞的内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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