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异乡者
2017-11-25宋若诗
宋若诗
大地上的异乡者
宋若诗
在我看来,先锋书店做南京的文化地标会是一个很棒的选择。它对我的触动要远大于许多老建筑。或许等你爬上鸡鸣寺顶,许上祈福的三柱香,你的心才会在香灰缭绕中被佛的谈泊超然感染、沉浸,而先锋书店只需要一个偶然而非“寺顶”的必然便可戳中你心里最清楚的一部分。之所以在我心中是最棒的选择,也正因这种特殊的感触。
这种感触太真实了,仿佛它是活的,它有思想有情感,它和这个城市一起呼吸、生活,然后你看着它,就像看着这座城的人,甚至你自己。因此你被触动了,你动情地望着它,而它继续生活,在这个城市面前表演这个城市。表演它所有的文化生活。
1996年它在圣保罗教堂对面开业,我承认它的历史并不久远,用很多人的话来说就是没有“积淀”。但这没有任何关系,因为它的创立是一种信仰,这种信仰远比文化沉淀更“亲民”也更珍贵,因为它无法修缮,甚至有可能无法传承,若博物馆、古建筑可以人为,机械地去将它留存,那么这种信仰的化身是极难保住的,一不小心它就会走偏,当书店的当家人开始大把地数票子而并非认真甄选好书的时候,这种信仰将再不复存在。只留书店打着“文艺”、“忧郁”、“格调”的尴尬空壳。
所以我宁愿相信当家人钱晓华先生至今仍保有初心。
正如我之前所说,至今为止甚至永远,先锋书店都是一种信仰的化身。从它还是教堂对面那个十七平米的小店时起。当家人是个基督徒,我对有信仰的人有天生的好感,因为当一个人有了信仰,他要么孤独,要么迷茫,然而都有一种罕见的执念。想必钱先生是靠着这种执念和信仰一直坚持下来,让先锋走远,走稳。作家苏童曾经这样评价钱先生:“开书店在他不是一件简单的谋生糊口的事,钱晓华似乎是在书店里完善他的理想。”不过比起“理想”,我更喜欢“信仰”这个词。
“理想”的实现是泥泞而坎坷的,当家人怀揣“信仰”艰难前行。这两个词大概可以这么拼成一句。20年其实足够发生很多变故了。拆迁,经营不善亏损两百多万,因拖欠房租被房东驱赶,因为亚青会要清理全市地下停车场而被勒令在七天内将书店复原为停车场,并缴纳巨额罚款(五台山店),甚至有一次是因为醉驾的司机将车开进了书店大门,彻底撞碎了书店。可最痛苦的,莫过于因资金紧缺拖欠书款与书商产生的信任危机。这些变故足够打倒一个人,一家店,但先锋书店没有,它作为信仰,从未被丢弃过。
而这些年的化身,这些苦难的见证,是十字架。我至今记得每一次去先锋的五台山店,看到的那个巨大的、在空中的十字架,黑色,发着光,柔和而安宁。钱先生自己曾说过:“光的十字架是整个书店的灵魂,仿佛看到天堂的光辉,我想象中的书店就像天堂一样美丽。”书店即天堂,一个温暖而平静的比喻,它隔开喧嚣,无视喧嚣,更多的是融合喧嚣,它的存在比信仰此时又多了一个意义。如果说“信仰”针对的是当家人,那么这个意义面对的,便是所有从喧嚣的缝隙中得空逃出来的阅读者,他们不是顾客,更不会是游客。先锋书店给予他们安宁,给予他们庇护,保留他们对美的追求。这时候,先锋的意义在于对正确文化精神的追求,它在尽力向繁忙的、饥饿的快餐生活的口中夺取仅存的文化的美好。也正因为此,先锋书店拒绝了教辅,人文、社科是其经营的主体。它知道什么是美好,它为阅读者提供了向往与憧憬。它阻断了物欲横流,像个隐士。
我出店的时候比进店看得更明白些——当我和弗朗茨·卡夫卡、加西亚·马尔克斯、欧内斯特·海明威一一对视,翻过彼德·汉德克、安德烈·纪德的手笔之后,自然更明白些。我看到店里暧昧但流畅的灯光,踩在上坡的黄线上我感觉后背仿佛背着十字架,然后我拐弯,壁上的透明小框里装着出售的明信片,它们色泽犹如浓烈的伏特加,让我回想起昂放笔下那个“我”昏暗的显影液和晾干在绳子上的底片——上面有小女孩诺阿。最后我看到用旧书堆成的柜台后面字体清晰:
大地上的异乡者。
特拉克尔的名言——是魂,大地上的异乡者。出自这里了。没有人是永生的,大家都在这个世界上来来往往,离开一批,又有新的一批降生,因此每个人对于大地,其实都是异乡者,从没有常住客。但与此同时更可悲的莫过于,人们根本就不知道哪里才是故乡,这里的每一处都是异乡——对于人来说。这种想法对人的思想是种可怕的折磨。我想世上有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异乡人,他们走在路上,看别人庸庸碌碌,思考着自己的东西,被自己的孤独所煎熬,他们花了整整一辈子去寻找自己的故乡,因此他们的漂泊显得比其他人更凄清,但却更坚定。我愣了一下,忽然想到先锋书店最美好的意义。
先锋书店是一个栖息的地方,它是灵魂漂泊者的家,当他们身边的人都排斥、抵触、劝诫说教他们的时候,这里给予他休憩和滋养,他们把自己伤痕累累的思想拿出来,让自己缓口气,在曾经一代又一代一辈又一辈和他们一样的人写的东西里,寻找更强大的精神支持力量。而同样,也许在这里,他们有幸遇到自己的知音,然后交谈分享以缓解自己被不理解所带来的疲累与将要放弃的念头。它收留他们,它给他们勇气。这里是为数不多的漂泊者的寄托之地。看过先锋书店刚开办不久时的一个故事,那天晚上,当家人钱先生收留了一个乞丐,挺冷的天,飘雪,店的二楼,一个漂泊者,和一个精神漂泊者,一个读书,一个入眠,在店里过了一个安宁的夜晚。一个很美的故事,我喜欢这个故事。若异乡者是一个悲词,则“先锋”是一个暖词,它缓和悲伤,溶解孤独。
它似乎已经不止文化地标那么简单了。
我知道有人质疑,但这和书店的宗旨关系不大。因为本身书店里就会分为三类人,一种是顾客,一种是游客,一种是读者,当你真心想做一个读者的时候,没有人可以阻碍你。就好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书店里播放民族乐,乐声会穿过喧闹的人的声音,到达真正想听的人的耳朵。它是栖息地,更是精神的栖息地,无关摆拍的文青们。
从某方面来说,它更能代表南京的文化精神。在重重困难中挣扎,有人捧,有人踩,却坚持本心,飘摇着前行,一路创新,一路不悔,无愧真正的美好和信仰。
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 21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