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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迈山访茶

2017-11-23许文舟

丝绸之路 2017年21期
关键词:景迈山澜沧傣族

许文舟

我与云南的澜沧有缘。很多年前,澜沧的朋友给我寄过“螃蟹脚”——一种寄生在茶树上的植物——居然抑制了我的血脂超高之势。之后又有文友寄来澜沧县景迈山千年古树茶,一啜飞天,景迈山的春风便透彻肺腑。

澜沧县因一条澜沧江得名,从临沧到澜沧的路上,总有澜沧江时隐时现的身影,它静卧谷底,像是瞌睡得睁不开眼睛的巨蟒。千回百转,似是与群山有种不舍的纠缠。那些有名无名的河流都在左奔右突之后乖乖地归落到澜沧江中。澜沧有大水,也有名山,景迈山便是最具代表性的一座。

给我泡茶的人叫叶选劳,景迈大寨寨花一枚,还很年轻,但她老是在说她年轻的时候如何如何,说她想走出景迈山,到外面的世界看看。但她没有去成,还没有明白爱情是怎么回事,就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当她离开糯干寨来到景迈大寨,彼时的生活还一贫如洗,山上的茶叶不值什么钱,人均2亩的田地勉强糊口。2007年,茶价上涨,生活出现了变化,把这个只知道相夫教子的女子推到了商海的前列,成为茶人。

景迈山的茶以兰香出名,杯底留香,难怪叶选劳每倒一次茶渣,都要悉心闻闻。那种虔诚是我无法忘记的,就像无法忘记刚到景迈大寨时看到路边傣族老人捡茶的那份专注。茶最厚道的香遗在了杯底。一块大茶板,显然就是景迈山上的大树倒下的样子,除了放置茶具的一面,其他都保持了树的原状,扭腰摆臂的姿势,盘桓而生的树轮,甚至一个节结、一处疤痕。茶柜里是景迈山古树茶,包装的、不包装的,饼形、砣形、散装都有。刚落座,叶选劳便给我泡茶。那是千年的古树茶,从树上采摘下来,又放置了多年,撬一小块入杯,茶香被水逐出,内敛而包容。

所谓的坐看云卷云舒,就该选择在景迈山,在景迈大寨,在叶选劳家的阳台。杯中的茶如箭逡巡,茶香四起,同样有云舒云卷的放纵恣肆。景迈山的云雾上升得异常慢,似是要淹没每一座山的犄角才开始爬坡。绵实而月白,没去山峰逶迤的轮廓,继而吞噬农舍上猫着腰的炊烟。这是冬天的早晨,茶园里没有更多的活儿,女人在菜地里找捡芫荽和葱蒜,男人们定要泡一壶茶,方能提神。

从小就在古茶园里长大,叶选劳说得清楚景迈山茶的历史渊源,把茶说清楚,才能把茶泡到位。沿着叶选劳的故事线索,不用踮起脚尖,就能看到勐卯豪法一带,那一支庞大的傣族部落生存的危机四伏,以及在王子召糯腊的带领下,寻找新家园的情景。叶选劳兴奋地说着故事,说到此刻的景迈山是一个历史与现实粘连得很紧的古茶园。我对单株、纯料、混采和拼配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景迈山万亩古茶园是何时栽培的,又为什么不像今人短尖开采,而让这些茶都成为密林,苔藓斑剥,百草寄生。同行的朋友也提出这个问题。记不清是什么年代,茶价低迷,于是人们丢下满山的茶园,去寻找另外的生路。一忘就是百年,当人们回过神,才发现茶依旧是景迈山上人们的出路。只是2007年景迈山的茶叶卷进了“战争”的深渊,最终导致第一次普洱泡沫的泛起。那些夫妻档、父子兵上阵制茶的炉火只剩灰烬的时候,景迈山茶叶生产终是走出了低迷。

叶选劳带我去看她家最古老的茶树,那棵高4.3米、基部干径0.5米的古茶树应该算是景迈山百年以上老茶树的代表。她带我去拜访一个叫岩弄的老人,去看老人珍藏的《布朗族言志》。她是怕我不相信什么,一定要让白纸黑字来说明,妥帖地安抚我的疑心。

事实上,景迈山已为每个茶商投了先期,名声带去的无形股,有它垫支,在自家门口摆个茶摊,就会有订单与客商。不论傣族还是布朗族,茶叶让他们彻底从渔、樵、耕稼中转身。几千年的景迈山原住民们,没有被风霜雨雪改变什么,却被一片茶叶改变得深刻。一夜之间,冷清的村寨居然变得熙来攘往,先是茶商,后来更多的茶消费者也跟风似地上山,他们想看看杯中的茶在山里的样子,所谓的绿色饮品是否真的与农药断了来往。树龄造假,章戳作弊,最终使茶叶崩盘。哪来那么多吨位的单株,又哪来那么多千年古茶树啊?

叶选劳带我回到她娘家,那个叫糯干的古寨子。我开车很小心,她还是一再交待路况如何不好,每一个弯她都提示转过去之后的方向。糯干寨的那种古旧,像是中世纪的部落,永远有童话的影子。四面群山中有1832年栽下的茶树,春风只能经过风找到入口。全木干栏式结构,每一根木头上都看得到刀砍斧劈的痕迹,屋顶陡峭的坡面,用传统的挂瓦覆盖。与房屋楼面平起的露天掌子,就是汉族人习惯上所称的阳台,晾晒谷物、纳凉冲洗都在这个阳台上进行。

干净的村旁小路,秋后仍旧有叫不出名字的小花匍匐在地。在观景台一侧,一棵地涌金莲开得正盛,这佛教五树六花中的一花,怎么开到了糯干寨的路边呢?葉选劳说,寨子里的人多信小乘佛教,寨子高处的地方就有佛寺。地涌金莲,感觉它不为绽开,而是等人。我不敢对它拍照,按叶选劳教我的做法,诵着六字真言离开。佛寺是不堪人声鼎沸的静地,一朵花也是。糯干寨的男孩子从小就有一部分时间在寺庙里修行,他们要在佛寺完成人生的第一门课。进佛寺,我看到小师傅正在扫地,这一刻有性子刚烈的风,小师傅每一扫帚都在与风发生战争。

鹿饮过水的小河依旧清澈,偶有色彩斑澜的落叶漂在上面,像是一封封糯干寨人写给未来美好生活的书信。贴着好看窗花的小屋,居者已非本地人,吉他曲流出,一定是路上的旅人躲进干栏式的小屋不愿出来。叶选劳带着我到处走,在她小时候玩石子的地方,在她跌倒了不知道被谁抱起的地方,就是不带我去看她初恋的密林,那里有她的秘密。她就是在糯干寨被岩波娶走的,那时她家还穷,作为最重要嫁妆的电视机还没有她希望的那种尺寸,她想骑的摩托车还不是她理想中的牌子。现在,她开着好车在景迈大寨与糯干寨之间不到20分钟的路程上跑,一脚油门就让她回到童年,不知她有没有想起,17岁的新娘与母亲相拥着哭成泪人的情形。

叶选劳的父亲正在擦洗杯盘,见到女儿有说不出的高兴。他们用自己民族的语言交流,我听不懂,后来叶选劳解释,说刚才有一拨人订了他父亲的几百斤秋茶。叶选劳有一个弟弟,虽然结婚了,但在女方家居住,据说傣族人家的姑爷是要在岳父母家做三年农活的,当然,叶选劳强调是因为她弟弟的小舅子还小。endprint

叶选劳婆婆烹调出的一桌子美食,差不多每一道菜肴都有野菜的芳踪。凉拌茶叶,吃前开采,新鲜而有茶叶的原香。素炒芭蕉花、凉拌树花、豆米煮枇杷叶都有肉,不过这些菜里的肉是剁碎后加入的,极像是佐料,零星地散放在野菜中,倒不是这里的人舍不得吃,而是一种养生的吃法,难怪一座景迈山,几十个村寨里几乎看不到水桶腰的女人。

茶树卯足劲发的春天已经过去,现在糯干寨的人们已经把茶事放一边了,他们修理老屋,不让一片挂瓦落下,他们准备女儿的嫁衣,搜肠刮肚地想办法让婚礼热闹一点。此刻,叶选劳的父亲依旧在想过去一春的茶市,懊恼没有抓住机会抛出那些单株。不过也不愁卖,只是不见整罢了,茶商还三三两两上山,更多的是像我一样的游人,不想在清明前来凑挤,又舍不下景迈山古茶,还是来了,仍然喝得到好茶。景迈山人家,都有好茶留在家里用来待客,给多少钱他们都不会卖。放下自己,自有好茶的口福。

景迈山面积2.8万亩的古茶园里,实际采摘面积不到1万亩。有人曾采其中的一些鲜叶,精制成“小雀嘴尖茶”亲手送给了毛主席,这虽然是20世纪50年代的事,但在景迈山,一讲到茶的事,差不多都有人将其幸福而自豪地提起。在古茶园流连忘返,我的眼前浮现起大平掌最早的茶叶交易市场“嘎轰”的情形了,南来北往的茶商、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与其说是茶市,不如说是茶会。因为茶,傣族小伙子娶到了布朗族女孩;也因为茶,景迈山人把生意做到了南亚。

景迈山万亩古茶园与一个人有关,那便是景迈的哎冷山巴朗部落首领哎冷。他被认为是世界茶文化史上有据可考的种茶始祖。哎冷留下的万亩古茶园与100多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相伴相生。据芒景缅寺木塔石碑文记载,景迈茶山为当地布朗族和傣族的祖先开创,茶树种植最早可追溯到公元696年,距今有1300多年的历史。石碑上的文字晦涩难懂,模糊难辨,我没有在那些记载中跋涉,我懂,生长极缓的茶树,不用千年很难以沧桑示人。而一杯茶无论如何是烹泡不出千年时光滋味的,那些皱着脑门说能品出茶树龄的人,充其量不过是冥想、揣度罢了。

人是势利的,曾经摒弃了那些茶,也正是因这忽略与淡忘,茶树得以蔓枝横生,休养生息;茶才成为古茶、老茶。而一旦茶价狂飙,人们又是请茶神,又是向茶学习,给茶设定节日。在景迈山,花开是一场吵吵嚷嚷的集会,茶又未尝不是呢?

那天上山,说是参拜茶神,导游却把我们带到公主坟,重温了一场让人忧伤不已的爱情。

傣王与哎冷山巴朗部落和亲,把自己心爱的第七个女儿南发来嫁给哎冷,并封哎冷为“帕”。“帕”在傣语中是“佛”的意思,“帕哎冷”即哎冷佛。与中国历史上的和亲一样,彼时景迈山傣族与布朗族之间总也有一些矛盾存在,虽然不至大动干戈,但如果处理不好,也会引起纠纷和麻烦。所以,聪明的傣王学习中国历史上的和亲之举,把自己心爱的女儿许配给哎冷。直到今天,站在哎冷山脊,东边是傣王的良田,西坡就是布朗人的福地,才理解当年和亲的深远意义。傣王也不是随便嫁一个女儿到布朗部落当媳妇去的,南发来自幼聪慧,出嫁之前就已学会了织布与制衣,还不失时机地向兄长学习,熟识农事與节令。这样的女儿嫁到布朗部落,自然不会继续做大小姐了,她教布朗人织布、耕种、学习傣文,深受族人爱戴。然而,好景不长,哎冷被篡位之人谋害后,七公主气绝而亡。族人将她安葬在芒景山哎冷亲手种植的茶园,让她一头看着芒景,一头看着她的家乡。

导游讲到这里,我们看看芒景,又看看景傣寨,不约而同地沉默起来。我只看见几棵大树,而公主坟,掘地三尺,只会有树根匍匐,岁华凝固。肯定有人在坟前抱头痛哭,据说那眼已经干掉的泉水,就是伤心之人的眼泪。现在,杂草丛生的公主坟,显然是一堆醉过的泥土。如果公主还在,会给谁薅去白发与疼痛?我看见帕哎冷了,这位老布朗人,依旧像一棵古茶树那般精神。他端坐祭坛,开始掐算哪拨茶芽在明前萌发,哪些茶籽春上入土。

夜深了,我与几位澜沧的作家在翁基寨生火煮茶。有人唱起老家带来的情歌,在一塘火面前还是显得不够热烈;有人读诗,总觉得没有茶水够味;有人酒醉了,叫了月亮三声。四下睡去的群山,复又坐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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